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章閑語意不閑

薛元明

趣味橫生、蘊含深意的印文，背后隱藏著多少治印人的獨特情懷，又折射出怎樣一番世俗冷暖？

篆刻從文辭內(nèi)容上來區(qū)分，不外姓名印和閑章兩類。閑章指鐫刻姓名、齋室、職官、藏書印等以外的印章。從秦漢時的吉語印演變而來，除刻吉語外，還?？淘娋洹⒏裱?、自戒之詞等。伴隨著篆刻獨立性的擴張，閑章逐漸成為印人的最愛。

晚清民國時期社會動蕩，篆刻史卻涌現(xiàn)出多位大師級人物。他們大多歷經(jīng)戰(zhàn)火兵戎，甚至家破人亡，或者屢考不中，自此絕意仕途。但在篆刻方面，最終獨辟蹊徑、立志創(chuàng)新，開創(chuàng)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其中代表人物有徐三庚、吳讓之、趙之謙、吳昌碩和齊白石等。讀他們的印章，可以領(lǐng)略世俗人情，但并不是想像中那樣風光十足，而唯一不變的，就是對于篆刻的摯愛。

人過中年珍惜時間

蘇州濯纓閣曾刻有一副鄭板橋的楹聯(lián)：“曾三顏四，禹寸陶分”?！霸贝浮墩撜Z》中曾參說所言：“吾日三省吾身”?！邦佀摹敝割伝刂v的“四勿”，亦即“非禮勿視，非視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禹寸”出《淮南子》：“大圣大貴尺之壁，而重寸之陰”，意思是具有強烈緊迫感的大禹非常珍惜每寸光陰。“陶分”典出《晉書·陶侃傳》：“（陶侃）常語人日：大禹，圣者，乃惜寸陰，至于眾人，當惜分陰，豈可逸游荒醉？生無益于時，死無聞于后，是自棄也。”說明陶侃也非常珍惜時間。

徐三庚中年時曾將此下聯(lián)的“禹寸陶分”內(nèi)容入印。此時他的技藝已成熟。這方作品最能體現(xiàn)徐三庚“以柔為美”純熟刀法，堪稱代表作之一，印面尺寸巨大，十分難得。雖然徐三庚等人沒有功名，卻飽讀詩書。過去不像現(xiàn)在，遇到什么事都上網(wǎng)搜一下，都是現(xiàn)成的。過去都要記在腦子里，活學化用，這就是“養(yǎng)”的功效。

環(huán)境造就大師

吳讓之是流派印的職業(yè)高手。作為一個以鬻印為生的印人，時常能領(lǐng)略到生活的艱辛，一些作品直接表現(xiàn)出一時之志向和一時之心態(tài)?！暗箽埬觑柍燥垺焙汀爸t退是保身第一法”二印折射出他飽受世態(tài)艱辛和看破世俗的悲憫心態(tài)?！暗箽埬觑柍燥垺背鲎远鸥Α恫『笥鐾跻酗嬞浉琛吩姡骸暗箽埬觑柍燥?，只愿無事常相見?！薄爸t退是保身第一法”出自莊子，弘一法師后來有發(fā)揮：“謙退是保身第一法，安詳是處事第一法，涵容是待人第一法，恬淡是養(yǎng)心第一法?！彼囆g(shù)家的心態(tài)較之一般人更為深刻和敏感。

晚年的吳讓之窮困潦倒，寄寓泰州東壩口觀音庵，曾撰八言聯(lián)自嘲：“有子有孫，鰥寡孤獨;無家無室，柴米油鹽?！彪m得舊友新知的同情與關(guān)懷，但傷感之情仍不時在詩文中流露，因為故園蕭寂，戰(zhàn)火彌漫。吳讓之在為楊石卿所作《秋林詩思圖》題句中寫道：“烏桕丹楓葉漸凋，杜陵蓬鬢感蕭蕭。奚囊收得秋光滿，聊與西風破寂寥?！蓖嘎冻鰬n時傷事的心境。也正因環(huán)境所迫，窮而后工，形成了吳讓之對于生活的超然態(tài)度，“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終成一代大家。

“五斗米”不好混

“為五斗米折腰”為趙之謙刻。這方印曾拍出了千萬元高價，但與趙本人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趙之謙為官之初，生活態(tài)度積極昂揚，有一些印章諸如“血性男子”“滄經(jīng)養(yǎng)年”等，表明獻身功名的決心，但經(jīng)歷官場生活之后，目睹官場黑暗的內(nèi)幕，反串陶淵明的“不為五斗米折腰”，實質(zhì)上是表明自己不愿同流合污的心情。

趙之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做個大官，為民請命。但在他那個時代，唯一的道路就是通過科舉這條路。悲催的是，他參加了兩次科考都沒有成功，原因很怪但又不怪：一次是他的文章寫得太艱深，引用的典故太多，主考老師要查資料才能看懂，于是煩他;一次是他的文章用字太生僻，主考老師干脆不認得，不可能過關(guān)。隨著年齡的增長，趙之謙在無可奈何之下捐了一個小官，那一年他44歲，最后死在任上，終生愿望并沒有實現(xiàn)。艱難的人生反倒促成了他杰出才能的發(fā)揮，歷史中少了一位可有可無的官吏，藝術(shù)史中多了一位書畫印大師。

趙之謙曾刻了一方“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內(nèi)容便出自杜甫的《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饑走荒山道?！弊x印之時，仿佛能夠聽到趙之謙的一聲長嘆，無奈而又悲涼。邊款寫道：“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yīng)須致身早。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既刻起語，復(fù)摘四句。同治壬戌九月，悲庵居士?！边@又是杜甫詩作，《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中的四句。嘆息中隱然有了憤懣的情緒。歲月蹉跎，心態(tài)再好，也受不了現(xiàn)實的重壓。

忠厚之人難為官

吳昌碩在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冬，接連刻制了三方同樣內(nèi)容的“一月安東令”印，與鄭板橋“七品官耳”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是用自己最拿手的絕活記敘了個人一生唯一的一段官場生涯，表明了視富貴如浮云的心態(tài)。

這一年秋末，56歲的吳昌碩在浙江湖州人丁葆元推薦下，以揚州鹽運署幕僚的身份，補安東縣令之缺。安東縣（即今漣水）是蘇北的一個小縣，土地貧瘠，常年水患，盜匪猖獗，素難治理。他在上任之前，曾接到友人的勸阻信。吳昌碩之所以赴任的原因有二：一是考慮到有個穩(wěn)定的收入可以養(yǎng)家糊口，二是他得知自己所崇敬的北宋書家米芾也曾在這里做過縣令。

到任之時，正碰上官衙征收秋糧，吳昌碩親眼目睹縣丞、衙役、差丁勾結(jié)起來，依據(jù)官衙流傳的“潛規(guī)則”，大斗從農(nóng)民手里量進，小斗送入官倉，這一進一出，縣衙便有不少額外收入。按照官場通例，這些收入要分一部分給上司。但吳昌碩秉性忠厚，為人耿直，容不得這些盤剝百姓、貪贓枉法的事。他不但自己一分錢不拿，還拒絕用外快逢迎孝敬上司，由此與府官翻了臉，也得罪了同僚和屬下。此后他辦事便時常感到阻力，不是有人故意刁難，就是有人從中作梗，不得已只好辭官。一個多月官場經(jīng)歷讓他看到了偽善、丑惡，感慨不已，于是便刻了三方“一月安東令”印。這三方印章在吳昌碩所刻諸印中堪稱精品，文字雖同，布局不同，風格大異，各臻其妙。

只想做個普通人

“人生識字憂患始”為黃土陵刻，出自蘇軾《石蒼舒醉墨堂》詩：“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弊R字之后，人心初開，對人世變故深有感觸而生莫名的憂愁和煩惱。不識字則不明事理則無憂，一切與自己無關(guān)，只是吃飯穿衣過日子，不用操心其他，詩句透露出絲絲無奈。對照陶淵明語“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詩句來看，無疑是有一種同感。陶淵明考慮到自己的種種遭遇，便不想讓子女讀書識字，只做個老實的普通人，省卻萬千煩惱。

“末技游食之民”為黃土陵代表作。結(jié)字借鑒趙之謙，有詔版之態(tài)，單刀刻就，筆意初顯?！坝巍弊种泄P畫崩裂，“食”字中有筆畫加粗，形成呼應(yīng)，可謂天成?！爸?、民”兩字間留紅與“末”字上方留紅恰好呼應(yīng)起來，妙成佳構(gòu)。邊款有記：“陵少遭寇擾，未嘗學問，既壯失怙恃，家貧落魄，無以為衣食計，溷跡市井十余年，旋復(fù)失業(yè)，湖海飄零，藉茲末伎以糊其口。今老矣，將抱此以終矣?？淌怯∫灾纠⒀伞薄Ｓ纱丝芍S士陵當時窮到衣食成憂的地步，真情流露、真實寫照。黃牧甫以治印為生計，在艱苦的條件下，操刀刻印不止，一生在南昌、北京、廣州、武昌和家鄉(xiāng)黟縣之間流轉(zhuǎn)，游食江湖。

“人間何世”是黃土陵的神品。四字三繁一簡，自然形成疏密對比，刀法平整光潔，方剛樸茂，宛若漢代玉印般線條勁挺。黃土陵曾經(jīng)說過：“趙益甫仿漢，無一印不完整，無一印不光潔，如玉人治玉，絕無斷續(xù)處，而古穆之氣，何起神也?！笨梢?，黃土陵素來便崇尚這種“完整光潔”的氣韻。面對這方神品之作，讀來偏偏是心田極苦一一并非苦在黃氏的人生飄零之路，而是苦在當時中國顛沛動蕩的政局中。這段時間里，甲午海戰(zhàn)爆發(fā)，《馬關(guān)條約》簽訂，“戊戌變法”只有短短百日，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辛丑條約》出臺……無一不見證了中華民族的屈辱命運?！叭碎g何世”出自南北朝時羈留北方的詩人庾信的《哀江南賦》“日暮途遠，人間何世”。庾信所謂“哀江南”，哀傷的是故國南梁在動蕩和戰(zhàn)亂中走向滅亡，“山岳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愴傷心者矣”。同樣身處亂世，境遇相同，種種哀苦，不一而足，故成此作。

英雄不論出身

“魯班門下”為齊白石刻，形式為封泥，刀斫斧削，痛快淋漓。由此文字內(nèi)容，齊白石告知世人他曾是雕花木匠。所謂“英雄不論出身”，憑借勤奮和天賦成為一代大師，對自己貧寒出身并不諱言莫深，而是深明大義，懷著平和的心態(tài)。齊白石篆刻很長時間被詆毀為“野狐禪”，但他卻頗為自信，“人譽之，一笑，人罵之，一笑”不盲從，不隨波逐流，強調(diào)樹立個人風格。

吳昌碩與齊白石作為近現(xiàn)代美術(shù)史上兩大家，彼此之間有一段已成“公案”的恩怨故事。兩人年齡相差20歲，齊白石算是晚輩。齊白石當初最佩服的畫家就是吳昌碩，有詩為證：“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zhuǎn)輪來?！眳遣T也曾不止一次有恩于齊白石：齊白石刻印的潤格是吳昌碩給寫的，時間在1920年;齊白石第一本畫集扉頁題齋也是吳昌碩所作，表明前輩對后輩的提攜。但自始至終，吳昌碩和齊白石從來沒有見過面，既然沒有見過面，彼此間為何出現(xiàn)了齟齬？如今一切都湮滅在歷史煙云之中，只是坊間流傳說。吳昌碩晚年曾言，北方有個人學了我點兒皮毛就成了大名。齊白石聽到了，認為“北方人”指的是他，索性就刻了一方“老夫也在皮毛類”，表明心志。說到底，是各自心高氣傲的個性作祟。

明清以來，流派印中蘊藏深意的閑章非此文可羅列。隨著篆刻不再局限于書畫的“附庸”，印文內(nèi)容不斷擴充，一些俚語俗話、怪模爛樣的無聊之語也成為入印內(nèi)容，使篆刻文化語境在一定程度上流失了，從立體性削減成平面性。閑章作為言情述志的篆刻形態(tài)，逐漸呈現(xiàn)出“非文化”和“反文化”趨勢，是篆刻亟需要補的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