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父親杜孟模的一生

杜祥琬 杜祥琛

今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70周年華誕，人民政協(xié)成立70周年，又適逢五四運動100周年，也是我們的父親，教育家和數(shù)學家、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黨員杜孟模同志誕辰115周年。我們抱著深深的懷念之情，追憶父親杜孟模同志波瀾起伏的一生，領(lǐng)悟其做人處事的哲理，共同思考先輩引領(lǐng)的中華民族復興之路。

父親杜孟模，字宏遠，1904年生于河南杞縣，1925年考入北京大學理科（預科），就讀于北京大學數(shù)學系，1931年自北京大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父親自北大畢業(yè)后，陸續(xù)在北京、濟南、開封等地從事數(shù)學教學，1932年與我們的母親段子彬結(jié)婚。在開封，他一邊教學，一邊以教育工作者的身份從事黨的地下工作。按照云南大學原黨委書記林亮同志所寫的資料記述，父親七七事變前是中共開封教工黨組織的領(lǐng)導成員之一。

抗日戰(zhàn)爭期間，父母帶我們?nèi)译S開封高中南下，繼續(xù)從事教學，同時在學校組織成立社會科學讀書會等作為黨的外圍組織，宣傳民主、科學思想和我黨的抗日主張。父親先后組織或幫助一大批學生以及他的本家弟弟妹妹（即我們的叔叔姑姑，父親是杜家“遠”字輩的大哥）幾十人奔赴延安，投入民主革命與民族解放的隊伍之中。

1947—1948年期間，父親曾動員并帶領(lǐng)一批知識分子奔赴豫皖蘇解放區(qū)，參加豫皖蘇建國學院的組建與教學工作，任豫皖蘇區(qū)建國學院教授。開封解放以后，父親擔任開封高中的首任校長，后歷任河南大學數(shù)學系教授、開封師專副校長、開封市副市長，1954年始任河南省數(shù)學學會理事長，1956年任新鄉(xiāng)師范學院（現(xiàn)河南師范大學）副院長兼教務(wù)長，1958年起任鄭州大學數(shù)學系教授，1958年夏當選為民盟河南省主任委員、民盟中央委員和河南省政協(xié)副主席，1964年當選為河南省副省長，是第二屆、第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和第三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

“文化大革命”中，我們的父母受到殘酷的迫害，他們被下放到河南省西平縣二郎公社勞動改造。那時，父親已是65歲的老人了，而與他相濡以沫30多年的母親也年近花甲。母親作為鄭州大學黨史教研室主任，以“莫須有”的反革命罪名被揪出來批斗。他們雖被下放至西平縣同一個公社，卻相隔兩處，不得相見。母親在西平縣受到殘酷批斗后，于1969年1月28日慘死在西平縣農(nóng)村。父母是一生恩愛、患難與共的伴侶，母親死后八個月竟無人告知父親。我們給母親的信，也以“查無此人”退回。1969年夏末，父親從西平回到鄭州后，軍代表才告知母親的死訊，還要求父親“劃清界限”。這使父親受到嚴重打擊，精神受到摧殘，神經(jīng)極度緊張。自此之后，父親就持續(xù)頭暈，走路不穩(wěn)，被診斷為非出血性中風，于1974年9月16日含冤辭世。

1979年，是個讓無數(shù)中國人心潮澎湃的年頭。時任中共中央組織部部長的胡耀邦同志親自批示了關(guān)于為杜孟模平反的意見和善后事宜。中共河南省委召開了隆重的平反昭雪追悼大會，為父親徹底平反。省委負責同志在接見我們五個子女時說：“你們的父親是共產(chǎn)黨員，這件事只有中央和省委少數(shù)幾位負責同志知道。他始終遵守黨的紀律，當了幾十年的無名英雄?，F(xiàn)在省委根據(jù)中組部通知精神，決定公開他的黨員身份，并在他的骨灰盒上覆蓋黨旗?！备赣H為黨做了幾十年的地下工作，為民主革命和民族解放事業(yè)默默奮斗了一生，直到去世都沒有向守在身邊的家人透露過一句秘密。這是多么堅定的信念和堅強的意志啊！

我們一直都清晰地記得1979年8月19日在河南省委禮堂隆重召開的杜孟模平反昭雪追悼大會的情景。8月20日，《河南日報》頭版以大半個版面的篇幅報道，中共中央、國務(wù)院、全國政協(xié)、中央組織部等中央和國家機關(guān)，中共河南省委、省革委會、省軍區(qū)、省政協(xié)都送了花圈。我們回憶起當年的情景，平靜的內(nèi)心蘊含著壓抑不住的激動。那是父親一生中最隆重的一次出行：披著白花黑幛的靈車，穿過長長的街道，緩緩駛向鄭州烈士陵園。漫天的挽幛，肅穆的哀樂，鮮紅的黨旗……這些都記錄著歷史與時代對父親一生作出的公正評價。父親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父親一生勤于操勞，憂患意識很強。長期在國民黨統(tǒng)治下從事帶領(lǐng)群眾為民族解放而奮斗的工作，壓力可想而知?？戳穗娨晞　稘摲贰侗逼綗o戰(zhàn)事》等以后，我們更加理解父親的處境。我們五個子女，多年來對父親的學生及友人進行尋訪，尤其是我們的姐姐杜祥瑛，持續(xù)進行了十幾年的訪談與記錄。她說：“過去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父親，十多年來我們查找了很多資料，走訪了很多熟悉父親的老同志，了解得越多，越覺得父親可親、可敬。對于家庭中、學校中、歷史中父親的身影，感覺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豐滿了?！苯憬阍诒本┩┑募抑?，存放著她整理的密密麻麻貼滿各種各樣小紙條的采訪記錄本。她告訴我們，每當她搜集到一些資料，就整理記錄下來，點點滴滴匯集起來，傳給天各一方的家人，大家都如獲至寶。這些年，兄弟姐妹之間難得一聚，有幸團聚時總要興奮地互相交流自己的“寶貝”。事實上，我們父親的一生就是一本書，他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就是一幅生動的歷史畫卷。時間愈久，父親母親的音容笑貌就愈加清晰鮮活起來，已經(jīng)成為我們心中永恒的記憶。

一、甘冒殺頭危險，堅持真理和信念

父親少年時代在杞縣進步知識分子孟墅垣開設(shè)的私塾讀書，五四運動前后開始接受新文化運動的思想啟蒙。他以極大的興趣閱讀《天演論》等進步書籍，聆聽過惲代英等的演講，認定“民主”“科學”的真理和理想。

1923年在開封二中學習期間，父親和后來擔任河南省委書記的同學吳芝圃等人利用暑假回到杞縣，發(fā)起成立了兩個組織：一個是風俗改良社，試圖從社會風俗方面，革除舊禮教、舊習慣，達到改革的目的。另一個是讀書會，組織青年學習社會科學的進步書籍，如《共產(chǎn)黨宣言》《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以及《向?qū)А贰缎虑嗄辍返瓤铩?924年夏，父親等人將讀書會改為社會科學研究會，進一步學習和研究中國革命問題。該組織總部設(shè)在開封二中，父親在同學中開展反帝愛國運動。

1925年，父親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北京大學數(shù)學系?！稇?zhàn)斗在北大的共產(chǎn)黨人》一書及中共北京大學黨史這樣介紹父親：杜孟模，1925年由馬培義介紹入團，任北京大學共青團支部書記。1926年初轉(zhuǎn)為中共正式黨員。1927年上半年擔任北京大學黨支部第九屆書記（前幾任北大黨支部書記分別由李大釗、鄧中夏、羅章龍、范鴻吉、蘇怡、陳寶符、張經(jīng)武、段純擔任）。1927年9月至12月，在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白色恐怖的嚴峻時刻出任中共北平市東城區(qū)委書記。1928年夏至1929年春又再次擔任中共北京大學黨支部書記。從父親這一段時間黨的工作變化，可以知道他那時工作的艱難與頑強。我們清楚地記得，父親曾講述過他在北大與陳望道先生、裴文中先生、楚圖南先生的交往與友情;講述過陳望道先生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裴文中先生對北京周口店猿人的發(fā)掘與發(fā)現(xiàn)，以及楚圖南先生的博學多才與文史造詣。言語之間流露出父親對于那段斗爭經(jīng)歷的深刻記憶，對那段往事的激動情懷和對于一起戰(zhàn)斗過的同志、同學的懷念。

在1926年三一八慘案發(fā)生的當天，父親組織同學們一起去天安門參加游行示威大會，反對帝國主義和段祺瑞政府，被前來鎮(zhèn)壓的軍警打傷，他腿上的一處傷疤就是那時留下的。我們的母親段子彬當時在北京女子師范大學讀書，她就和父親并肩站在這場聲勢浩大的學生運動的前列。

1935年一二·九運動爆發(fā)時，父親在開封高中任教，他冒著生命危險組織開封高中師生示威游行，聲援北京的大學生們，聲援一二·九運動。他組織采取“臥軌”抗議行動。此后，北大學生會與開封高中建立起了聯(lián)系。原北京礦業(yè)學院老教授顧德麟先生在回憶這段歷史時說：“這件事是杜孟模先生組織領(lǐng)導的。當時敢這樣做，他是冒著殺頭危險的。我很敬仰他的勇敢正義、不畏強暴的精神。他有膽識、有能力，把開封高中的部分教師引導到這條革命道路上來……”

1935年末，中共河南省委成立中共開封市教職員支部，父親作為該黨支部主要負責人，在學生中進行了大量的抗日救亡宣傳工作。原山東省科委黨組書記、離休干部章柯同志回憶說：“1937年秋冬，胡喬木、李春芳派我到開封給杜孟模先生送信，請他動員一批進步青年知識分子到延安去。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在杜孟模先生的宣傳動員下，開封向延安輸送了不少革命青年?！碑敃r黨的地下組織經(jīng)費十分困難，父親把家中僅有的幾十塊銀圓都交給組織，作為黨的活動經(jīng)費。

1936年夏，通過黨內(nèi)同志張宇瑞的介紹，父親接待了來到開封的北大同學王實味。此時，父親以在開封高中教書的身份為掩護，從事地下斗爭和組織聯(lián)絡(luò)工作。父親見到王實味，回憶起北大時的生活，王實味憤懣地傾訴了被粗暴處理及脫黨的經(jīng)過，并表達了重新回到黨內(nèi)的渴望。父親讓王實味先參加一些黨的外圍活動，接受黨組織的考驗。經(jīng)過父親和范文瀾先生等人的幫助，到1937年5月王實味經(jīng)受了組織考驗，重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并于10月奔赴延安。此事對王實味，以及許多人都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

父親的胞妹杜寧遠和堂妹杜啟遠、杜凌遠、杜翠遠是當年延安很有名的“杜氏四姐妹”?？倕⒄娐氹x休干部、原副總參謀長李天佑將軍的夫人杜啟遠后來回憶說：“1935年底，大哥得到國民黨要抓人的消息，馬上通知我們迅速轉(zhuǎn)移。他是長兄，他的進步思想對我們很有帶動作用。我們姐妹后來去延安投身革命，都與他的影響和宣傳分不開?！备赣H最小的堂妹杜靜遠回憶說：“大哥從北平回來開封，就立即組織和發(fā)動進步青年投身革命。他是家里的老大，很有感召力，他首先將家族里十幾個弟弟、妹妹組織起來宣講革命真理，動員他們投奔延安、投奔光明。在他的鼓勵下，家族的這十幾個孩子先后奔赴延安。后來他們中出了不少共和國成立之初的重要領(lǐng)導?！倍澎o遠回憶道：“家里至今還保存著一張十幾個弟弟妹妹奔赴延安前大家的一張合影，想想當時場景中的那一群年輕人，再看今朝，正是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p>

抗日戰(zhàn)爭期間，我們?nèi)译S開封高中南遷，時稱逃難。我們先后在南陽鎮(zhèn)平縣石佛寺、內(nèi)鄉(xiāng)縣夏館鎮(zhèn)等地輾轉(zhuǎn)奔波。那些年，父親與黨組織以及李秉之、王蘭西、王錫璋、郭曉棠、林亮、杜征遠等同志保持著聯(lián)系，一直堅持在開封高中等學校的進步師生中開展活動，組織大家閱讀進步書刊，擔任輔導老師，積極宣傳民主科學思想等革命真理和黨的抗日主張。到1942年，這些進步社團的成員曾發(fā)展到200多人的規(guī)模。父親他們的活動及在學校和學生中的影響力被日偽勢力及國民黨反動派視為眼中釘，引起他們的極度不安。1943年初，父親和一批學生在內(nèi)鄉(xiāng)縣夏館鎮(zhèn)被敵偽特務(wù)組織“伏牛山工作團”逮捕關(guān)押。父親由于身份沒有完全暴露，經(jīng)黨組織和開封高中進步師生等多方營救最終獲釋。

父親一出獄，就號召和組織同學們“依靠群眾，團結(jié)自衛(wèi)，最大限度地孤立日偽幫兇（指當時學校里的青洪幫頭目）”，同時要他周圍的學生和友人“做好準備，遠走高飛，到解放區(qū)去”！在他的鼓勵和引導下，許多進步學生先后奔赴延安，成為革命的骨干力量。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教授馬奇，水利專家、高級工程師薛松等先生，對于在開封高中時的這段經(jīng)歷記憶深刻。

抗戰(zhàn)勝利后，父親帶全家回到開封，他先后在黃河水利?？茖W校、河南大學任教，在此期間繼續(xù)與進步師生一起參加“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反迫害”運動。他親自指導河南大學工學院學生創(chuàng)辦《鋼鐵》雜志，并化名發(fā)表文章，介紹解放區(qū)的情況，在師生中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

1947年3月，父親根據(jù)黨的要求，與王毅齋、李俊甫等共同組織成立河南民盟地下支部，并秘密向豫皖蘇區(qū)輸送人才。這段時間，父親一直與黨組織保持著緊密的單線聯(lián)系。當時河南黨組織的負責人吳芝圃、劉杰，以及曾杰光、李秉之、郭曉棠、杜征遠等同志都到過父親在開封青云街和雙龍巷的家（今杜孟模故居），有的還在此居住過，這里以大學教授寓所作掩護進行活動，有的會議也是在我們家召開的。

我們的大哥杜琳（杜祥琳）1948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他在回憶文章中記述了下面一段往事：

1948年10月25日，開封解放第二天，時任中共中央華中分局宣傳部部長、開封市委書記的吳芝圃輕裝簡從來到我們家。

我們家的早飯歷來較早。這天早飯后，父親就吩咐孩子們?nèi)グ言鹤拥拇箝T打開，到外邊看著門。孩子們把厚重的木門打開，騎在龍頭石墩上東張西望。正值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街面上人不多。大約8點多鐘，三位軍人來到我們家門前。前面的中年人，中等身材，黑紅面龐，身穿軍裝，但沒扎腰帶，沒打綁腿，腳蹬一雙黑布鞋。后面兩位像警衛(wèi)員的年輕軍人全副武裝。孩子們飛奔回后院，邊跑邊喊：“解放軍來啦！解放軍來啦！”三位軍人隨后進了院子。父親從堂屋興奮地迎出來，他是個重感情的人，見到來人后立即伸出雙手眼淚頓時滾了下來，回頭對身后的家人說：“這就是吳芝圃同志?！?/p>

父親和吳芝圃是老同學、老同志。從杞縣老家讀私墅，到開封二中上新學，從組織共產(chǎn)主義小組，到參加社會主義青年團。父親雖然比吳芝圃年長，但對吳芝圃非常敬重。父親對吳芝圃的到來，心里邊或許早有預期吧！但闊別十余年，一個在白色恐怖下堅持斗爭，一個南征北戰(zhàn)、歷盡槍林彈雨，今日得重逢，怎么能不激動呢！

那次見面吳芝圃請父親繼續(xù)以民主黨派、知識分子的身份工作。從此，父親更積極投身于組織委派的工作，主持開封高中的各項工作，還參與了開封市第一屆人民政府的建立和省政協(xié)的籌備工作。姐姐杜祥瑛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說：“那時的父親精神異常振奮，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十幾歲?！?h3>二、為民族復興教書育人，桃李芬芳遍天下

父親從北大數(shù)學系畢業(yè)前，1930年參與了法國人古爾薩所著、現(xiàn)代數(shù)學重要基礎(chǔ)理論教科書《解析數(shù)學講義》引進中國的工作。父親的老師、北大數(shù)學系教授王尚濟先生是該書的翻譯，父親負責該書中譯本的“譯?！薄１贝螽厴I(yè)后，父親長期在開封高中和幾所高校從事數(shù)學教學。

從20世紀50年代到“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前，根據(jù)黨組織的安排，父親的工作崗位雖有多次變動，但一直沒有離開教育事業(yè)和統(tǒng)戰(zhàn)工作第一線。他在爭取團結(jié)教育廣大愛國人士和知識分子，組織他們?yōu)樯鐣髁x革命與建設(shè)服務(wù)方面，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后來的很多評價都說父親一生都是雙肩挑的。他從沒有脫離過他熱愛的數(shù)學專業(yè)和教學業(yè)務(wù)。即使擔任領(lǐng)導職務(wù)以后，無論工作和社會活動如何繁忙，他一直都在大學（河南大學、新鄉(xiāng)師院和鄭州大學）的課堂上講授高等數(shù)學課程。

如今，聆聽過父親傳道授業(yè)的學生遍布全國各地，其中有不少人已是知名度很高的學者或高級干部。這些當年的學子對父親都懷著真誠的敬意，給予深情的贊譽，使我們深受感動。

原新鄉(xiāng)師院的同事曾回憶說：孟模先生教了一輩子高等數(shù)學，人稱“杜大代”（指大代數(shù)），但他依然率先垂范，始終認真準備教案，從不懈怠。當我們晚間檢查學生宿舍時，總能看到他的燈仍亮著。他常說：“課要常講常新，上課絕不能打無準備之仗，上好每一堂課是教師的天職?！?/p>

“文革”前曾任北京市政協(xié)副秘書長的葉向忠回憶說：“孟模先生平時經(jīng)常幫助、接濟清貧的窮學生。我畢業(yè)后投奔革命沒有路費，就是杜先生慷慨解囊，把他多年的積蓄拿出來給我作了盤纏。孟模先生每到關(guān)鍵時刻都對我們關(guān)懷、支持。他不僅書教得好，而且為人正直謙虛，人品高尚，接觸中自然使人產(chǎn)生一種仰慕之情，在同學中享有很高的聲望?！?p>

1936 年杜孟模抱著大兒子杜祥琳

水利科學研究院原副院長李緯質(zhì)說：“孟模先生從不擺架子，總是平易近人，與學生交朋友。他大氣、平等、有親和力，與學生建立了親密和諧的關(guān)系，在師生員工中有很高的威信。他對學習成績差的學生總能循循善誘，耐心指導，從不發(fā)脾氣?！?/p>

離休老干部李中說：“孟模先生注重理論聯(lián)系實際，他能把枯燥的數(shù)學講得趣味化、生活化，使學生易于接受。他還非常尊重學生的創(chuàng)造性和獨立思考精神，鼓勵學生探索解題的新思路、新方法。一次考試中，一位同學在解題時采用了一種與課本上不同的便捷解法，杜老師破例給他打了103分。這件事在同學中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和震動?！?/p>

中科院原外事局局長、曾任中國駐阿富汗大使的郝汀1936年畢業(yè)于開封高中。幾十年后他回憶道：“孟模先生當年能用英語授課，數(shù)學又講得很漂亮。他和藹可親，循循善誘，治學態(tài)度嚴謹，培養(yǎng)出許多優(yōu)秀人才，我至今記憶猶新?！?p>

1931年，北大數(shù)學系畢業(yè)班集體照，前排右二為杜孟模

著名眼科專家、河南醫(yī)科大學教授張效房回憶當年上《三角學》課的情景：“孟模先生那標準而流利的英語發(fā)音，深入淺出的闡述，不僅使同學們緊張的心情頓時舒緩下來，而且有力地吸引了我們。同學們對他的課都很喜歡，抱有濃厚的興趣，樹立了學好數(shù)學的信心。”

北京大學化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蘇勉回憶說：“我非常尊重杜老師，無論是他政治上的進步思想，還是他的學識，教學上的認真負責精神，都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對我一生都起了很好的作用。”

清華大學教授、中國工程院院士李恒德說：“孟模先生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當時教我們《解析幾何》，對我?guī)椭艽?，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非常好的師長。我以后考上名牌大學又公費赴美留學，都與開封高中打下的數(shù)學基礎(chǔ)分不開?！?/p>

許多當年的學生都談到，父親是學養(yǎng)篤實、謙和敦厚的長者。他有明確而一貫的教育思想，即“素質(zhì)教育第一”，引導學生養(yǎng)成好的思維方法，培養(yǎng)高尚的人品和道德，走身心健康全面發(fā)展的道路。教學之余，還組織成立文藝讀書社、英文讀書社、藝社、劇社等，長期擔任社會科學讀書社的導師。他教導學生：“興趣各人有所側(cè)重，但專業(yè)不可偏廢。涉獵知識要廣泛，但數(shù)理化和社科人文基礎(chǔ)都要打牢。”他反對學生“死讀書、讀死書”，還要求學生養(yǎng)成勤于勞動、鍛煉身體的好習慣。

曾在《河南日報》工作24年的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張一弓是1949年入學的開封高中學生，他少年時代受到文學熏陶，對寫作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1950年他在開封高中讀二年級時寫了一首敘事詩，獲得全校文藝比賽第一名，父親當時是開封高中校長，就鼓勵他，介紹他到《河南大眾報》和《河南日報》任記者、編輯，一做就是30年。張一弓于1956年開始發(fā)表短篇小說，1960年因短篇小說《母親》受批判而輟筆20年。1980年后，他發(fā)表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張鐵匠的羅曼史》等獲得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張一弓在《杜校長送我遠行》一文中回憶道：“孟模先生在開封高中任校長期間看出我是搞創(chuàng)作的苗子，就鼓勵我寫作、寫詩作畫，親自推薦我去報社工作?！睆堃还谶@篇文章的結(jié)尾深情寫道：“當時我向杜校長深深鞠了一躬，離開了給我留下那么多美好記憶的開封高中。我常常想起，離開母校時我曾回過頭去，看見杜校長還站在禮堂門前望著我。在我未完的人生旅途中，杜校長還會望著我的……我要走得更好一些，不負他的希望?！?/p>

三、好家風是子女健康成長的基石

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家風是社會風氣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今天回想起來，父母親一生培育而形成的家風，是我們五個子女健康成長的重要基石。

杜祥琬的兒子毛大慶有一次問起杜祥琬：“祖父為什么給您起名‘祥琬呢？”杜祥琬沉思片刻回憶說：“你爺爺給我們五個子女起的名字都是斜玉旁，他就是希望我們都能像良玉一樣，質(zhì)樸而富有內(nèi)涵。”毛大慶還曾問起杜祥琬：“那您認為，祖父對您有哪些重要影響呢？”杜祥琬說了三個字：“愛、簡、勤?！?/p>

“父親的愛就是愛國，愛家鄉(xiāng)，愛事業(yè)，愛學生，愛家人?！痹诳谷諔?zhàn)爭戰(zhàn)亂中出生于南陽的杜祥琬（南陽，又稱宛）至今還記得兒時在內(nèi)鄉(xiāng)縣夏館鎮(zhèn)生活的那段艱苦的歲月：當時日寇緊逼，地處深山的夏館也不得安寧。夏天的晚上，父親和母親常帶著幾個孩子，坐在殘缺的石頭寨子上，領(lǐng)著他們吟唱《滿江紅》《偉大的呂梁》?！皞ゴ蟮膮瘟海斐瞿愕娜^，把敵人消滅在我們的土地上……”就這樣輕聲地哼著。有時雙手情不自禁地握成拳頭，沉浸在悲壯的戰(zhàn)斗氛圍中。姐姐杜祥瑛清楚地記得父親在逃難的途中仰天聽著槍炮聲，大罵日本兵的情景。

我們清楚地記得大哥隨十八軍進藏的那段時間，家人各自報告所聽到的部隊進藏消息，父母和我們還一起學唱：“二呀嘛二郎山呀高呀嘛高萬丈……”

我們記憶中的父親是多才多藝的，他酷愛京劇，常常和母親吟唱京劇名段。父親又愛好文學藝術(shù)，文史造詣頗深，家中藏有古今中外的大量名著。父親言談之間古詩名句隨手拈來，日常生活中也常給孩子們講一些有趣的寓言故事或笑話。

父親尤其喜愛中醫(yī)、重視中醫(yī)，也是中醫(yī)的實踐者。由于家里孩子多，且常年處于顛沛流離中，家里人生病一般都是父親用中醫(yī)施治。父親存有《本草綱目》和名醫(yī)張錫純的《醫(yī)案輯錄》等一些中醫(yī)實用書籍，經(jīng)常是到需用時“現(xiàn)發(fā)現(xiàn)買”。父親對于中醫(yī)的思想方法十分贊賞，主張“追因施策”，反對“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杜祥琛至今對父親批評某些醫(yī)生“機械唯物論”“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等印象深刻。

父親很愛孩子，也十分重視對子女的教育。對子女的缺點和弱點，他會一針見血地指出。父親在杜祥琛初中時送給他兩個字：“沉穩(wěn)。”杜祥琛至今銘記于心。我們的父母都十分慈祥、親切，從未打罵過孩子。當孩子們到了中學時，遇有不順心的事情情緒波動，父親就總是叮囑說：“一個人不要得失心太重。得失心重了不痛快就多了?！彼€經(jīng)常向我們講述諸葛亮《誡子書》中“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的道理，使我們受益匪淺，銘記終生。

父親是一個感情很細膩的人，雖然他不多說，但我們隨時可以感受到他體貼入微的關(guān)懷。1948年，當時只有14歲的大哥杜琳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父親大力支持，可畢竟大哥年紀小，父母心里也確實牽掛。大哥隨南下部隊解放南京后，寄回來一張在南京總統(tǒng)府拍的照片，父親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臉上是笑容，眼里卻噙滿了淚水。這張照片父母親一直珍藏著。

父親很注意培養(yǎng)子女樸實勤勞的作風。杜祥琬在北京學習期間，有一個暑期曾回到鄭州，父親跟他提起要不要到農(nóng)村看看、待上幾天。杜祥琬欣然同意利用假期在郊區(qū)農(nóng)村焦家門大隊與農(nóng)民一起干農(nóng)活。

在我們兄弟姐妹幾十年的記憶中，我們家一直都是非常簡樸的。事實上，父母從來都把自己視同于普通老百姓。20世紀60年代初，有一次省里派人給家里送來一套沙發(fā)，當即被父親拒收。因為在那個年代，老百姓家中很少用沙發(fā)。父親說：“我不想特殊，沙發(fā)一坐一個坑，我不勝享用……”在“文革”前，父親配備有工作用車，但他乘車從不進生活區(qū)的院子。他常說：“我看到路邊人走路時，要躲著我坐的車，給我讓路，我心里很不舒服……”家里有幾個木制的書柜，放滿了書，卻沒有一個衣柜，父母穿的外套就用衣架掛在墻上，為防塵土，上面搭一塊布。

翻看家中的舊照片，父親布鞋長衫、面容清癯，總是端端正正地站著，如同一棵蒼勁的大樹。在他瘦削的肩膀上，似乎總是扛著諸多沉重的責任，即使牽著最疼愛的兒女笑意浮現(xiàn)，也讓人感到內(nèi)心的寬厚與凝重。

其實，生活中的父親有很多快樂的時候。當他聽到有同志被營救的消息傳來時;當他將一批又一批革命青年送往延安等革命根據(jù)地時;當他把著兒女的手臨帖書習漢字時;當他與我母親共同哼唱“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時……

我們都還記得父親生前經(jīng)常念叨的幾句話：“朝聞道，夕死可矣”，“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他總是教育子女要有“事業(yè)心、責任感”，“事情要做就要做好，要么就不要做”。他總是講：“說話做事要顧及后果，要想到自己言行的后果和責任。”他總是鼓勵孩子們專注于專業(yè)上出成果：“不要老是在場上瞎跑、要進球！”

父親“活到老學到老，勤奮持之以恒，從不懈怠”。1961年，杜祥琬在莫斯科留學時，父親雖是年高德劭的名師，還要參加繁忙的社會活動和擔任領(lǐng)導工作，可他常要杜祥琬為他購買最新出版的英俄文數(shù)學書籍，連續(xù)多年都在學習研究《泛函分析》《拓撲論》和《測度論》等較現(xiàn)代的數(shù)學理論。杜祥琬在莫斯科留學的五年中，父子之間書信往來不斷，經(jīng)常研討數(shù)學的專業(yè)問題。一次放假回家，父親還鼓勵杜祥琬繼續(xù)自學好英語，還時不時地用英語和杜祥琬探討問題。這都體現(xiàn)著父親不懈的求知進取精神。

父母的五個子女中杜祥琛是最小的，也是在父母身邊生活時間較長的。他從小就感受到父親關(guān)愛基層百姓、關(guān)心弱勢群體，與群眾打成一片的作風。父親一貫平易近人。無論在工作的學校，還是在家，都十分尊重周圍的群眾，與他們平等相處。小時候的記憶中，父親對于傳達室門房、理發(fā)師、清潔工、炊事員等從來都十分熱情，不僅見面招呼，還總能記起對方的老家是哪里，噓寒問暖，聽說鄰居誰家有困難，總是想方設(shè)法接濟，絲毫沒有校長、教授、“當官的”的架子。

父親的家國情懷是留在杜祥琛心中最深刻的印記。從小父親就向我們講述許許多多胸懷祖國、胸懷黎民百姓疾苦的名人事跡，囑咐我們要“立足本職、放眼世界”。

杜祥琛的記憶中，父親十分討厭“浮夸作風”，討厭“張狂做派”，在家里無數(shù)次地聽他講，做事要“實事求是、留有余地”。小時候就聽父親講過“竭澤而漁”的寓言，思想上樹立起“長遠計劃、持續(xù)發(fā)展”的理念。

父親曾經(jīng)到河南陜縣大營參加土改，曾經(jīng)到河南長葛縣和尚橋視察“四清”，他多次講起那里發(fā)生的事情，總是說“要尊重農(nóng)民自己的意愿，不能冒進”，還多次講“農(nóng)民都很務(wù)實，他們看的是事實和效果”。

父親十分痛恨“吹牛”，痛恨脫離群眾，脫離實際的“瞎指揮”。杜祥琛曾無數(shù)次地聽他念叨過一副對聯(lián)：“情況不明決心大、心中無數(shù)辦法多?！?/p>

在我們兄弟姐妹五人的記憶中，我們的家總是融洽而和諧的。無論是在顛沛流離的戰(zhàn)爭時期，還是新中國成立后的和平年代;無論是奶奶在世時的三代同堂，還是僅有一個孩子在身邊的清靜時期?！案改冈?，家就在。家，總是溫馨的”。我們兄弟姐妹從父母那里感受到的只有慈祥和疼愛，我們從未在家里聽到過吵嘴的聲音，有的就只是玩耍嬉鬧，或者一家人的說笑。

父親是一個孝子。爺爺杜元圃是杞縣的秀才，抗日戰(zhàn)爭期間病逝于開封。我們的父母親對奶奶尤其孝順。在杜祥琛的記憶中，父親幾乎天天都要單獨去奶奶房中問候奶奶。在三年困難時期，糧食和食油等都限量供應(yīng)，母親總是千方百計關(guān)照奶奶的飲食，顧及奶奶牙口不好，即便只是諸如蔥花面條或者酸湯泡饃之類，也一定要做到奶奶喜歡、愛吃。母親和奶奶之間幾十年都十分融洽，從沒有過“拌嘴、別扭”的事情。

1969年夏天，父親從西平回到鄭州，由于精神受到摧殘，夜夜難眠，飲食極少。后因神經(jīng)極度緊張頭暈跌倒后骨折，臥床不起。當時的生活供應(yīng)、醫(yī)療條件極差。父親又屬被打倒的對象，當時的政治氣候、社會環(huán)境下沒有請人護理照料的可能。當時大哥杜祥琳在部隊，姐姐杜祥瑛在北京工作，杜祥琬身負國家重要責任。杜祥玙和杜祥琛與父親同住在一間房中，共同照料父親。子女千方百計克服困難，爭取一切條件為父親安排生活，求醫(yī)治療、針灸治病。杜祥琳、杜祥瑛、杜祥琬都擠出時間多次從外地回鄭州照看父親。杜祥琬給父親解決了“殘疾車”，杜祥瑛幫助父親解決久病臥床造成的便秘。即便在那種惡劣的環(huán)境下，我們給父親講故事、說笑話、聊天，天氣好時抬他到戶外曬太陽。尤其令人難忘的是，1974年春節(jié)，杜祥玙、杜祥琛全家與父親一起吃年飯共度佳節(jié)，父親十分高興，滿臉喜悅的笑容。那段時間是“文革”以來父親最為愉快的時光。此期間多位老同志老朋友，包括王蘭西、杜征遠、郭曉棠、段佩明、谷樹楷等都到家里來看望父親。在那種環(huán)境下，老友相見，大家都十分激動。

杜孟模子女五人

父親晚年，我們兄弟姐妹對他悉心照料與看護。在后事處理中，我們遵照父親遺愿將父親的積蓄作為黨費交給組織。父親對我們的教導以及父母培育釀就的良好家風，鞭策我們五個子女在不同的崗位上努力工作，為國家為人民為社會積極貢獻。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狈叛弁?，父親和無數(shù)先輩們?yōu)楣埠蛧H手栽下的無數(shù)幼苗，如今已是綠滿中原，綠染神州，蔚然成林了。他們一生為之奮斗的“愛國、進步、民主、科學”的五四精神已經(jīng)深入人心。如今，祖國的面貌已煥然一新，國際地位更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人民生活已非往日可比?；仡櫢改赣H那一代人的奮斗歷程，讓我們更加懂得了新時代的使命和責任，激勵我們?yōu)閷崿F(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不懈奮斗。（編輯 葉松）

作者：杜祥琬，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研究員，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工程院原副院長;杜祥琛，曾任深圳西部港航開發(fā)有限公司董事、總經(jīng)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