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周可
2018年,舉世矚目的諾貝爾文學獎因評委深陷丑聞停擺。今年10月,以“天才和鑒賞”為座右銘的瑞典文學院一舉欽定了兩位作家:波蘭的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和奧地利的彼得·漢德克。
不少媒體在解讀今年諾獎時都強調(diào):對這兩位優(yōu)秀作家的選擇,“為有著近120年歷史的諾貝爾獎挽回了文學上的聲譽?!保ā吨袊侣勚芸罚?/p>
回顧21世紀以來的歷屆得主,從世人對嚴肅文學的常規(guī)理解上來講,確實少有作家能擔得起這份殊榮。拿2015-201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來看,瑞典人先后將它頒給了紀實文學作者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歌手鮑勃·迪倫,還有村上春樹的日本“兄弟”石黑一雄。除了鮑勃·迪倫,人們對其他兩位作家的作品知之甚少,任憑評委怎么褒獎,讀者也提不起興趣——與其說二位是靠貨真價實的寫作獲獎,不如說是評委們在教人們讀書。
至于鮑勃·迪倫,他本身并不需要這一獎項為自己燙金。盡管許多作家對他獲獎不以為然,卻必須承認,迪倫的歌詞確實是繼承了迪蘭·托馬斯的詩歌傳統(tǒng),更何況他身上還流淌著以艾倫·金斯伯格為代表的整個“垮掉一代”作家的回響。
迪倫獲獎,乃是實至名歸。只不過世俗與精英出奇一致的嫉妒哀嚎聲蓋過了他歌里的和弦罷了。正如學院派評委那狹小局促的視野里,電影劇本、游戲劇本,這些東西,也遠遠沒有進入文學殿堂的資格。
禁錮在傳統(tǒng)文學觀念中的壞處,如果我們縱觀2001—2014年的諾貝爾大典,也能略知一二——除了中國人莫言,除了備受寵愛的帕穆克和名副其實的特蘭斯特羅姆,公認的佼佼者,實在屈指可數(shù)。
但諾貝爾文學獎,這一永久中立國的普世獎項,總歸要把它認為的經(jīng)典束在斯堪的納維亞那堪稱典范的湖光山色中。而激發(fā)這“中立”或“價值”取向的,有時是語言,有時則是政治。
彼得·漢德克
在過去幾十乃至上百年的時間里,非中立國家的人們很少有機會去質(zhì)疑這一沉重的獎項,這沉重的精神、沉重的獎金,唇啟間便確立了同樣沉重的標準。也正是這份沉重在前幾年如粒子般的短暫逃逸,讓人們氣憤不已。
于是,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回歸了它的正統(tǒng),卻也招致了新的意外。
正統(tǒng)在于它將18年的大獎頒給了被波蘭右翼視為“波奸”的奧爾加·托卡爾丘克,意外在于它選中了被整個西方媒體視為“普世價值叛徒”的彼得·漢德克。
就二人的獲獎,作家春樹說:諾貝爾文學獎很看重那些個性十足的家伙。
瑞典人確實非??粗仉x經(jīng)叛道的人,以前是鐘情于不被本國主流價值認同的作家,而同情一個批評“北約”的不茍同分子,尚屬首次。眾所周知,阿根廷文學巨擘博爾赫斯,就曾因意氣地與智利“獨裁”皮諾切特交往,喪失了獲得諾獎的資格。
漢德克獲獎是少數(shù)派的勝利嗎?樂觀的人從這一文(政)學(治)事件上看到了北約的裂隙。
我們于是支持漢德克。然而,如今,那些頒獎后匆匆趕制的介紹作家思想背景的文章已經(jīng)找不到了。我們的出版商精心呵護著我們的讀者,從瑞典人手里接下過時的大棒,他們不允許作者與“獨裁”往來,敏感地刪減了漢德克與我們曾支持的米洛舍維奇同志的交往史。
漢德克獲獎是純文學的勝利嗎?當然。那么我們又能從他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創(chuàng)作圭臬里汲取些什么?
由于這是一篇書評,就讓我用簡短的文字介紹一下漢德克的寫作。之所以現(xiàn)在才談到作品,也是為了保護讀者,因為在漢德克的浩瀚文字中,即便是小說也不容易閱讀。以《痛苦的中國人》為例,人物與情節(jié)的勾勒,心理描寫,乃至最基本的敘事結(jié)構(gòu),都被作者拋棄了。與其說他是在寫小說,不如說那是西方哲學“語言學轉(zhuǎn)向”背景下的文字實驗。
詩人凌越在介紹到漢德克的另一部小說《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時寫道:“讀完全書,讀者腦海里多半漂浮著一些孤立無援的句子和紛亂的細節(jié)?!?/p>
只有漢德克可以這么寫。終其一生的語言實驗,像一臺攝影機,高速捕捉著周身一切零碎的事物,在鍵盤的敲打下,物件與思緒又變成詞語和句子。他想介紹前因后果就介紹,他不想介紹時,就用一個疑問句來詢問讀者。對學院里的人來說,這是“人類經(jīng)驗的外緣與特殊”,對不那么有名的作家來說,這便是遮羞布。
而那個讓中國讀者浮想聯(lián)翩的書名《痛苦的中國人》(托卡爾丘克也喜歡聯(lián)想中國人),僅僅是一個書名——連操勞的米洛舍維奇同志都知道,那不過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西方視角罷了,“充滿了無知的,傲慢的審視味道。就像周朝人喊東邊的夷人作‘東夷’”,米洛舍維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