郭中明
摘 要:在漫長的文化進化史上,人類的心理和精神在周遭事物的刺激影響下形成了別人不能言說的心理防御體系,加之在萬物有靈影響下產(chǎn)生的神秘思維和恐懼心理使人們漸漸地形成了復雜的忌諱事項。為了防止這些忌諱事項的發(fā)生,人們間形成了有了方法繁多的避諱手段,避名諱就是其中重要一種。文章通過梳理避諱的源流,舉出若干實例,證之以交感巫術,從而明確避諱在發(fā)生之時的原始因由。
關鍵詞:忌諱;避諱;巫術
基金項目:本文系西藏大學研究生項目“高水平人才培養(yǎng)計劃”項目成果。
一、忌諱與避諱
在中國古代,忌諱一詞可謂是出現(xiàn)早,且源遠流長。《周禮·春官·小史》中有“若有事,則詔王之忌諱”之載。鄭玄注引鄭司農(nóng)曰:“先王死日為忌,名為諱?!薄独献印芬灿小疤煜露嗉芍M,而民彌貧”的記載。漢代王充《論衡·四諱》:“夫忌諱非一,必托之神怪。” 從上面的例子中我們可以明晰地看見“忌諱”一詞出現(xiàn)的時間很早,并且忌諱一詞之義項豐富?!吨芏Y》之“忌諱”是“死日和姓名”,《老子》之忌諱是“避忌,顧忌”,《論衡》之“忌諱”是因風俗習慣或迷信。我們不難看出各種意思背后的畏懼情緒,這都表現(xiàn)了古人在做某事時的心理狀態(tài)。《漢語詞典》解釋忌諱一詞:因風俗習慣或畏懼權勢而對某些不吉利的語言或舉動有所顧忌,對某些問題可能產(chǎn)生不利后果的事力求避免。這個解釋差不多能夠覆蓋禁忌這個詞的大部分意思,但是尤有些未盡之處。在現(xiàn)實中我們可以看見許多的非風俗非迷信非宗教的忌諱現(xiàn)象,如魯迅筆下的阿Q,因為頭長了瘡疤,所以最忌諱“癩”這個字,引申開去,嫌名“耐”“光”“亮”等都成了他心中的痛。阿Q的這種忌諱便是自己的隱疾不愿別人知道,不愿被人說。因此,我們可以粗淺地得出一個不嚴謹?shù)年P于忌諱的定義:忌諱是人們生活中不愿被人觸及的自己隱私秘密和對于某些事物迷信般的恐懼。
有了忌諱,那么人們在生活中為了避免觸及忌諱的事情,便理所應當產(chǎn)生了各種避諱,如行為避諱和名稱避諱。行為避諱就是為免某人在一定的場合下因自身行為的原因可能沖犯一定的忌諱而采取的避諱措施,通常的行為避諱有避生辰、避生肖、避經(jīng)期、避性別、避年齡、避動作等。名稱避諱是指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或者一些特殊的場合中不能直呼某人或某物的姓名,如若觸犯將會招致相應災禍。避諱這種行為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當代學者王建在《中國文化中的避諱》一文中對廣義的避諱做了如下定義:“出于禁忌或厭憎等原因避免使用某些特殊字眼,并代之以其他字眼的現(xiàn)象”。而陳垣先生在《史諱舉例》序中所說的“民國以前,凡文字上不得直書當代君王或所尊之名,必須以其他方法避之,是之謂避諱”可以說是狹義避諱的代表。廣義的避諱是指規(guī)避所有忌諱的行為,而狹義避諱實指避名諱而已。
二、避名諱之源流
(一)避名諱的起源
避諱作為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文化現(xiàn)象,其產(chǎn)生時間歷來爭訟不斷,莫衷一是,總結起來大致有原始社會說、夏代說、殷商說、西周說、春秋說、秦漢說等幾種。
明代學者錢希言根據(jù)《山海經(jīng)》中“夏后啟”又名“夏侯開”指出,避諱當起源于夏商。宋代學者洪邁認為“帝王諱名,自周世始有此制”,以《左傳·桓公六年》載的“周人以諱尊神,名終將諱之”和《禮記·檀弓》載的“卒哭而諱,生事畢而鬼事始已”為主要證據(jù)。認為避諱起源于春秋時期的學者據(jù)《左傳·桓公六年》中記載的文字“晉以僖侯廢司徒,宋以武公廢司空,先君獻、武廢二山”為證,認為司徒、司空等名在魯獻公之前就有了,而之前并沒有避諱,證明西周無諱,避諱始于春秋。還有一種觀點認為避諱這種行為出現(xiàn)的時間較晚,當在秦漢間,例證便是秦始皇為避其父“子楚”之名改“楚”為“荊”,為避己諱,改“正月”為“征月”或“端月”;漢代為避劉邦諱,改“邦”為“國”,為避呂后雉諱,改“雉”為“野雞”等。
最近有學者認為避諱起源于原始社會,這是從避諱發(fā)生的原因角度來說的。王建先生的《避諱之根》認為避諱發(fā)生于原始鬼神信仰及巫術中。黃家理先生的《避諱習俗起源新探》和王功龍先生的《從上古漢語否定詞語探避諱的起源》從不同的角度對避諱起源于原始社會做了肯定。避諱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其發(fā)生、發(fā)展、成熟都有一定的時期,從先民們的原始思維角度去探討是很有意義的嘗試,這是所有民族童年時期都必須經(jīng)歷的一個過程,它是先民對周遭事物恐懼心理的一個表現(xiàn),它的發(fā)生應是在原始先民剛開始產(chǎn)生原始意識的原始社會后期。
(二)避諱之流變
避諱產(chǎn)生于先民剛剛形成樸素思維的原始社會,在漫長的時間里漸漸演變,直到秦漢間形成了系統(tǒng)的避諱制度。作為一項對后世影響深遠的民族文化,避諱制度在秦漢以后是一直不停地繼續(xù)發(fā)展著的,并且出現(xiàn)了許多新意。
避諱最初的方法有限,僅僅兩三種而已,但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避諱的方法也開始增多。從最初的夏商時期以號代替所避王名的避諱方法,到周代改諱字為同義或形近之字,這是避諱的前期,比較簡單。到了漢代,出現(xiàn)了標示諱字的方法,即在文中寫明“謀諱”,如漢光武帝劉秀,其名秀字則標識為“上諱”。漢代使用加減筆畫以避諱的方法,到了西晉開始被大量使用。南北朝時期出現(xiàn)了留空避諱的方法,直接將諱者之名略去不書。到了唐代,出現(xiàn)了合字避諱和析字避諱,即將兩字合成一個字來寫或?qū)⒁粋€字分成兩個偏旁來寫的方法。晚唐五代出現(xiàn)了曲避之法,就是委曲地將所避之字說出來,如周勛初《唐人軼事匯編》記載的李從珂,因為他出生在二十三日,便取了小字為二十三,當了皇帝以后更將這一天設定為“千秋節(jié)”,君前奏對時,臣下便以“兩旬三日”避之,無人敢犯,這是委曲避諱的一個典型。到了宋代,不僅出現(xiàn)了覆紙避諱法而且還出現(xiàn)了一字兩體避諱法,即是《朱子語類》記載的“見人名諱同,不可遽改,只半真半草寫之”。明代開始,還出現(xiàn)了填諱法,即后世子孫在填寫先祖名諱之時空置,借他人之手以填寫之。
從避諱的產(chǎn)生到成熟再到鼎盛,它的方法和形式日漸繁雜,范圍也由國諱拓展到家諱,對象也在不斷地增加。在避諱的早期,諱稱主要是針對天子及其宗廟,到了秦漢時期,避諱的范圍延及天子、諸侯及其宗廟,特別是漢代,避諱對象更是擴展到了后宮、皇族、外戚等。這種趨勢在后來的兩千年里不斷發(fā)展,如宋代不僅避諱君王,連一些稍有影響的名人也都成了避諱對象,孔子被納入避諱對象之中便是一個明證。到了清代,不僅當世君王必須避諱,以往百代君王亦需要避諱以彰顯王氣。除了避諱人員上的添加,避諱名稱上的添加也是發(fā)展迅猛,避諱之初只避名,后來漸漸發(fā)展到需要避字、避嫌名、避小字、避謚號、避陵名,最后甚至發(fā)展到需要避姓、避生肖,如此繁復的避諱制度,可謂壯觀。
從上面避諱的發(fā)生及其變化發(fā)展來看,避諱制度曾在我國古代文化中留下了深深的歷史印記,它參與見證了我們民族從原始的童年時代走向璀璨文明的艱難歷程,為我們的文化尋根提供了一條很好的路子,通過這條路子可以窺見先民們的生活場景和精神狀態(tài)。
三、交感巫術
上文我們討論了忌諱與避諱、避諱之源流等問題,對避諱及其相關問題有了一定的認識,在本小節(jié)中,筆者將從巫術的角度來探究中國古代避諱發(fā)生的原因,并且對一些重要的避諱現(xiàn)象作巫術角度的解讀。
19世紀英國著名人類學家、民族學家弗雷澤,在總結前人經(jīng)驗的基礎上,結合自己調(diào)研所發(fā)現(xiàn)的大量實際材料,運用歷史比較法等研究方法將材料整合、梳理、研究,特別是巫術和禁忌方面的資料,從而抽繹總結出了一套完整的關于原始思維的體系。他的很多成果直到如今依然滋養(yǎng)著世界上眾多的人類學家和民族學家的研究,特別是關于巫術與禁忌方面。在本小節(jié)中,筆者就將用到弗雷澤的交感巫術理論和其關于姓名的禁忌理論。交感巫術的原理可以歸結為兩個方面:第一是“同類相生”,第二為“接觸即感染”?!巴愊嗌蔽覀兎Q之為“相似律”,“接觸即感染”我們可以稱之為“接觸律”,這兩個基礎定律共同構成了“交感巫術”的主體。通過這兩種巫術,巫師可以控制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從人的生老病死到動物的繁衍生息,從四季的輪回到自然災害的控制,巫師無所不能。我國古代也存在著大量的巫術實例,帝王在每年春天都會選擇固定的日子祭祀天地、土地神和谷神,以祈求自然界朝著自己預設的方向發(fā)展。除了祈福這種正大光明,為國為民的正義模擬巫術,還有一些上不得臺面的邪惡害人模擬巫術。如古代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扎小人”這樣的詛咒巫術,這種模擬巫術通過扎寫上某人生辰八字和姓名的草人,企圖達到傷害某人的目的,因為這種巫術而血流成河的政治事件屢見不鮮。模擬巫術一般情況下都是用途積極的巫術,而那種用途消極的巫術通常含有接觸巫術的因子,如在模擬“扎小人”的過程中必須要寫上某人的姓名和生辰,而姓名和生辰八字等信息都是屬于某一個人的,這些信息都和某一個人發(fā)生了實際的關系,因此消極因素的巫術通常是混合的。接觸巫術所產(chǎn)生的大部分是消極的邪惡巫術,如巫師獲得了某人的頭發(fā)、指甲、穿過的衣物等物品便可以通過這些物品與原主人之間的神秘聯(lián)系對其施加影響,使之生病、死亡。但是也有少數(shù)的具有積極用途的巫術,比如中國民間常為自己尊敬的神明立供奉牌位,為自己尊敬的人立長生牌位,這種牌位上面就必須刻有某人或者某神之姓名,這可以算作是一種特殊的接觸巫術。
中國古代的避諱作為中國文化中一項重要的民族文化標志,它的發(fā)生、發(fā)展反映著先民們的思想狀況。先民原始的自我意識對周遭眾多不可控事物產(chǎn)生了強烈的恐懼,由之而形成了大量的禁忌,這些禁忌就是避諱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本文要討論的避名諱便是眾多禁忌中的一種而已,但是僅僅從這禁忌的冰山一角就足以窺見先民的精神世界的許多東西。為什么一個人的名稱會成為禁忌呢?弗雷澤認為:“未開化的民族對于語言和事物不能明確區(qū)分,常以為名字和它們所代表的人或物之間不僅是人的思想概念上的聯(lián)系,而且是實在的物質(zhì)的聯(lián)系,從而巫術容易通過名字,猶如通過頭發(fā)指甲及人身其他任何部分一樣,來為害于人。”弗雷澤通過對大量的民族學資料的調(diào)研得出的這個結論,為解開我國古代如此長時間的避諱制度之謎提供了新的研究方向。從商周出土的青銅銘文和甲骨文中的一些避諱痕跡到春秋時代有明顯的避諱例證,再到秦漢間產(chǎn)生完整的避諱制度,其間是一段有漫長的歲月,盡管在這漫長的時間里避諱時而明顯時而隱沒,但是避諱這一現(xiàn)象始終沒有斷過。有的人會質(zhì)疑:“避諱不是產(chǎn)生在原始社會時期嗎?為什么在文明程度較高的封建社會還會存在且發(fā)展迅猛?”其實這個問題不難回答,避諱的發(fā)生來源于禁忌,這些禁忌在人類的童年時代曾給人類造成過深刻的影響,以至于影響經(jīng)過經(jīng)過了很多年還是通過文化遺留的方式成為了我們民族的共同記憶。至于后來為什么會發(fā)展得越來越多,這其實和我們民族自身的性格有很大關系,我們的民族是一個愛寫志書且有崇古傾向的民族,在這樣的情結影響下,避諱自然而然作為古之遺跡而被傳承下來。
中國古代的避諱制度,并不是人類文化史上的孤立現(xiàn)象,世界上其他的國家和民族亦曾有相似的情形發(fā)生。古埃及人具有很高的文明程度,但他們也同樣受到這種低級的文化遺跡的沖擊,并且形成了自己的避諱制度,每一個埃及人都至少有兩個以上的名字,一為真名,一為好名。印度婆羅門的小孩也有兩個名字,一為公用,一為秘密,這和我們國家古代人有姓、有名、有字、有號,甚至還有一些嫌名、小名的情況十分相像,只是我們的避諱制度時間長、發(fā)展久,比他們更加完整豐富而已。在關于姓名避諱的研究中,弗雷澤還發(fā)現(xiàn)一個和我們國家的姓名避諱不太一樣的情況,一些國家的人自己對自己的姓名是保守的,但是不介意別人說出來,甚至會在他人問自己的名字時請旁人代答,如智利的印第安人、北美的印第安人。而這和我們國家自己可以自呼其名而禁止別人直呼其名的情形有較大的差異。對于死者之名的忌諱,是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會出現(xiàn)的情形,例如古代高加索地區(qū)的阿爾巴尼亞人以及古代澳大利亞的土人都曾嚴格遵守這一禁忌,而中國有文字記錄避諱也是從避諱死者開始的,這樣的習俗似乎都是因為害怕因姓名禁忌而觸怒鬼魂。直到今天中國的某些偏僻落后地區(qū)還流行著這一禁忌,對于那些死于非命的人總是懷著莫名的恐懼而避談其名。另外,對于帝王名稱的避諱也是全世界大多數(shù)民族都曾采取過的方式,例如達荷美歷代國王的名字都是秘密,歷代記錄的那些名字都是他們的稱號,中非巴?,斎私Q他們國王的名字,其國王死后連名字都需要廢除,祖魯人也從來不說自己酋長及其長輩的名字。同樣,我國古代的帝王也有過相似的廟號、謚號、尊號等,在稱呼他們時也常常只稱呼他們的這些特殊稱號,而很少去說他們的名字。他們也曾要求和自己名字相同或相近的字詞廢棄或者改正,或要求禁止直呼其名及其祖上之名。這些現(xiàn)象實在不能算是一種巧合,確實應該是暗合了原始的巫術思想。
中國使用了數(shù)千年的避諱制度,在弗雷澤提出的交感巫術理論下似乎找到了發(fā)生的依據(jù),如果仔細考察一下世界其他民族的歷史,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避諱并非是一個孤立的現(xiàn)象,而是人類社會童年時期所共有的情形,是原始思維展現(xiàn)在生活中的特殊運用,范圍十分廣泛。
四、影響
避諱,這個幾乎貫穿整個華夏民族文化歷史的獨特制度,從其產(chǎn)生之時便決定了其獨特的認識作用,人們可以通過對避諱制度的審視,認識我們先民之創(chuàng)造力與生活方式,從而感知當時歷史氛圍與文化脈搏,這是這個制度留給我們最寶貴的東西。但是,這個避諱制度留給人們更多的卻是它的消極影響。中國古代的避諱較之世界其他民族,真可謂是復雜之至,光是避諱的大種類就有國諱、家諱、官諱、圣諱等,古人在寫作時還需要注意回避避諱對象的姓、名、字、嫌名等等,這些都需要人們認真記清楚,否則一旦出錯便可能惹上殺身之禍,以至于人們創(chuàng)作時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文獻的記錄,致使某些珍貴的史實、作品遺失。另外,缺筆、合并、離析、空格等各種各樣的避諱手段使后世在閱讀文獻時具有相當大的難度,更有甚者,一些文字因為避諱而以訛傳訛,影響深遠,對文化造成了不小的傷害。總之,盡管避諱是一項流傳了數(shù)千年的文化制度,但是它給文化帶來的傷害與阻礙大于友好與推進,這在學界已漸成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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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西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