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羅倫斯島和白令海

巴里·洛佩茲　張建國譯

巴里·洛佩茲

一???

遠處的那座山叫塞沃庫克山（Sevuokuk）。它是白令海圣勞倫斯島西北角的標(biāo)志。從我們在海冰上所站的地方向東看，這座山是所看到的最遠景觀，海面止于它的腳下，東邊的天空也被它遮住了一小部分。該山的西側(cè)是陡峭的玄武巖山壁，部分地方被條帶狀積雪覆蓋，山壁下的海灘布滿了大鵝卵石;這些鵝卵石本是山體的一部分，后來從山壁上脫落，在海邊反復(fù)滾動，被海冰磨光。甘貝爾村就位于那一山壁下，我和尤皮可人一起從那個村莊出來，在春季的海冰上捕獵海象。

我相信，我們此刻處在俄國海域中;而且，對這片水域來說顯得更加武斷的是，我們處于“明天”的區(qū)域，在國際日期變更線的東側(cè)。國家之間無論有何種不恰當(dāng)?shù)南拗普?，對尤皮克人來說都沒有多大意義，他們在捕獵時尤其如此。鮮血染紅了海冰上的白雪，成堆的海象肉、大塊大塊的象脂、一張張海象皮越積越多，海象牙像奇異的引火物一樣被收集到一起——我站在這樣的地方，向俄國高高的海岸凝望。我想，就心智類型、具體渴望和對歷史的理解而言，住在那里的人的情況同我自己的有所不同，我和我的尤皮克人同伴之間的不同也大抵如此。

像這樣在海冰上屠殺海象，我感到有些不自在。眼前的景象不堪入目，捕獵海象用的小船很脆弱，被捕獵的動物體大有力，所有這些增強了我的不安全感。盡管我尊重本地人簡單的生存方式，殺戮使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們裝完了船。一個船員救了兩條狗，它們要么是從俄國的一個村莊跑出來的，要么是被人遺棄在附近海冰上的。數(shù)只小船聚攏過來，船員們爭相觀看這兩只狗。它們的毛極短，塊頭不大，似乎拉不了雪橇，比西伯利亞愛斯基摩犬小。但船員們深信不疑地對我說，這些狗是典型的俄羅斯雪橇狗。

我們以遠處的塞沃庫克山為參展點，測了所在位置的方位，然后調(diào)頭回家，裝載的東西包括海象肉，海象皮和一些海豹，冠毛小海雀和厚喙海鴉，以及海象牙和俄羅斯狗。小船靠岸后，我們中的四人用肩膀頂著船，把它推上海灘。我客居的那戶人家的一個年輕男子，把我們運回來的東西裝到一個雪橇上。他把雪橇掛在他的“豐田”三輪汽車后面，開車穿過雪地向家駛?cè)?。該吃飯了。槍和設(shè)備，魚叉、浮標(biāo)和細繩，額外的衣服和便攜式收音機，都被收起來帶走了。我是最后離開海灘的人之一，仍在默想著海上捕獵的情景。

無論你以多么世故的心態(tài)去面對這些捕獵事件，無論你的人類學(xué)知識有多么寬泛，無論你對相關(guān)食物有多么喜愛，無論你多么渴望參與捕獵——無論如何，你還是看到動物被殺了。周圍彌漫著海象的冰面生息處散發(fā)出的、類似畜欄里的惡臭味，彌漫著刺鼻的火藥味，目睹海象流血、急促喘息、猛烈蕩水等驚心場面，你想到了一些錯綜復(fù)雜的問題——動物是什么？死亡是什么？這些場面觸目驚心，很不和諧，但也很平靜。獵人們嘴里咕噥著祈禱語，把一些碎肉丟進暗綠色的海水中——在我腦海中，這一景象與龐大動物受驚時突然睜大眼睛的情景一樣恐怖。

我循著一組雪橇軌跡，越過海灘的隆起部分，向村里走去。雪橇滑板在雪地上留下的滑痕中間，有一條細細的鮮血痕跡。這條血跡通向一簇用以晾曬動物的肉與皮的支架。雪地上的鮮血是生命在延續(xù)的標(biāo)志——另一種生命在延續(xù)的標(biāo)志。人們常常把鮮血和殘忍相混淆。

我把戴著手套的手指放在浮木做的曬肉架上。你很容易對尤皮克人產(chǎn)生好感，尤其是當(dāng)你被邀請參加基本上是按他們的傳統(tǒng)從事的活動時。這次活動的整個過程——動身前去捕獵，獵捕過程，回家，在家里共享食物——讓人感覺到一起分享幸福并不難。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些人似乎是很能干的人，他們所做的事情無可厚非。 你和他們一起旅行時，他們豐富而準(zhǔn)確的知識，他們在精神上和技能上的自信，使你清醒地意識到你自己文化中的平庸之處的和不合理之處。

我經(jīng)常思索狩獵活動。它是愛斯基摩人和大地的關(guān)系之最引人矚目和最簡潔明了的體現(xiàn)，然而在局外人看來，這卻是最令人困惑和最令人不安的方面之一。因為要應(yīng)對以貨幣為基礎(chǔ)的經(jīng)濟模式的壓力，又因為能很容易買到現(xiàn)代武器，打獵方式改變了。許多愛斯基摩家庭仍舊從這片土地上獲取很多食物，但他們現(xiàn)在獲取這些食物的方式變了。對他們獲取食物的方式最常見的批評措詞是“不是本真的”，好像許多年前，時間對尤皮克人來說就已經(jīng)停滯了。

但是，我為狩獵擔(dān)憂還有另一個原因——我希望，雅各代表的農(nóng)牧文明和他的兄弟以掃代表的原始狩獵文明必須永遠和解。吉爾伽美什與恩奇都和解并成為朋友，他為恩奇都的死亡感到極度痛苦。我們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彌合文明人和狩獵社會之間的鴻溝?？锷衬尼鳙C部族是我們的偏見的典型受害者，荷裔南非作家勞倫斯·凡·德·波斯特對此非常熟悉，他把我們與狩獵文明之間的鴻溝稱做我們所創(chuàng)造的“欺騙和謀殺的深淵。”這種社會的存在是我們的警世鐘。在某種程度上，狩獵文明是我們書寫我們歷史時遇到的棘手問題。為了彰顯我們優(yōu)于周圍的其他民族，我們調(diào)整我們的歷史;我們剪斷自己同狩獵祖先的關(guān)系，因為他們讓我們感到不自在。他們看起來與粗野、狂暴的食肉動物太接近。狩獵文化對我們來說太野蠻了。在譴責(zé)他們時，我們將其生活方式的衰落看作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對這些狩獵部族的造訪者中不乏思維敏銳的人，這些人包括凡·德·波斯特和我在北極提到的其他人;他們提供的證據(jù)使我們明白，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保存在獵人那里。

我滿懷同情心，把愛斯基摩人看作hibakusha（“被爆者”）——這是個日語詞，意思是“核爆炸幸存者”，也就是繼續(xù)遭受廣島和長崎原子彈爆炸影響的人。愛斯基摩人被困在一個漫長、緩慢的爆炸過程中。他們所熟悉的健康生活方式正在瓦解。老于世故的文明人以諷刺的口氣堅稱，愛斯基摩人的見識微不足道，但事實并非如此。

我記得那天自己觀察著海里的一群海象并默想：人類使海象變得更通人性是為了讓它更易于理解，還是為了緩解自己的孤獨？在這片土地上被疏離意味著什么呢？

我曾想，就是在這片土地上，人們努力探尋并最終發(fā)現(xiàn)了美。這種深刻、罕見的美的一個特色，是首先要接受復(fù)雜的、充滿矛盾的景象，并且要寬恕他者。這意味著你已與萬物融為一體。

二

我長時間凝視著雪地上的血跡，然后走出村子。我向北走，走向村里房子建在其上的砂礫岬延伸并沒入海冰的地方。在北極旅行，有可能只關(guān)注實體景觀——動物，明暗景象，以及一些運動形式，這些運動形式能激發(fā)我們思索自己看待相關(guān)問題的方式，這些問題包括時空、歷史、地圖和藝術(shù)。例如，人們可以只去觀察北極熊錯綜復(fù)雜的生存方式。但這片土地看不見的永恒力量，其美麗與恐怖并存的模式，卻是永存的。它深刻地影響了從遠古到現(xiàn)代的所有文化。土地深刻地影響著我們;我們無論如何必須斷定這意味著什么，我們將如何對待土地。

我們與愛斯基摩人之間長期存在的一個文化差異，是接受土地的固有狀態(tài)呢，還是發(fā)揮人的意志力把它變成其他狀態(tài)。傳統(tǒng)愛斯基摩人的生活重任依然是順應(yīng)已存在的現(xiàn)實。這已存在的現(xiàn)實，這本真的景觀，用阿爾伯特·史懷澤的話說，就是“壯麗中有恐懼，可知中有荒謬，愉悅中有苦楚。”我們并非高度贊賞這些自相矛盾的警句。我們更看重土地的可塑性和可變性。我們認為，地球的狀態(tài)可以被改變，以保證人類的幸福，為人類提供工作，創(chuàng)造出物質(zhì)財富和舒適。然后，每一種文化在土地上可發(fā)現(xiàn)不同種類的崇拜對象，不同種類的感悟和慰藉。

對我們來說，愛斯基摩人的所有潛在智慧都被我們改變土地的非凡能力遮蔽了。然而，長期存在的、純粹是針對生物的進化范式強烈暗示，人類的意愿同自然秩序不變的那些方面產(chǎn)生深刻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在土著文化中探索一些問題，這本身就好像很有道理，這些問題包括：時間和空間以及其他的一些二元對立（杜撰出來的）的本質(zhì);期望和發(fā)揮意志力之間的關(guān)系;夢想和神話在人生中的作用;和大地保持長期密切關(guān)系對健康的影響。

我們往往把北極、南極、戈壁沙漠、撒哈拉沙漠和莫哈韋沙漠等地方，看做是原始景觀，但事實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原始的、或遠古的景觀。也不存在永恒不變的景觀。沒有空無一物或未充分發(fā)展的地方。景觀是不能通過技術(shù)手段改良的。土地充滿活力，是有生命的，它是包含所有其他動物的一個大動物。觸及有關(guān)土地的事情時，我們面臨的艱巨任務(wù)是接受宇宙論者不斷創(chuàng)造的理念，接受物理學(xué)家空間和時間自相矛盾的理念，以便看到不同景觀的細微之處和易變特性。景觀都是神秘的熔爐，酷似它們所包含的各個小部分——諸如北極狐，矮樺樹，π介子;也酷似包含著它們的更大的存在物——與獵戶座看似不變的馬頭星云等存在物并駕齊驅(qū)的太陽系。景觀不僅僅是人類活動的場所。不與景觀進行有根本改觀的對話，認識不到人與景觀之間的相互性，而是試圖駕馭景觀，或貶抑景觀中不如人意的狀態(tài)，這些都顯示了人類有些缺乏勇氣，顯示了人類過分偏愛自己的策劃。

走得距塞沃庫克山下的村莊越遠，我感覺到風(fēng)越大。我把臉又往派克大衣里縮了縮。積雪在我的靴子下發(fā)出吱吱的響聲。當(dāng)我跨過數(shù)處被風(fēng)吹積的厚雪層，走到淺黑色的鵝卵石上時，我的身軀禁不住踉蹌了一下。海灘上的鵝卵石在潮濕的寒氣中“咔噠”“咔噠”直響。天空上的紫羅蘭色和橙黃色條狀晚霞早已開始變暗淡了。它們已變成淡而柔和的色彩，就像潺潺流水，或者星際氣流，在緩緩移動。它們已變成了朝霞的顏色。啊，北極上空的天光。

我平穩(wěn)地站在海冰邊緣的卵石上，向北眺望白令海峽，那是真正的亞尼安海峽。它的東邊是美國的蘇厄德半島;西邊是西伯利亞馬加丹地區(qū)的楚克奇半島。兩個地方都有古代白令海文化時期居民的墓地，附近的文化遺跡是所有史前北極文化遺跡中最豐富的。1976年夏天，由M·A·奇列諾夫率領(lǐng)的俄國考察隊，在楚克奇東南海岸謝尼亞文海峽伊特格蘭島的北岸，發(fā)現(xiàn)了一處有500年歷史的文化遺跡。這處遺跡包含一系列弓頭鯨頭蓋骨和頜骨，它們在海灘上被排成2500英尺長的一列。這處遺跡同數(shù)個石頭和陶土建筑結(jié)構(gòu)以及藏肉坑遺跡有關(guān)。許多頭蓋骨現(xiàn)在還筆直地豎在地上，呈現(xiàn)出準(zhǔn)確的幾何圖形。奇列諾夫及其同事認為這個地區(qū)是個“神圣的地方”，并把它和一批挑選出來的、技藝熟練的捕鯨人的禮儀生活聯(lián)系起來，這些捕鯨人代表的文化影響所及，從北面的杰日尼奧夫角一直到普羅維登斯灣，并包括圣勞倫斯島，這一文化階段被命名為普努克文化。

三

眾所周知，也許鯨骨巷的一些普努克獵人過著一種堪稱典范的生活。也許他們很清楚該給鯨魚說什么話，以便他們在走開時不會感到沮喪，或不會感到鯨魚的死對他們有什么影響。我想起了我們殺死的海象的面孔，但不知道該對它們說什么話。

還沒有哪種文化解決了隨著人類意識的增強所要面臨的困境：當(dāng)人們充分意識到所有生命現(xiàn)象中固有的血腥和恐怖時，當(dāng)人們發(fā)現(xiàn)不僅自己的文化、而且他們自身也存在黑暗面時，人們?nèi)绾芜^一種有道德、有同情心的生活？如果個人生活存在一個真正的成熟期，這時這個人肯定能領(lǐng)會生活過程中的尷尬之處，并接受自相矛盾的生活過程中的責(zé)任。人必須生活在矛盾之中，原因是，如果所有矛盾馬上都被消除了，生活也將不可持續(xù)。一些緊迫的大問題原本就沒有答案。面對矛盾，你繼續(xù)生活下去，讓你的生活變得有價值，走向光明。

我在圣勞倫斯島的西北角站了很久，注視著海冰和遠處冰間水道里淺黑色的海水。在暮光下，寒風(fēng)中，和潮冷天氣里，白天的景象像揮之不去的氣息圍繞著我，這些景象不斷地困擾著我，其他相關(guān)的記憶像強烈的光線在我周圍到處閃爍。我眼前浮現(xiàn)了不同層次的景象——垂死的海象穿過冰冷的綠色海水，這種景象掠過在場的各個獵手的腦海，也掠過一個旁觀者的腦海。我想到了這樣的觀念：即使我在吃海象肉時，這頭海象的生命仍在繼續(xù)。我還想到書中關(guān)于海象的文字;想到系在魚叉上的海象皮繩，在海上拖著用海象皮做的皮劃艇。我腦海中浮現(xiàn)重重的弧形海象獠牙，這些象牙來自一個頭骨密集的腦袋，該頭骨如卵石一樣堅實。在村里的房子中，海象肉已經(jīng)燉熟，熱氣騰騰的，正等著我回去吃，可我卻站在這越來越強的寒風(fēng)中。在塞沃庫克山山腳下，拉布蘭鐵爪鳥把它們的巢穴建在被棄置的海象頭蓋骨里。

藍綠色的海鷗飛了過去。在近岸的冰間水道中可以看到瓣蹼鷸，它的腿猶如樹枝。遠處，天空中飛翔著數(shù)群長尾鴨，還有幾只鸕鶿。遠方的天空中還可以看到一片陰影，那可能是數(shù)千只冠毛小海雀——太遠了，很難說清楚。那兒還有鯨魚——這個傍晚漫步時，我看到了6到8頭灰鯨。海冰宛如灰白色的天空。風(fēng)在水面掀起了波浪。在近岸冰間水道中，一只海豹的尾跡漸漸消逝了。我鞠躬，我向不知道深思熟慮的立法機構(gòu)或議會、宗教、爭辯不休的經(jīng)濟學(xué)理論等為何物的那些存在物鞠躬，以表達自己對生命的神秘之處的高度認同。

我眺望白令海，然后雙手合一，放在穿著派克大衣的胸前，彎下腰向北方深深地鞠躬，向那個充滿生命、海冰和海水的偉大海峽鞠躬。我的頭低至大地北部邊沿上方的那片淡黃色天空。我保持這一鞠躬姿勢直到感到背疼，我的腦海里的范疇和意向、計劃和思索全被清空了。在我的生命的一個瞬間，我處在地球上一個能給人以豐富體驗的美麗地方，我為此鞠躬，以示感激之情。

站在這里，我感到我瞥見了自己的愿望。這片景觀和有關(guān)動物就像在一場夢的結(jié)尾出現(xiàn)的一些景象。真實景觀的邊沿和我夢到的一些景象的邊沿融合了。但我夢見的僅僅是一種模式化景象，某種充滿亮光的美麗景象。我想，想象的持續(xù)作用使現(xiàn)實和夢想得以結(jié)合，這是人類發(fā)展的一種表現(xiàn)。人們有意識的愿望是達到一種狀態(tài)，即使是暫時達到亦可，這種狀態(tài)像光一樣不受約束、可滋養(yǎng)萬物，洋溢著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在這一狀態(tài)下，人們包容了以前被視為失敗的永久性標(biāo)志的那種黑暗面。

無論那種狀態(tài)是什么樣的世界，它就在前方。那一世界的輪廓，它的藍圖，在大地上清晰可見?；谶@一藍圖，我們真的可以期望找到出路。

我再次鞠躬，朝著北方深深地鞠躬，然后轉(zhuǎn)身向南，穿過淺黑色的鵝卵石海灘，向我客居的那一家走去。我對自己看到的所有景象充滿感激之情。

張建國，河南澠池人，鄭州大學(xué)英美文學(xué)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研究英美自然散文和科學(xué)散文。2009年至2010年，在美國內(nèi)華達大學(xué)（里諾校區(qū)）英語系做訪問學(xué)者，師從斯洛維克教授、布蘭奇教授、格羅特費爾蒂教授等國際著名生態(tài)批評家，研修生態(tài)批評與英美自然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