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定首先拜訪湯麗娜,是因為她最為空閑和自由,當(dāng)年和秋凡的私房話兒說得最多,兩姐妹間相互也談得攏,知根知底。秋凡想要重返桂村一趟,至少她會是一個可靠的伴兒。誰知會在這當(dāng)兒,插進(jìn)一個許玄之來,指名道姓地要找她,見個面。他找自己想干啥呢?離那段知青歲月里的往事,二三十年了,還有必要重提那些個瑣瑣碎碎的事情嗎?
麗娜還說見見無妨呢。對于她來說,和所有的男人都是見面熟,打情罵俏不當(dāng)回事兒。對于秋凡來說,可不是這么回事兒。她把感情的事看得太重了,太當(dāng)一回事了,故而她啥都記得,什么都沒有忘記。
是的,二三十年過去了,許玄之的形象可能也同所有的伙伴們一樣,變化很大了。特別是當(dāng)秋凡嫁給了呂勁,生下了呂梅,守著她自以為美滿幸福的小家庭過起了人世間一份安詳?shù)娜兆?,她早已把許玄之置之腦后,不再了解他的情況,不再記得他的形象,不再打聽和許玄之有關(guān)的一切。他不是和崔艷艷戀上了嘛,他不是和崔艷艷后來也想方設(shè)法回到上海了嘛,他們早就斷了一切的聯(lián)系,他怎么又……
秋凡的心不安寧了,晚上睡不著了。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半輩子,那些早年的往事,怎么又會沉渣浮起一般涌上心頭呢?
晚飯后,和大嫂談起湯麗娜幾近濫交的接觸男人的情況,而且樂此不疲,無所顧忌,人們背后的議論和鄙視,她本人的坦然承認(rèn),秋凡都介紹了。
大哥秋陽說,秋凡咨詢你嫂子,算是找對門了。她是上海灘這方面赫赫有名的專家。
大嫂告訴秋凡,她的懷疑是有道理的,可以讓這個叫湯麗娜的來一下,當(dāng)面給她診治一下,問一問她的身體狀況和具體感覺,給她配點藥物。
秋凡回到自己的屋里,就把嫂子的回話,打電話告訴了湯麗娜。
湯麗娜一迭連聲地向她表示著感謝。她在電話里由衷地說,秋凡,只有你真心地在關(guān)心我,體貼我,才從外國回來就替我擔(dān)心。別的人啊,只會在背后唾棄我、厭惡我、瞧不起我。秋凡從她忿忿的話語中,聽得出她說的“別的人”,也包括桂村另外的三姐妹馮璐、王小梅和沙海紅。原來,表面上麗娜顯得滿不在乎,內(nèi)心里,其實她也是焦灼不安的,她沒有丈夫,兒子遠(yuǎn)離而去。一個人的時候,她也會是孤獨的、寂寞的,懷疑自己荒唐的生活方式的。
秋凡為自己一回上海,就能幫助到麗娜而感覺欣慰。呂勁猝然而逝,呂梅遠(yuǎn)嫁紐約,獨自個兒孑然一身地過日子的滋味,秋凡是體驗到了的。要不,她也不會在遠(yuǎn)離祖國15年之后,回到上海來了。
湯麗娜在電話上又說,許玄之吃晚飯時打來電話,詢問秋凡愿不愿給個面子,和大家見一面。看樣子,這家伙心情蠻迫切的,你秋凡大人不記小人過,給個回話吧。
這又是秋凡想不到的,一天里來兩個電話,第二個電話有點催的味道了,可見他確實是蠻性急的。
秋凡只得說,大家互相幾十年都不聯(lián)系,說見面就見面,未免太唐突了。雖然都是老知青,但對方的情況,一點兒也不了解??!
湯麗娜是明白人,一聽秋凡這么說,連忙道,要不,我通過側(cè)面,先來摸摸許玄之的近況,看看他現(xiàn)在到底混成一個什么樣子再作決定?
秋凡說,這樣好,至少心頭有個底,相互見了面,說話也好有個分寸。
事情似乎是處理了??蓲鞌嚯娫挘o電量不足的手機充上電,秋凡躺上床去,卻輾轉(zhuǎn)難寢,怎么也睡不著了。
上海的弄堂深處,即便是夜深人靜時,也能隱隱地聽到市井的喧囂的尾音。一句話浮上秋凡心頭:好臟好亂好熱鬧……這股熱鬧勁兒,即使到了深更半夜,還不會消失似的。
往事,青春年少當(dāng)大姑娘時在桂村的往事,全都浮上了心頭。而最為揮之不去的,就是馮璐那臺九管半導(dǎo)體收音機的失竊案件了。
秋凡之所以牢牢記得這件事,是她比馮璐更喜歡這臺收音機。馮璐見她一靜下來就要聽廣播,干脆對她說,平時收音機就由你掌管吧,你想什么時候聽,就什么時候開;大伙兒睡了,你仍想聽,還可以拿進(jìn)蚊帳,插上耳機聽。
秋凡至今仍記得馮璐第一次開啟收音機時,桂村的滿寨子男女老幼寨鄰鄉(xiāng)親們,圍住了她們五姐妹居住的那一幢布依族風(fēng)情的干欄式房屋,都在仰起臉來傾聽那清晰、響亮得發(fā)脆的普通話播音,和隨著清亮悅耳的聲音播出的音樂和歌聲。他們個個聽得笑逐顏開,瞇花眼笑,那樂呵呵的模樣兒,顯然如同在欣賞天籟云和樂曲一般。
臺階上、院壩里、壩墻外頭,房屋的前后左右,都站滿了老少鄉(xiāng)親。有的是荷鋤路過的,有的是擔(dān)水停下的,有的手里牽著娃崽,有的婦女還在給娃兒喂奶,人們都在傾聽那收音機里的廣播聲。
王小梅一見她們五姐妹居住的房子被團(tuán)團(tuán)地包圍住了,不曉得出了什么事,一臉緊張地跑進(jìn)堂屋驚叫:“快來看啊!我們一定是做了啥不對頭的事,引得一個村寨的老鄉(xiāng)都擁來了?!?/p>
五姐妹紛紛走到門口、窗邊向外頭張望,看清楚老人娃崽的臉上都笑吟吟的,懸著的心這才落下來。
及至弄清楚老鄉(xiāng)們都是被收音機清晰明亮的播音和歌聲所吸引,她們不由得捧腹大笑。
桂村的漢族、布依族老鄉(xiāng)不是沒聽過廣播。那些年里,人民公社的有線廣播喇叭,隨著“文化大革命”發(fā)展的需要,免費安裝進(jìn)了村村寨寨所有的磚瓦房、木結(jié)構(gòu)房、茅草房。說是要把黨中央、毛主席的聲音,把新生的“革命委員會”的聲音,及時地送進(jìn)山鄉(xiāng)的千家萬戶。但是講不清是怎么回事,通過公社廣播站的有線喇叭傳來的聲音,不是雜音多,就是甕聲甕氣的,讓人聽著感覺嚶嚶嗡嗡的,不曉得在講些啥。寨鄰鄉(xiāng)親們最為惱火的是,家家戶戶尤其是老農(nóng)最為關(guān)心的,天氣預(yù)報,有雨沒雨,有災(zāi)無災(zāi)?有線廣播里播送的時候,總是像嘴巴里含了啥東西似的,聽不分明。性急的農(nóng)民每當(dāng)這時候,就會指著那掛得高高的喇叭吼:“咋在這節(jié)骨眼上,脖子就給卡住了呢?”
聽夠了那種有線廣播傳出的聲音,再聽見馮璐帶到桂村來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里的聲音,一句是一句,鏗鏘有力,清晰響亮,老鄉(xiāng)們無論是男女老少,個個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有羨慕的小伙子還探頭探腦地向五姐妹打聽:“這小小的機子好多錢一只?我們桂村集體也該去買一個。這才叫廣播,聽來好安逸!”
當(dāng)聽說這么一個長方形的小機子竟然要一百多塊時,小伙子叫起來:“嘖嘖,這么貴??!集體是舍不得買的?!?/p>
有的調(diào)皮鬼干脆伸出了舌頭,半天也縮不回去,作大驚小怪狀。
從此以后,桂村女知青集體戶,五姐妹有兩件最值錢的東西,一樣是超過四百元的歐米茄外國女表,一樣是老鄉(xiāng)們?nèi)艘娙藧鄣木殴芨呒壈雽?dǎo)體收音機,傳得全村上下都曉得,還傳到附近的村寨上去了。
半導(dǎo)體收音機失竊案件,成了坪街公社100多上海知青議論紛紛的熱門事件。
即使在縣公安局七位公安人員撤出了桂村之后,這個話題仍在桂村和男女知青群體中傳播著。
案件出現(xiàn)線索,和秋凡傳出的話有關(guān)。而秋凡覺得,這是一條破案的重要線索,她有必要說出來,提供給公安局。
她萬萬沒想到,正是她傳出的話,引得整個失竊案件急轉(zhuǎn)直下,變成了一場活生生的階級斗爭的教育課。引得她一輩子感覺到內(nèi)疚,感覺到欠了桂村一些什么。
事情和貴陽市下放到桂村來勞動改造的宮達(dá)一、羅喬麗夫婦有關(guān)。
自從王小梅經(jīng)公社“革委會”干部交底,透露了這一對夫婦是在“小臺灣”案件中犯了錯誤,下放來桂村勞動改造的身份之后,五姐妹和他們的來往密切的交流逐漸逐漸降了溫。在勞動中相遇,在寨路上交談,也不像原來那樣有說有笑,親切熱絡(luò)了。相反,多少對于他們夫婦的熱情招呼,帶一點敷衍的神情。有時候夫婦倆給五姐妹送來自留地上的蔬菜、自制的霉豆腐、做的淡豆腐,五姐妹也一改欣然接受的態(tài)度,一定要他們拿回去,說什么解放軍有“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她們經(jīng)慰問團(tuán)和公社干部提醒,也不能隨意接受他們的東西。久了,夫婦倆似乎也有點察覺了,不再和她們五姐妹無拘無束地談笑風(fēng)生了。尤其是王小梅、沙海紅,和他們在寨路上相遇,經(jīng)常沉著臉,裝作沒看見。
半導(dǎo)體收音機失竊案發(fā)生以后,他們夫婦也是重點懷疑和排查對象,公安人員和他倆背對背的談話,進(jìn)行到半夜三更,才放他倆回家。
五姐妹之間私底下交流,當(dāng)然認(rèn)定了半導(dǎo)體收音機是桂村哪一個農(nóng)民偷去的。只是她們那天都不在家,盡管懷疑,也提供不出任何線索。
在桂村,平時喜歡這臺收音機,羨慕這臺收音機的人,太多啦!只要去過五姐妹居住的知青點,聽到收音機在響,老鄉(xiāng)們會情不自禁放慢了腳步,有的干脆站停下來,聽完一段,這才滿意地露出笑容離去。連上了年紀(jì)的老漢,也不例外。
還有人仰著臉,充滿向往地說:“哪個時候把我們布依人的八音坐唱,也拿到這機器上去播一播,那才安逸哩!”
那么多人喜歡這臺收音機,它自然就會成為小偷的目標(biāo)。
或者像公安所分析的,小偷潛進(jìn)女知青的房間,翻動過有貴重手表的孫秋凡的床鋪,沒偷到手表,順手牽羊地把人見人愛的收音機盜走,也是極有可能的事。
可到底是什么人膽大包天地把女知青的寶貝收音機偷走了呢?
七個公安人員興師動眾跑來偵查了幾天,也無功而返。
案件偵破顯然陷入了僵局。
那些天里,五姐妹之間,桂村一整個寨子上,都籠罩著一層凝重的氣氛,人們互相之間說話,也把嗓音壓得低低的。
收音機的主人馮璐很心痛,她說家里有一臺紅燈牌收音機,父母親在為她準(zhǔn)備下鄉(xiāng)行裝時,特地為她去選購了這一臺當(dāng)時最貴、也是國內(nèi)最好最先進(jìn)的九管半導(dǎo)體收音機,讓女兒在農(nóng)閑時分有個伴,陪伴她度過鄉(xiāng)村里枯燥乏味的時光。
秋凡感覺自責(zé)。馮璐信任她,讓她隨意開關(guān)收音機,等于是她在保管這臺收音機,結(jié)果被盜了,她總覺得自己有一份責(zé)任,對不起收音機的主人馮璐。盡管馮璐悄悄地善解人意地安慰過她,別太放在心上,被可惡的小偷偷走了,是沒有辦法的事。秋凡仍覺得對不起馮璐。
這可惡的小偷是誰呢?
五姐妹連一個懷疑對象也沒有。
是羅喬麗給秋凡提供了小偷的線索。
那天秋凡去堰塘邊洗襪子,羅喬麗手里拿一只包谷糊糊,也在洗兩雙襪墊,堰塘也沒其他人,秋凡和羅喬麗打了聲招呼,羅喬麗往她身旁湊湊,小聲道:“查了幾天,查到收音機是哪個偷了?”
秋凡搖頭:“至今沒有,唉,真煩心。原來收工回到知青點,打開收音機,還能聽聽大山外頭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幾天,冷清清的,五姐妹都像少了個伴似的?!?/p>
“跟你說啊,”羅喬麗壓低了嗓門,用只有秋凡聽得見的聲氣道,“我曉得是哪個偷的。”
“你曉得?”秋凡瞪大了雙眼,她記得,王小梅去坪街公社開會那天,羅喬麗也和她們女勞動力一起在山坡上薅包谷,她怎會曉得呢?
“我女兒小歡看見了的?!绷_喬麗氣促地喘著氣說,“縣公安局如臨大敵般來了這么多人,桂村寨鄰鄉(xiāng)親都在紛紛議論,小歡聽見了,回到家里來說的。”
秋凡疑惑地眨眨眼睛:“公安局不是找你和宮達(dá)一也去問了半天嗎?你們給他們講了沒得?”
“小歡回家來講的時候,公安局已經(jīng)撤回去了呀!”
“小歡咋個說?”
“她說,她看見了的,是桂村覃成虎叔叔拿去了阿姨們的收音機。覃成虎從寨路上慌急慌忙走過時,小歡正好在壩墻后頭院,看得清清楚楚,覃成虎雙手抱著阿姨們的收音機,收音機外面黑色的皮套子,小歡認(rèn)識。”羅喬麗臉色嚴(yán)峻地說,“小孫,我是看你心善,每次看到我們,都露個笑臉,和我們打招呼,才給你講的。小歡還是個娃娃,明年才能進(jìn)小學(xué)校發(fā)蒙讀書,她不會說瞎話的?!?/p>
“我明白,”秋凡沉吟著說,王小梅沒給五姐妹透底講清宮達(dá)一、羅喬麗夫婦勞動改造的身份時,秋凡是和羅喬麗最談得攏的一個。羅喬麗教她如何應(yīng)付月月例假來時,還逢出工該怎么對婦女隊長說;墻角、山路傍的豁蔴錐子般麻痛皮膚,她教秋凡如何辨認(rèn)和躲避;水土不服時,服些什么藥。每次羅喬麗給五姐妹送自留地里的蔬菜、豆角來時,首先找的,也是孫秋凡。羅喬麗帶著女兒宮小歡來她屋里坐時,看見半導(dǎo)體收音機,手伸過去要撥弄開關(guān),秋凡還把半導(dǎo)體的皮套子拆下來,拿給宮小歡玩耍。是在王小梅聽到了公社干部交底之后,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才漸漸疏遠(yuǎn)的。先是秋凡不再去他們家的那個茅草屋農(nóng)家小院里串門了;后來羅喬麗也不來五姐妹的知青點做客了。但秋凡心眼里,從來沒有厭棄過羅喬麗,相反,對這兩個原來在貴陽工作的城里人,她還有幾分同情心。記得到他家串門時,秋凡問過羅喬麗,是因為啥,才從省城下放的?羅喬麗都不曉得他們兩口子犯了啥錯誤。只聽說,貴陽市委、市政府成了“小臺灣”,從外省調(diào)來了一大批干部,足有一千多人,說啥口音的都有,還有來自你們上海的,全面接管了貴陽市的各級政權(quán),為首的、錯誤犯得大的,送去了勞改農(nóng)場。像他們這種忠實執(zhí)行了錯誤路線和方針的,就分散到全省各縣的農(nóng)村去,在勞動中改造思想。唯一聊以自慰的是,沒送去勞改農(nóng)場的,工資照發(fā),還留下一句話:什么時候在勞動中改造好了,基層的貧下中農(nóng)和干部通過了,就可以回貴陽重新工作。當(dāng)時還說了個時間,少則三五年,多則七八年,都能分期分批、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到貴陽去。
但是,“四清”“文化大革命”運動一來,他們這批干部,就遙遙無期地處于等待當(dāng)中了。
秋凡之所以對宮達(dá)一、羅喬麗生出同情之心,有一股惻隱之心,是在聽了羅喬麗的述說之后,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父親孫耀宗。她的親愛的爸爸,一輩子不也是追求革命、追求進(jìn)步的嘛,他也是為國家、為民族著想的呀。解放前他做那些事,也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啊??删褪菍λ袘岩?,從來不信任他,不重用他,把他當(dāng)作審查對象。
當(dāng)然,這一心理,她是不講出來的,對羅喬麗夫婦的同情,她是跟一同居住的五姐妹也不說的。
從堰塘邊洗凈了襪子回來,秋凡沒有馬上把從羅喬麗那兒聽說的情況給五姐妹說出來。
她處于矛盾心理,猶豫不決。
為啥呢,覃成虎雖然只是普通社員,可他的哥哥覃成龍,是大隊“革委會”主任,不僅管著桂村,還管著桂村附近團(tuán)轉(zhuǎn)幾個村寨。覃成虎仗著自家親哥當(dāng)著官,出工干活專揀輕巧的爭著去,集體分配洋芋、麥子、油菜籽、番豆、胡豆,他總找出理由要多分一點,男女社員都看不慣他的行徑,可全敢怒不敢言。聽說五姐妹知青點上有一只這么高級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他也興致勃勃地專程跑來看稀奇,把收音機捧在手里擺弄了半天,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嘴里還連聲夸道:“安逸、安逸!高級,確實高級!”
說他偷了收音機,只憑羅喬麗的一句話,那不在桂村成了一個爆炸新聞?
可明明曉得是覃成虎偷的,只是礙于他的哥哥是大隊“革委會”主任,悶在肚子里不說,秋凡也是如骨鯁喉,十分難受。
話一出口,屋里頓時一片沉寂。
馮璐埋著頭細(xì)嚼慢咽著,輕聲問了一句:“消息可靠嗎?”
“可靠?!鼻锓蚕窳_喬麗一樣,相信沒上學(xué)的桂村娃娃不會亂說。
王小梅抬起頭來,端著飯碗,拿著筷子,望定了秋凡:“是誰告訴你的?”
想到宮達(dá)一、羅喬麗夫婦的身份,秋凡遲疑了一下,還是道出了實話:“是羅喬麗的女兒宮小歡親眼看見的。小歡告訴了羅喬麗,羅喬麗在堰塘邊洗襪墊,和我挨在一起,跟我說的?!?/p>
“你信嗎?”湯麗娜問秋凡。
“相信?!?/p>
“小姑娘隨口說出的話,我看不靠譜?!鄙澈<t的態(tài)度鮮明,“都說捉賊要捉贓,現(xiàn)在事情鬧這么大,一把這線索說出來,公安局又來了,干部們也來了,小歡翻嘴了怎么辦?羅喬麗到時候講沒對你說過怎么辦?”
血都涌上了秋凡的臉。她一口飯也吃不下去了,沒想到好端端一個破案線索,五姐妹卻各有各的看法和想法,那么,置事實于何處?羅喬麗好心講給她聽的真相,難道只能當(dāng)作沒聽說,不聞不問?她把碗筷重重地放在桌面上,臉漲得緋紅地說:“那你們說怎么辦吧?我聽你們的還不行嗎?”
馮璐用息事寧人的語氣道:“海紅也有她的道理。一追究起來,說是話出自羅喬麗之口,人家馬上會聯(lián)想到宮達(dá)一、羅喬麗犯錯誤干部的身份。偷半導(dǎo)體收音機的,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墓鸫遑氜r(nóng)覃成虎,他哥又是‘革委會’主任,平時在桂村是說一不二的人物?!?/p>
湯麗娜接著道:“我也是相信小歡那孩子的,她小小年紀(jì),編瞎話干啥呢?我同樣想到的是,宮達(dá)一、羅喬麗的身份?,F(xiàn)在強調(diào)階級斗爭,什么事兒都講究個身份,家庭出身,親不親,線上分。我們五姐妹跟著說覃成虎偷了收音機,人家死不承認(rèn),要證據(jù),這不牽涉到羅喬麗、宮小歡了?”
“慎重是對的?!瘪T璐說,“收音機被盜,我也心痛。我都把這事兒寫信告訴父母了!”
“要不,”王小梅邊大口地刨著碗里的飯,邊咀嚼著說,“我往公社跑一趟,把秋凡聽到的情況,給公社領(lǐng)導(dǎo)匯報。讓他們來分析、判斷、做決定。有了破案線索,隱瞞不報,也是不對的?!?/p>
沙海紅首先贊成:“我同意,我也恨死那小偷了。不過,在公社領(lǐng)導(dǎo)做決定之前,我們五姐妹要裝作啥都沒聽說,不要去傳話。要愛護(hù)貧下中農(nóng)的名譽?!?/p>
湯麗娜一聲訕笑:“啥名譽,收音機沒有了呀!”
“憑我的感覺,”秋凡納悶地說,“羅喬麗是一片好心?!?/p>
“這我也信?!瘪T璐點頭。
一頓飯,吃得五姐妹心情都不舒暢。
1970年,出生于1953年的五姐妹17歲,遠(yuǎn)離上海5000里路,來到了偏遠(yuǎn)蠻荒的桂村插隊落戶。
經(jīng)受了兩年多的山鄉(xiāng)農(nóng)村勞動,到了1972年,不過都是19歲的大姑娘。
遇到了半導(dǎo)體收音機失竊事件,她們自以為經(jīng)過了討論,對于有了破案的線索,她們處理得還是十分慎重和負(fù)責(zé)任的。
尤其是當(dāng)事人秋凡,更覺得自己從羅喬麗那里聽到了小歡親眼所見的情況,沒有在桂村四處去傳播,聽從了王小梅的建議,由小梅到公社去向領(lǐng)導(dǎo)匯報,至少沒啥錯。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事態(tài)會以一種疾風(fēng)驟雨式的形式,演變成后來的樣子。
她們終究年輕啊。
緊挨著桂村寨子,有一條山坡上淌下來的桂溪。
桂溪水清澈透明,從寨子后面高高的后頭坡上,不疾不緩地淌下來。清碧的水沖刷著河床里的石頭、山崖,沖刷著溪河兩岸時能撿到的鵝卵石,日夜響著嘩嘩啦啦的流水聲。溪河岸邊,栽種著桂花樹和時而疏落時而繁密的釣魚竹。
桂村的布依族、漢族鄉(xiāng)親,將就著那從高處淌下來的溪河水沖擊力,在水流湍急處,建起了一個碾米房。利用水帶動著圓而大的水車,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動,讓石碾子滾動著碾米。
碾米房離開桂村寨子不遠(yuǎn),哪家哪戶要碾米了,只要站在高處望一眼,就能看清楚,碾米房里外等著碾米的人多不多。
通往碾米房的路,只有彎彎拐拐的一條。桂村寨子上,無論哪家挑著或是背著谷子去碾米,都要從這條小路上過。
堵在這條石階小路上朝著羅喬麗叫罵的,是覃成虎的老娘羅蓮芳,她一拉開嗓門咒罵,桂村整個寨子都聽見了。起先五姐妹沒把這聲音當(dāng)回事情,婆娘媳婦之間鬧開了矛盾,感覺理直氣壯的一方,就會堵著理屈詞窮的一方家門,嘶聲拉氣地罵上一通,表示理在她那一方,也以此出一口惡氣。
而自覺理虧的那一方呢,就會關(guān)門閉戶,只當(dāng)作沒聽見,任憑對方吼罵。
這樣的現(xiàn)象在桂村不多見,一旦發(fā)生,也無人問津。干部不會管,而寨鄰鄉(xiāng)親們呢,更不會往里摻乎,男女老幼站在那叫罵著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傾聽她忽高忽低、忽忿怒忽拖長了的聲調(diào)。有人暗自好笑,有人則懷著幸災(zāi)樂禍的心理,還有人定下神來聽過幾句,知道這人在罵誰,見怪不怪地轉(zhuǎn)身離去。
五姐妹初初來到桂村時,見到這種情形,也跟著寨子上的姑娘媳婦去聽過,好像上海過去看西洋鏡一般,看個稀奇。次數(shù)多了,她們也覺得乏味,并不去聽,只感到那趁勢撒潑的婦女太粗俗,罵得太難聽了,是一種落后的鄉(xiāng)俗。
羅蓮芳尖脆的嗓門剛剛吼開時,五姐妹誰都沒在意??稍诓唤?jīng)意間聽了幾句,湯麗娜就神經(jīng)質(zhì)地睜大雙眼,一陣風(fēng)般跑回了知青點的房間,嘴里連聲叫著:“小梅,王小梅在嗎?”
王小梅正在后門口的屋檐下,把一塊硬紙板放在膝蓋上墊著,給上海家里寫信,聽到了湯麗娜非同尋常的詢問,她應(yīng)了一聲:
“我在后屋檐下,有事嗎?”
湯麗娜沖到后門旁,“呼”地一下拉開后門,氣急敗壞地說:“你還篤篤定定坐在這里?出大事啦!”
“啥大事兒?看你大驚小怪的?!蓖跣∶芬荒槻唤獾赝S大口喘息胸脯一起一伏的湯麗娜。
“你聽嘛!”湯麗娜的手往寨子外頭碾米房方向一指。
不但是王小梅,連馮璐、孫秋凡、沙海紅都分別停下了手上的活。久雨初晴,隊長說了坡上的田土仍舊濕得稀松粘腳,婦女這邊還可以歇一天,等泥土干一些再上坡薅包谷。故而五姐妹都閑在屋頭,各做各的事。
被湯麗娜一驚一乍地一叫喚,四個人都凝神屏息傾聽著。
當(dāng)真的,覃成虎的老娘羅蓮芳驚風(fēng)扯大的叫罵聲清晰地傳了過來:
“……你這個破屁股,爛騷貨,吃飽了肚兒脹得慌,你以為你是哪個?還是貴陽城里的干部???我看你是推屎爬跍炭兜,顏色有點像貨色大不同,是假冒貨。你憑啥誣告我家娃兒?他沾到你還是惹到你了?這么大的事兒,也由得你撒開兩片嘴胡打亂說?古話還說了,抓奸抓雙,捉賊捉贓。你有啥子證據(jù),誣我家娃娃是偷兒?這件事關(guān)乎到我們覃家的名譽,你拿不出證據(jù)來,我和你沒個完!跟你道個明白,你若不收回這句話,我和你沒個完。只要撞見你一回,就要咒罵你個祖宗十八代。我們當(dāng)家的不答應(yīng),覃主任也不會答應(yīng),你們等著瞧吧!狗日的真是閑得慌……”
開頭幾句,孫秋凡沒聽清楚,到了后頭,一句是一句,她聽得很清晰了。不是親耳聽到,真不敢相信,桂村寨子上的羅蓮芳,會把一句話就能講清的事情,變成這么多的話,以咒罵的形式一聲高一聲低地喊出來。秋凡聽出羅蓮芳是有所指的,忍不住問:“她這是在罵哪個呀?”
“還能是誰?羅喬麗唄!”
“你看見了?”王小梅關(guān)切地問。
“就是親眼見了呀!要不我會跑回來找你?”湯麗娜細(xì)細(xì)道來,“我一聽見羅蓮芳罵,就跑到碾米房那邊去了。碾米房就羅喬麗一個人在碾米,她碾完了,米是米,糠是糠分裝在兩個籮筐里,就是不敢走出碾米房回家,呆癡癡地坐在小板凳上,聽著羅蓮芳亂罵亂噪。你們想嘛,從碾米房回桂村寨子,就這一條小路,羅蓮芳堵在那條路上咒罵,羅喬麗若是挑著擔(dān)子回寨子,一個要過,一個不讓過,準(zhǔn)定要打起來。有好些人料定有一場好戲看,都站在高處聽著羅蓮芳罵呢!”
“真打起來,事情就鬧大了?!鄙澈<t說。
“我真佩服羅蓮芳,你看她,一迭連聲地罵,有那么多的話好說,”馮璐道,“可以給她一個外號……”
“潑婦!”湯麗娜插嘴道,“羅喬麗忍得下這口氣,換了我,早跟她打起來了,她那么瘦小?!?/p>
“不是潑婦,是語言藝術(shù)大師?!瘪T璐提高了聲氣說,“你們聽嘛,她那些話,你可以說是指桑罵槐,可以講是含沙射影,可一句也沒點出羅喬麗的名字來?!?/p>
“只怕她都不懂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意思?!睂O秋凡不由道,“聽說她只讀過幾年書,三年級就上了三年?!?/p>
“所以我說她是天生的語言藝術(shù)大師?。 瘪T璐堅持道,“人長得瘦弱,可她身后的勢力大?。∧銢]聽她罵人的時候,還不忘抬出覃成龍來啊?她還很有策略呢?!?/p>
湯麗娜揮揮手道:“你們還有心思開玩笑呢?羅蓮芳如此公開堵住了羅喬麗罵,就說明她已經(jīng)曉得了,是羅喬麗說她兒子偷走了我們的收音機?!?/p>
孫秋凡點頭:“小梅,麗娜說得對,那天你去公社,是怎么報告的?”
“怎么報告的?回來之后我不是都給你們細(xì)細(xì)講了嘛?”王小梅沒情緒寫家信了,把寫到一半的信紙折起來,噘著嘴說,“我自始至終都沒提秋凡的名字,只說聽到反映,有人看見覃成虎的兒子在擺弄收音機,外面套著黑皮的殼子;也有人見到,是覃成虎盜走了收音機。是公社干部一而再、再而三地問我,究竟是哪個看見的?我都沒講羅喬麗小孩的名,只提了一下羅喬麗,那也是他們信誓旦旦,一定會保密之后,我才講的?!?/p>
“就是嘛!”湯麗娜一拍巴掌,“我一聽見羅蓮芳盯住了羅喬麗罵,就曉得公社把話傳下來。保密,哼!哄鬼去吧?!?/p>
“也許,”王小梅一臉的無辜,“是羅喬麗自己走漏風(fēng)聲了呢。她能跟秋凡講,也會給桂村其他人說??!”
馮璐搖頭:“不大可能?!?/p>
沙海紅卻說:“也難講?!?/p>
一聲不吭的孫秋凡卻認(rèn)定,話是公社傳下來的,不管他們使用何種方式往下傳的,消息必定是這么走漏的,羅蓮芳才會如此囂張地盯住羅喬麗公開叫罵。
盡管沒提到她孫秋凡的名字,秋凡的心頭卻沉甸甸地壓上了一塊石頭。從湯麗娜驚叫著跑回知青點集體戶,她就感到自己對不住羅喬麗。以后和羅喬麗相見,不曉得該怎么去解釋。她也更不敢預(yù)測,事情會怎么發(fā)展?
果然,這之后,出工勞動時,在寨路上不期而遇,孫秋凡微笑著面對羅喬麗,羅喬麗不是耷拉下眼皮裝作沒看見她,就是疾疾地轉(zhuǎn)身往別處走去,故意不理她。
秋凡曉得羅喬麗的心頭有疙瘩,對自己有誤會,也知道這件事對不住她,但這都是秋凡無法預(yù)料的呀!她哪里會想到半導(dǎo)體收音機失竊事件,最終會演變成這個局面。
更令秋凡想象不到的情形緊接著發(fā)生了。
縣知青辦和公社組成了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來進(jìn)一步查清半導(dǎo)體收音機失竊的真相,查清誰是真正的小偷。
令五姐妹松了一口氣的是,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里還有一位上海慰問團(tuán)的成員。姓吳,是個男的,看樣子是個知識分子。
在五姐妹和坪街公社一百多個知青的心目中,上海慰問團(tuán)都是從上海各單位抽調(diào)來的干部,他們中不少人的子女或兄弟姐妹,都有上山下鄉(xiāng)的,他們了解知識青年的實際情況,處理起問題來,總是會站在知青的立場上,比較偏向知青一邊。且別說,桂村的集體戶,還是一色的女知青哩。
事情確乎像女知青們預(yù)期的一般,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的幾個人在大隊“革委會”、生產(chǎn)隊干部陪同下,來到五姐妹居住的干欄式駐地見面時,吳定康就代表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代表慰問團(tuán)分團(tuán),送給五姐妹一只嶄新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他呵呵地笑著撥開了收音機開關(guān),說:“這是我們慰問團(tuán)的一點心意。當(dāng)然,沒有你們被盜的那只高級,不過嘛,收收貴州人民廣播電臺和中央臺,還有附近四川臺、云南臺、廣西臺的廣播,是清晰響亮的?!?/p>
像在印證他的話,撥開的收音機里,響起了明亮清晰的音樂聲。調(diào)換一個頻道,頻道里還在播放革命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的唱腔:“朝霞映在陽澄湖上……”
聽完郭建光鏗鏘有力的一句唱詞,吳定康把半導(dǎo)體收音機放在桌子上,說:“以后,你們?nèi)钥梢哉粘J章爮V播,學(xué)習(xí)黨中央、毛主席的指示,空閑下來欣賞革命歌曲和樣板戲?!?/p>
五姐妹的臉上個個露出了笑容,上海來的慰問團(tuán),就是不一樣。不像縣公安局的調(diào)查組,來了幾天,氣氛越查越緊張,和她們談話時,始終板著臉,神神秘秘的,最終不了了之,拍拍屁股走人。而那只九管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究竟被誰偷了,卻一句話也沒有。
吳定康他們離去之后,五姐妹一邊撥弄著收音機,一邊就著這話題,議論了半天??傆X得,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的到來,會使得案情查個水落石出。
湯麗娜撥動著硬塑料殼的奶黃色半導(dǎo)體收音機,說:“這是最便宜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我們鄰居家有一只,才二十幾塊錢?!?/p>
“總比沒有好啊!”沙海紅斜了她一眼道,“這些天里,馮璐的收音機被偷之后,耳朵里空落落的,好不習(xí)慣。”
王小梅建議:“這回我們得放放好,五個人都不在家時,就鎖上門,閂上窗戶。”
“這倒也是?!瘪T璐贊成。
哪曉得,事態(tài)的發(fā)展大大出乎五個女知青的意料。以致于在秋凡的心頭上留下了一輩子的陰影。
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在深入到貧下中農(nóng)里去聽取了充分意見之后,從第三天開始,進(jìn)入直接和五姐妹面對面談話的階段。
起先五姐妹誰都沒把這談話當(dāng)成一件事情,她們都以為還像公安局來調(diào)查時一樣,照實講話就行了,不要有什么隱瞞,不要吞吞吐吐、遮遮掩掩。
誰知,頭一個談話回來的王小梅臉色鐵青,陰沉得可怕,把另外四個姑娘都嚇壞了。四個姑娘圍住了小梅,你一言我一語地問著她。
談些什么呀?你給我們說說。
好讓我們也好有個準(zhǔn)備。
你怎么不說話呀?這神情把我們都嚇著了!怎么啦?
你說一聲啊,真急人!
……
無論姑娘們怎么打聽,怎么問,王小梅一概不作答。問得姑娘們都發(fā)急了,小梅干脆往床上朝著墻一躲,吐出一句:“我頭疼死了!你們一去談,就知道怎么回事了?,F(xiàn)在我需要的是安靜,安靜!”
最后那兩個字,她幾乎是拖著哭腔喊出來的。四個姑娘面面相覷,有的聳肩,有的吐吐舌頭,都退回到自己床跟前了。
接著被喊去談話的馮璐、沙海紅、湯麗娜個個也同王小梅相似,不是發(fā)愁地沉著一張臉,就是像被人訓(xùn)過一般,緊閉著嘴,回到知青點一聲不吭。唯獨湯麗娜,走近孫秋凡身旁時,在她耳畔悄聲說:“麻煩來了?!?/p>
什么麻煩,是誰麻煩,她都沒說,孫秋凡聽得莫名其妙,既然四個人談完話都像被人狠狠地劈頭蓋臉洗了一盆冷水,孫秋凡就已經(jīng)有了思想準(zhǔn)備,這一趟談話是不輕松的。來不及向最能說幾句知心話的湯麗娜打聽,通知下一個該是孫秋凡去和工作組談話的民兵不耐煩了,他叩擊著木板門催促:“最后一個了,小孫,輪到你了,快點。”
孫秋凡瞥了臉色嚴(yán)峻的湯麗娜一眼,走出房間去。
談話安排在專門為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的到來騰出來的保管房內(nèi)。
這是桂村最好的保管房,木地板掃得干干凈凈。糧食收上來,是特為存放來年的種子的。房間中央搭放了一只長條桌,桌面上放著竹殼的熱水瓶和幾個搪瓷杯。
走進(jìn)屋來的孫秋凡溜了一眼幾只杯子,看得出先她來談話的四個姑娘都沒喝過那杯子里的水。
“請坐,請喝水?!睘橹髡勗挼膮嵌的樕细∑鹨唤z笑容,端坐在長條桌中央。調(diào)查組的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公社的民政干事,分管知青工作,秋凡認(rèn)識,聽他說起過,他是公社里級別最低的干部,他自嘲說比25級高一級。那些男知青當(dāng)面背后,都叫他24級干部。秋凡叫不出他名字,但是認(rèn)識。另一個是縣知青辦的,聽說去年才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看樣子級別也不會比來自上海的吳定康高。他的面前攤開一本日記簿,想必要為談話作記錄。
秋凡在長板凳上一落座,吳定康臉上的笑紋就消失了。他干咳了一聲,開門見山地道:“小孫,我們這一次代表縣里和公社專程到桂村來,調(diào)查的重點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不是那只馮璐帶下鄉(xiāng)來的高級半導(dǎo)體收音機,那屬于公安局管轄。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已經(jīng)和上海馮璐的父母親取得了共識,通過長途電話,取得了一致意見?!?/p>
說完這段話,吳定康鏡片后面的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盯住了孫秋凡。
孫秋凡和他面對面坐著,這才看清楚,他雖是近視眼,兩只眼睛卻很大,況且皂白分明,在鏡片后面直瞪瞪地盯著她,令她有點害怕。這人有四十多歲,臉色紅里透黑,眼角邊已有了皺紋。初次見面時對他存有的那點同是上海人的好感,這會兒蕩然無存。這么說,興師動眾地成立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不是為了弄清楚覃成虎偷沒偷收音機,而是為了……為了……為了什么呢?他說了,為了查清楚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在這件事上,什么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呢?
孫秋凡的心“怦怦怦”地劇烈跳動起來。她的眼前迅疾地掠過王小梅談完話回來沮喪地倒在床上的神情,另外三個伙伴不知所措的臉色,這會兒輪到她了。她茫然地望著吳定康,不知這個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知識分子還會對她說出些啥駭人的話來。她曉得,將她排在最后一個來談話,不是偶然的。
“可以說,你是這次事件的核心人物。”果然,吳定康單刀直入地進(jìn)入了主題,他的聲調(diào)平緩,語氣卻是不容質(zhì)疑的,“因為給你們提供線索,說桂村的貧農(nóng)覃成虎偷竊了收音機的,是卷進(jìn)了反動集團(tuán)案的羅喬麗。是不是這樣,小孫?我們已經(jīng)把情況核實得清清楚楚,連小細(xì)節(jié)都摸明白了?!?/p>
說完,吳定康的雙眼睜得大大的,盯住了孫秋凡。
秋凡身上的汗毛都凜凜然地豎了起來,羅喬麗和她丈夫?qū)m達(dá)一犯的錯誤原來是反動集團(tuán),不是像她說的那么無辜,他們兩口子……秋凡來不及多想,公社那個“24級干部”用指頭敲擊了一下桌面,催促說:“小孫,你答話。”
秋凡惶惶然垂下了眼瞼,用蚊子叫一般低的嗓音說:“是這樣?!?/p>
“幼稚、幼稚啊,小孫?!眳嵌导し薜仉x座站了起來,雙手背在身后,在保管房里來回踱了幾步,繼而手臂激昂地?fù)]舞著道,“就憑她這么一句話,你就相信了,你們五個女知青就深信不疑了,是嗎?首先是你,孫秋凡,就完全相信了,對不對?”
吳定康陡地一個轉(zhuǎn)身,站在長條桌的一端,雙手撐住桌面,從側(cè)面望著秋凡問。
“對,我相信了?!睂O秋凡這一次答復(fù)的聲氣大了些。
“很好,你相信了羅喬麗的話,回到家中又對其他女孩說,她們也都相信了。是不是這樣?”
“是的。”秋凡還能答什么呢?其中有些過程,有必要說嗎?
“于是,”吳定康繞過桌子,重新回到自己坐的座位旁,動作很猛地一逮板凳,一屁股坐定在孫秋凡面前,接著往下說,“你們就派出王小梅作為代表,到公社去告狀了?”
“不是告狀,是反映線索?!鼻锓舱f,她們那時沒有告狀的意思,顧慮是有的,決不是告狀。是希望公社上級領(lǐng)導(dǎo)出面,查清事實。
“反映線索就是告狀。”吳定康以斷然的語氣道,“你們反映的是什么線索呢?偷盜知青九管半導(dǎo)體高級收音機,偷盜者是誰呢?貧農(nóng)覃成虎?告訴你,在桂村,覃家是三代貧農(nóng);而你們呢,不講你們幾個的具體出身了,你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知青,哪有教育者偷被教育者東西的?嗯,你說說看。”
保管房里一片沉寂。房外傳來小鳥的啁啾。
孫秋凡感覺三個比她年長的男性,分別從不同的角度掃視著她。
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喃喃地說:“可是,收音機不見了呀!”
“是啊,收音機被偷了。那是贓物,你看見覃成虎偷了嗎?他家里有收音機嗎?”
“我沒看見。有人看見了,告訴了我……”
“她信口亂說呢?她胡亂栽贓呢?她造謠呢?”吳定康的指關(guān)節(jié)重重地一敲桌面,“小孫,抓賊要抓贓你懂不懂?沒見贓物,偏聽偏信,就是傳謠,就是別有用心你知道嗎?”
秋凡不知道,她相信自己不是別有用心,她也相信羅喬麗說她的孩子看見覃成虎偷收音機不是別有用心。但她在強勢的吳定康面前,不敢也沒情緒和他爭辯了。這哪里是談話了解情況呀,這也不是向她進(jìn)行調(diào)查,秋凡感覺,自己仿佛是在接受審訊。她還能說什么呢?她似乎理解了,王小梅回到集體戶來為什么是那么一副神情,另外三姐妹為什么談話回來時如此低沉、沮喪。
“小孫啊!”吳定康拉長了語氣道,“這年頭,凡事腦子里都要有一根弦,階級斗爭的弦要繃得緊緊的,這不是一句口號,這是我們一切事情的出發(fā)點。上海女知青的收音機失竊,這是轟動全縣的一件大事。公安出動了那么多人來查,至今未查獲破案。階級敵人,就會趁此機會,興風(fēng)作浪,混水里摸魚,不但攪混水,她要挑撥知識青年和貧下中農(nóng)的關(guān)系,就會想方設(shè)法尋找一切機會,挑撥離間、造謠污蔑、編造假象,以達(dá)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這件事兒,我們和公社的黨委、‘革委會’會同大隊、生產(chǎn)隊一致認(rèn)為,是羅喬麗無中生有編造出來的,是捕風(fēng)捉影、子虛烏有的謠言。文化大革命進(jìn)行到今天,‘造謠可恥’‘造謠可恥’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小孫,你怎么還那樣容易上當(dāng)?。磕阋谝煌谒枷敫?、找一找原因了,??!”
這最后的兩句話,是朝著秋凡直戳而來的。秋凡渾身的骨頭都像僵硬了一般。她當(dāng)即想到了還在無休無止接受審查的父親,想到了家庭在“文革”中遭受的沖擊。是啊,他們既然對根正苗紅,“文革”風(fēng)浪中一點兒沒受到?jīng)_擊的馮璐,都聯(lián)系到她的父母,取得什么共識,那么,他們也完全有可能,了解她秋凡的家庭背景?。∵@對他們來說,不就是一個長途電話、幾句話的事情嘛。
這么一想,秋凡頓時被恐懼、害怕、無助無奈的情緒控制了。她決定不再說任何話,不表任何態(tài),聽?wèi){事態(tài)的發(fā)展。
吳定康似乎能洞悉秋凡的心理,他分別掃視了身旁兩個助手一眼,從兜里摸出一支煙,一旁的公社民政干事、“24級干部”連忙伸過打火機來,給他點燃煙。他深吸了一口,享受地瞇縫起眼睛,慢慢地讓煙霧從鼻腔和嘴里吐出來,遂而露出笑臉,輕輕地詢問孫秋凡:“小孫,你同意我的分析嗎?”
“24級干部”用當(dāng)?shù)卦捬a充了一句:“趕緊表態(tài)??!小孫?!?/p>
孫秋凡不能同意他武斷的分析,她覺得事情遠(yuǎn)不是他說的那樣。但她顯然不能講不同意他的分析,若講出來,他一定會勃然大怒,那么,今天這場談話,就沒有結(jié)束的時候了??h知青辦的干部同樣不耐煩地用鋼筆帽輕輕地敲擊著桌面。
秋凡只能點了一下頭,一臉的無奈。
吳定康卻像一點沒注意到她的臉色,笑著道:“覺得我的分析對,你回去以后,好好地回憶一下這件事的過程,羅喬麗是在一種什么樣的情況之下,跟你講覃成虎偷收音機的?她具體說了一些啥?你是如何輕信她、上她當(dāng)?shù)??現(xiàn)在對這件事,你又是怎么認(rèn)識的?要寫出認(rèn)識提高的過程,越詳細(xì)越好。明白了嗎?”
秋凡不愿意寫,她忍不住問:“一定要寫嗎?”
“必須要寫!”吳定康的臉色嚴(yán)肅起來,語氣也顯得十分嚴(yán)厲,鏡片后面的兩只眼睛,露出兇巴巴的神情,毫無商量余地地說:“上山下鄉(xiāng)出發(fā)的時候,你們每個人都表示說,要到三大革命運動中去經(jīng)風(fēng)雨、見世面,經(jīng)受考驗。哪三大革命運動?那就是階級斗爭、生產(chǎn)斗爭、科學(xué)實驗?,F(xiàn)在你們天天出工勞動,參加集體生產(chǎn),那只是投身于生產(chǎn)斗爭之中,科學(xué)實驗這里沒有條件。而階級斗爭呢,小孫我告訴你,這就是活生生的階級斗爭,卷入反動集團(tuán)的人在挑撥革命知識青年和貧下中農(nóng)的關(guān)系,居心險惡啊!面對就發(fā)生在我們眼面前的階級斗爭,就看你能不能經(jīng)受大風(fēng)大浪的考驗了,小孫。我實話對你說吧?!?/p>
吳定康卻沒馬上說下去,他端起桌面上的一只搪瓷杯子,“咕咚”喝了一口茶水,重重地又把杯子放在桌面上,可能是動作太猛了,杯子里不多的茶水,還晃了幾滴出來。
秋凡低著頭傾聽著他一句一句的訓(xùn)導(dǎo),見他忽然不說了,重重地擱杯子的“咚”一聲,又把她嚇了一跳。她陡地抬起頭來,只見吳定康嘴角殘留著白色的唾沫,脖子上的喉結(jié)一蠕一動的,正在把茶水咽下去。他大約是喝得太急了,抬起手來,在自己嘴上抹了一把,接著道:“你之前來談話的四個姑娘,都已爽快地答應(yīng),要在批判會上發(fā)言。是的,順便告訴你,縣里、公社、大隊決定,要在桂村召開批判屢教不改的壞分子羅喬麗的大會。你們五個人,個個都要發(fā)言。”
疑惑、驚恐、慌亂一齊涌上秋凡的心頭。疑惑的是,她們四個姐妹談完話回到知青點,個個是那么一副被逼無奈的神情,會是爽快答應(yīng)的嗎?吳定康顯然在信口胡扯。驚恐的是,羅喬麗好心好意把她孩子看見的情形告訴了她,竟要招來開大會批判,她一個良家婦女,怎么會承受得了。而她對自己的成見,又不知要增添多少?;艁y的是,她本人還要寫發(fā)言稿,這稿子怎么個寫法?面對這么多寨鄰鄉(xiāng)親,這么多老老少少,她能抹下臉來,對著羅喬麗進(jìn)行面對面的批判嗎?
秋凡整個兒陷入了六神無主之中,她該怎么辦?
怪不得和她一起住的四個女知青,談完話回來個個像被人痛打了一頓似的萎靡不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怪不得第一個被喊去談話的王小梅,會表現(xiàn)得那么反常。
她該怎么辦?如何應(yīng)付啊,如何熬過對羅喬麗的批判會???
孫秋凡整個兒陷入了一種茫然不知所措的境地。
做人,真難?。?/p>
編后語:這是著名作家葉辛于2019年春節(jié)前夕完成的長篇小說《五姐妹》的第九、第十章。本書將于2019年出版。本文案子的真相如何?請閱讀出版后的《五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