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生,江西廣信人。鄉(xiāng)村研究者。散文常見于《人民文學》《鐘山》《花城》《天涯》,收入百余種選本。有《南方的憂郁》《饑餓的身體》《故物永生》等11部散文作品面世。
第一次,看見我父親哭,淚水漣漣。他拉起衣袖,抹眼角,說:“我老頭子過世,我也沒哭??赡憷洗?,束手無策面對生活的樣子,我禁不住不哭?!笔堑?。父親是一個隱忍的人,也是一個樂觀的人。他常說的一句話,是“沒什么咚咚羊皮鼓,天塌不下來,塌下來,也不要我們?nèi)ロ?。”我用紙巾,替父親抹淚水,竟然說不出安慰的話。我拉父親坐在河邊的麻石凳子上,一起沉默地肩挨肩地坐著。父親的藍衫,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衣襟的線邊,開始脫線,翻卷出白白的棉絲。藍衫是一件中山裝,不知道是哪一年縫制的。
這個大哥,怎么說呢?雖然我還沒成婚,但每次回家,我都會私下接濟我大嫂,五十一百的,有時還幾百地給。過年了,茶油木耳香菇瓜子,也同樣備一份,鞋子衣服,也備一份。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一次,大哥的舅子結(jié)婚,他打電話給我:“四皮想借點錢結(jié)婚,你方便吧?”我笑起來,說,你傻不傻,你舅子結(jié)婚沒錢,你到你沒結(jié)婚的弟弟這里借,你說適不適合?老大訕訕地說,我也只是隨口問問。老大懼內(nèi),或者說,對老婆過于疼愛,對老婆言聽計從。剛分灶吃飯時,老大每天早上燒五更鍋,燒好了早餐,喂了豬,叫:“姜華英,吃飯呢!”老大再騎一輛自行車去小鎮(zhèn)農(nóng)機站上班。
其實,我并沒干過什么農(nóng)活,雖然出生在貧困的山村和物資匱乏的年代。即使在暑假,我也是砍柴,割茅草,至于鋤地、插秧、耕田、種菜,我沒動手過。我喜歡上山砍柴,在水庫壩頂?shù)纳郊?,砍小灌木。一邊砍柴,一邊烤紅薯。上山,找不到合適的衣服穿,父親便扔給我一件舊藍衫,說,勞動布衣服,最好,刺怎么硬怎么尖,都劃不破;天熱吸汗,天冷暖身,再也沒有比勞動布好的布料了。父親的衣服,幾乎都是中山裝樣式勞動布藍衫,大多紐扣不齊整,要么全沒,要么只有三兩個,怎么扣,都有空扣眼。我母親繚扣子,縫衣邊,要花上半天時間。擺一個笸籮,坐在屋檐下,繚針線。笸籮里有針線、頂針、各色布片。一擔籮筐擺在身邊,一只空的,一只全疊滿了衣服。衣服是全家人的,破了邊、裂了縫的,掉了扣子的,整理出來。母親一件一件查看,繚邊釘扣子,縫補了的衣服放在空籮筐里。我穿著父親松松垮垮的衣服,怎么扣,都不吸身,便把衣角在腰邊扎一個結(jié)。
新谷出來,糶了米,或過年殺了年豬,母親去鎮(zhèn)里買布。小鎮(zhèn)的布店有三家,但母親固定去一個叫油瞎子的店里買。油瞎子并不瞎,是個矮個子的老頭,深度近視,戴一副酒瓶底似的眼鏡。人熟,價格可以便宜些,在錢不足時,還可以賒欠一下。布匹店有一張老柜臺,一卷卷的布,碼在柜臺上。通常,母親買三類布:花布、勞動布、燈芯絨。來我家做裁縫的師傅,叫四眼。四眼也是個近視眼,身子有些佝僂,他有一個布袋,里面放著卷尺、皮尺、剪刀、頂針、線卷、布鞋。他女兒十八九歲,挑裁縫機,身子一搖一搖,扁擔咯吱吱咯吱吱顫動。四眼上門做裁縫,做了二十幾年。他對村里每一戶人家了如指掌,人口、家境、幾男幾女、身高,一年中,村里故去了幾個人,葬在哪兒,平時吃菜的口味,沒有他不知道的。孩子一年一年長,每次做衣服,四眼師傅把小孩叫到跟前,拿出皮尺,量肩寬、量腰圍、量身高、量臂長、量腿長、量小腿長,邊量邊記在一本紅色“雷鋒肖像”木刻版畫的黃皮封的黃簿里,姓名、年月、男女、尺寸,一一詳盡。父親的衣服尺寸,四眼不用量,爛熟于胸。幾次,父親對母親說,你四個女兒,你選選,哪個長大了,適合做裁縫;家里要出一個裁縫師傅,做這么多衣服的工錢,讓別人賺了,不合算。母親說,那你要不要辦一個窯廠呀,這么多人吃飯,要買碗買缸,給別人賺了也不合算。父親說,是可以辦。每次請四眼師傅來上工做衣服,母親心里便難過。我母親成家沒幾年,我外公抱病而去,小舅舅才八歲。母親說,外公生了她這個女兒,撫養(yǎng)成人,可她從來沒給外公置辦過什么,哪怕是一件衣服?!澳阃夤钤谏嚼铮燥埗汲蓡栴},穿蓑衣耕田,里面都沒一件衣服裹一裹。到了冬天,下大雪,幾個孩子沒棉褲,出不了門,都縮在床上?!蹦赣H說,“山里的雪,大,下起來,看不見天?!?/p>
在沒人學裁縫之前,父親無師自通地理發(fā)。他買來理發(fā)工具,把幾個小孩一個個叫住,讓他理發(fā)。他拿起推剪,刨芋頭一樣,把一個個刨得像大瘌痢。弟弟長油瘡,頭發(fā)黏在一起,刨起來痛,抱頭痛哭。父親說,理個發(fā),還喊痛,那么挨竹梢,會不會痛呢?母親便說,哪有你這樣的呢?油瘡頭要洗干凈了,理順了頭發(fā)再剃,你做事就知道講蠻。父親呵呵呵地笑起來。我們的頭發(fā)理完,又叫鄰居的孩子來,可沒一個人來。頭發(fā)理得太難看,我們頂一個紅軍帽去上學。
地里的事,繁雜,天天做,也做不完。父親扛一把鋤頭,去地里。他是每天都要去的。父親走路慢,佝著上身。我遠遠便辨認出他的身影,一件藍衫,一條黑燈芯絨褲,低著頭。落日之前,我放了學,還要給他送一碗點心,有時是一碗面,有時是一碗油炒飯,有時是一碗冷粥。他坐在田埂上,屁股下墊一把草,手在衣服上來來回回地搓幾下,也不洗,端起碗便吃。他后背衣服,濕了一個橢圓形,點心吃完了,衣袖撩起來,抹嘴巴,再吸一支煙,煙吸完,衣服也干了,橢圓形慢慢顯出白白的鹽漬。鹽漬有洇開的水紋線,像一朵枯菊花。我?guī)椭赣H,清理雜草,或者把菜秧苗散在地里,給父親種。種了秧苗,我把竹箕里的草木灰,撒在秧苗根部,再用一個木勺,澆水。這時,太陽已經(jīng)完全落山了,山邊醞釀起無邊的白浪,清涼的夜氣從水溝里,沿梓樹上升,與晚露相會,在草尖垂降。沿山邊小路,我跟在父親身后,說著話。這時,從門前大樟樹下傳來母親的呼喚聲:“飯燒好了,路走快些?!蓖須w的山雀,在油茶上,啾啾唧唧,一個弧形飛身,沒了蹤影。阡陌交錯的田疇,稀稀落落的人,慢慢消散,匯集在燈下。浮在眉宇間的夜色,覆蓋了大地。
村里很多男人,都喜歡穿勞動布藍衫,吸汗貼身,穿不爛。我一個鄰居,叫財佬,小我父親幾歲,以砍柴為生,我就沒看過他穿其他衣服。既當襯衫又當秋裝,冬天,棉襖外面還是罩著勞動布藍衫。他拉一輛平板車,車把上掛一個鋁盒,鋁盒里是飯團。去砍柴了,鋁盒帶上山,掛在樹上,飯里爬滿了螞蟻。他連螞蟻一起吃。他的勞動布,穿得完全發(fā)白,只有腋窩一處還留有藍色。他砍柴砍了多少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一直砍到上不了山。他的腿,走路走得太多,腳腿骨變形,成了呼啦圈的形狀。他再也走不動了,就坐在院子,扎花圈賣?;ㄈσ苍涣?,他便從村里消失了。有一年,一個捕蛇的人,在一個煤石洞里抓蛇,看見一堆白骨,白骨上,有件打了很多補丁的勞動布藍衫,還有一雙解放鞋,才辨認出,這個人是財佬。他死的時候,還不到六十歲。他老婆常坐在我家門口的樟樹下,哭。邊哭邊捶打自己大腿,說,苦了一輩子,沒穿過一件像樣子的衣服,要死了,也不說一聲,撇下我活受苦。
鄰居有一個拐子,力大無窮,是做重活的好料。他特別能吃苦。他羨慕財佬,說,走了一輩子山路,砍了一輩子柴火,算是把子女養(yǎng)大,我一個兒子,都想趕到山上當羊養(yǎng)。他力大,卻沒重活干。鄰居做房子,或者抬木料,也不請他。他飯量太大,請不起。他一餐能吃一臉盆稀飯,還不用菜,托一個碗,沿碗邊窸窸窣窣吸,吸一圈,碗里稀飯沒了。也有沒辦法的時候,鄰居請他。拐子膽子大,什么也不怕。村里死了人,洗身,換洗衣服,守夜,抱人入棺,都他干。拐子便狠狠吃一餐,吃到癱在椅子上。鄰居穿得沒辦法再補的衣服,都給了他。他的一件衣服,雖是勞動布,但有了十幾種顏色,深藍的,淺藍的,灰藍的,甘藍的,灰白的,深白的,麻白的。他后來到石灰窯砸碎石,一把鐵錘,哐當哐當,從早砸到晚,打個赤膊,光個腳。村里人不喜歡他。不喜歡他,不是因為他飯量大,而是他偷東西。偷地里的黃瓜紅薯,偷豬圈里的米糠。他吃米糠,吃河里的死豬。死豬有毒,有人看見他撈死豬,便說,死豬有毒,吃了傷身體。他說,可以下肚子的,都是好的。村里人便埋死豬,他連夜挖出來,煮了吃。后來,拐子全身發(fā)脹,爛冬瓜一樣,死了。下葬的時候,他穿了一件嶄新的勞動布藍衫。那是民政所探訪貧困戶發(fā)給他一卷布,請四眼師傅做的。他一直舍不得穿,壓在箱底里。
婦人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洗衣服的時候,蹲在埠頭上,用棒槌嘣嘣嘣,捶男人衣服。對男人有怨氣的,嘣嘣嘣,氣泄完了,又對男人服服帖帖。男人就是棒槌下的衣服。衣服吸飽了水,鼓脹鼓脹,棒槌嘣嘣嘣,水被捶得四濺,捶得衣服軟了,搓洗,洗去了鹽漬,用肥皂抹一遍,棒槌嘣嘣嘣,捶打,搓洗,換水瀝水,掛在竹竿上晾曬。男人皮糙,在晾曬之前,用米湯再漿洗。曬出來的衣服,有米香味,有了秋日田野濃烈燃燒的氣息。
衣服曬在屋檐下,一件件,風徐徐吹來,衣服輕輕飄動,陽光和煦。晚飯開燒前,把衣服一件件收下來,在大腿上,袖口對袖口,衣角對衣角,領(lǐng)口對領(lǐng)口,折疊起來,抱進衣柜。我家只有兩個衣柜,衣服多,沒地方放,便放在木箱里,放在母親出嫁時陪嫁的衣籮里。祖母祖父單獨一個衣柜,除了放衣服,還放姑姑孝敬的零食糖點。
一件舊衣服,所隱藏的東西,是我們酸楚甜蜜的秘密。在我步入不惑之年后,這樣的秘密,游絲般纏繞在心里。從新到舊,經(jīng)過了多少日曬雨淋,經(jīng)過了多少漿洗棒槌,難以說清。人在一件件衣服里,長大,衰老。我每次坐在陽臺上,看著晾衣竿上的舊藍衫,就覺得那是父親的全部。他的呼吸,他的煙味,他的鹽漬。母親在年輕時,也穿過藍衫,是藍印花布做的,只是很少穿。
前幾日,我去貴州千戶苗寨,看見很多布店,賣藍印花布。我來來回回在苗街走,一家一家地看,很想買。很想給母親買一件藍印花布衣服,但最終沒買。母親即將耄耋之年,不適合穿了。母親穿的藍印花布衣,毛楂扣,斜襟,圓豎領(lǐng)。深藍,白杜若花。母親穿在身上,看起來,像一朵水蓮花。在西江邊的客棧,我在微雨下,獨坐了前半夜。星火如燭。我說不出的傷感。我責備自己沒有好好愛自己的母親。光陰是一只鳥,飛去了,不再回來。
暖身的,是衣服。衣服是母性的。土地是父性的。厚土沉重。生活是迎階而上的挑擔,越挑越吃力。很多年之后,我成為了父親,我才漸漸明白,當年父親為什么因為我大哥的生活而渾身顫抖啜泣。作為一個父親,他為無力幫助兒子而愧疚,也為兒子的艱難而行坐臥不安。大哥開貨車,給四鄉(xiāng)八鄰拉貨,拉砂石拉木頭拉磚。穿一件藍布夾克工作服,戴一頂淺灰藍帽,早出晚歸??赡芤驗殚L期開車,胸部受壓迫時間長,有一年,患了嚴重的胸膜炎。他還是沒停下車,還是四處奔波。大哥湖村共大畢業(yè),十八九歲就開車了,為買車,借了很多錢。父親總焦慮這個兒子怎么能還清借款,大哥借款非但沒還上,還越壓越多。一次,過年,父親坐在我房間,說:“老大已經(jīng)好幾年,都沒怎么給錢我用?!蔽艺f,你別計較那幾塊錢了。父親說,不是計較,而是他確實需要想想怎么把生活過下去。當然,我對大哥還是有看法的,他不應(yīng)該因為生活困難,把兩個兒子的學業(yè)也耽擱了。作為父親,大哥有很大責任。但我看到他四季穿工作服,起早貪黑,埋怨的話語,到了嘴邊又忍了回去。
前年冬,母親搬家的時候,扔了好多衣服。有些衣服都放了十五六年了。我對母親說,隔了三年沒穿的,都可以扔掉。母親看看這件,看看那件,怎么也舍不得扔。棉襖、棉褲、大衣,都是半新的,用紙殼箱,裝了整整一平板車,給需要的人。有兩件發(fā)白的藍衫,我父親怎么也不肯扔,反而穿在身上。父親拍拍衣服,說,這個衣服好,不怕臟,有灰塵,拍拍,沒了,還不用洗。父親又說,怎么舍得扔呢,穿了那么多年,跟長在身上一樣。他彎下身子,車繩勒進肩膀,拉起平板車去了?;野椎乃{衫,厚厚的藍衫,多像他生命的底色。以前,母親去買布,我也跟著,幫母親抱東西。沿水渠邊的土公路,走八華里,到小鎮(zhèn)。垂柳和洋槐,在水渠邊,撒下濃蔭。秋熟之后,素凈朗朗的田疇,顯得格外開闊。田埂上開滿了雛菊。霜后的雛菊,像一盞盞油燈。母親量好了布,從內(nèi)口袋里,掏出一個手絹包起來的布飾錢包,一遍遍地點錢。買了布,再去買鹽——很快入冬了,腌制的咸菜等著鹽入菜缸,這是一家人在開春后,最重要的菜蔬來源?;貋淼穆飞?,差不多摸黑了。我緊緊地拽著母親的衣角。沙子在腳底下,細碎的沙沙聲,在童年的心中回響,那么漫長,淹沒般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