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眼即福

張憲光

古籍書畫的收藏聚散，常不依個人意愿為轉(zhuǎn)移。累世遞藏者固然有之，而過眼如云煙者也不少。清末民初的北京收藏界，有兩位廣東大佬，一個是辛仿蘇，一個是顏世清，二人皆曾一擲萬金，將諸多書畫珍品庋藏鄴架。大凡書畫珍品，其性如水，唯有財能賞者可暫時得而有之，所以辛、顏二人的收藏雖富極一時，也僅僅是一時而已。二人生平形跡，僅在少數(shù)書中有零星記載，至于其收藏心跡也僅僅留存在一些書畫題跋中。

芋花閣主態(tài)翩翩

關(guān)于辛、顏二人與光緒、宣統(tǒng)年間京城收藏風(fēng)尚的關(guān)系，顏世清所撰王石谷《太白觀泉圖》題跋曾有所道及：

石谷畫當(dāng)時極為推重，觀清暉贈言，略見一斑跡。乾嘉稍稍厭薄，而畫道微矣。道咸以降，戴文節(jié)突起，始力振宗風(fēng)。深佩耕煙六法，以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其一生得力亦正在清暉老人也。晚近十余年，斯風(fēng)益墮，大都耳食者居多。光緒一朝，吾鄉(xiāng)張樵野侍郎出重金以求石谷，且以百谷名其齋。張燮鈞侍郎繼起，名與之埒。而烏目山人之聲價一躍而超宋元矣。當(dāng)光宣之際，辛仿蘇以八百金與張公爭購石谷仿荊浩青綠山水立幅，而廠肆乃以此為準(zhǔn)價。龐萊臣、關(guān)伯衡及余追隨其后，所獲竟較二張一辛為優(yōu)。年來數(shù)收藏石谷畫者，吾三人必列前席，余子莫敢望肩背，后之來居上或當(dāng)大有人在。因敘石谷二百年來升降，俾后之覽者，知此一段故實(shí)。乙卯首夏，瓢叟再記于寒木堂。

這段顏世清乙卯年（1915）回憶當(dāng)年盛況的文字，一是敘述了光緒末年京中特別看重王石谷繪畫的風(fēng)氣，一是將挾巨資北上的辛仿蘇視為轉(zhuǎn)移風(fēng)氣的關(guān)鍵人物，話語之間對自己置身其中溢漫著一股豪氣。羅振玉《〈甬廬日札〉拾遺》所記佐證了顏氏的觀點(diǎn)：“近年都中貴人重石谷畫，其昂者，一幀或至六七百金?！倍练绿K就是那個將京師古籍古董價格搞得一團(tuán)糟的人。倫明《續(xù)書樓藏書記》云：“辛亥，余再至京師，書值已大漲，詢其故，則自吾鄉(xiāng)辛仿蘇開之也。辛君家富饒，挾資數(shù)萬游京師，征逐聲色外，兼好字畫書籍，意所可，不計值。嘗至其宅，見《墨海金壺》一部，中缺數(shù)冊，云購價六百金，他可推知矣。”倫明與辛仿蘇是老鄉(xiāng)，時相過從，故而對他藏書藏畫了解頗多。

辛仿蘇（1876-1928），原名耀文，順德北滘人。以其藏有元人王振鵬的《蘇東坡像》大冊頁而自號仿蘇，又因為特別鐘愛程瑤田的《芋花圖》而自號“芋花盦主”。徐信孚《廣東藏書紀(jì)事詩》說仿蘇先世在香港以糖業(yè)致富，也有人說系經(jīng)營蠶絲起家，累資巨萬，年未二十繼承家業(yè)，多達(dá)五十萬金。因為生意糾葛，遂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入京打通關(guān)節(jié)，結(jié)識了易順鼎、袁寒云、羅惇曧等名士詩人。其中，仿蘇與安徽懷寧姜筠（1847-1919）交情尤契，蓋二人皆酷嗜石谷也。惲毓鼎《澄齋日記》光緒甲辰二月廿四日條云：“姜穎生孝廉（筠）論畫，盛稱石谷子，推為國朝第一手，甚致不滿于麓臺。”可見其宗風(fēng)所尚。姜筠字穎生，別號大雄山民，與林紓及陳獨(dú)秀之父陳衍庶并稱，“左石谷而右麓臺”，善集唐人句為畫，曾為梁啟超作《萬牲園修禊圖》。故易順鼎詩云：“結(jié)客黃金如劍俠，論交白石有詞仙?！鼻熬湔f辛，后句說的就是姜穎生。此外，據(jù)倫明《辛亥以來藏書紀(jì)事詩》，辛仿蘇“攜優(yōu)結(jié)客，恣意揮霍”，以余力兼顧古籍書畫，“異書滿屋”。關(guān)于“攜優(yōu)”之事，倫明《清代燕都梨園史料》序詩云：“采蘭歲晚涉寒江，旅櫬蕭條劇可傷。散盡黃金不歸去，名都無此少年郎?！弊⒃唬骸绊樀滦练绿K孝康，嗜書畫，尤好交名士。眷姚佩蘭，擲資巨萬。癸丑寓大吉巷，余時過從，談宴甚歡。中歲境稍窘，重來都門，視佩蘭如舊，未幾，病死。佩蘭貌妍而藝拙，演花衫無名。”這說的是他在京城的軼事。徐信孚亦云：“惟仿蘇倜儻風(fēng)流，怡情聲伎。宣統(tǒng)初年，粵中劇社新組織女班，仿蘇為之東主，哀絲豪竹，家道寖以中落?！闭f的是他回廣東當(dāng)劇班老板敗家的事。

辛仿蘇于京城待了兩三年，已經(jīng)買了一大批書畫。南下之時，易順鼎《送辛仿蘇還粵東》以一種奇奇怪怪的詩風(fēng)記述了辛仿蘇狂收豪買的勁頭，比顏世清所記還要更生動些。詩云：“君年今才二十五，來京師已兩年許。不走朱門謁權(quán)貴，不把黃金買歌舞。一朝遇我便相親，手足論交傾肺腑。有時或訪皇姑墳，無日不在海王村。恨君不逢朱竹君，恨君不遇程魚門?！庇衷疲骸熬园税俳鹋c張侍郎，爭購石谷仿荊關(guān)之立軸。又有大癡楚江秋曉、香光秋林讀書、石谷漁浦秋晴、石田虎乒、漁洋禪悅、廉州白云之橫幅。示我以錢舜舉之梨花、文衡山之落花、張憶娘之簪花、程瑤田之芋花、駱騎蘭之三朵花。自宋元以來至于明之正嘉以及國朝之乾嘉，書者畫者題詠者一百數(shù)十家，怪君何貪又何奢！又有新羅花鳥、南田花卉、冬心畫佛、兩峰畫鬼，黃鶴山樵、八大山人、清湘老人、漁山、麓臺、尺木、蓮巢、松壺、鹿床之山水，金題玉躞多且美，使我留連不能已?！逼渲辛_列的藏品，確實(shí)是琳瑯滿目，而俱得之于二三年中，其中也提到了和張燮鈞爭購石谷仿荊浩青綠山水立幅的事。光緒早間，翁同龢買王石谷杰作《長江萬里圖》也僅僅花了四百金（這是翁氏用來買宅子的積蓄）。憑著一股子富二代的任性癡迷勁兒，辛仿蘇把廠肆價格拉到了高位。南歸以后，辛仿蘇在廣東也刮起了瘋狂“掃貨”的旋風(fēng)，“由登云閣主人駱浩泉作介，搜羅孔氏岳雪樓散出之書，又得香山何佩舫家書”，于是“粵垣藏書，自孔、方二家衰替后，繼起者不得不推辛氏矣”。

芋花盦精品，多有影印本?！读_兩峰鬼趣圖》是芋花盦最有名的藏品之一，名流題詠百余篇，有宣統(tǒng)元年文明書局影印本。魯迅先生曾看到過這個印本：“清朝人的筆記里，常說羅兩峰的《鬼趣圖》，真寫得鬼氣拂拂;后來那圖由文明書局印出來了，卻不過一個奇瘦，一個矮胖，一個臃腫的模樣，并不見得怎樣的出奇，還不如只看筆記有趣?！边@篇文章直指國人愛搗鬼的惡習(xí)，而羅惇曧為辛仿蘇題《鬼趣圖》，則把晚清社會比作新鬼叢生的鬼鄉(xiāng)了。惲壽平、王石谷“亙古無雙”花卉樹木合冊，有宣統(tǒng)元年神州國光社影印本，又有文明書局民國七年珂羅版。后者識語云：“冊首有王虛舟題‘亙古無雙篆書四大字，芋花盦主人視此為無上至寶，不肯輕易示人。本局以特殊交情，承主人嘉許借印，以公同好。”可見仿蘇對此鐘愛至深。此冊有辛氏題跋：

惲、王合璧冊，舊藏南海巨室黃氏，后有黃季度其人者拆而為二，自是南田花卉及王虛舟題首歸季度;石谷始終在黃式之處。季度歿后書畫散迭，四頁花卉十年之間屢易其主。光緒乙巳余得之于鐘氏，因念四頁石谷不得，終是憾事。式之固雄于財，非可以貨取，畫賈謝頌棠為余極力謀之，不半載報命曰：得之矣。蓋其以古瓷易來而索重值于余，以其延津之合也，故亦不惜與之。物之聚散無常，然亦莫非前定，余初得南田也，固料不能得石谷于式之。其離而為二，非意料所及，及其合也，更出意料之外。有散必有聚，此亦物理之常耳，又奚疑焉。甲寅冬夜記。

此跋記惲、王合璧冊流傳脈絡(luò)甚詳。黃季度與康有為善，屢有唱和，黃式之不詳;鐘氏為鐘葆珩，亦為著名收藏家，所用印多為黃牧甫作。然而辛氏收藏雖富，不甚在意，“嗜欲多，無暇讀書”，又秘不示人。身后藏品轉(zhuǎn)歸胡毅生、徐信孚等，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孫殿起南下尚購得諸多明刻佳本。徐紹棨《廣東藏書紀(jì)事詩》云：“芋花閣主態(tài)翩翩，文采風(fēng)流記當(dāng)年。燕子春燈原雅事，回頭一夢事如煙?！睍嬍詹丶掖蟮置獠涣诉@樣的身后蕭條。

寒木藏珍散如煙

張伯駒《春游瑣談》：“在民初間，鑒藏書畫之風(fēng)又漸盛。然書不過成劉翁鐵，畫不過四王吳惲，其價值或在宋、元之上。民初后，鑒藏家其著者有楊蔭北、關(guān)伯珩、葉遐庵、顏韻伯、汪向叔諸氏。……顏韻伯與關(guān)伯珩同時以鑒藏書畫著名，所收亦多，但贗跡亦不少，未有目錄。售與日人之東坡《寒食詩》帖，為蘇字之最精者。余收有其項圣謨設(shè)色花卉冊。顏氏身后蕭條，全部所藏售出抵債?！彼霎?dāng)時收藏風(fēng)氣與顏世清所云實(shí)相吻合，只是關(guān)于顏氏生平實(shí)有未盡處。劉成禺《洪憲紀(jì)事詩》云：“宮內(nèi)嘲談竟鬩墻，君臣御跛笑升堂。寄言來日聾皇后，勝卻徐妃半面妝?！弊⒃疲骸啊斗Y梁傳》：郤克升堂，婦人笑于房。謂使禿者御禿者，跛者御跛者，故婦人笑于房也。克定左足病曳，顏世清右足不良于行，洪憲元旦，世清朝賀新華宮。禮成，世清退值，疾趨儲宮賀太子，世清行拜跪禮，克定還禮如儀，克定左跛，杖而能起，世清右跛，亦案地良久，身乃成立，左右各留半膝，有如抵角對躥之戲?？宋?、克良大笑哄堂?？硕ㄊ⑴?，痛責(zé)諸弟，謂其兒戲朝儀。克良答曰：汝真以儲君威權(quán)，凌辱群季耶？世界上豈有跛皇帝、聾皇后者？并譏克定婦?！硕v怒擲物，世清又跛詭以求息怒。”然則顏世清乃是洪憲帝制的吹鼓手之一，其所作為頗令人不齒，故劉成禺以筆墨辱弄之。沃丘仲子《當(dāng)代名人小傳》所述更為不堪，世清以跛足不為袁世凱所重，于是一意討好袁之寵妾，送上諸多珍異之物，漸被重用。世清本以副榜捐納道員，徐世昌執(zhí)掌東三省，遂保舉實(shí)任長春道。世清師事徐世昌，為官“慷慨敢任事”，然“對人陰謀狡計，雖智者不能防”，“能探取上官意旨，從而挾制之”，而“袁段密謀，亦間參末席”，在北洋軍閥中也算是個厲害的小角色。他尤其貪戀天津一地，不愿他往就職，曾任職天津海關(guān)、礦務(wù)等肥差，故雖漁色豪奢，而家財日富，遂傾力于書畫收藏。當(dāng)時的大富大貴之人，不走包戲子、戀風(fēng)月的老路，便是癡迷于書畫收藏，或二者兼而有之。與辛仿蘇不同，顏世清是貴公子兼官僚，品格不高，而書畫鑒識力精深。

顏世清（1873-1929）字韻伯，廣東連平人，自號瓢叟、寒木老人等。他出身于累世官宦之家，曾祖、祖父皆官至總督，許禮平《舊日風(fēng)云二集》對其家世有詳考。如前所言，他首先是一位書畫收藏大家，與關(guān)伯珩、葉恭綽、景樸孫等齊名。近來有文章說世清有《寒木堂書畫目》傳世，恐非，以張伯駒、葉恭綽均言其無收藏目錄存世，但其收藏大概尚可考。他最著名的藏品，當(dāng)屬蘇軾的《寒食帖》，其他藏品中宋元畫作似不多，其中一些名品已售與日人。內(nèi)藤湖南《寒食帖》跋云：“韻伯為顏筱夏方伯子，家世貴盛，大正壬戌（1922）來游江戶時攜此卷，遂以重價歸菊池惺堂君?！币彩窃谶@一年的十二月，駐東京中國公使館舉辦了一次寒木堂書畫展覽會，展出了其最有代表性的展品五十件，顏世清親自參與了布展。芥川龍之介有《觀寒木堂所藏書畫》詩二首，其一云：“一身青竹葉，婀娜隨風(fēng)婆娑舞，試問此朱墨，竟是誰家之杰作？”應(yīng)該就是觀看展覽后寫就。就在這個時間前后，董源《溪山圖》、宮素然《明妃出塞圖》、王蒙《秋林書屋圖卷》均轉(zhuǎn)讓給了日本人，次年日本藏家即將其中部分畫作影印出版。而傳為燕文貴所作山水長卷、趙子固春蘭圖卷、黃山谷《伏波神祠詩卷》則歸葉恭綽。葉氏《北宋燕文貴山水長卷跋》云：“瓢叟晚年不克保其所有，其精品先后讓之親友，此卷旋即歸余。其景樸孫一卷名《武夷山色》者，亦歸遐庵。瓢叟跋中所稱山谷《伏波神祠詩卷》及龍眠巨跡，亦在余所，惜《寒食帖》已往東瀛矣?！边@些大概是寒木堂最有分量的收藏。此外，他收藏的尚有：沈周《溪山深秀圖》《湖山春曉圖卷》，吳偉《鐵笛圖》，董其昌《仿大癡富春大嶺圖》，李流芳《山水卷》，程正揆《江山臥游圖卷》，所藏書法如鮮于樞《老子道德經(jīng)》、傅山《小楷千字文》，拓片如《麻姑仙壇記》《魏安樂王墓志》等，皆屬于精品。至于他引以為傲的王石谷收藏，除了《太白觀泉圖》，記載倒不是很多。

每得一卷，世清即為之題跋，述其筆墨畫境、流傳與購得經(jīng)過，字體瘦勁挺拔，為人所重。其題沈周《溪山深秀圖》云：

余閱沈石田畫多矣，寶沉庵所藏《送吳匏庵水墨長卷》號稱第一，曾質(zhì)余寒木堂。細(xì)觀秀韻有余，蒼深不足，蓋石田年甫四十有零，所造尚未臻老境，間有稚嫩處，不能為賢者諱也。此卷設(shè)色古雅，用筆渾厚，奔放中?于謹(jǐn)嚴(yán)，乃石田翁有一無二之絕品。先是一月前有有人持士石田《仿子久富春山圖》長卷，余亟勸其收入，不意轉(zhuǎn)眼由論古齋蕭云章為汪向叔世兄購買。論古與余交幾二十年，乃不為余見，今竟得此，足以償所失，殆有過之，他日持示云章，當(dāng)亦嘆翰墨有緣，非人力可強(qiáng)也。如何！如何！己未（1919）七月瓢叟顏乙記。

顏世清跋文之特色在于能夠細(xì)致讀畫，辨其筆墨，詳其授受，并時常記錄收藏遇合之感慨。其題髡殘山水冊亦有此風(fēng)：“石溪畫用筆圓勁，墨色渾淪，蒼莽沉厚，力透紙背。昔人謂其從蒲團(tuán)功夫得來，信然！余物色石師畫廿余年，僅得立軸及此冊，想見高懷絕俗，不輕為人點(diǎn)染，流傳世間，等諸星鳳。周櫟園、程青溪皆與交好，程畫有絕相似者?！庇秩纭短子^泉圖》記其得失經(jīng)過云：“是卷余寶秘有年。嗣為一權(quán)要所知，展轉(zhuǎn)讬人，志在必得。余知某葉公之好龍耳，不過因門客揄揚(yáng)，未必真知此畫精妙。而某炙手可熱，若不割舍或竟如上河圖故實(shí)。未可逆料，遂忍痛予之。果也，不一載，某政治改革失敗逃亡，書畫均風(fēng)流云散。此卷復(fù)落盲從之手。關(guān)伯珩乃設(shè)法購歸，余一見不覺失色。然物得其所，何論彼我。越明年，余請于伯珩，仍歸寒木堂。竟慨然允諾。因記其離合緣起，并志老友之高誼云爾。丁巳十月五日，寒木老人記于京邸?！焙喼本褪且怀鰬騽?。他對自己在收藏方面的識力十分自信，帶著些狂氣：“吾閱書畫二十年，自問三百年來梁蕉林、安麓邨庶幾抗行，余子碌碌，不足道也。”（《溪山深秀圖》跋）惜其身后零落，題跋亦無人為之收拾。

顏世清與當(dāng)世諸位收藏大家均保持了良好的關(guān)系，尤其是與葉恭綽交善，葉氏《矩園余墨》等書頗載其往來之跡?！饵S山谷錄伏波神祠詩真跡跋》云：“瓢叟初得此卷，持以示余，余嘆為得未曾有。瓢叟頗欲以歸余，余向不為巧偷豪奪，故未之應(yīng)。今春京師重晤，瓢叟復(fù)理前說，且以石庵、成邸故事為喻。余感其意，從焉?！庇制洹都o(jì)書畫絕句》注云：“其得《寒食帖》時，余方在座，欲以想讓，余向不喜奪人所好，故卻之?！比欢苏摦嫴⒉灰恢隆Ｆ佰乓允詹厥让?，而遐庵則對石谷頗有微詞。遐庵《清王煙客與王石谷七札小卷跋》：“四王、吳、惲齊名，而論人品者，每于石谷不無異議。往者頗疑中有愛憎恩怨之見，今觀此七札，煙客翁好賢樂善之懷，溢于楮墨，而石谷之見利忘義，亦可于言外得之，知往論之非污也。石谷與墨井亦復(fù)隙末，且有人以為墨井奉天主教之故，其實(shí)恐亦緣簞豆刀錐以致乖忤耳。山水畫純視胸襟，石谷之畫未臻高逸，其以此乎？其以此乎？”遐庵論畫頗重人品，對石谷其人其畫均致不滿，與瓢叟取尚不同。

顏世清不僅是一個杰出的收藏家，也是民國時代一個半官方的策展人，其收藏狀況可由其組織策劃的各種書畫展覽會展品目錄推知。顏世清是一九一七年和一九一八年京師兩次書畫展覽會的發(fā)起人之一。其《太白觀泉圖》題跋云：“京師開第一次書畫展覽會在丁巳十月杪。薈萃古今書畫六百余種，如入鴻都為游山陰道上，蔚如大觀，百年來所無。董斯役者葉玉父恭綽、關(guān)伯珩冕鈞、郭世五葆昌及余四人而已。此卷亦在陳列，重裝因記?！睋?jù)《京師書畫展覽會出品錄》，當(dāng)時展出景樸孫藏品四十二件，關(guān)伯珩四十件，顏世清六十件，而葉遐庵僅五件。顏氏藏品中的精華，當(dāng)屬唐、宋、元三朝十六件書畫作品，其中包括顏真卿竹山聯(lián)句真跡詩帖冊、蘇軾小楷書方干詩卷、董源溪山圖卷、米友仁云山圖卷、鮮于樞詩卷、王蒙秋林書屋圖卷等。又《京師第二次書畫展覽會出品錄》收顏世清藏品七十件，數(shù)量最多，燕文貴設(shè)色山水卷、蘇軾黃州寒食帖、黃庭堅書伏波神祠詩卷等名跡皆赫然在目。故而，寒木堂雖無藏品目錄存世，合此二卷展覽目錄亦可以想見其收藏全貌。關(guān)于這些藏品的真?zhèn)危苷叵椤读鹆S雜記》有一段評論：“韻伯所藏宋蘇軾《寒食詩帖》卷，強(qiáng)崛樸茂，蘇書第一，山谷題亦真。宋釋法能白描《水陸道場圖》卷，意境筆墨皆精妙，可以起人信心。元趙衷、張觀合作水墨《十八應(yīng)真》卷，精能之品，明李麟水墨《維摩說法圖》卷，筆鋒勁利，有刀頭燕尾之妙。明邵彌仿元六家水墨山水卷，運(yùn)用自然，各盡其勝。宋黃庭堅《劉賓客伏波神祠詩》卷、元郭畀《云山圖》卷皆偽?！敝苷叵閷τ跁嫼芴籼?，觀此評論可見寒木堂藏品之精。

除了這兩次國內(nèi)展覽，顏世清也是赴日展覽的積極籌備者和參與者。據(jù)馬成芬《清代顏真卿書跡作品輸入日本考—以〈顏真卿三稿〉及其單帖為中心》的研究，一九二二年十二月，駐東京的中國公使館舉辦了一次顏真卿書跡展覽會，共展出了五十種顏真卿作品真跡，十二月十八日，《東京朝日新聞》（第13127號）發(fā)表了一篇關(guān)于《顏真卿真筆》的報道：

正在日本訪問的中國名士顏世清的寒木堂書畫展覽會于十八、十九以及二十一、二十二日舉行，地點(diǎn)位于麹町永田町的中國公館。十七日下午二點(diǎn)至五點(diǎn)，在公館的舞蹈室舉辦了一個招待展覽，展示了一百三十件展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五十件，邀請知名人士、愛好者以及專家參觀。顏世清先生在使館人員的幫助下完成了布展，他表情自得地說：“這些是珍品中的珍品，感覺如何？這是五代遺源，這是宋代李公慶的白描閭卷，不錯吧。”公使也在一旁陪同……（原文為日文，承鄒波先生翻譯，特致謝忱）

這次展覽似乎是顏世清的一次個展。還有的研究者指出，顏世清聯(lián)合周肇祥與日本畫壇領(lǐng)袖大師渡邊晨畝聯(lián)手，由渡邊晨畝提議并積極推進(jìn)，打造了一個名為“日華繪畫聯(lián)合展覽會”的交流平臺，第一屆一九二一年（北京、天津）、第二屆一九二二年（東京）、第三屆一九二四年（北京、上海）、第四屆一九二六年（東京、大阪），形成一個橫跨六年之久的品牌。（參見華夏收藏網(wǎng)《〈黃州寒食詩帖〉遞藏者里的收藏大佬顏世清》一文）《梵天廬從錄》注云：“癸亥（1923）夏，攜所藏名跡東渡，陳列于大阪每日新聞社樓上。長卷巨軸，自道子起，至清之四王吳惲止，凡數(shù)百種，觀者嘆絕?！边@可以視為上述說法的一個旁證?！逗程返燃从诖藭r東流日本。

顏世清的書畫收藏，最終也難免“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命運(yùn)。張伯駒《春游瑣談》說他身后蕭條，全部所藏售出抵債?！读鹆S雜記》卷十九：“顏痂子（當(dāng)為瘸子）欠匯業(yè)八萬，舉所藏書畫十之八九為抵償。匯業(yè)出賣，照其所書價目減十之四五不等?！背鲎耘馁u現(xiàn)場友人的記述，其說可信。蘇軾《寶繪堂記》云：“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辛仿蘇大概屬于“寓意于物”者，而顏世清則屬于“留意于物”者。古籍長物之道，“譬之煙云之過眼，百鳥之感耳”，欣然接之，即是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