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瑪胡
他是朋友的朋友,一次找我?guī)兔床。驼J識了。他是做個體銷售的,每天開著車,到處跑來跑去忙著送貨、調(diào)劑、拜訪客戶。有時碰巧在下班點路過醫(yī)院,就順便送我回家。
我只知道他剛開始的時候很艱難,挨家挨戶推銷,常遭人白眼和冷遇,回家都沒個正點。后來才知道原來最大的困境是孤單,他總羨慕我有同事可以講講話,發(fā)發(fā)牢騷,逢年過節(jié)可以聚個餐,而他孤軍奮戰(zhàn),好壞都無人分享分擔。于是,只要我不趕時間,我總會特意讓他把車繞到湖邊轉(zhuǎn)轉(zhuǎn),和他聊聊天,多少也算一種減壓吧。
一次,我上車后才發(fā)現(xiàn),后座有一位老太太,他簡單地說:“我媽?!蔽一厣砀先舜蛘泻簦先藳_我笑,說了幾句。我沒聽清楚,正在問,他說:“你不用理她?!弊灶欁愿伊钠饋怼0牙先死渎湟贿叢欢Y貌吧?我心里略有些不安。老太太聽我們聊天,興致勃勃,也偶爾插句話。起初,我還應和一聲,后來發(fā)現(xiàn),老太太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我暗自納悶,不好多問,只好假裝沒聽見。
有些話我在心里憋了很久,終于等到下次見他,我便委婉提醒他:“注意下老人的精神狀態(tài)?!迸氯朔锤校众s緊說:“也可能是我小題大做,做醫(yī)生的嘛,職業(yè)習慣。”不料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媽精神異常好幾年了。”
反反復復住精神病院,效果不好,干脆接回家。老太太倒也不是狂躁型的,不會發(fā)脾氣打人,只是時常有怪異舉動,也很讓家人煩。比如她怕黑,總懷疑黑暗處或關(guān)著的盒子里有壞人,一定要開燈,家里所有的盒子都得敞開著,糖鹽米都很快受潮。半夜睡得好好的,她會突然闖到他房里,“啪”的一聲開燈找壞人,家人只能耐心地陪她看,哄著她:“看,確實沒有嘛。”她放心了才能再回去睡覺。
他們搬過家,但她每次出門,不知怎么就拐回老家舊址,因為改造與搬遷,早就面目全非,不知她是怎么摸回去的,傻傻站在那兒,回不來。開始是碰到老街坊,給送回來的,后來又麻煩過110,最后家人習慣了,她不見了就去原來的住處找,一找一個準。給她衣服上縫住址和電話,她不樂意,會撕掉。
老太太干了一輩子家務,到現(xiàn)在,即使三餐都端到她面前了,她也非要去廚房做飯炒菜,即使已經(jīng)不會了,只要把燃氣灶點著,就算做了。鍋燒黑燒壞不要緊,把房子燒著、人燒到就麻煩了。家里有人也罷,一旦沒旁人在家,他出門送貨,就把老太太帶在身邊。
“那你跟客戶見面也帶著她?或者把她鎖在車里?”我忍不住問。他心平氣和地說:“她還好,把她放在單位院子里或者大廳里,跟她講道理,不能出范圍,她都乖乖坐著,不惹事,也不亂跑。我就盡量快點辦事,完了就走?!蔽也恢勒f什么好,他自言自語地說:“沒辦法,要工作要吃飯呀。”我嘆口氣:“那你壓力太大太辛苦了,怎么不送養(yǎng)老院?”他回答道:“她不是正常人,人家招呼不來,送進去就死了。她再怎么樣也是我媽,我下不了這狠心。”他過一會兒又說:“當年,她接我來,現(xiàn)在,我送她走?!?/p>
送她,直到生命的終點。這就叫送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