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 點

一

公董局這次突然表示，會在法租界巡捕房提拔一名華裔副總探長，以表彰華人為租界所作出的貢獻(xiàn)，并彰顯公董局對華人的尊重和公平。這也是他們迫于上海地方政府越來越強硬的政治姿態(tài)，以及華人在各個領(lǐng)域異軍突起的整體局面，才不得已做出的決定。在這之前，巡捕房所有的正副總探長一律都是外籍人士，從來沒有華人涉足。

而如果要在法租界巡捕房總部以及那么多分部當(dāng)中物色一位華裔副總探長的人選，周鳳岐無疑是最大的熱門。不是么？無論是在巡捕房的影響，還是個人的偵破業(yè)績、業(yè)務(wù)能力，以及給法租界巡捕房帶來的榮譽，他都算是佼佼者。

周鳳岐本人也有這樣的想法。他對自己這幾年在巡捕房的作為也挺自信。他在所有被提名的華裔探長名單里反復(fù)對比，最后還是覺得自己是當(dāng)仁不讓的人選。

但事與愿違，他恰恰就在初選環(huán)節(jié)被意外刷了下來。這個結(jié)果令周鳳岐始料未及。

在這之前，每次跟人提及這件事，大家就都會說，周探長，這次選拔，非你莫屬，到時候你得請客。而周鳳岐心里美滋滋的，但每次都會裝作淡定地說，哎，隨便吧，無所謂。我還是做我的探長舒坦、省心。

總探長安德烈很快就找周鳳岐談心，表示這次遴選，是公董局的特別小組在負(fù)責(zé)，跟他無關(guān)，要是以他個人心意，周鳳岐必定是不二人選等等。說了一大堆安慰的話。為了安撫周鳳岐，安德烈更是出人意料地準(zhǔn)了周鳳岐一個星期的長假，讓他出去散散心，同時也是想借此表達(dá)一下他的歉意。

周鳳岐聽著大胡子安德烈的嘮叨，越聽越無地自容，越想越不服氣，就問了一句：評選小組把我刷下來，原因是什么？

安德烈大咧咧坐在椅子里，攤了攤手，說評選小組認(rèn)為你周探長偵探業(yè)務(wù)水準(zhǔn)不容懷疑，為人也正直，不過么……就是性情方面有些瑕疵。

周鳳岐覺得新鮮，就追問，這個瑕疵指的是什么？大胡子撓了撓頭，說人家說你性情過于善良仁慈，有時候更會同情心泛濫，不適合擔(dān)任副總探長這種領(lǐng)導(dǎo)職位。

那天在跟安德烈結(jié)束談話以后，周鳳岐馬上就開始了他的長假。那個時候的他，就覺得這個巡捕房他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第二天周鳳岐一直睡到中午。母親一大早去了孤兒院做義工，午飯后回家，看到兒子還睡在床上，嚇了一跳，就問長問短的。周鳳岐也沒敢跟母親提這件事，只說是不舒服。

下午的時候，助手趙勤來到周鳳岐家里，還帶來了一些酒菜。周鳳岐心里郁悶，就跟趙勤吃喝起來。

“趙勤，你覺得一個人善良一些，富有同情心一些，這有什么錯？”周鳳岐一口悶掉小酒杯里的七寶土燒，憤憤說道。

趙勤給周鳳岐的小酒杯滿上，笑著說道：“師傅，你別去聽這幫洋人嘀咕。他們的那種選拔，根本就不可能做到任人唯賢。你犯不著生氣?！?/p>

周鳳岐看了看徒弟，更加生氣，一丟筷子說道：“你以為我真的稀罕這個位置嗎？”

趙勤跟著周鳳岐的時間也算長了，有時候也會對他沒大沒小開玩笑。此時他盯著周鳳岐看看，最后笑笑說：“師傅，我看你還就是放不下這個位置。要不然你生什么氣呀？”

“滾！”周鳳岐端起酒杯，一口悶掉，繼續(xù)說道，“我只是咽不下這口氣。你說這樣一來，我以后還怎么有臉呆在巡捕房？大家肯定會笑話我?！?/p>

“嗨，師傅，你呀，也是個特別要臉的人?！壁w勤笑笑說。

“你廢話。誰不要面子？你不在乎嗎？”周鳳岐瞪了趙勤一眼道。

趙勤笑著道：“算了，師傅，這巡捕房上上下下，誰不服氣師傅你的能力？但業(yè)務(wù)能力強的人，卻不一定會受上峰喜歡，這個也是太常見了?！?/p>

“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有時候過于善良，心軟，見不得可憐的人，所以也確實不適合呆在那種職位上。我就是有些不服氣。哎對了，你大白天的過來跟我喝酒，不用工作啦？”

“我是奉安德烈的指示過來的。他說你休假一周，我這個助手呆著也沒什么事，就讓我陪你散散心，出去走走，還給了我們一筆費用。嘿嘿，這個鐵公雞，這次倒是爽快……”趙勤說著拿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

“大胡子這是擔(dān)心我撂擔(dān)子辭職不干?！敝茗P岐冷冷地說道。

“沒錯。這個老洋鬼子，他這是在巴結(jié)師傅你呢?！壁w勤今天只管給周鳳岐鼓勁。

兩人接下去就開始說起外出散心的事。他們都未曾料到，這次外出散心，還會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案件在等著跟他們遭遇，并通過那個離奇的案件，最終讓周鳳岐坦然接受了這次落選。

趙勤離開周鳳岐家前，突然想起了什么，從包里拿出一份報紙，丟在桌上。

“師傅，這是我過來時買的報紙，你看看吧。巡捕房提拔華人副總探長的事，已經(jīng)被捅到媒體上去了?，F(xiàn)在全上海人都知道你周探長這次落選了?！壁w勤說完就走了。

周鳳岐拿起報紙，翻看，氣得把報紙撕得粉碎。

二

休假的第三天周鳳岐就跟趙勤一起，坐上了去杭州的火車。他們準(zhǔn)備在杭州待上兩天，頭一天先去靈隱寺燒香祈愿，第二天就去西湖上泛舟蕩漾，放松心情，傍晚在樓外樓找個臨窗的位置，點上幾個杭幫菜，吃完就乘火車回上海。

但就在周鳳岐上車時，意外被兩個記者纏住。還沒等周鳳岐弄明白，對方開口就問周鳳岐的心情，還問這次從杭州回家后，還會不會去巡捕房做探長之類的問題。

周鳳岐很驚訝，自己去杭州，他們怎么全知道了？記者們笑笑，說這件事現(xiàn)在全上海都在關(guān)注，你周探長現(xiàn)在是熱點人物，如果有必要，我們自有辦法打聽到想要知道的所有事情。

周鳳岐很氣憤，喝退記者，隨后跟趙勤上了火車。

火車徐徐駛出北站。周鳳岐和趙勤面對面坐在車廂里，閑聊了一會，周鳳岐就沒了心思，自顧拿出剛剛在站臺外買的報紙，一展開就看到自己落選的新聞報道赫然在顯著位置。文章里居然還提到今天周鳳岐會去杭州散心，不由得他立馬怨氣攻心。

“師傅，你別生氣，遴選副總探長這件事，公董局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市民，全程透明公開，所以你現(xiàn)在完全是個透明人。這也是沒辦法的?！壁w勤勸道。

“但我都已經(jīng)出局了，他們還盯著我干嗎？”周鳳岐嗑著瓜子說道。

“因為你曾經(jīng)是熱門人選，又是法租界名偵探，大家自然愛關(guān)注。有人關(guān)注，這幫小報記者就會想方設(shè)法掏你的新聞，添油加醋，這樣才賣得動報紙呀?！壁w勤說道。

有個姑娘背著一個細(xì)長包裹走進(jìn)這節(jié)車廂，在周鳳岐的后面坐下。她坐下以后，首先單手把半人高的包裹從后背卸下來，小心翼翼豎起，一頭朝天，另一頭就擱在自己膝蓋上。這個東西有點像一根粗大的竹筒，外面用一塊青布包裹著，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而她的左胳膊看上去有些怪異，自始至終一直下垂著，左手掌上還戴著黑手套。

這個時候車身微微一晃，小姑娘沒有坐穩(wěn)，身體一偏，手里的東西有些把持不住，就一頭歪向前面，恰好對著周鳳岐的后腦勺，輕輕叩了一下。周鳳岐剛好拿起茶杯準(zhǔn)備喝水，被這樣一叩，茶杯里的水晃悠出來，濺在報紙上。但此時那個東西還在往前掉落，周鳳岐下意識伸手接住，后面姑娘眼疾手快，隨后就把東西收好。

“對不起，先生，對不起對不起……”小姑娘連聲道歉。

周鳳岐本來心里煩躁，被濺了茶水，就有些惱怒?；仡^看清對方是個嚇壞了的姑娘，不便發(fā)怒，硬生生就把一股怨氣咽了下去。抬頭又打量了一下姑娘那個長長的包裹，也沒怎么難為對方，轉(zhuǎn)過頭去，丟掉報紙，繼續(xù)喝茶嗑瓜子。

“小姑娘，你當(dāng)心點?！壁w勤沖著姑娘說了一句。

“對不起兩位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該死……”姑娘繼續(xù)道歉。她的身影瘦，但目光靈動機(jī)敏，聲音悅耳，說起話來連珠炮似的。

周鳳岐和趙勤也不想為難她，就此作罷，自顧喝茶看報。兩人一路無語，火車很快過了春申站。

就在這個時候，姑娘突然從后面走近，單手抓著一小袋花生米過來，沖著兩人一笑，然后把花生米放在小桌上。

“兩位先生，吃點花生米。剛才真的要謝謝你?！惫媚镎f話之際，微笑望著周鳳岐。

周鳳岐看到花生米，就問道：“你想謝什么？我好像沒幫過什么?！?/p>

“瞎說。剛才我的畫筒不小心倒下來，幸虧你這位大哥扶住，要不然畫筒摔壞了，我就要倒霉了?！毙」媚镄τ卣f道。

趙勤打量著她，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想去哪？”

小姑娘爽朗一笑，說道：“我姓米，單名一個娟字。但大家都喜歡叫我米粒。我是專程去杭州送貨的?！?/p>

周鳳岐朝著那個畫筒努了努嘴，問道：“你這里面是什么東西？”

米粒聽罷，雙目放光，環(huán)視左右，俯身過來，悄聲說道：“這里放著我爸爸畫的畫。杭州有個客人預(yù)訂的，我給送去……噓，不要讓別人聽見，我這畫貴著呢。”

米粒說到這里，秀眉微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攏著豎起，壓在嘴唇上，對著兩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周鳳岐跟趙勤對視一眼，啞然失笑。好一個沒心沒肺的丫頭，既然知道這畫貴，卻還在他們這兩個陌生人跟前說漏嘴。

“你父親是哪位大師？姓甚名誰？他的畫比張大千貴嗎？”趙勤拿起桌上的花生米，丟進(jìn)嘴里咀嚼，笑著問。

米粒顯然對趙勤的語氣有些不滿，舉起手，敲了一下桌子，說道：“說什么呢？我父親比不上張大千，但說出來了，還真怕嚇著你們。”

周鳳岐聽到這里，有些好奇，就問：“哦。你父親叫什么？”

米粒被周鳳岐這樣一問，顯然有些猶豫。趙勤見狀，就又開始譏笑起來：“吹牛。依我看，她爸最多也就是個畫界的無名小卒。”

米粒顯然無法容忍趙勤的態(tài)度，咬咬牙，坐在周鳳岐邊上，悄聲說道：“豁出去了。我父親就是秦坤，江湖人稱小朱耷的就是。朱耷你們知道嗎？古代一個著名大畫家……”

“真的？”周鳳岐暗暗吃驚。

“我騙你有意思么？”米粒見到周鳳岐一臉驚訝，很是滿意。

“空口無憑，我們憑什么相信你？”趙勤不相信。

“秦坤我聽說過，是個傳奇畫家，畫風(fēng)獨特，作品市場價格也確實不菲，而且極少有人見過他的真容……”周鳳岐盯著米粒，喃喃自語道，“而且風(fēng)聞他確實有個女兒，而且這個女兒的左臂從小殘廢……”

“對了。這是一個檢驗真?zhèn)蔚暮棉k法。給我們看看你的左臂吧。”趙勤一臉不信任地說。

米粒朝趙勤白白眼，想了想，機(jī)警地環(huán)視左右，隨后側(cè)過身去，把左臂對著周鳳岐，悄悄拉起衣袖，褪下手套。

周鳳岐馬上就看到，米粒的左胳膊細(xì)得就像是一根枯死的樹枝，手臂和手掌上的肌肉已經(jīng)全部萎縮。

周鳳岐和趙勤都有些意外。米粒嘿嘿一笑，重新遮起衣袖，道：“怎么樣，這回信了吧？好好托住你們的下巴?！?/p>

“瞧你的胳膊，也是怪可憐的?！敝茗P岐說道。

“可不是么。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就靠父親賣畫為生。我這樣的身體，還要出來四處奔波?！泵琢Ｎ卣f道。

“你父親既然是秦坤，那你們一定賺了不少錢吧？”趙勤問。

米粒嘆息道：“哎，半年前父親生了一場大病，花光所有積蓄不算，視力還一天不如一天，醫(yī)生說他這眼睛，早晚得瞎。關(guān)鍵是眼睛要是真瞎了，那還怎么畫畫呀？”

聽米粒這樣一說，周鳳岐心中暗暗感嘆：這父女倆，也真是不易。

說話之間，火車已經(jīng)過了松江，車廂里少了好些旅客。米粒也返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周鳳岐和趙勤拿出一些干糧吃著。

“師傅，你相信她說的話么？”趙勤瞟了一眼米粒，悄聲說道。

“我信。”周鳳岐毫不懷疑地說道。

“你憑什么信？”

“就憑她的那條胳膊。”周鳳岐說，“她沒必要騙我們。挺可憐的父女倆，不是么？”

趙勤笑笑道：“師傅，難怪他們說你心懷憐憫，真是沒說錯?！?/p>

“哎呀……”他們身后的米粒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我東西沒了。有人偷東西！”

周鳳岐趕緊起身詢問。米粒一臉驚恐，打開畫筒蓋子給周鳳岐看，里面什么也沒有。

“我的畫，我的畫被人偷走了。哎呀這可怎么辦呀？”米粒說完，大聲哭了起來。

哭聲驚動了整個車廂的人。

“上車后我還檢查過，畫筒蓋子的封口是完整的。剛才我給你們送花生米時，東西就放在椅子上。等我跟你們說完話回來后，再解開包裹，就看到封口毀壞了，里面的十二張畫也不見了……嗚嗚嗚嗚……”米?？薜脻M臉是淚，模樣叫人看了就心碎。

周鳳岐觀察了一下車廂，發(fā)現(xiàn)乘客很少，就覺得如果竊賊真的存在，那么也多半已經(jīng)從之前的松江站下車了。再要回頭去找，基本沒有任何希望。一定是剛才米粒在跟自己說話時，才被竊賊找到機(jī)會下手的。這個小姑娘也真是夠可以，把這么貴重的東西，隨隨便便就丟在一邊。畢竟還是年紀(jì)太輕。

“既然這畫那么貴，你父親怎么會讓你這個小姑娘去送貨的？你讓客戶上門取也行呀?！敝茗P岐埋怨道。

“我們從來都不讓客戶上門，也沒人知道我們住哪。這是我父親立下的規(guī)矩，他不喜歡被人打攪。以前所有的貨，也都是我送過去的，從來沒有出過事。父親說我看上去一個弱小女子，不容易引起關(guān)注……”米粒哽咽著說道。

周鳳岐心里暗暗惋惜。這丫頭看著機(jī)敏，實際上也疏忽大意。剛才還在跟他們兩個陌生人露底?；蛟S是她看著我們兩個面善，這才放松了警惕嗎？

三

最后周鳳岐陪著米粒一起在杭州下了車，然后又陪她一起去見了她的客戶。

在車上時，周鳳岐就已經(jīng)對米粒產(chǎn)生同情。再加上她的畫被偷，跟自己多少也有些牽扯。所以周鳳岐臨時決定，放棄游玩，先幫她一把。

然后周鳳岐覺得想要幫她找到那些畫，難度真的不小，但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所以他覺得去見見那個客戶，了解些情況，或許會對自己有益。畢竟他剛才已經(jīng)了解到，知道米粒這次行程的人，除了她父親，應(yīng)該就剩下這個客戶了。

但等他們見到客戶以后，卻意外得知，客戶早在半小時前，就已經(jīng)拿到了這十二張畫。

“……是一個化過裝的男人送來的。我驗貨后就把錢交給他了?！笨蛻魪堥L君說道。

“化過裝？”周鳳岐問。

“是的。這種裝化得很夸張，根本看不出這個人的原來面目，連聲音都變掉了。不過我也理解秦坤的德行，派這樣的人過來，也是他的風(fēng)格了?！睆堥L君說。

米粒悄聲對周鳳岐說：“他說的沒錯。我包里就有很多喬裝的東西。原本一下火車我就會把自己化裝得連親爹都不認(rèn)識，再去送貨。就是想圖個安全……”

“你把貨款給來人，也不需要驗證一下對方身份嗎？”周鳳岐問道。

張長君擺擺手道：“沒有那么復(fù)雜，我看到這些畫，就知道對方身份。跟秦坤又不是頭一次交易?！?/p>

周鳳岐暗暗后悔?，F(xiàn)在看來，竊賊在火車上得手以后，并沒有下車，而是跟他們一起到了杭州，然后趕在他們之前到客戶家，成功兌換到了銀票。

“買這些畫，花了多少錢？”周鳳岐問。

“整整六百塊大洋呢。”張長君嘀咕著，“還好，東西還是到手了。不過秦坤就倒霉了，這也怪不得我，我是一手貨一手錢，除此之外的事，你們別找我?！?/p>

米粒一聽，馬上就大聲哭了起來：“哎呀這下子完蛋了。我父親眼睛不好，很快就畫不了畫了。這些錢，是他準(zhǔn)備拿來養(yǎng)老的呀……爸爸呀，我對不起你呀。”

米粒就在張長君家的客廳里大聲哭泣著。張長君心煩意亂，又不好發(fā)火，只能規(guī)勸道：“米粒，這件事怨不得我。是你自己在車上不小心失了手。我花了六百大洋，拿到這十二張畫，可是一點便宜都沒有沾到呀?！?/p>

周鳳岐警覺地望著張長君，問道：“張長君，來見你的那個人，大致什么模樣？”

張長君想了想說道：“嗯，個子不高，年紀(jì)大概不會小于四十歲。穿了個帶帽子的大袍子，駝背……不不，這也應(yīng)該是對方故意掩飾體形，在后背里墊了東西。另外他還帶了面具和假頭發(fā)，沒跟我說過幾句話，一直變著聲音，但是聽口音，也就是江浙滬一帶的人吧?！?/p>

周鳳岐在張長君家的客廳里坐下，努力回憶在火車上所見過的每一個人，但是難度很大。更何況即便這個竊賊曾經(jīng)就在火車上，周鳳岐也不可能記得。因為這個冒名頂替的家伙在火車上時必定還沒有化裝，他原本是個什么樣子，根本不得而知。

周鳳岐想了想，馬上讓趙勤去找杭州當(dāng)?shù)鼐斐雒鎺兔?，?zhǔn)備把張長君手里的那十二張畫暫扣起來。因為這十二張畫從某種程度上看，就是贓物。

張長君不干了，大呼小叫。但杭州警察也聽說過周鳳岐的名聲，不敢馬虎，也愿意配合。張長君滿臉委屈，說我付了錢，最后東西還被沒收，這不是兩頭空嗎？這還有公道嗎？

趙勤悄聲提醒周鳳岐道：“師傅，你這么做，就是完全接受了米粒的單方面說辭。你覺得這樣做合適么？”

周鳳岐看了看蜷縮在一邊抽泣的米粒，躊躇著。

現(xiàn)在的米粒滿臉是淚，臉色蒼白，絕望地癱坐在地上，先前機(jī)敏的目光，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茫然而惶恐。她左邊的衣袖無力地耷拉著，一只干癟的手掌被黑手套包裹，看不出有一絲生氣、活力。瘦弱的肩頭尖尖地在她的衣服里聳立著，更加顯得無助，活脫脫就像是一?？蓱z渺小的小米粒。

趙勤眼見米粒這副模樣，又看了看周鳳岐的神態(tài)，感嘆一聲，心里就已經(jīng)有了答案。

果然，周鳳岐遲緩片刻說道：“米?？蓱z，我相信她的?！?/p>

然后周鳳岐告訴張長君，一般情況下，贓物在買賣中不受保護(hù)，所有交易都是無效的，若沒特別的緣由，一般都會歸還給失主。如果你不服氣，那么可以通過法律程序來爭取獲得。至于能不能如愿，那要看法庭的主張了。

張長君非常懊惱。但他表示自己一定不會放棄。

而周鳳岐卻不想讓他得逞，因為他覺得這很可能就是秦坤的最后一批作品，還是物歸原主會更好。要是出了差錯，他們父女倆以后的生活就會陷入僵局。

所以現(xiàn)在他要做的，是盡量查實那個化了裝以后來送貨的人物。

周鳳岐在一名杭州警察的帶領(lǐng)下，開始走訪張長君家附近的商販居民。一番打聽后，有餛飩攤的老板反映，就在周鳳岐說的那個時間段里，他的餛飩攤子上，曾經(jīng)來過一個奇怪的人。

“那應(yīng)該是個中年人，穿著一件很寬大的袍子，很少見。頭臉上扎著一個頭巾，只露出一雙眼睛，頭上也戴著帽子。個子不高，好像還是個駝子……”攤販想了想，說道。

聽到這些，周鳳岐肯定這就是去跟張長君交易的那個人了。

“他除了一身打扮怪異，還有什么特征嗎？比如說他的聲音，他隨身還帶著什么東西……”周鳳岐繼續(xù)問。

攤販搖搖頭說：“這個倒沒注意到……對了，我看他當(dāng)時一直在看表，而且好像眼神還不太好。他的懷表很漂亮，應(yīng)該很值錢的樣子。”

“他要餛飩吃了嗎？”周鳳岐又問道。

“他一開始就干坐著，我問他吃不吃餛飩，他點點頭。我給他盛了一碗，他根本沒有吃，卻丟給我一個大洋。我把找他的錢放在桌上，他到離開也沒有拿。”攤販說道。

“看上去這人挺闊氣的?！壁w勤嘀咕一句道。

“對了，這個人臨走之前，一直在看表，就好像……就好像……”攤販邊回憶邊說。

“就好像什么？”周鳳岐追問。

“就好像他是在掐著某個時間點似的。”攤販說道，“最后離開時，也是一轉(zhuǎn)眼人就沒了?！?/p>

“他在你這里坐了有多久？”趙勤問。

“一刻鐘是有的。”攤販說。

一刻鐘。那么這個人在火車上得手以后，或許還是跟他們坐同一輛火車到的杭州。周鳳岐想起他們到杭州站以后，曾經(jīng)因為要不要幫助米粒而猶豫過一陣，而且決定過來時，又錯過了一趟到張長君這里的班車，所以被對方搶先到達(dá)，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對方在到達(dá)杭州后，并沒有馬上去張長君家交易，而是在這個餛飩攤上磨蹭了一刻鐘，這又是為什么？按理說他應(yīng)該爭分奪秒去交易才對呀。

除此之外，周鳳岐再也沒有找到任何有關(guān)這個人的蛛絲馬跡。

那么問題又回來了。這個怪人，到底是如何掌握到米粒的出行計劃和路線的呢？要知道整件事對方要是不徹底摸清米粒的行程，是絕無可能得逞的。

而米粒的行蹤，又只有她父親秦坤，以及客戶張長君知情了。

秦坤自然不會出賣米粒的出行時間路線，那么最有可能把秦坤遣人來杭州的送貨消息泄露出去的，也只有張長君了。

問題是張長君有必要這么做嗎？

想到這個，周鳳岐猛然像是被人狠狠敲打了一下，瞬間醍醐灌頂。

張長君說他接到過秦坤的消息，說是今天會讓人送貨過來，但沒說是誰，反正讓他驗貨付款便是，其余莫要多問。這也是秦坤的一貫風(fēng)格。

而上海到杭州的火車每天也就那么幾個班次，張長君很容易估摸得到，或者他就算是向秦坤打聽，秦坤也必定會如實告知。

換句話說，整件事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那就是這個竊賊就是張長君自己杜撰出來的。真正的竊賊，或許就是他自己，或者是他委托的一個同伙。因為他是極少數(shù)知道送貨人具體行程的人之一，而且在火車上，像米粒這樣背著一個畫筒的女子，也必定會一眼就被張長君認(rèn)出她就是秦坤的送貨人，或者他曾經(jīng)見過米粒也不一定。這方面他可以提前做很多功課。

那么接下來他完全可以在半路上出手，偷走這批東西，然后等著他們上門，再杜撰出這樣一個子虛烏有的送貨人。這樣?xùn)|西他拿得光明磊落，又省去了六百塊大洋。至于那個怪人，或許就是張長君一個同伙，或者干脆就是喬裝以后的張長君本人。從攤販的描述看，怪人就是張長君這樣的推測，也并沒有什么不可能的。

想到這些，周鳳岐感覺這件事深不可測，需謹(jǐn)慎對待。而到目前為止，張長君的嫌疑一下子就變得很大。

周鳳岐心里牽掛著米粒父女，情緒就變得有些急躁起來。這種急躁的情緒，平時是很少在周鳳岐身上見到的。在趙勤看來，這幾天師傅心里不爽，做起事情來就難免帶著些飄，不夠踏實。

周鳳岐讓警察去把張長君帶到餛飩攤上，讓掌柜的辨認(rèn)。掌柜的認(rèn)識張長君，驚得嘴巴都合不攏，連忙說他見到的那個怪人，比張長君矮了好多，而且似乎身材胖瘦也不符合，怪人是看上去挺瘦的一個人。

但周鳳岐卻覺得，攤主否認(rèn)，是因為跟張長君是熟人，所以他并未罷休。綜合整個案情的來龍去脈，他大致已經(jīng)能夠確定張長君具備重大嫌疑。

張長君這次眼睜睜看著花大價錢買的十二張畫被當(dāng)作贓物沒收，已經(jīng)是憋屈，如今又被這個從上海來的偵探當(dāng)作嫌疑人，實在忍不住了。他通過在本地的一些關(guān)系，準(zhǔn)備利用社會輿論，來給這個來自上海租界的偵探施壓。

而在現(xiàn)如今，中國人對租界其實都挺反感，特別是那些在租界里面，為外國人效力的中國人，尤其會被人詬病，看不起。所以杭州一些社會團(tuán)體和個別媒體在聽了張長君的歪曲陳述后，開始喧嘩起來。他們圍住了周鳳岐暫住的旅館，指責(zé)周鳳岐亂用職權(quán)，張冠李戴，并要求周鳳岐去跟警察局斡旋，主動撤回對張長君那些所謂贓物的扣押。

“師傅，事可別鬧大了。我們這次來杭州，只是為了散心，玩玩，不是來辦案，更不是來捅婁子?！壁w勤著急了，就勸周鳳岐。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捅婁子？”周鳳岐冷冷問。

“這里又不是上海法租界，你我都不夠資格行使職權(quán)的?，F(xiàn)在這件事被提得很高，還涉及民族感情，很敏感，萬一惹上麻煩，安德烈肯定會發(fā)火。師傅，現(xiàn)在這當(dāng)口你去惹出點事，安德烈肯定會以為是你對此次選拔副總探長一事心懷不滿，故意在給租界巡捕房添麻煩，抹黑，對你尤其不利呀?！壁w勤小聲說道。

“你別忘了，米粒的家就在上海法租界里。所以現(xiàn)在這個案子，一頭是杭州，另一頭就是法租界，我這是在維護(hù)法租界市民的利益，這還不夠么？”周鳳岐說道。

趙勤一聽到這個理由，倒也想不出任何可以拿來回?fù)舻脑捔恕?/p>

“米粒父女的事，我一定要幫?！敝茗P岐站在窗口，望著外面，喃喃說道。

“師傅，你的同情心又泛濫了?！壁w勤站到他身后，大著膽子，說道。

“對。他們不是在詬病我的同情心嗎？我偏偏要呵護(hù)、保持好自己這份憐憫心，并用行動告訴他們，這根本不是問題，相反，我引以為傲。”周鳳岐目光閃爍，緩緩說道。

趙勤望著周鳳岐，既擔(dān)心，又敬佩，最后站到師傅跟前，“唰”的敬了個禮。

“你又想干么呀？”周鳳岐有些意外，望著他道。

“沒干嘛，就是表達(dá)一下我的敬意?！壁w勤笑笑道，“不過師傅，現(xiàn)在這個局面，我們該怎么辦？”

周鳳岐想了想說道：“打電話，向安德烈匯報，求助，就說涉及的是租界市民的利益，他不會置之不理。然后帶上贓物，不，還要把張長君一起帶著，回上海?！?/p>

四

安德烈一方面好面子，容不得自己手下在外面受氣；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籠絡(luò)周鳳岐，所以接到周鳳岐求助消息后，馬上就通過外事渠道，向杭州方面施壓。這一招很見效，周鳳岐順利帶著贓物和嫌疑人張長君回到了上海。

張長君從來都沒有被帶進(jìn)過租界巡捕房審訊室，一下就老實了很多。但他依舊不肯承認(rèn)自己的罪行。

“我真沒有在火車上偷東西。你們一定是搞錯了?！?/p>

周鳳岐現(xiàn)在也不再認(rèn)為張長君親自在火車上偷走了東西。因為據(jù)他在杭州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案發(fā)前一段時間，張長君一直沒有離開過杭州，也沒有乘坐過火車，這一點證據(jù)確鑿。

但這并不是關(guān)鍵，因為張長君他完全可以有一個同伙?？傊聫堥L君具備充足的作案動機(jī)，也具備相當(dāng)程度的作案條件，涉嫌重大嫌疑。

周鳳岐坐在張長君對面，注視著對方，緩緩問道：“張長君，你了解秦坤的現(xiàn)狀嗎？”

“多少知道一些。他身體不太好，看病也沒少花錢，所以以后不太會有作品問世。就是因為這一點，我才想著花錢囤一些他的作品。畢竟在這個圈子里，秦坤的作品不拘一格，還是有好些人欣賞的。我比較看好他作品的未來?！睆堥L君說道。

“沒錯的，秦坤為了看病，已經(jīng)傾其所有，而且聽說很快就要瞎了。他只有一個女兒，也是個殘疾人，沒有生活來源。就是這樣一對可憐的父女，怎么還有人想要掠奪他們的活命錢？真是太過分了！”周鳳岐憤憤說道。

“周探長，這事真跟我無關(guān)哪！我怎么說你才相信我呀！”張長君捶胸頓足，大喊道。

這個時候趙勤進(jìn)來匯報道：“探長，我去了趟秦坤家，核實過了，這十二張畫上的大小印章，全都屬于秦坤的，不會錯。秦坤也確認(rèn)這批贓物就是他讓女兒拿去交易的，還急著想馬上要回來。我說暫時還不能歸還，他竟然就‘哇’的一下哭了。一個快六十的小老頭，當(dāng)著外人的面老淚縱橫，這場面，哎，我看著也掉眼淚，太可憐了?！?/p>

“可憐……你怎么也犯我一樣的毛病了？”周鳳岐盯著趙勤，輕聲道。

“憐憫之心，人皆有之么。我的心也不是石頭做的。”趙勤擺擺手道。

周鳳岐重新扭過頭去，沉沉望著張長君。

張長君捶胸頓足，一副有口難辯的樣子。

“張長君，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實，這十二張畫就是秦坤失竊的，是贓物。按照法律，是理應(yīng)歸還給失主秦坤的?！敝茗P岐說道。

“我不服氣。我要上訴。”張長君喊道，“哪怕只有一絲希望，我也要上訴會審公廨，我沒做虧心事，不怕會輸。我相信法庭一定會給我一個公道?！?/p>

周鳳岐死死盯著張長君，目光里充滿了憤怒，說道：“張長君，你嚷什么？我跟你說實話，我已經(jīng)下決心，要讓這十二張畫物歸原主。所以我會不惜代價找到你犯罪的證據(jù)?！?/p>

“你永遠(yuǎn)都不可能達(dá)到目的。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偷人家的東西。這些畫都是我用真金白銀買來的，這次明擺著是你冤枉了我。你現(xiàn)在朝我吼，朝我耍威風(fēng)，我看到真相大白那天，你拿什么顏面來面對我？我也知你周鳳岐在法租界有些名望，但這次你卻沖動得像個娃娃，真是大失水準(zhǔn)。我鄙視你?！睆堥L君毫不畏懼，說道。

周鳳岐聽到這里，有些啞然，深深吸了口氣。這個張長君，事到如今，他居然還有這樣的底氣。他這腔調(diào)，哪里像是個罪犯的樣？

趙勤見狀，也有些忐忑，忍不住就把周鳳岐拉到外室，道：“師傅，這件事你真的要冷靜了想想。其實你不覺得嗎？米粒身上的疑點也是明顯的?！?/p>

“什么疑點？”周鳳岐問。

“米粒說她帶著畫上了火車，然后就丟了。但我們從來都沒在火車上親眼看到過她的畫。所以她說她丟了畫，也是她一面之詞呀。再說了，她對我們兩個陌生人那樣有話直說，也不符合她的資歷和身份呀。”

周鳳岐想了想，不滿道：“這事你干嗎不早說？”

“哎呀，我說過這事的，你根本就沒聽進(jìn)去呀，我的好師傅。”趙勤著急道，“師傅，不是我說你，這次的事，你真有些沖動。但我也理解你為什么會這樣有失水準(zhǔn)?！?/p>

周鳳岐抽著煙，開始冷靜下來，認(rèn)真反思整件事。片刻之后，他突然恍然大悟，并有了一個計劃。

隨后周鳳岐就找到秦坤，告訴他說，杭州的張先生確實是花了六百塊才得到那批畫的，現(xiàn)在那批畫雖然說是贓物，理應(yīng)歸還給你，但如果人家不想自愿放棄這批畫，就要動用法律程序，這樣結(jié)果到底是什么樣子，很不好說。不如你直接去請求對方，讓他看在你們父女不易的份上，放棄訴訟，或許人家看在你一把年紀(jì)、年老多病的份上，心生憐憫，自愿放棄，這樣?xùn)|西就能穩(wěn)穩(wěn)回到你手里。

秦坤坐在椅子里，一副滄桑體弱的樣子，連聲稱好。

周鳳岐就把會面地點設(shè)在附近一家飯店，并提前先把秦坤父女帶進(jìn)包廂，囑咐道：“待會人來了以后，秦先生可以稍微主動一些，畢竟人家也是無辜的受害者?！?/p>

秦坤連聲答應(yīng)。

片刻有人敲門。周鳳岐說：“應(yīng)該是杭州張先生來了?！?/p>

包廂門開，走進(jìn)來三個穿著西服，器宇不凡的人。他們進(jìn)來后面帶微笑，走到周鳳岐和秦坤跟前。

“這位就是秦坤先生……”周鳳岐對這三人指著秦坤說道。

站在第一位的男士跟秦坤握握手，笑道：“你好，秦先生?！?/p>

秦坤微笑著點頭。

第二位也朝他伸出手道：“久仰，秦先生?！?/p>

秦坤依舊還是笑著點點頭，跟人家握了握手。

最后一位同樣跟他握了握手道：“秦先生好……”

秦坤立馬吃力地站起身來，恭敬地伸出手道：“你好，張先生。有勞你從杭州趕來，辛苦了……”

對方笑得有些詭異，但透著一股抑制不住的欣喜，說道：“不辛苦。秦先生，現(xiàn)在看來，我這一趟來得絕對值?！?/p>

秦坤對于這個人的反應(yīng)有些納悶。

此時周鳳岐走到這個人跟前，上下端看著對方，納悶說道：“真是奇怪，你臉上又沒有寫著你姓張呀，怎么我還沒有介紹，秦先生就肯定你是杭州張先生呢？”

張長君笑著攤手。而秦坤卻早就懵住了。

“秦坤，之前你說你從來都沒有見過買家張先生的。而剛才的舉動，卻足以說明你在撒謊。你見過張先生，而且還是在他家里見過的，對不對？”周鳳岐拉下臉來，追問道。

秦坤滿臉是汗。

這時，趙勤從外面進(jìn)來，拿著一包東西匯報道：“探長，這是我們在秦坤家里搜到的?！?/p>

打開包裹一看，里面是一些假頭套，假發(fā)，帽子鞋子長袍假胡子之類的東西。

張長君見了就大喊：“沒錯，那個怪人就是穿戴著這些來跟我交易的。”

“我差點就上了你的當(dāng)，秦坤。也多虧了你的提醒，趙勤。”周鳳岐收拾一下心情，開始解釋，“我一直覺得，想要在火車上偷米粒的東西，就必須了解米粒的行程。而知道米粒行程的，又只有你和張先生。我之前一直盯著張長君，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你。不得不說，你夠厲害，這樣的計劃都能被你想出來。這一次你就是想著先把貨物送過去，拿到貨款，然后再讓這批貨物成為贓物，這樣你就很有可能把東西要回來。這樣你就賺了雙倍的錢……”

秦坤跟女兒對視一眼，無奈低下頭去。

“米粒，你跟我們在火車上遭遇，是偶然，還是你們的安排？”周鳳岐問。

米粒支吾了片刻，才道：“是刻意安排的。因為我們必須把這件竊案做得逼真，公開，有影響力，這樣才能最終要回贓物，那就只有在你跟前演戲了。之前我們得知你會去杭州散心，就摸清你的行蹤，跟你一起上了車……”

“你是怎么知道我行蹤的？”

“這個真的不難……”

周鳳岐想想也對，自己上車時，連記者都聞訊跟來了。那些小報上什么都有。

“你們又怎么肯定，我一定會管這件事呢？畢竟我是在休假?！敝茗P岐又問。

“因為……因為我們知道周探長你富有同情心，所以覺得你肯定會幫我的……”米粒怯生生地說道。

周鳳岐黯然閉上眼睛，頓感胸口略微發(fā)悶。

“秦先生應(yīng)該不是當(dāng)天去的杭州吧？”周鳳岐又問。

“沒錯，我是前一天帶著東西去的杭州。米粒身上根本就沒有貨，只是帶著個空的畫筒。我之前還擔(dān)心一個空畫筒敷衍不了你們，但又覺得按照周探長的秉性，只要看到米粒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你必定會深信不疑……”秦坤說道。

周鳳岐就感覺眼前一黑，似乎是被人當(dāng)頭一棒，不覺暗暗咬牙切齒。

“我當(dāng)天拿著東西，專門等到米粒的列車到達(dá)之前半個小時去送貨，然后拿錢離開。這樣就會讓你覺得，竊賊一定是跟你們乘同一列火車趕到杭州的，這樣就能擾亂視線?！?/p>

“所以你才會坐在餛飩攤里，不停看表。原來是在掐時間點?！敝茗P岐恍然大悟。

“哎呀，我眼睛不好，看表都開始模糊，所以才會不停地看呀看……我也是沒辦法呀。我身體不好，以后恐怕不能再畫畫，所以就想著多賺幾個錢，以后留著養(yǎng)老，再給米粒備點嫁妝，所以一時鬼迷心竅，就犯了傻。哎，我這是晚節(jié)不保呀……”秦坤支吾著，痛心地說道。

米粒開始哭了起來。

趙勤指示把父女倆帶走，隨后又回到包廂里。

“師傅，你怎么還不走？”趙勤問呆坐在里面的周鳳岐。

“趙勤，師傅這一個跟頭，跌得是不是很慘？我引以為傲的憐憫之心，這次竟然真的就被人利用了。這真是一個巨大的諷刺?！敝茗P岐喃喃說道，“我現(xiàn)在對落選一事，突然沒有了一點點的憤怒。他們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個有弱點的人?！?/p>

“師傅，你不是神，就總會有弱點。以后你改改就是?！壁w勤說。

周鳳岐沉默了片刻，神態(tài)變幻不定，最后深深嘆息一聲，才道：“我這個弱點呀，倒真是不想輕易舍棄。”

“不改掉弱點，或許就一直沒機(jī)會被提拔。師傅，這樣你不覺得遺憾嗎？”趙勤問。

“不遺憾。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始終喜歡著自己這個弱點。我不覺得善良和憐憫之心是一種絕對的弱點和缺陷。人總是要具備一些特質(zhì)，弱點有時候也能成為優(yōu)點，只需要多加管理即可。我相信我的弱點，必定也會給別人，給這個世界帶去些好處。”

趙勤想了想，也就沒再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