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茹菲
《詩經(jīng)·周南》里有一首《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這是一首懷人詩,女子手持淺筐,去野外里采卷耳,采了又采,總被滿懷的愁緒和思念打斷,這淺淺的竹筐,怎么也裝不滿。
卷耳是什么?注家歷來爭論不休,清朝有個方以智,說,這大概是地耳吧。
周南在陜西、河南這片地區(qū)。每到夏秋陰雨連綿的時節(jié),在秦嶺、巴山的荒坡野嶺、黃土高原的河灘沙地中,一簇簇、一朵朵黑里透綠的鮮地耳,從草根、灘涂石陰里長出來,軟軟地鋪在地上。這些銅錢大小的木耳,水靈靈、嫩生生,迎著光看去,茶綠而又半透明,肥潤脆滑。這時候得抓緊時機,及時拾摘,一會兒就是一籃子。若等太陽出來一曬,地上茶綠肥潤的地耳,便會干縮得很小,難以辨認,人們便不采撿了。
地耳無根無葉,無花無枝,也不屬于菌類?!侗静菥V目·菜部第二十八卷·地耳》說:
“地耳亦石耳之屬,生于地者也,狀如木耳。春夏生雨中,雨后即早采之,見日即不堪。俗名 “地踏菰”是也?!?/p>
其實,它的學(xué)名是“普通念珠藻”。這種不起眼的藻類和紫菜,海帶等皆為近親,它靠最原始的細胞分裂來繁衍生息,被表面一層膠質(zhì)物包裹。它的根不具備吸收水分營養(yǎng)的作用,當旱季來臨,根就萎縮了,被風(fēng)吹起隨處飄散。
地耳采得多晾干,可以保存起來,像木耳那樣隨吃隨泡。
大概千年前某個雨后,女子去采摘卷耳,忽忽日出,晴光萬丈,山坡野地里本來一團團舒展的茶綠潤黑的生命,剎那迅速干縮,卷成一粒?;液诘念w粒。
這如何采得盈筐?人生的憂傷,總起于對外物的觀看,和隨之而來的對自我的凝視,這一顆敏感憂傷的心靈,在這一突然而迅捷的干縮與消逝中被深深網(wǎng)住。
撿拾地耳,本是想做一味佳肴,用清水將鮮地耳里面的泥沙、碎草、雜物細細漂洗干凈,如滾水煮熟,撈起來跟蘿卜絲一起加鹽、醋、醬油、糖涼拌,滑脆適口。它的味道多么獨特,如木耳之脆,比木耳更嫩,如粉皮之軟,比粉皮為脆,潤而不滯,滑而不膩,有一種特別的爽適。
也許,是剁碎了,配上各色山菜,肉醬,放在甑里蒸成菹醢,配著黍米飯。
也許,是摘一把新鮮韭菜,在青銅鑊里用膏脂香煎,加洗凈切碎的地耳,黑綠相見,爽滑勁道,野味鮮美。
當心上的那個人,從外邊風(fēng)塵仆仆歸來,放下行李,夾一口吃將起來,口齒留香,一掃路途的疲憊。
吃一口地耳吧,讓這柔脆滑潤在唇齒間翻滾,細細品來,感受這沉甸甸的千年的思念
葛仙米就是地耳中形狀圓圓的一類,泡發(fā)開,如墨綠的半透明小球
今天在陜西,還吃得到地軟包子,材料更為豐富,花生油燒紅,蔥姜蒜爆香,加上肉末,或者豬油渣子,油煎豆腐切細丁,粉條段柔軟彈滑,混合在一起的餡料糯白、亮黃、墨綠間雜,在鐵鍋里滋啦作響,盛出來的餡料再撒上白芝麻、小蔥段,淋上香油。包成的包子,在蒸籠里蒸的白暄圓潤,一開鍋蓋,蒸汽里濃郁的山野鮮味讓人恍惚回到了青草搖曳的故鄉(xiāng)。
也許,遠方的歸人,更需要的是熱熱的羹湯。袁枚在《隨園食單》里說:
“將米(地耳)細揀淘凈,煮半爛,用雞湯、火腿湯煨”。
那這個采卷耳的女子,也許就是這樣,舀半罐雞湯,把陶罐放在火上,細細燉煮地耳,燉得軟軟糯糯。秋寒來時,良人歸家,溫?zé)狨r美,彈滑香脆的煮菜,溫暖心田,整個人都舒適放松下來。
現(xiàn)在陜西人的筵席上,還有一道“醪糟醅燴葛仙米”,葛仙米就是地耳中形狀圓圓的一類,泡發(fā)開,如墨綠的半透明小球。地耳用糖水煨熟,南瓜去瓤蒸熟碾茸。清水燒開加冰糖調(diào)味,下地耳、醪糟、南瓜茸,滾開后勾芡撒糖桂花可得。這道菜多在酒宴將盡時上桌,有醒酒的功效。
也許,這位女子所懷念的那個人,正在那崔嵬高崗獨自跋涉,馬兒疲憊,人也憔悴,他掏出金罍兕觥,滿滿地灌自己一杯酒。也許夜半才終于歸家,滿身酒氣,女子捧出醪糟醅燴的地耳甜羹,喝下去香甜嫩滑,酒氣頓消。才是兩人相見的互訴千山萬水間的思念。
也許,她只是個貧家女子,瓶粟屢空,丈夫在外行役,不能歸家,她只能采卷耳充饑。地耳對貧苦人家來說就是難得的吃食和美味。明中期的嘉靖年間,有一個叫王磐的,不忍看到江淮流域百姓因水旱交錯流離失所,又怕其等誤食毒物。便“目驗、親嘗、自題、手繪”五十二種野菜,以此來教導(dǎo)災(zāi)民按圖采食。后來名醫(yī)滑浩為這些野菜各題了一首歌謠,地耳這首是這樣的:
“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莊前阿婆呼阿翁,相攜兒女去匆匆。須臾采得青滿籠,還家飽食忘歲兇,東家懶婦睡正濃。”
莊前阿婆呼阿翁,這個采卷耳的女子,又去呼喊誰?死生契闊,與誰成說?
宋哲宗紹圣元年(公元1094年),戎州(宜賓)一座僧舍的破房中,貶謫出京的黃庭堅收到了寡居雅州(雅安)的表嫂史炎玉托人帶來一部自己的詩集及一個竹筒,里面裝滿了類似木耳的暗綠色干片。來信中,史炎玉告知綠色的干片為蘆州綠菜(地耳),食之清爽甘美,為當?shù)氐募央取?/p>
由于政途的打擊,奔波的勞頓,他的心情頗為沉郁悲寒,他把在戎州的居所命名為“槁木寮”“死灰庵”,以表示其心如槁木死灰。但是當他把這些暗綠色的干片,泡在水里,看它們吸飽水分,重新變成活潑潑墨綠透亮、肥潤可人的樣子時,黃庭堅心有感觸,揮毫寫下一首著名的《綠菜贊》:
蔡蒙之下,彼江一曲,有茹生之,可以為蔌。蛙蠙之衣,采采盈掬,吉蠲銑澤,不溷沙礫。芼以辛咸,宜酒宜餗。在吳則紫,在蜀則綠;其臭味同,遠故不錄。誰其發(fā)之,班我旨蓄。維女博士,史君炎玉。
這首詩淡泊而寧靜,以綠菜的清脆淡雅來贊美史炎玉的賢淑多才。也許,千年前那個采卷耳的女子也如同史炎玉一樣,懷著如此的關(guān)切和憂傷,惦念著某個偉大的詩人,想用曬干的卷耳,帶去清爽而甘美的慰藉。
吃一口地耳吧,讓這柔脆滑潤在唇齒間翻滾,細細品來,感受這沉甸甸的千年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