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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奏

    2019-07-26 01:11:14王大進
    文學(xué)港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喬指揮家縣里

    王大進,1965年生于江蘇蘇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三百多萬字,另有長篇小說《這不是真的》、《地獄天堂》、《欲望之路》、《眺望》等十余部,現(xiàn)在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

    1

    趙縣長說他要在晚會上來個二胡獨奏,嚇得縣劇團老周的下巴差點要掉下來。趙縣長的金絲邊眼鏡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一雙細細的眼睛在鏡片后面冷冷地打量著桌上的人。他那張清癯臉上看不出什么特別的表情來,蒼白冷峻。他的話音還沒落,立即就得到了周圍人的高聲喝彩。楊部長緊挨在縣長的身邊,這時用一雙眼睛盯著老周,說:“周團你這下不得了啊,趙縣長親自助陣,這演出檔次立即就不一樣了啊?!?/p>

    “喏,喏,喏”,老周的胖臉上立即擠出許多笑意,連連點頭。老周謝頂,整個腦袋光滑明亮,就像是一顆涂了油的雞蛋。老周是縣劇團團長,舞美燈光音樂都是懂的。所以縣里歷年來的文藝演出都是他來執(zhí)導(dǎo)。縣里的晚會簡單,對老周來說不是難事。因為是縣屬小劇團,日子過得相當(dāng)緊巴。財政上只是象征性地劃撥一些錢,連人頭費都不夠。因為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兩次輝煌的進京演出,所以縣里也并不愿意它倒閉撤銷,而每年向縣里申請經(jīng)費,就成了團長的頭等大事。

    老周是見識過縣長的二胡水平的。有次他到團里視察,突然興致大發(fā),自信十足地要過一把二胡拉了起來,搖頭晃腦,非常投入,直聽得全場的人心肝直顫。一曲拉畢,卻沒人聽得出他拉的究竟是哪支曲子,似乎是一支名曲,但又似乎是另一支名曲。但縣長就是縣長??h長拉二胡表現(xiàn)的是職務(wù)之外的藝術(shù)才華。不能用藝術(shù)家的標準來衡量縣長,就像不能用縣長的標準來要求團里的一個跑龍?zhí)椎摹h長的表演,大家還是報以一片稀稀拉拉聽上去有些勉強的掌聲。縣長也很矜持,笑笑說許久不練,有些手生?,F(xiàn)在縣長再次提出要在晚會上演奏,他怎么敢拒絕。不管縣長的水平如何,對他的友情出演進行表態(tài)是非常重要的。就算他不干這團長只要還生活在這縣里,就得在縣長面前表態(tài)做個馴服的老實人??h長了解老周,比老周對他的了解要多。當(dāng)然,縣長對每個人都是了解的,因為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有“服從”兩個字。老周知道楊部長這話實際上就是在命令他了。楊部長對趙縣長的了解,要比老周多得多。

    楊部長個頭不高,短發(fā),顯得很精干。她皮膚白皙,有一雙非常有神的大眼睛,笑起來很甜,有一顆可愛的小虎牙。她和前任的縣委書記關(guān)系密切,新書記卻遲遲不來。所以,楊部長現(xiàn)在有意識地要和趙縣長搞好關(guān)系,只是短短的半年時間他們就變得相當(dāng)融洽。在某些小范圍里,她甚至可以開他的玩笑,說他這樣的細腰、腿長、窄臀的男人,床上功夫會很好。而趙縣長往往對她這樣的玩笑不置可否,臉上依然是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反過來也一樣,他開楊部長或是別的漂亮女干部的玩笑也是一臉的嚴肅,和平時在主席臺上做報告或是傳達上級文件毫無區(qū)別。他這樣的道行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后天修煉的。人們更愿意相信他是屬于后天的修煉,更符合他的身份??傊?,趙縣長是一個嚴肅的人。嚴肅的人就算開一些黃色玩笑,也不失縣長作為一個正經(jīng)人的形象。

    趙縣長不是本地人,家在市里。他能在縣里一干就是六七年,可見他的功夫深厚。沒人知道他究竟會在縣里干多久。一般而言,前任書記調(diào)走,他自然接任??墒乔懊嬉呀?jīng)調(diào)走兩任書記了,他卻還在原來的崗位上。這次原來的書記又調(diào)走了,卻也一時沒再派新的書記來,這是否意味著他有機會?當(dāng)然,這是誰也說不好的事。

    “老周你要好好地把節(jié)目排一下,盡快拉一個節(jié)目單出來?!庇诰珠L嚴肅地說,“趙縣長的節(jié)目,要最先上?!?/p>

    這個提議立即就遭到了楊部長的嘲笑,笑話他這個文化局長還沒有從漁業(yè)水產(chǎn)局長的角色中轉(zhuǎn)換過來。趙縣長顯然并不介意于局長這種很不專業(yè)的提議,甚至因為這個粗魯?shù)奶嶙h還讓話題多了一種趣味。在眾星捧月式的擁戴里,趙縣長感覺自己的藝術(shù)細胞正在全身迅速地擴散,當(dāng)人們好奇地追問趙縣長會以什么樂器進行表演時,他則用冷淡的語氣對桌上的另一個美貌的機關(guān)女干部說:“你喝掉這一杯酒,我告訴你?!弊郎狭⒓淳晚懫鹆艘魂嚐崃业恼坡暋D贻p美女紅了臉,卻很配合地款款站起來一仰脖子就喝了。趙縣長直到看見她倒扣的杯子流盡了最后一滴,目光才又滑回她的脖子、胸,再離開她擴散到全桌。

    “笛子!”桌中人說,“據(jù)說趙縣長的笛子水平,完全是專業(yè)水準?!?/p>

    “笛子好,”楊部長附和說,“我還沒聽過趙縣長吹笛子呢?!?/p>

    趙縣長說:“吹個蛋,你才吹笛子呢?!?/p>

    楊部長顯然聽懂這話的曖昧,嗔怪說,“人家好心說話,你倒是歪著理解?!?/p>

    “我要拉二胡,”趙縣長徐徐地說,“俗話不是說么,‘鄉(xiāng)下人拉二胡——吱咕吱(自顧自)?!?/p>

    桌上又是一陣掌聲。

    “《二泉映月》好聽。”

    “拉《江河水》。”

    “《江南春》?!?/p>

    趙縣長把面前的一杯酒一干而盡,重重地放在桌上,輕輕地說:“《梁?!??!?/p>

    2

    一切都緊鑼密鼓地忙碌起來。

    老周不得不暫時放下團里的工作,一心張羅起開發(fā)區(qū)成立五周年的慶祝晚會。他要做出一臺非常精彩的晚會,超過以往晚會的水平。他有決心。縣長把他半年前申請的劇團經(jīng)費批了,他很高興。他覺得更有責(zé)任把這臺晚會搞好,晚上躺到床上就翻來覆去地想,惹得老伴一直嘀咕。

    這項工作早在八個月前就計劃了,而直到兩個月前才真正擺到縣里的議事日程上來。而最初想法只是動員全縣的文化單位,以縣劇團作為班底,然后再從學(xué)校、機關(guān)和一些企業(yè)里選拔一些文藝骨干,組成一臺晚會。有時他還會到底下的鄉(xiāng)鎮(zhèn)去挑人然后就在縣劇團的小劇場里指揮排練,審核每一個節(jié)目。他不停地抽煙,光頭上不斷地冒汗。煙霧繚繞,在他的光頭上像罩著一個圓環(huán),在小劇場西窗直射進來的金色陽光里就像一個得道升天的高僧。無數(shù)個節(jié)目都在他的審核中被槍斃,就像犯人一樣紛紛倒地。兩三天下來,臺上“尸橫遍野”。

    老周簡直要崩潰了。除了自己劇團已經(jīng)確定的幾個節(jié)目,另外遴選出來的節(jié)目幾乎都不能用。他不得不再重新扶起那些看起來還有可能救活的“尸體”,和劇團里的編劇以及縣文化局的專業(yè)編劇一起商量著挽救的辦法。這是一個很受折磨、煎熬的過程。有些節(jié)目經(jīng)過打磨,看上去越來越有希望。他們甚至感到興奮,但最后卻還是卡殼了。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更好的點子,只能看著它報廢。而過了二審、三審的節(jié)目同時還要緊張地排練,一刻也不能耽誤。

    楊部長和文化局領(lǐng)導(dǎo)除了打電話來詢問情況,有時還會專程來視察。縣劇團是在老街的一條巷子里,原來感覺還算是僻靜,可是這些年隨著越來越多的周邊建筑被拆遷,劇團就顯得特別破落了??h劇團的小劇場,曾經(jīng)是縣城里很熱鬧的一個所在,其熱鬧程度并不比前大街的朝陽電影院遜色。可如今遠遠看過來就像是一個垃圾站,又像是一個破敗的雞棚。要是劇團走村串戶地去演出,整個劇團就只有門衛(wèi)鄭師傅一人守著。

    鄭師傅看上去真的很老了,有些佝腰,說話的聲音沙沙的,但收發(fā)報紙和燒開水都還能應(yīng)付。鄭師傅如今是一個人,老伴去世十多年了。對門衛(wèi)這樣的工作,他相當(dāng)滿意,雖然劇團給他的那份工資,低得可憐。鄭師傅看門很盡職。老周每天來劇團,總是很客氣地和鄭師傅打招呼。有時還會特意到門房看看。值班室狹窄的空間里,只夠擺得下一張桌子和幾件蒙了許多灰塵的雜物,靠窗的臺子上是電水壺和幾只紅紅綠綠的塑料外殼水瓶。

    兩人有時隨便聊幾句,說說天氣,或者說說團里的事。讓老周驚訝的是,鄭師傅對劇團里過去的那些名角,如數(shù)家珍。那些名角,有的已經(jīng)不在世多年。有的大紅大紫時,老周那時還是個中學(xué)生。

    “那時候家里窮,”鄭師傅有時不好意思地說,“買不起票,有時就偷偷地翻墻進來看,看不到就聽,躲在墻角聽,也是滿足的?!?/p>

    有一天,老周排戲間來到傳達室取報紙,鄭師傅突然有話說,卻又有點欲言又止的樣子。老周以為鄭師傅會提出辭職或是要求加工資一類的請求。這讓他犯難。

    “說!”

    “能不能在演出那天,也讓我去看看?”

    老周大笑起來,“沒問題,沒問題,這是個多大的事呢?必須的?!?/p>

    “……要正式演出的那天?!编崕煾涤行╈臉幼?。

    “沒問題沒問題,放心,”老周說,他也正有意讓鄭師傅見識一下自己的導(dǎo)演才華,“到時候不用值班,關(guān)上大門就行?!?/p>

    老鄭師傅臉上就現(xiàn)出非常滿足又感激的笑容,仿佛這是他一生里很重要的大事。

    老周想:有時候人就是這樣容易被滿足。

    突然,他覺得自己有些羨慕老鄭師傅。到了這一把歲數(shù),生活簡單了。滿足一點往日的小愛好,就會感受到幸福。而他就不一樣了,他有負擔(dān)。他感覺他要被節(jié)目折磨瘋了。許多節(jié)目是老套的,不容易出新??h里的領(lǐng)導(dǎo)高度重視,他不能玩砸了。

    小雪那天,老周被電話召見,說縣領(lǐng)導(dǎo)要親審節(jié)目單。老周心里忐忑得很,心跳加快,“咚咚”直響。雖然這樣的經(jīng)歷對他不止一次了,但這次卻格外緊張。這次和以往完全不一樣,因為趙縣長要親自參加演出。

    這非同小可。

    節(jié)目已經(jīng)有過初排了,宣傳部和文化局的主要領(lǐng)導(dǎo)都去看過,還算滿意。但老周也知道這事不到最后一刻都是算不得數(shù)的,調(diào)整是隨時的。每一次晚會,他都被折磨得七葷八素。這次必然比前面的更加折磨人。他有心理準備。

    縣政府的新大樓現(xiàn)在搬到了城東,緊挨著開發(fā)區(qū),非常宏偉。大樓前的草坪就有好幾十畝地,還有各式的雕塑和噴泉。老周遠遠地就看到政府高大的門樓邊的值班室那里,有幾個人正在和另一個人在糾纏搏斗。這樣的事并不新鮮,隔三差五地就會出現(xiàn)。有時甚至是群體的,大院的門口能涌來許多人,水泄不通。每到這個時候,老周總是盡力躲避。他之所以躲避,是害怕他們當(dāng)中有自己的熟人。以他的能力,根本幫不了他們。

    那是個看上去有些年紀的人了,頭發(fā)花白,穿著一身灰黑色的舊棉衣。他在努力地掙扎,高叫。而值班室那邊的幾個保安把他抬了起來,里面的內(nèi)衣都卷了起來,露出扁癟的肚皮與醒目的兩排肋骨。一只草綠色的解放鞋掉到了地上,抬著他的人也全然不顧。他們要把他抬到另一側(cè)的小屋子里去,關(guān)起來。

    會議室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老周進去的時候感覺有些尷尬。哪有讓領(lǐng)導(dǎo)們等他來開會的道理呢,但等他在一個空著的位置上坐下后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事實上領(lǐng)導(dǎo)們已經(jīng)開過會了。他到這里來,只是接受某種指令,或者是一個判決。

    于局長待老周坐定,先開了口,大意說這么長時間以來,周團長的工作非常努力。初定的排練節(jié)目也還不錯,在思想性、藝術(shù)性上較以往有明顯的提高。于局長是個愛打呵呵的人,語氣里“這個、那個”的使用頻率特別高。套話空話也被他講得抑揚頓挫,有腔有調(diào)?;刈中蔚臅h桌上在座的每個人都聽得很認真的樣子,表情嚴肅。老周對面的正中位置坐著的是趙縣長,在他兩邊還有人大和政協(xié)的主要領(lǐng)導(dǎo)。

    老周感覺手心里在冒汗。

    會議室開著空調(diào),很溫暖,但老周的心里有點涼。他預(yù)感到這事有點不妙。挨批一頓是免不了的。但他真的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粷M意。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攤著一張和別的領(lǐng)導(dǎo)面前一樣的粉紅色節(jié)目單。

    他再次盯著它們。

    慶祝晚會節(jié)目單

    一、民樂合奏 新春舞曲

    指揮: 周豐田

    表演者:劉兵 于海燕 張磊 趙蘭蘭? 于青等

    演出單位:縣劇團

    二、舞蹈 歡天喜地

    編導(dǎo):周豐田

    表演者:趙青 王小紅 張愛玲 蕭紅 于青等

    演出單位:縣劇團

    三、童聲合唱 開發(fā)區(qū)的輝煌

    演出單位:縣第一實驗小學(xué)

    四、女聲獨唱 再展宏圖

    表演者:湯秀蘭

    演出單位:縣文化館

    五、二胡獨奏

    表演者:趙縣長

    演出單位:縣委縣政府

    六、合唱 開拓者之歌

    演出單位:縣總工會 婦聯(lián) 體育局 民政局

    七、……

    八、……

    九、……

    …… ……

    老周對這份節(jié)目單其實是比較滿意的,因為他覺得他為此付出了太多的汗水。節(jié)目單里的周豐田,就是他的大名。他差不多把整個人都投入進去了。他相信再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反復(fù)打磨,一定會越來越精彩的。

    楊部長開始講話,她面帶微笑,先是充分肯定了老周這么長時間的努力,“整臺節(jié)目還是不錯的,有新意,有亮點”。但是,將要舉辦的這臺晚會充分地展示全縣的精神面貌,不僅節(jié)目要好,還要有檔次。不能滿足于現(xiàn)有的資源,眼光要放長久。要有敢為人先的精神,立爭辦出一流的高水平。要敢于向高大上的目標看齊。

    老周的精神稍稍放松了下來。他注意到楊部長在講話時,趙縣長時不時地輕輕點頭,表現(xiàn)出了某種贊許。老周覺得他們談得那樣高調(diào),對他而言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他既不是張藝謀,也不是央視春晚的某個導(dǎo)演。所有的資源也就是一個縣的范圍。如果讓他站在央視的舞臺上,他覺得自己至少不會比全國知名的那些導(dǎo)演差??蛇@種話,他是不能說的。他只能裝作很認真的樣子聽著領(lǐng)導(dǎo)講話。很快,在楊部長講話結(jié)束后,全場變成了一種輕松的漫談,各位領(lǐng)導(dǎo)七嘴八舌,仿佛一瞬間都成了藝術(shù)行家。然后他們說到了一個名字,是北京一個交響樂團的大指揮,而這個人正是本縣人。

    “我們可以請這個交響樂團來演嘛?!壁w縣長突然把身子在椅子里往后重重地一仰,然后注視著大家。他把每個人都看一遍,卻并不看老周。

    趙縣長是定于一尊的位置。

    他的提議立即得到了在座領(lǐng)導(dǎo)們的響應(yīng)。

    “群眾也需要高雅藝術(shù)嘛,人民群眾也要提高審美趣味嘛,也要去喜歡點陽春白雪,不要總是什么下里巴人嘛。我們不要做下里巴人,我們要做陽春里的陽春公子、白雪公主?!壁w縣長說。

    老周心里有點失落,又有點高興。失落的是自己和劇團里的演員們忙了這么久,白費了。高興的是,這事和他沒什么關(guān)系了。他和他的節(jié)目,就是趙縣長所說的“下里巴人”。其他縣領(lǐng)導(dǎo)仿佛對趙縣長的這個提議非常崇拜。是的,這是多么天才的提議啊,多么別出心裁,多么陽春白雪。

    這事本身就是轟動性的大新聞啊!

    “這事好,這事好。”楊部長說。

    大家越說越熱鬧。

    “老周,怎么樣?”趙縣長這時看著他,“這事還是你聯(lián)系,就請這個交響樂團來,也算是他們送高雅藝術(shù)下鄉(xiāng)嘛,文化扶貧,不,我們不是貧困縣,我們是人民群眾熱切需要高雅藝術(shù),請他們來?!?/p>

    3

    老周還真的聯(lián)系上了那位家鄉(xiāng)的名人。

    他幾乎是磨破了嘴皮,勸說指揮家回家鄉(xiāng)一趟,但對方在電話里卻一直猶猶豫豫的樣子。當(dāng)然,首先是那個交響樂團的名頭太大了,各種演出安排滿滿當(dāng)當(dāng),根本抽不出時間來。除了在國內(nèi)的各種演出,有時還要到歐洲、北美去。然后還有對演出場地的猶豫?!诳h級的劇場里無法保證演出的效果。藝術(shù)家是很計較這個的。老周當(dāng)然是懂得這樣的道理,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要邀請到對方,不管用怎樣的方式,哪怕把自己說得聲淚俱下。如果他不能完成這樣的任務(wù),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指揮家應(yīng)該也是有一定年紀的人了,很多年沒有回來過,因為他在老家已經(jīng)沒有什么親人了。據(jù)說他家原來的老宅子就在離劇團不遠的老街上,自他爺爺去世后就轉(zhuǎn)給了一個遠房叔叔。他其實是少年就求學(xué)離家了,中間陸續(xù)回來過,直到老宅沒了就再沒回來過。他對家鄉(xiāng)的印象其實已經(jīng)相當(dāng)?shù)?。老周只能反?fù)強調(diào)家鄉(xiāng)人民是多么景仰他,希望能聆聽到這位家鄉(xiāng)出去的偉大藝術(shù)家的表演。至于經(jīng)費,更是不必擔(dān)憂。

    “您放心,您在北京演出什么價格我們就出什么價格,來回所有費用都歸我們報銷。”老周很懇切地說。他知道既然縣里決定要做,費用就絕對有保證。

    話說到這份上,指揮家還是沒有完全答應(yīng)。他問了一下大概的時間安排,然后說再考慮考慮。既然“考慮”了,老周就不由得高興起來。為了確保事成,他決定再去老街上找找指揮家的遠房親戚。有時外圍工作做得好,往往能事半功倍。老周畢竟是縣劇團的團長,在這方面是有一定經(jīng)驗的。

    隔了兩天,老周打聽到指揮家有一個姨親就在開發(fā)區(qū)那邊,他騎車去找。當(dāng)他來到藍天小區(qū)時,突然聽到路邊有誰叫他。“大姨夫——大姨大——你怎么來這呢?”他一扭頭,看到小喬在沖他笑。

    小喬是個警察。

    小喬長得一張娃娃臉,白白凈凈的,愛笑。他才當(dāng)上警察不過兩年多。他是老周妻妹的準女婿。平時看到老周格外尊敬。老周也蠻喜歡小喬的,年輕,帥氣,有上進心,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

    “你怎么在這?”老周問。

    “處理一點小事,”小喬用輕松的語氣說,“馬上就好。”

    不遠處,又一個年歲較長的老警察向這邊走來,看來小喬就是在等他。小喬向老周道了別,然后和同事開著摩托走了。老周在藍天小區(qū)的物業(yè)門口問了一下,果然里面住著他要打聽的人家。保安告訴他,這家女主人剛?cè)チ瞬藞觥?/p>

    老周決定等,他必須要請這家人幫他做指揮家的工作。

    完成了任務(wù)的小喬和他的同事騎著摩托在回局里的路上,心里有點糾結(jié)。他們找到了那個人,但那人卻并不很配合,依然在強調(diào)他的權(quán)益。個人權(quán)益是不假,他們也知道那人說的事并非不合理,但是他的條件怎么能被滿足呢?滿足了就意味著縣里的政策是錯的,是輸了。這是萬萬不可能的。

    “剛才那人是誰?”老警察問。

    小喬說:“我女朋友的姨父?!?/p>

    “看著眼熟?!?/p>

    “縣劇團的團長,姓周?!?/p>

    “怪不得,”老警察說,“看著面善?!?/p>

    “聽說縣里要搞一臺很大的晚會,請了很多明星來,到時你幫我搞幾張票?!崩暇煺f。

    “我盡力啊。”小喬說。

    老警察不吭聲。

    4

    全縣的人都知道了,要從北京來一個著名的交響樂團,這規(guī)格和檔次是歷史上從來也沒有過的??h城里的人尤為興奮。雖然許多人并不知道交響樂是個什么東西,但想當(dāng)然那是非常高檔的,只有大城市的人才有機會欣賞。而他們能夠有幸欣賞,完全是因為縣里領(lǐng)導(dǎo)的大手筆,有眼光,有魄力。同時,也因為那個享譽海內(nèi)外的著名指揮家,居然是本縣人。

    老周真的很高興,打心底里高興。他終于把交響樂團請來了。為此,他和楊部長還親自去了一趟北京,見到了那位著名的指揮家。指揮家腰身挺直,長發(fā)齊肩,大半已經(jīng)白了。但他的精神真好,穿著黑色的燕尾服,即使是穿著貼身的背心,上面的口袋里也插著一只雪白的手絹。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充滿了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指揮家見他們不請自來,也只能客氣地接待了他們。見他們言詞懇切,終于答應(yīng)回來一趟。

    真是太意外了!老周看得出來指揮家其實是充滿了擔(dān)憂的,對縣里的演出條件表示不信任。在北京,他請老周和楊部長去看了他的樂隊。他指著偌大的舞臺上的人群說:“在我這個樂隊里,第一小提琴手是16人,第二小提琴手是10人,中提琴10個,大提琴10個,低音提琴8個……長笛、雙簧管、單簧管、短笛……近百人?!?/p>

    “你們的舞臺上,能容下這么多的人?”指揮家看著楊部長。

    “能,能的。”楊部長很肯定地說,“我們那個大會堂是去年新建的,非常大,各方面條件都是一流的,現(xiàn)在縣里有錢,大變樣了,和您過去的印象不一樣。您去看看就知道了?!?/p>

    老周在心里吸了一口涼氣,覺得這個女人不簡單。

    縣城里的大小街道張燈結(jié)彩,主要的路口都拉起了橫幅:熱烈歡迎世界著名指揮家汪陽陽暨××交響樂團蒞臨我縣演出。

    日子越來越近了。

    縣里開始各種宣傳,宣傳開發(fā)區(qū)近幾年取得的變化??h里的報紙、電視、廣播,各處的宣傳標語。當(dāng)然主要是宣傳領(lǐng)導(dǎo)勇于開拓的精神,敢為人先,爭創(chuàng)一流,團結(jié)奮斗等等。市里的報紙上也不時會有趙縣長的講話,有時還配發(fā)照片。人們似乎容易有一個錯覺,就是這些年來縣里一直是趙縣長在主導(dǎo)。自然,所有的成績與榮耀也都屬于趙縣長。

    雪,一場接一場。

    老周還是忙,并不因為他不再進行節(jié)目排練就有所放松。他知道他必須做好所有的前期工作,確保萬無一失。原來他是導(dǎo)演,所有的排練是他可控的,而現(xiàn)在他則是起到一個橋梁作用。確切地說,他自己哪里是橋梁呢?他只是一個橋梁建造師。一不小心橋梁塌了,他就得壓死。所以,他不能馬虎,格外小心。

    讓他想不到的是,交響樂團居然不收取任何演出費用,說算是一次把“高雅藝術(shù)送下鄉(xiāng)”的嘗試。趙縣長指示電視臺,等交響樂團來了后要全程跟蹤拍攝。正式演出那天,更是要全縣直播。這邊忙得如此火熱,而團里卻是冷冷清清。原來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人,又各自散去。更讓他不安的是團里的團員一時無事可做,意見很大。他們認為他在這件事上不夠努力,完全是因為他的節(jié)目不夠出彩才被縣里領(lǐng)導(dǎo)否決掉的。老周理解他們的意見,畢竟大家辛苦了那么久。劇團平時是演地方戲的,難得參加這種晚會演出。每個人都很看重這樣的機會。團里的節(jié)目不彩排了,而他卻還在張羅,難免讓人覺得他是自私的,是對大家的一種背叛。

    老周很無奈。

    但老周的心思卻沒法對外人訴說。

    看著鄭師傅有時一個人在傳達室里獨自喝酒,他忍不住多少有點羨慕。人的一輩子有時也很簡單,他想。

    鄭師傅也知道北京的那個交響樂團要來的事了,所以他再也不提觀看的事了。對他而言,與其去聽那個交響樂演出還不如留在值班室里喝酒。一碟花生米,半斤白酒,喝得熏熏然,那要快活得多。過去縣劇團的那些名角,都只殘留在他的記憶里了。

    那天晚上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老周在老街上的鹵菜店買了一對豬耳朵、半斤海帶絲,油炸花生米、鵝肝、鴨胗若干,提了一瓶“海之藍”,特意找鄭師傅對喝。鄭師傅有些受寵若驚,但也真的很受用。他從沒這樣奢侈過。老周白天心里有些委屈,挨了宣傳部長的嚴厲批評。老周在心里當(dāng)然是不服氣的,但再不服氣也得服從。

    兩人也沒什么話說,彼此敬酒也只是略略抬杯示意。鄭師傅其實已經(jīng)睡下了,但見到酒就又精神了。幾杯酒一喝,老周感覺心里的塊壘就融化了。酒真是一個好東西。酒是迷魂散,酒是忘憂解;酒是如夢令,酒是醉花陰;酒是逍遙游,酒是臨江仙。

    老周高興起來了,不管縣里的老百姓是不是欣賞得了交響樂,請來了就是一件大事,破天荒的大事。一場高雅的、純粹的音樂會,就算百姓聽不懂,到底也是純粹的、高雅的。到底是來了北京的交響樂團,趙縣長再也不提他的獨奏了。

    真是笑死人了,他想。是什么樣的自信,讓他要進行獨奏表演呢?無非他是一縣之長,有權(quán)。有權(quán)就懂藝術(shù)嗎?部里的領(lǐng)導(dǎo)還拍他的馬屁,說趙縣長是與民同樂?;蛟S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排解自己內(nèi)心的不暢快:他自認為自己在仕途上很努力了,但上面卻一直遲遲不給他解決書記這個角色。

    他要宣泄一下。

    但現(xiàn)在他宣泄不成了,來演出的是北京的交響樂團,享譽世界的大樂團。如果晚會還是他當(dāng)時搞的那一套,趙縣長一定會上臺表演的。哪怕他表演得再爛,大家還得鼓掌,這是對藝術(shù)的一種褻瀆。他很擔(dān)心那個效果會是一場鬧劇,但現(xiàn)在他不必擔(dān)心了。如此一想,他和劇團的犧牲就又是值得的。這是一件大好事,他想。

    “喝!”他對鄭師傅說,忽然覺得一瓶酒是遠遠不夠的。

    5

    縣里的人真的算是見識了。

    一個交響樂團,居然那樣龐大。各種大號小號,大提琴小提琴,鼓,黑管……鄉(xiāng)下人就像看閱兵式上的各種新式武器一樣。樂團里的男男女女,一個個都顯得那樣的卓爾不群,氣質(zhì)不凡??h里專門包了三輛大型巴士,把他們從省城的機場接到縣里。他們到達縣城下車時,是浩浩蕩蕩的。所有的樂器都運到了人民大會堂,而藝術(shù)家們則被安排進了縣里最高檔的準五星級賓館。

    百姓們高興壞了。

    雪下得大,紛紛揚揚,漫天飛舞。這是一個好兆頭,大家想。已經(jīng)是年底了,再晚就要變成迎新音樂會了。

    “汪指揮,我要和你們來一個合奏。”

    在那天歡迎交響樂團蒞臨本縣的晚宴上,趙縣長突然說。老周當(dāng)時正在盤中挾起一只魚圓,手上一抖,魚圓就像一條活躍的小魚,掙扎了一下重新跳進了水里,濺起幾滴油湯。怎么又要演出了?而且還從獨奏變成了合奏?

    趙縣長開心,連喝了好多杯白酒。他知道在全市的縣級同僚里,甚至是全省,只有他才能想出這么高明的主意。別的縣動不動請一些演藝明星,如今已經(jīng)是爛大街了,毫無新意。對于他的任命,上面遲遲不見動靜,太荒唐了。他努力過,跑到市里找過相關(guān)的領(lǐng)導(dǎo),甚至私下里也表示過??墒?,事情仿佛變得越來越微妙。他被懸著了。

    對他的這個提議,汪指揮家輕輕一笑。他相信縣長大人只是開一個玩笑。藝術(shù)是一件嚴肅的事,不是一個玩笑。為了照顧本地群眾的欣賞能力和審美趣味,他在節(jié)目的選擇上做了好幾次推敲。當(dāng)他把這份節(jié)目單交給趙縣長時,趙縣長看后不語,隨即遞給了縣里別的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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