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者_胡曉明
10月13日受上海市楊浦圖書館“靜思講壇”之邀,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胡曉明帶來一場以“唐詩與中國人性精神”為主題的講座,分享他對中國人詩心與詩性的看法。本文為講座內容和胡曉明教授“唐詩與中國人性精神”內容整編。
“中國人性精神”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如若將“唐詩”與“中國人性精神”相聯(lián),常會引起人們的懷疑:講述春夏秋冬、花開花落的唐詩,真的能體現(xiàn)人性精神嗎?
所有的文學都是人學,這關系到悠久深厚的人性、傳之久遠的精神,在花開花落的背后究竟呈現(xiàn)出怎樣的人性精神、生命樣式,才是唐詩重要的觀照對象。
這牽涉到一個很古老的理論——詩興,也稱之為詩教。詩是什么呢?國學大師馬一浮先生有四句話說得好:詩其實就是(人的生命)“如迷忽覺,如夢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蘇”。后來葉嘉瑩教授說,這是關于詩的最精彩的一句定義了。詩就是人心的蘇醒,是離我們心靈本身最近的事情。是從平庸、浮華與困頓中,醒過來見到自己的真身。
中國文化是“心”的文化,經(jīng)歷了從巫與神的時代轉型而為人的時代,詩歌作為尊重人性、人心的文字表征,其最重要的品格是讓人與真實的自己見面,在困苦時給予人巨大的生命力量。
詩教是幫你從渾渾噩噩、麻木、冷漠、迷失、虛浮的狀態(tài)中醒覺過來,回復一顆善感、柔軟、真實的心,同時,也幫你從疲弱、平庸的生命,回復一種剛健、活潑、進取的生命。即唐詩讓人醒過來、站起來、活過來。
清代詩人王闿運曾說:辭章知難作易。有的詩歌,沖口而出,自成絕響。譬如李白的《靜夜思》,詩人一低頭一抬頭,隨口吟來,即成永恒。這樣的詩歌,背后的深厚底蘊正是中國文化的人性精神。
依中國文化的古老觀念,人心與人心不是隔絕不通的?!霸娙?,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也。”“無邪”就是誠,就是人性與人性的照面??鬃诱f“興于詩”,就是從詩歌開發(fā)人性人心的根本??鬃佑终f:不讀周南召南,猶正墻面而立。一個人對著墻面而立,就是隔,就是將自己的心封閉起來。孔子主張的仁,就是人心與人心的相通。盡心盡情的精神,就是人心與人心的相通,人性與人性的照面。這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基石,也成為中國文化千年的一個夢。
白居易的詩歌說:“以心感人人心歸?!笔钦f只要人與人之間心心相通,就是天下富有人心的世界。李白的詩歌說:“明月直入,無心可猜?!笔钦f人心與人心相通,就像明月那樣明白、純樸,沒有一點雜質。
我十五歲離開家去當工人的時候,心里只是想家,沛然莫之能御。有一天讀一首小小的唐詩: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我忽然就覺得,那個大風大雪中,快要回到家中的夜歸人,就是我自己的背影啊。心里一下子有說不出的溫暖與感動。為什么唐詩會這樣呢?我想是因為唐詩表達了我們古今相通的人性,這個古今相通的人性,恰恰正是中國文化內心深處的夢。
唐詩不僅幫助人從混沌的精神狀態(tài)回歸日常、走向純粹,同時,也為人們注入生命的勇氣與果敢,擁有站起來的尊嚴感與使命感。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是張九齡《感遇十二首(其一)》中寫蘭草的佳句,《唐詩歸》(明)鐘惺評此詩“平平至理,非透悟不能寫出”。因為蘭草背后就是活生生的人的生命,其“至理”就是以自身為目的,自本自根,不為別人而活著。花開是一種自我生命的神完氣足,人也要達到自我生命的神完氣足:不因外界的喜悅與嘉賞而花開,不因外界的惋惜與感傷而花落,花的開放與謝落完全是“自爾為佳節(jié)”的狀態(tài)。
李白是唐朝詩人中最有生命尊嚴的詩人,他的詩代表中國詩歌永遠的高貴與永遠的自尊自愛?!安磺?,不干人”“受氣有本性,不為外物遷”等都是李白強調的從權勢與暴力下站起來、從金錢與誘惑中站起來的精神,唯有如此,才能擁有“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的胸中無事、眼中無人之境界。
擁有上升的心靈體驗、高蹈遠舉的生命精神、離俗自珍的人格品性,是唐朝詩人的詩魂,也是唐詩讓人們勇敢地站起來的意旨所在。
中國詩學與中國哲學視宇宙為一存有連續(xù)的有機生命的大氣場,萬物皆有氣之感通,唐詩通過人與自然的連接打通,讓人們在精神層面真正獲得活起來的動力與意韻。
王昌齡《送柴侍御》中“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一句,呈現(xiàn)出大自然對人心靈的撫慰:青山明月——作為讓人溫暖的、有情有義的存在——給予詩人無限的心靈療治,也成為詩人心中無上崇高的教堂。詩人可以通過欣賞大自然來擴大他自己的心靈世界,大自然的美是對于詩人苦難生命的治愈、詩興生命的復蘇,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
這種體悟方式與當今時代出現(xiàn)了重大的斷層:時下人們閑暇宅在家玩手機看iPad,逐漸失去對心靈世界的感知,也就無法體會人心與人心、人心與天地、人心與物象之間因感而生情、由感而養(yǎng)氣的過程。
我想起臺灣的新儒家徐復觀先生說地鐵有兩個特點:一是自己本來有目的,卻被人推著往目的走去;二是地鐵車廂里,本來是人與距離最近的地方,卻又是人與人離得最遠的地方。所以,地鐵可以說是現(xiàn)代社會人心與人心不相通的一個象征。所以我講唐詩的好,總是要對現(xiàn)代生活有一點回應。在現(xiàn)代社會中保留一點唐詩精神,不是風花雪月,不是語言藝術,而是回到唐人的夢,回到可以通而不隔的心,從愛女性、愛小孩、愛老人、愛弱者開始做起。
仁者都是充滿愛心的,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愛,正如“江船火獨明”的那盞燈一樣,這是老杜心中不能破滅的希望。所以如果讓我用一句話總結今天的講座,那就是詩永遠與希望、力量、生機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