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珊,中國作協(xié)會員,二級作家、二級美術(shù)師,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作品》雜志社編輯。從事散文寫作,作品見于《散文》《雨花》《青年文學》等。
蹣蹣跚跚懵懵懂懂一路走著,額頭碰到這門板,抬頭才驀然驚覺,自己竟立于“天命”之前。
那年在京一個學習班上,班里一漂亮的女同學(某知名大學的教授)心孤意怯講她今年要很小心謹慎,因為剛好五十歲,要避免各種事情……其時我不知道五十這數(shù)字作為年齡壓在一個美貌女人身上的重量。我驚嘆她的漂亮,媲美明星般的五官,很搶眼的那種靚麗,可是有細微的斜紋嵌進皮膚,讓這種美麗帶著陽光疲憊的遺憾。我對著她的年齡猜想,再年輕一點她該多么亮眼啊!一個韶華已逝的美女躲進五十的屋檐下也只能是無奈的半老徐娘。
其時我并沒想到,衰老離我并不遠,并且我已經(jīng)在途中。
我怎么一下子撞到了這個門檻了?年近五十,半百?我的惶恐不啻于闖入一個陌生的禁地,發(fā)覺自己突然置身于傳說中的紫禁城,知道這寂靜的場景危機四伏,暗兵流影,或者突然間宮女歌伎提燈從某個宮殿款款而出,隨后一場場戲劇般的情節(jié)跌宕而起。
面對這個門,我不敢輕易推開,雖然我知道,我的猶豫也只能在這門檻前喘息片刻,不管我推不推,門總會“咿呀”打開,我必須穿門而過——衰老即是一個人的圓滿。我嘲笑少年時的愚蠢,認為活到二十多歲,在人生最青春靚麗的時候死去,是最美的。而看到美麗的奧黛麗·赫本,她晚年的滿臉皺紋在她的慈善事業(yè)中泛著仁慈的光輝,我才明白,這才是值得流于世的最美倩影。
站在這門檻前回神,真能梳理自己跌跌撞撞的來路嗎?五十年的光陰一溜就滑過了,在廣大城鄉(xiāng),五十歲,是曬太陽的阿伯阿嬸阿婆們,在日漸薄暮時,街巷上拎著個籃子一路數(shù)落自己的兒孫回家;是梳著光溜溜的發(fā)髻,坐在窗下,滿足于一天的日常,盈余著富足的黃昏時光。
于我,一切好像還未開始,天命未知,果子還在等待成熟,未幾然,被突然宣告原來已經(jīng)過了、老了。
并非完全沒有預警,身體的機能在衰退是很早的事了,我一向體弱多病,強壯一詞與我無緣。自出娘胎,疾病便與我相伴相隨,人生的青少年階段,我也從未精神飽滿過,疲倦是一輩子的伴隨,我就像上輩子缺少睡覺似的在這輩子猛補著。畢業(yè)后大多數(shù)宿友還在津津樂道我的“睡功”:十多平米的宿舍,擠九個學生,每到閑暇總有兩三架手風琴、三四把小提琴、幾把吉他在進行混聲練習的大合奏,而我依然照睡不誤,練就泰山崩于前而毫不動搖的童子功。我睡在下鋪,練習手風琴的同學就坐我身邊,悅不悅耳的聲響,都絲毫進不了我如饑似渴的睡夢。
這輩子,我將我的碌碌無為歸結(jié)于:睡眠。
自己想做、需要去做的事很多;要畫的畫,需要繼續(xù)深入拓展;要寫的書等在案頭一年又一年,負了自己最初的承諾。一切計劃歸到我這里最終都付與睡眠。是的,睡眠,或者可以換個名詞:懶惰。
我對自己意志的把控,局限在人生的少年,那個清瘦蒼白的身影掐滅的不僅有睡眠的倦意,還有各種在其時與學習相抵觸的不良習慣和欲望。寒冬臘月——為什么那時的寒冬才有冷?我至今都不明白——在堆滿雜物衣物的閣樓里,我就著一盞自己拉到床邊的燈泡,有時是一根蠟燭,用一盆冷水,不斷為自己刷臉——這才是真正的刷臉,冰冷的水一下子讓我困意全消,我繼續(xù)學習,還得小心翼翼,不能弄出半點聲響,以防驚醒一屋子睡覺的家人。有時燈光更甚于聲響,它在暗夜中來得更響亮。沒有燈罩,我用報紙、布包住燈泡,抵擋光線跑出,但又得擔心著火。經(jīng)常一摸報紙發(fā)燙,趕快更換布或其它遮蓋物。怕的是困得睡過去了燈泡發(fā)熱短路惹出一場火災(zāi)。這也是家人懼怕的,火災(zāi)、匱乏的物質(zhì),自己接的電線和蠟燭,是災(zāi)難可怕的因子。
我必須排除一切困難——來自身體來自環(huán)境的,這段人生只有一個信念,只有那條路那個坎:升學!每個階段的升學!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小學升初中,在這個地方,是百里挑一的一個大淘汰……被這一輪篩掉的人生,將一覽無遺,特別是女孩子,將重復這塊巴掌大的土地上甲乙丙丁任何一個女人的命運。我們管這個鎮(zhèn)上人口最集中的地塊叫“寨內(nèi)”。是的,它就是一個圍寨,縱橫蜿蜒幾條小街便完成一個小鎮(zhèn)的繁華,這“寨內(nèi)”代表一個鎮(zhèn)的優(yōu)越地理,如許的丁點繁榮,就可困住一個人一生的一切欲望。一個在街道便溺的伢仔,能在一個賣煙的老頭那里看到晚年對應(yīng)的歸宿。
我不得不慶幸那個年代那個環(huán)境這唯一一條路的筆直,它沒有暗箱,沒有彎曲的其它通道,一切都可以用自己的努力去兌換,大多數(shù)成長中的孩子都極盡全力去撞擊這個門。所謂天道酬勤,我自己好生生造出很多勵志的舉措:比如,用煙殼火柴盒裁剪成方塊書寫“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等格言勵志詞句,張貼在課桌床頭墻上等可見處提醒自己。如今隔著多少年輪,跟孩子談起這段時光這些自我激勵,她覺得我土氣好笑,而我回望這些看似笨拙的行徑,卻不由得生出敬意。
那些經(jīng)過的人生甬道,一塊塊寫滿工整字跡的格言,是圣神為我筑起的銅墻鐵壁。
圣神在燈光上帶領(lǐng),而我毫無覺察。當我從瞌睡中猛然醒起,一抔冷水刷亮了精神,睡眠被我不斷驅(qū)趕,意志扶著拐杖,搖搖晃晃又走上征程。
我的理想、愿望,或者說是欲望如此筆直,筆直得讓一個人鉚足洪荒之力,直撞那個必經(jīng)之門。
年齡漸長,睡眠在質(zhì)的方面卻進行反轉(zhuǎn),我生物鐘的鏈條一下子掉成失眠的模式,艱難入睡的程度讓每晚的睡眠像在打一場地道仗。
身體在睡眠里煎熬,靈魂也在世間不斷熬煉。靈魂的修歷讓我對于當前事從不敘說,只待過后??伤^之后,發(fā)覺更無訴說之需。這是我唯一的成熟,或是叫做“圓滑”?深層次剖析,我是在等待上帝給予最后的判斷和結(jié)果。這結(jié)果或許能看到或許此生永不可能知曉,但歲月終將會交出一份善惡因果的報應(yīng)。我是這樣站立堅守成了一種篤信。這種堅守使我努力不被攪入一塘淤泥中,自然也被這塘淤泥摔出利好的局外。“得”與“失”是相對的,換一個角度,“得”即是“失”,“失”即是“得”。
靈魂的熬煉不自覺地同時修整著外表,溫柔外表并未能蓋住我靈魂的鋒芒。誰都可以一眼洞見我的靈魂:一覽無遺的缺點和昭然若揭的弱點。事實上,年輪的繁復書刻并沒有讓我的性格更加柔和,我曾為圣神九果里面的“溫和”與“柔和”而困惑不解,以為這是近義詞,怎么會又是兩種不同果實?可是圣神告訴我,“柔和”是指內(nèi)心,“溫和”是由里發(fā)乎外之表現(xiàn)。我的內(nèi)心還有很多橫七豎八的支干,這棵樹的主干隨著時間會長得更加挺拔,是非曲直,善與惡被我篩選得更加干凈。在我看來,橫枝只能是削除而無法包容。
包容?這是個復雜的名詞,我們給予很多美好的內(nèi)涵,這個內(nèi)涵讓人容易模糊良知的觸角。或許每個人定義不同,與魍魎魑魅相安靜好在我看來無異于共謀,所以我依然嫉惡如仇,我堅信我不包容。可是皮囊接納太多漸漸寬松,失去了原有的韌性——這是被動的包容或者叫做觸角的麻木遲鈍。我與背信棄義者依然寒暄,對虧欠我的依然若無其事。西諺曰“債主的記性強”,時間沒有讓我淡忘被人虧欠被人暗刀利刃的痕跡,我歷練的圓滑便是依然客套勉強以微笑,并以面上的風輕云淡掩飾過往的溝溝坎坎。
我只有努力背對黑暗,那樣我能更好向著陽光向著我的喜好。
生命的初始各種愛好便撒滿地,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火花郵票銅錢小玩件的收藏,星火大多未經(jīng)落地便已熄滅。某些喜好在若隱若現(xiàn)之后卻在中年的枝干上開出明朗的花朵,對石頭木頭熱愛之情沉積之后于春風里破土而出,實現(xiàn)著從未懷揣的理想——我不喜歡珠寶,愿意稱之為“石頭”,它帶著泥土味帶著我的思想和創(chuàng)意,與珠寶店的商品是截然不同的界面。我在戈壁上揀瑪瑙原石,在坑礦上挑原始硯石,回來找人幫忙打磨,勉強雕琢成自己設(shè)計的模樣,不上臺面卻能掛胸前放桌上。當然,以我慢工細活的懶人作風,每一程的雕琢可以兩三年,也可以十年二十年??粗割^自己打磨的硯臺,看著妝臺幾串自己設(shè)計的瑪瑙彩玉吊飾,生活于我已經(jīng)富足,這種富足充滿整個心靈。
我將把這品性執(zhí)拗地保持下去,我相信這品性將如一列車,甩去許多不屬于它的枝節(jié),一路奔騰到終點。
意志很堅硬,但物質(zhì)的骨質(zhì)疏松來得很早,因為太早,我忽視了它是衰老的先頭部隊,它在我人生的第三個本命年猝然而至。其時我還為著滿頭靚麗青絲驟生白發(fā)而賦予諸多篇幅,為其時寫的《女人三十》引來諸多喝彩而沾沾自喜。訓道篇所說“這也是虛空,也是追風”,如今回看甚是矯情。當然時間繼續(xù)往前走再看我現(xiàn)在的文字,同樣是矯情甚至愚蠢。一個大張旗鼓坦露自己年齡的女人是很愚蠢的,那源于我的自信——我擁有其它聰明自然可以附帶這愚蠢。自幼碰碰磕磕的身體,并未以為突然出現(xiàn)的骨質(zhì)疏松是青春褪盡的異常。只道疾病乃是我自帶的附件,它與我一生如影隨形,它是一個影子,陽光照耀便隱去,月影之下便顯形。
如今回溯追尋,歲月在我剛而立時,便背著我,悄悄在我的身體里抽絲剝繭。第四個本命年它已如螞蟻般爬行到我的眼睛,搬走我的視力,“老花”這衰老的磚頭才重重地擲到我頭上,我生理的眼睛開始昏蒙時,心理才開始明亮起來:我已經(jīng)越過了山頭,走在下坡和回家的路上了。
五十年,即是老湯,也熬得沒有火氣了,背叛、欺騙的憤怒和挫傷感不斷地重洗,再重洗,只剩下無能為力的漠然。各種事件的經(jīng)歷彈撥著自己的神經(jīng),背叛是最痛快的顫音。當靈魂被彈撥時我們總會不斷地問:為什么?但約伯的沉默是他失去所有一切的最好作答。為什么不能經(jīng)歷?!耶穌也被背叛,用親嘴的方式被自己朝夕相處的門徒三十塊錢就給出賣了。最后晚餐中耶穌的痛苦:人性的丑陋人心的險惡在他那里一覽無遺,他看著茹達斯的靈魂潛伏在虛情假意的臉面下,還成全著他?!叭诵浴薄翱嚯y”我只不過淺嘗輒止而已。
雨又在下,一切皆成過往。
當兒時的愿望觸手可得,身體這一襲華麗的衣裳卻開始千瘡百孔,各種可怖退行狀態(tài)如戰(zhàn)場的尸體般歷呈,我的愿望或者說理想開始變得很低矮,正如張愛玲描述的“低到塵埃里”。我只愿我像那活到99歲的祖母般,祖母沒有文化,歲月的歷練使之更通透。她沒讀書,卻世事聰明,明理超乎讀書人。多少人到老年能修得這般狀態(tài)?滿腹經(jīng)書者到老了昏愚,精通世事者最后老年癡呆……此時才覺一切名利都在身外了。
楊絳先生96歲寫的《走到人生的邊上》,她覺得已經(jīng)走在人生的邊上,往前是一面叫作“死亡”的墻。文字里我看到一個將抵歸程終點的老人對靈魂、生死、命運的叩問。她的叩問同樣戳中我的心靈。五十歲,若入世還不成熟,好像也沒有成熟的必要。我們已經(jīng)在往回走,需要返璞歸真了。世界的霧霾越濃,我們的靈魂越需要澄明,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對于世界,據(jù)說當年梁漱溟先生的父親憂慮地問:這個世界還會變好嗎?這是前輩的天問。不知道被譽為“最后一個士大夫”的梁漱溟先生是否參透了這答案。這也是大多數(shù)人都在思考的問題,即使沒有胸懷天下,自己也是在這個世界里,“我思故我在”。世事的疊加融化,并未沖淡我是非觀的界線,不斷涌現(xiàn)的惡的寬度,也在不斷顛覆我的認知。曾對友人說:我的忍耐力越來越抵擋不住層層升高的惡相。這世界越來越秩序化,這是看到的好的方面,而人性的惡也在不斷地刷新視野的沙海。
一代接一代,但愿道德理念得到傳承,這是人性的根本。
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女文青,一個特立獨行的藝術(shù)家,溯源的思想依然鉆在這守舊的道德里,對我深感意外的人多半帶著些贊許態(tài)度。多少曾經(jīng)標新立異的藝術(shù)大家,最終都回歸傳統(tǒng)——生活和藝術(shù)的傳統(tǒng)。傳統(tǒng),把名詞偏移一點,隔壁便是世俗,甚至可說傳統(tǒng)與世俗是姻親,那是一股世間的力量,愈積愈厚,越久彌堅。當談到愛情,談到婚姻,“門當戶對”這個詞一旦被我說出,有點反諷,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我們已經(jīng)站在父母的層面上,自然居高臨下——并無俯視之說,僅僅是因一路觀花看得多看得清楚而已。很多青年男女以為的“愛情”若放進福爾馬林浸泡的玻璃瓶觀看,會發(fā)覺瓶中是一團混物?!皭矍椤敝皇且粫r的感覺,一時的情感,甚至是一時的需要,大多數(shù)人把這種感覺當做愛情,也當做婚姻。感覺這東西如煙,時過境遷一陣風就消散了。所以如今看到的很多婚姻如紙般薄。
歷經(jīng)半個世界,“好”與“惡”于我并沒多少改變,我所喜歡的和所厭惡的捋去它的橫枝細葉,主干仍隨著時間成長。三四十年前要好的同學,依然有著內(nèi)里的情感聯(lián)絡(luò),而那時招我嫌惡的人,現(xiàn)在看起來依然沒有好感。我扒開表象深究其根源,卻發(fā)現(xiàn)還是那根主干:每個人自帶的思想理念道德行為包括品位等等原因。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是這道理使然。
人來人往,每天看到最多的就是人。城市除了人,就是裝人的房子。高樓層層疊疊,人也是分層次的,此話絕對沒有貶低誰,歷經(jīng)幾十年的人來人往,當你一視同仁地對待某些人時,卻發(fā)覺他們無法抵達你的層面,這只能給自己造成自作多情般的痛苦與麻煩。
層次,在一兩句話之間便能斷開。N年沒見面的某個陌生人,第一句話就開始他曾經(jīng)的舊事,第二句話翻炒著他的愛情冷菜。我在他的三言兩語間,洞見了他狹隘的生活空間和逼仄的見識。我驟然明朗:無需第三句了……我與他們根本不在同一個層面上。人與人的關(guān)注點不同,有人投向天空,有人投向大地,有人投向犄角旮旯,一頭鉆進里面。這也造成層次的劃分。
蕓蕓眾生,不可能在同一層面,我們所碰到所遇到的人也然。這與社會分工社會地位的關(guān)系不是那么大。我更易在偏狹的縫子里看到底層人性的光輝(這點我好像更加包容)。我在這些交接(我愿意以“交接”這個與“交往”不同的詞匯來表達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中,得到的是豐盛的饋贈。一對被間接叫來打掃畫室的清潔工夫婦——我發(fā)覺有點眼熟,其中的男人是我熟悉的某單位的清潔工。那一次的勞動報酬是兩百塊錢,這樣的勞動付款很簡單。再一次路過那個單位,他正在垃圾房前面搞垃圾,抬頭看到我,眼神有點猶豫——畢竟剛給我畫室搞過衛(wèi)生,至于需不需打招呼,在這個社會中取決于那個位置高點的。他眼神飄在我身上,而頭正要低下,他打算假裝不認識繼續(xù)干他的活兒。這兩三秒鐘之間,我迎著他,給予他一個燦爛的微笑:您好!這是我一貫的問候話語,沒有特殊。
不曾想到從此我打開了一個陽光明媚的端口,他極高興,趕緊停下手,放下垃圾車,正面朝向我大聲問候:“上班去啊?!”帶著濃郁的某個地域的口音,后面其它話我聽不懂,這四個字倒是辨別出來了。我一路走過,他用微笑一路目送著我。
從此,我每路過,遠遠地,他就停下活兒,笑容擠滿皺紋,就等我走近送出一聲:“上班去啊?!”他必須很開心地跟我問候完,這認真的程度不啻于完成一項工程。
我曾經(jīng)不經(jīng)意瞥了一眼他正忙碌的垃圾房,這一瞥讓我吃驚:里面工具和東西分類疊放,工工整整。跟散發(fā)著嘔吐氣味的惡心垃圾房極不協(xié)調(diào),讓我目瞪口呆:這種地方,竟比我的辦公室整理得還整齊!這規(guī)整散發(fā)著一個底層工人的陽光和善良美好!
是的,所有美好的本質(zhì)都可以在旮旯里放光,層次的區(qū)分使我能濾去惡或者負面的人和事,這樣我的時間和世界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當然也有很多自己想做而未敢做的事。有一件幾乎是猶豫了近半個世紀的事,估計還要繼續(xù)思想斗爭下去:打耳孔,戴耳環(huán)。這始于外婆的老式耳環(huán),成了我童年的幻想和顧慮。二十年前漂亮的女同事,天天各種耳環(huán)耳釘招晃著,見我在她面前為了打耳孔已經(jīng)猶豫了幾年,那天她手往桌上一拍,放下了她給我準備的兩對漂亮的銀耳環(huán),盯著我說:給你準備好了!不打耳孔就得還給我!那兩對狐媚的耳環(huán)在勾引著我,它銀質(zhì)鑲邊,有著符合我審美的弧度和造型。我比劃著自己的臉,它已經(jīng)勾著我出神于某些大型場合。誰都覺得這次我肯定豁出去了。誰知我一直磨蹭于打耳孔的后遺癥、各種意外的出現(xiàn),一切顧慮都跑來阻止我……直到我調(diào)離原單位,直到我搬家,這兩對耳環(huán)都跟著我——不,后來已經(jīng)變成好幾對了(我又買了好多)。而我的耳朵,現(xiàn)在還在這個“打”與“不打”的問題上糾結(jié)著。
性格中的瞻前顧后謹小慎微與大大咧咧無所顧忌相處安好,這是人的豐富性還是人的多面性?
我的性格肯定有著諸多缺陷,不然怎么與這個世界矛盾重重?工作時間積疊的豐厚依然無法打磨掉初始的純真,換言之,應(yīng)該叫做“愚鈍”。這是天性使然,一桶魚倒進池塘里,有的魚兒馬上游得歡快,搶掉了好多魚食,而魚食都被搶光了,有的魚兒還待在那里發(fā)愣——我就是發(fā)愣的那條魚,永遠搶不到魚食吃的那條魚,哪怕?lián)Q個池塘也還得愣個半年。我無法一下子適應(yīng)環(huán)境,更無法揣度人心,當一個人無法洞悉人文環(huán)境,無法練達人情,幾近站在原點時,當然往回跑反倒是離回歸點最近的了。這樣的結(jié)論應(yīng)該是在自我寬慰。
隨著每一年歲的疊加,我發(fā)覺自己竟然走在一個圓圈上,走著走著,就走到曾經(jīng)的對立面上了。我們的人生理念突然就落入俗套,“世俗”,我曾經(jīng)那么憎恨的名詞,當我走完半個圓圈,走過那個圓的直徑,一毫米、一厘米地積累起那個時間、空間和世事組成的弧度,才知道所謂世俗,原來是累積了多少世人的人生和愛恨情仇才提煉成的經(jīng)驗教訓。我們之所以鄙視俗世觀念,因為我們還未知,我們在春天樹木勃發(fā)之時,怎么能否定烈夏和臺風的肆虐,怎么能預測深秋的初果?對于“愛情”和“婚姻”,在不惑之后,一件件身邊活生生的例子串成纖夫的繩子,硬生生把生活這艘船拉到岸邊讓我瞧個明白!
我與圣奧斯汀的相遇,轉(zhuǎn)了一圈回到他的《懺悔錄》里。我在中年的瓶頸上回到他的書尋找他母親圣莫妮加,希冀用她的足跡套上自己的腳板,未料想在圣奧斯汀的文字里一頭扎進了他的神學海洋,我看到了文字透出的曙光和一番嶄新的天地。
有些文字你太年輕的時候無法走進去,等身上淋了雨打了霜才能體會。
人生這一個圈,走著走著就走回家了,我們將走回到起點:出生地??吹皆娙它S禮孩做過幾個詩人的專題“出生地”。出生地,與我們息息相關(guān),每個人都繞不過出生地,這是個特定的地方,也是個神秘的地方。
這些文字在雙手敲打下躍上電腦屏幕時,抬頭看到一只蜜蜂,困頓在窗口紗窗的夾層里。它面向陽光,正在鋼絲網(wǎng)紗密密麻麻的孔上艱難尋覓出處,一直無果。我趕緊對它進行營救,把兩面紗窗推開并錯開,努力驅(qū)趕它,它只要往左或往右飛,便能逃出生天??伤恢辈唤馕乙猓廊煌安粩鄵鋼?,跌在鋼絲紗網(wǎng)上。我看著明白卻無法告知它,它痛苦地掙扎在朝陽的方向,卻未知左右兩邊寬敞的出路。
我們何曾比它明白?我們囚禁于諸多困厄如營營青蠅走不出去。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保ā墩撜Z·堯曰》)按孔圣人的劃分,“五十而知天命”。
讓我聆聽來自上天的聲音, 我愿像小撒母耳一樣俯首說:請上主發(fā)言,你的仆婢在此靜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