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顧城詩歌的知性美

⊙王艷華［云南大學(xué)，昆明 650500］

由于顧城單純、不善交際的性格和不善處理感情問題、自殺的行為，和《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有時》等詩作的自白，在舒婷為其貼上童話詩人的標簽后，很多人誤認為顧城詩歌是滿紙?zhí)煺娴耐?。然而，顧城能夠把現(xiàn)實世界和藝術(shù)世界分裂為二，顧城藝術(shù)世界里的童心是拂去俗世落塵后人類的初心。細讀顧城詩歌，發(fā)現(xiàn)兒童視角只是一種表達策略，顧城的詩歌實為字字珠璣、意境深遠、充滿理趣、憂思深重的文字，具有很強的知性美。天真和知性本來為一對矛盾體，但在語言能力高超的天才詩人手中，用天真來強化知性，具有灼人的語言張力。

顧城出生于書香世家，從小就接觸到很多中外詩歌、文藝理論的書籍。父親顧工是當(dāng)代著名詩人，也有意無意地給予顧城一些詩學(xué)理念的灌輸和熏染。十二歲時，顧城讀到了法布爾的《昆蟲記》，非常喜歡，再加上他自身“天人合一”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修為，自然生靈便成為他俯拾皆是的詩歌構(gòu)思素材。顧城在自然萬物中灌注自己對世界、對人性的哲學(xué)思考，自然萬物就充滿了靈性，成為與中國古代美學(xué)一脈相承的意象群。這些意象加上顧城特有的幻想式聯(lián)想、組合，就成為一首首充滿理趣的童話詩歌。這些詩歌，表面有童話的浪漫、童稚、任性、美好，其實內(nèi)含成人的困境、憂傷、思考。

一、意蘊豐富的意象

顧城的詩歌語言高度凝練，字字珠璣、意蘊深遠。顧城對自我、對自然有著超常的感悟。在詩歌中，他使用很多寓意豐富的意象，有主體意象，如“眼睛”“我”等；有主客交融的意象，如“窗子”“貨輪”；有客體意象，如“蘋果”“腳印”“小花”“太陽”等。

（一）主體意象

主體意象是指由人自身或人體的一個部分構(gòu)成的意象。顧城八歲時，寫下一首短詩《楊樹》，全詩只有兩句話：“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睜開了一只眼睛”。其中，“眼睛”，既是實指樹干上“年輪”狀的疤痕，就像一只“眼睛”，又象征著苦難為楊樹帶來新的生機。“我”，既實指楊樹，又象征經(jīng)世間一切受磨難的人?！熬捅犻_了一只眼睛”，象征著人們每經(jīng)受一次磨難，對世界的認識就會更深一層。

（二）主客體交融的意象

主客體交融的意象是指由主客體共同作用形成的意象?！段沂且粋€任性的孩子》中寫道：“在大地上/畫滿窗子/讓所有習(xí)慣黑暗的眼睛/都習(xí)慣光明”。此句貌似漫不經(jīng)心，實為神來之筆。因為，“窗子”還象征著生命的出口、光明的來源，引人無限遐想。1979 年，顧城經(jīng)過長江中游，看到一群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正在為大船搬貨，非常心疼，寫下詩歌《泊》。這首詩寫道：“貨輪貪婪地大嚼/吞吃了留種的星星”。其中“貨輪”既象征永恒的強者，又象征著艱辛的生活。詩中沒有用“老奶奶”這個詞，而是用“母親的母親”和“留種的星星”代指，強化對老奶奶的價值認同和憐惜之情。

（三）客體意象

客體意象是指由自然生靈衍生，或客觀存在的意象?！短O果》 一詩中的“蘋果”寓意豐富，比喻初長成的少女的臉蛋，一種被愛情熏紅的臉蛋，象征愛情?！堆┖蟆?中的“腳印”，比喻生命的旅程和萬物歸根的自然規(guī)律?！恫础?中的“星星”象征世間遍布、生命本體，卻被視為微不足道的生命群體。《生命幻想曲》 中的“太陽”象征著世間的強制力。

二、充滿理趣的想象

顧城的詩句充滿想象，具有理趣。顧城的心靈極其纖弱敏感，大自然的一點點細小的波動都會觸動他的心靈，如“雨滴/被一點點啄掉”，“所有的花都睡去/風(fēng)一點點走進籬笆”，像雨滴、花朵、風(fēng)這些平時很常見的事物，往往被我們忽視，在顧城的筆下生動唯美。他的想象經(jīng)常表現(xiàn)為幻想，《我的幻想》表達出作者面對幻想保持著一份清醒，幻想是思維的馳騁、美好愿望的表達，但人不能活在幻想中，幻想不等于現(xiàn)實，幻想總被現(xiàn)實無情摧毀。早在十三歲時，詩人顧城就明白這個道理。《找尋》一詩寫“我”在冷霧霜風(fēng)中找尋春天，自然只能找到敗草寒風(fēng)，這是自然界不言自明的道理。讀之令人浮想，人類社會何嘗不是如此呢？

雖然如此，幻想是停不住的。在《生命幻想曲》中，詩人寫道：“沒有目的，/在藍天中蕩漾。/讓陽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膚?！被孟胧且环N玻璃狀的美，詩人愿意在幻想中破碎，也愿意相信未來的轉(zhuǎn)機。如《小花的哀愁》用“石塊的發(fā)芽和微笑”表達“忠誠和善良的力量”，想象力驚人，同時又暗含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道理。

在詩歌《有時》中，詩人想象祖國像一個巨大的鳥巢，人們舒適地躺在鳥巢中，像小鳥一樣被陽光、愛、浪漫環(huán)繞。時為秋天，黃葉飄飄，物資富饒。這種現(xiàn)象真是魅力逼人，美不勝收。還有“也許是迷路的螢蟲吧/點亮了我的眼淚”，“有一盞可愛的小燈/在河里悄悄洗澡”，“藍海洋在四周微笑”等充滿想象的詩句，都有跳躍的思維，知性的美感。

三、通達世事的憂思

顧城的詩歌產(chǎn)生自個體意識禁錮的文化荒原，具有懷疑和叛逆精神，注重對社會文化秩序的反思和個體“人”的價值探尋。顧城小時候跟隨父親顧工到農(nóng)場養(yǎng)豬，目睹了社會上一些可怕的人和事，成為他幼小心靈的魔咒，使他懼怕外人，懼怕社會。顧城的靈魂中飽藏通達世事的憂思。詩是人生世相的返照，這種社會憂思透過他的詩歌表達了出來。如1979 年5 月，詩人路過哺育世代生靈的嘉陵江，寫出“戴孝的帆船/緩緩地走過/展開了暗黃的尸布”（《結(jié)束》）的詩句，表達出詩人對捕殺魚類的不滿情緒。

當(dāng)新時期到來時，文藝界提出“向前看”的口號。詩人激情地寫下名詩《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詩句中似乎有一雙迷茫、痛苦、嚴重異化的眼睛，在向世人訴說著“人”的悲哀。

顧城在詩歌中頻頻探尋人生理想、人生意義與人類的精神家園，在覓而不得時，表現(xiàn)出深深的失落和悲哀。如《雪后》一詩，一場大雪之后，自然的生命律動變得清晰，森林中小動物、獵人深深淺淺、各式各樣的腳印，就像樹木的藤條，最終聚攏在樹根。這首詩告訴我們，家是每個人的根，我們像小松鼠一樣，蜷縮在家里，正如回歸精神家園，得到精神庇護。然而，我們的家在哪里呢？詩人去《小巷》中尋覓，小巷是冷漠的，就像人心、人情被厚厚的墻阻隔，無法親近。于是，詩人帶著《簡歷》，行走在“北方的草灘上/走進步滿齒輪的城市/走進狹小的街巷”，看到的是狹窄、陰暗的“板棚”和“每顆低低的心”。顧城走進了情感低音區(qū)，寫下了名詩《遠和近》，這首詩表達了作者對人與人親密關(guān)系的疑懼、失望、舍棄。

作為朦朧詩的代表，顧城詩作具有濃郁的人道主義思想?！稛o名的小花》中，小花沒有秋菊的金發(fā)，也沒有牡丹的容顏，只有微小的花和瘦弱的葉片，把自己淡淡的芬芳獻給春天，這也代表著生活中大多數(shù)凡人。他們沒有顯著的地位，沒有很多金錢，甚至都沒有自己的名字，在自己的崗位上默默無聞地奉獻著青春。詩中，路邊的小花悄悄地開放在寂寞的人間。這種孤寂、這種靜美呼吁世人重視普通大眾的努力、秀美、光輝。

顧城認為，我們要熱情地贊美世上一切平凡的存在?！端来鸢浮分姓f，當(dāng)我們對著一瓶水說贊美的話時，水的結(jié)晶就會非常漂亮，反之，如果我們對著一瓶水發(fā)火或者給它貼上負面的標簽，水的結(jié)晶就會雜亂無章，失去美感。水和人是同樣有生命、靈性，懂得投桃報李。世界也一樣，《我贊美世界》中，詩人用蜜蜂的歌、蝴蝶的舞和花朵的詩等漂亮的事物來贊美世界，世界就會接受到我們的信息，變得美好。所以，對周圍的人和世界充滿善意吧，我們的人生將和世界一起，變得更加美好！

四、結(jié) 語

朦朧詩是特定時期產(chǎn)生的智慧綠洲。顧城和北島、舒婷并稱為朦朧詩三大詩人。三人的詩作脫胎于相同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即有同質(zhì)性。由于三人的人生際遇、知識背景、個性特點不同，又有鮮明個性，三人詩作對歷史的關(guān)注點、切入方式、筆調(diào)、質(zhì)地都不同。

北島的詩，關(guān)注的是理性審判，大多從對現(xiàn)實的懷疑與否定切入，表達對理想世界虛幻的期許。與顧城的兒童視角相比，北島更像冷峻的兄長，善做冷靜詭奇的哲學(xué)思辨，略顯生硬。

舒婷就像長姐，有著細膩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她的詩作常常以女性視角切入現(xiàn)實，高揚人道主義精神，叩問“神女”“惠安女子”等人的悲劇命運和愛情觀，追求人人平等的社會理想和男女平等的兩性關(guān)系。舒婷的詩歌筆調(diào)婉約、質(zhì)地柔暖，又不乏理性。

相比之下，顧城的詩多以自然、夢幻等略顯隔離的形式切入社會，關(guān)注自然界的美好。在書寫自然的同時，隱喻智慧的光輝，自然成趣，渾然天成。他的詩作，思維閃爍跳躍，質(zhì)感晶瑩剔透，意境美麗浪漫，像個孩子，卻處處流溢成年人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