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雨果與老舍在多元人性探索中的契合點

⊙張駿［牡丹江師范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09］

中西方相隔僅一個世紀的兩位偉大的文學家——雨果與老舍，在各自的作品中，對人性都有很深刻的思考。本文旨在找出兩位作家在多元人性探索中的契合點，并進行論證分析。目前國內(nèi)外有將狄更斯與老舍、狄更斯與雨果在人道主義方面分別進行比較研究過，但并未有著眼于人性方面的，且缺乏對雨果與老舍的直接對比。本文的意義在于運用理性在比較文學領域進行開拓創(chuàng)新，對雨果與老舍這兩位充滿著人性之光的作家賦予個性化的解讀。

一、多元人性探索的體現(xiàn)

雨果與老舍都是極具魅力的文學大師，二人在對人性的認知上，有很多相同與共通的地方。他們都善于描摹世間百態(tài)，善于體察復雜多樣的人性。在他們的筆下，既有善的單純美好，又有惡的自私貪婪。在社會環(huán)境之下，他們敏感地詮釋出了善惡的互融，也尖銳地指出了在大環(huán)境背景下，人性是可以異化，并產(chǎn)生出一個新的發(fā)展的。雖然雨果和老舍身處兩種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但正是因為這兩位作家在人性方面有著同樣深刻的思考，才令筆下的人物具有類似的色彩。

（一）大善與大惡的人物

《巴黎圣母院》中的愛斯梅拉達單純善良，在乞丐國王即將絞死詩人格蘭古瓦的關鍵時刻，毫不猶豫地用承諾結(jié)婚的方式救下格蘭古瓦。當卡西莫多因為搶劫失敗，被皇家衛(wèi)隊逮捕，綁在烈日下的恥辱柱上遭受鞭打示眾，口渴難耐之時，只有愛斯梅拉達肯幫助這個異常丑陋、深夜又劫持過她的敲鐘人。面對愛情，她無所畏懼，即使她所愛的弗比斯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浪蕩子，她也至死保持著對這份愛情的忠貞。她有著高尚的心靈，清白無瑕，深深體現(xiàn)出一個單純少女的美好與善良。老舍的作品《四世同堂》中也有一個大善的人物——李四爺。作為老派市民的代表，李四爺仁義善良，雖然經(jīng)濟并不富裕，但一輩子樂于助人。在人們領取共和面作為糧食的時節(jié)，迫于日寇的淫威，為了小羊圈里令人一籌莫展的黑窗戶，李四爺挺身而出，想方設法弄到白面，制成糨糊。不同于正直卻有些狡猾的白巡長，李四爺?shù)男袨槭窃从趦?nèi)心的大善。

而對于大惡的人物，雨果在《悲慘世界》中塑造出的德納第夫婦和老舍在《老張的哲學》里塑造出的老張，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們的信條都是不惜一切代價，只為滿足自己的私欲。德納第夫婦可謂是大惡的極端代表，他們自私、貪婪、狡詐。德納第利用從滑鐵盧戰(zhàn)役的死尸身上盜取而來的金錢，在孟德梅開了一家客棧，專門敲詐旅客。芳汀母女就深受其害。芳汀將女兒寄養(yǎng)到德納第夫婦的家中，自此飽受勒索，被其百般敲詐。為了養(yǎng)活女兒，芳汀相繼出賣自己的頭發(fā)、牙齒和肉體，仍無法滿足德納第夫婦的貪婪欲望。小珂賽特飽受欺凌和虐待，在冉·阿讓出手搭救之時，德納第為了抬高價格，遲遲不同意。得到了約定好的金錢，他們又因沒有把錢要得更多而反悔。在地球另外一端生活的老張同樣善于投機取巧，為金錢不斷鉆營。他是舊北京一個無惡不作的無賴惡棍，信奉的是“錢本位而三位一體”的人生哲學。老張開的是一家學堂，學堂內(nèi)的學生不僅要交學費，還要負責老張的日用開支。他苛刻家人，自己豐衣足食，卻不把妻子當成一個人去對待。老張善于利用自己的卑劣手段贏取財富，并妄圖買賣他人的婚姻，使自己得利。德納第夫婦和老張，充分體現(xiàn)出了人性中的卑劣與無恥。

（二）善惡交織的人物

除了大善大惡的單一類型的人物，雨果和老舍還善于在描摹人情世態(tài)中，展現(xiàn)不同人物豐富多彩的性格特點。人是復雜的、多面的，兩位作家不斷探索，去觸及更加真實的人性，塑造了一種善惡交織的人物類型。譬如《悲慘世界》中的愛潘妮和《駱駝祥子》中的虎妞。兩個女性人物都敢作敢為，為愛執(zhí)著，體現(xiàn)出女中豪杰的氣質(zhì)。

愛潘妮是大惡人物德納第夫婦的女兒，她被父親壓榨，一步步淪為聲音嘶啞、行為粗魯?shù)男⊥担罱K成為德納第的幫兇。她是罪惡的、墮落的，但她面對愛情義無反顧。即使馬呂斯并不愛她，她也心甘情愿去守護心底的這份愛情。在和馬呂斯的交往中，她敢于表白；在和父親的數(shù)次交鋒中，她敢于反抗父親的壓迫?？梢哉f，愛潘妮的身上有一種常人沒有的勇敢精神，那是一種源于生命本質(zhì)的熱情。她作為一個被壓迫與被殘害的女人，對整個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是不斷反抗與控訴的。在愛潘妮這樣一個弱小女子的身軀內(nèi)，爆發(fā)出的這種反抗的力量卻是強大的、令人震撼的?！恶橊勏樽印分械幕㈡ね瑯映錾碛谛≠Y產(chǎn)階級的家庭。母親早喪，虎妞一直被父親利用著，為他管理車廠，導致遲遲未婚。她性格粗野、潑辣、惡毒，但在愛情方面勇敢而無畏。愛上祥子之后，虎妞放棄了富裕的生活，與父親鬧翻，勇敢地去追求她的愛情。雖然祥子并不愛她，但虎妞為他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㈡じ覑鄹液?，她那反叛命運、挑戰(zhàn)命運的不屈不撓的生活態(tài)度，和對美好生活的熱烈追求，給人以強烈的震撼力。

雨果在《〈克倫威爾〉序》中說：“感覺到萬物中的一切并非都合乎人情的美，感覺到丑就在美的旁邊，畸形靠近著優(yōu)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惡與善并存，黑暗與光明相共。”愛潘妮和虎妞就是這樣兩個美丑并存的人物。她們的善與惡都交織融合在一起，也正是由于這種人物的出現(xiàn)，才凸顯出人性是那樣的復雜與真實。最后，愛潘妮中彈而亡，虎妞因難產(chǎn)而死，她們都是社會和家庭雙重壓迫下的犧牲品。

（三）異化發(fā)展的人性

社會環(huán)境對人性的發(fā)展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雨果與老舍都敏銳地覺察到了這一點，同時將自己對人性異化的發(fā)現(xiàn)，落筆于作品中的人物身上。

19世紀法國的政局跌宕起伏、變幻莫測。圍繞著帝制和共和制，各種矛盾都交織在了法國人民的身上。法國大革命、法蘭西第一共和國、雅各賓派專政、拿破侖稱帝、七月革命等一系列社會動蕩，造成了社會制度的混亂、民眾思想的冗雜。資本主義法律的嚴苛、生活條件的艱苦，令社會底層人民的道德感發(fā)生著變化?！侗瘧K世界》中的冉·阿讓出生于一個貧苦的農(nóng)民家庭，他勤勞、淳樸、善良。為了養(yǎng)活自己的七個小外甥，身為樹枝修剪工的他同時還要兼做多份苦力工作。拼命勞作并不能減輕生活給這個家庭帶來的負擔，最后，在一家人瀕臨絕境的時候，他砸碎了面包店的窗戶，去偷了一塊面包，自此進入長達十九年的苦役犯生涯。他從仇恨法律，發(fā)展為仇恨社會，乃至其他一切：“這種仇恨在發(fā)展過程中，如果沒有上天制止，到了一定時機，就會變成仇恨社會，進而仇恨人類，進而仇恨天地萬物，表現(xiàn)為一種模糊的、持續(xù)不斷和兇殘的欲望，要危害，不管什么人，逢人便危害?！睆囊粋€善良忠厚的老實人，突變到仇恨社會的魔鬼，冉·阿讓身上的這種變化不禁讓人深思：正是由于環(huán)境的動蕩、生活的困窘和制度的不完善，才令人性產(chǎn)生異化。

而老舍所處的社會也正處于動蕩的時代背景下，20世紀初的中國，舊的權威已被打破，新的權威尚未崛起。新舊文明的交替、外來文化的沖擊，使得戰(zhàn)亂頻發(fā)，動蕩不堪。新的社會秩序并未得到完善，生活條件的惡劣令許多平民百姓的勤勞付之東流，得不到應有的回報。環(huán)境的壓抑，再加上人性本身的脆弱，使得人們的內(nèi)心發(fā)生了變化。貧苦人民生活窘迫、難以為繼，一些底層人民為了生計，失去了原有的善良?！对卵纼骸防锏哪赣H曾經(jīng)對女兒百般呵護，但在貧困的長久折磨下，為了生存，早已喪失了原有的母性?！笆裁茨概荒概?，什么體面不體面，錢是無情的?！痹谀赣H眼里，金錢是第一位的，吃飽飯是最大的問題，其他的都不去考慮。她更加關心錢掙得多不多，而不關心女兒的身體。她只會為女兒多招攬些生意，只為多掙些錢，最后甚至采用偷盜的方式，“不顧一切單單地站在了錢這邊了”。老舍看出了金錢對傳統(tǒng)社會的沖擊，看出了社會環(huán)境帶來的影響，正是這種影響造成了道德的淪喪、人性的異化。

二、多元人性探索的成因

（一）自身經(jīng)歷

雨果幼時的經(jīng)歷較為順利。1802年，雨果出生于法國貝桑松的一個軍官家庭。這樣的背景使得雨果并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底層社會的悲慘生活。這也是雨果在描寫底層生活時有一些脫節(jié)和過于烏托邦色彩的原因。雨果的父親參加過法國資產(chǎn)階級大革命，信仰共和主義，然而雨果的母親卻是波旁王朝的忠實擁護者。在敵對政治觀的夾擊之下，雨果對矛盾的理解能力比常人要強。年幼的雨果跟隨母親生活，因此接觸到的都是保守黨人的思想。社會的現(xiàn)實和雨果自身的判斷讓他慢慢改變著自己的政治觀念。1851年，路易·拿破侖發(fā)動政變，宣布帝制，大肆進行鎮(zhèn)壓，雨果被迫流亡國外，長達十九年之久。這長達十九年的流亡生活更是令雨果對社會進行不斷地思考，他堅持對拿破侖三世獨裁政權的斗爭并不斷寫作，他的代表作《悲慘世界》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完成的，這也是他一生創(chuàng)作的高峰。國內(nèi)政局的思考認知、國外生活的體驗感觸，都在不斷擴大著雨果的視野。

善于揭露人性善惡的老舍，對底層民眾的了解來源于對生活的體驗，這是他個人成長經(jīng)歷的自然流露。老舍家境貧寒，父親早亡，他與母親相依為命。在北京大雜院的生活使得老舍冷眼旁觀了很多無奈的事情，擁有一副熱心腸的老舍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對人性的觀察十分細致。因此，他能在簡單瑣碎的生活描寫中凸顯人性的復雜性和多面性。1924年，老舍赴英國任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講師。1929年，他離英回國。在英國生活的這段時間，老舍受到很大的觸動。他對英國人有了全面的認識，也對人性有了深刻的體悟。他發(fā)現(xiàn)英國人不全是大家印象中的驕傲自大、盛世凌人的樣子，英國人也不乏熱心助人的善良的人。老舍仇視英國對中國的侵略，反感英國人的盲目狂妄，以及對中華民族的偏見；但他也懷著深深的同情，去對待那些處于英國底層的窮人。他親眼看到了中國社會和英國社會的丑態(tài)，也看到了社會底層一些民眾勤勞善良、勇敢獨立的美好品質(zhì)。他意識到外國人和中國人都是有著人性中不可避免的弱點的。正因為老舍接觸到各類型、各階層的人，在國內(nèi)和國外有著豐富的生活閱歷，所以他能獨具慧眼，令筆下的人性探索變得真實多彩。

（二）對底層人民的同情

雨果曾在《悲慘世界》的序言當中提到了三個社會問題：男人因窮困而道德敗壞，女人因饑餓而生活墮落，兒童因黑暗而身體羸弱。雨果和老舍都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三個問題所帶來的現(xiàn)實意義，他們在各自的文學作品中都體現(xiàn)出了這樣的思考。譬如《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會偷竊一塊面包，導致自己鋃鐺入獄；《四世同堂》里的陳野球會搶奪親戚手里的糧食，并無賴般地噴上自己的唾液?，F(xiàn)實中的貧困使男子無法挺起身軀，只能勉強糊口度日。

饑餓使婦女墮落，雨果在《悲慘世界》中塑造了芳汀這個女性形象，老舍在《月牙兒》中塑造了一個“我”的形象。這兩個人都是因無法填飽自己與家人的肚子，一步步走入妓女的行業(yè)。芳汀本是個美麗大方的姑娘，卻被紈绔子弟誘騙懷孕。為了寄養(yǎng)在客棧的女兒，芳汀先是做女工，后來不得不變賣頭發(fā)、牙齒，并走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芳汀的苦痛來自于社會的虛偽道德，她深陷其中又難以自拔。老舍的《月牙兒》運用了第一人稱的角度，去描寫?zhàn)囸I帶給當時社會女性的悲慘命運。主人公“我”伴隨著家境的貧困、父親與繼父相繼病逝、母親淪為暗娼的經(jīng)歷，明白了饑餓帶給人的苦楚——“家里的鍋有時干凈得像個體面的寡婦”。但“我”仍然想用勤勞和努力，去找一口干凈的飯吃。在遭受到感情的誘騙和現(xiàn)實的困窘之后，她終究沒有擺脫淪為妓女的命運。無論是雨果筆下的芳汀，還是老舍筆下的“我”，都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艱難的反抗，但為了生存的需要，她們不得不一步一步走向黑暗罪惡的泥潭。

《悲慘世界》中的珂賽特和《四世同堂》中的小妞子是“兒童因黑暗而身體羸弱”的代表。芳汀的女兒珂賽特的童年遭遇分外悲慘，剛滿五歲就要打掃旅館，洗刷杯碗，做雜務，搬東西，甚至得在圣誕節(jié)全家團圓的夜晚，一個人孤零零地去很遠的井臺邊打水，無端的打罵和虐待是家常便飯。小珂賽特在長期的折磨之下瘦弱不堪，渾身上下都是瘀痕。雨果把珂賽特的生活環(huán)境形容為“主母是個母老虎，主人是只毒蝎。德納第客棧就像一面蜘蛛網(wǎng)，珂賽特附在上面發(fā)抖”。《四世同堂》中的小妞子在日寇的鐵蹄重壓之下，被活活餓死。她曾經(jīng)像只快樂的小麻雀，卻因為黑暗的社會，身體逐漸變得羸弱，兩條小瘦腿，細得跟高粱稈似的，直直地伸著，令人痛心疾首。最后，在曙光即將到來之時，她失去了自己那年輕的生命。

可以說，雨果和老舍都注意到了這三個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同時對下層人民產(chǎn)生了深切的關懷與同情。但是略有不同的是，雨果是用一種俯視的眼光去悲憫，而老舍則用一種親歷者的筆調(diào)與人物共同體會；雨果較為樂觀，大多給出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而老舍塑造的人物，大多糾纏在無奈的命運中間，不知道終歸何處。

三、結(jié)語

“如果一個作家不深入到人類靈魂的本質(zhì)，不深入到靈魂最深遠的地方；如果他不敢，或者不能不顧后果而寫作；如果他沒有膽量像雕像那樣赤裸裸地表現(xiàn)他的觀念，不敢把人性如它們所顯現(xiàn)的那樣反映出來，既不增加一分，也不減少一分，而是看公眾的臉色行事，一味依從公眾的偏見、物質(zhì)、虛偽、鄙俗或是傷感情調(diào)——他或許可能（十有八九已經(jīng)）為同時代人大加賞識而顯赫尊榮，他或許已用他的才智贏得了桂冠和財富；而對我說來，他是不存在的；對我之謂文學說來，他的作品是毫無價值的。”

雨果與老舍，這兩位偉大的作家都是文學史上璀璨的明星。他們在人性方面的思考、發(fā)掘，無論是對歷史，還是對現(xiàn)實世界都有著極為深遠的意義。相互契合的人物類型，相類似的探索成因，令兩位作家之間多出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雨果與老舍的比較，或許僅僅是一個開始。他們創(chuàng)作出來的具有人性關懷的作品，還需要后人不斷加以研究解讀，并賦予新的價值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