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化進入中國后的一面鏡子
——《寒夜》中曾樹生人物形象及其文化探討

⊙鄭軼彥 ［重慶第二師范學(xué)院 , 重慶 400067］

20世紀30年代巴金在著名長篇小說《家》中承續(xù)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對儒家家庭倫理的激烈抨擊，控訴著封建禮教制度下舊家庭的罪惡，以站在傳統(tǒng)文化的對立面的決裂態(tài)度對儒家文化予以否定，旗幟鮮明地對年輕一代追求個性解放的五四文化精神進行了全面肯定和贊頌, 作品最后以覺慧前往象征著現(xiàn)代文明的上海結(jié)尾。然而，在巴金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寒夜》中，該作品雖然延續(xù)了巴金一直以來對文化的思考和對人性的探索，但不同于《家》的是，巴金在《寒夜》中進行了更為冷靜客觀、深入辯證的思考。

一、曾樹生身上的文化象征符號

上海在1843年11月17日正式開埠后，形成了以英法美為主的租界。隨著大量歐美國家移民的遷入，上海迅速發(fā)展成為近代亞洲最繁華的金融中心，西方文化旋即成為上海這個國際化的現(xiàn)代大都市文化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其中，個人主義是“西方文明與其他文明相遇時最主要的價值沖突”。上海還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陣地，《新青年》雜志在這里創(chuàng)刊。五四新文化運動要求打倒封建專制主義而倡導(dǎo)個性解放的主張，與西方個人主義文化吻合。魯迅先生最早正面介紹了西方個人主義。其后，陳獨秀在著名的《敬告青年》中明確提出 “解放云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謂也”，在《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中公開肯定西方個人主義思想：“人權(quán)者，成人以往，自非奴隸，悉享此權(quán)，無有差別。此純粹個人主義之大精神也”，并提出“欲轉(zhuǎn)善因，是在以個人本位主義，易家族本位主義”。巴金在小說中沒有介紹曾樹生的身世，只寫明了她與丈夫汪文宣一起在上海上的大學(xué)，是學(xué)教育的。曾樹生父母以及兄弟姊妹的缺席處理，割斷了曾樹生在文化傳承上的血脈關(guān)系，使其在接受西方文化時顯得更為純粹。小說對曾樹生大學(xué)前的經(jīng)歷也略去不談，只強調(diào)了形成人生觀、世界觀重要時期的大學(xué)生活是在上海度過，隨后又一直在上海生活到日本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才逃難至重慶。學(xué)教育的曾樹生在上海深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巨大影響，在西方殖民文化的耳濡目染下，作為中國新女性知識分子典型代表的她身上勢必體現(xiàn)出鮮明的充滿個人主義色彩的西方文化特色。同時，巴金還點明事件發(fā)生時曾樹生三十四歲。此時的曾樹生其言行不再有年輕人的沖動，思想更加成熟，也更加理性，從而能進一步展示出所接受的西方文化對其思想行為的深刻影響。

二、西方文化對中國新女性知識分子的正面影響

首先，表現(xiàn)為突出的追求個性自由、人性尊嚴與價值的獨立人格意識。曾樹生崇尚個性自由，努力擺脫傳統(tǒng)封建倫理道德對女性的壓迫束縛，要求平等、獨立，不做丈夫汪文宣的附屬物，不受家庭的任何約束。她在銀行做事，經(jīng)濟獨立，社交自由。她隨身攜帶的手提包里放著自己的私人錢財物品，其收入不全部拿出來作為家庭開支，強調(diào)自我支配。雖已結(jié)婚多年，兒子也已經(jīng)十三歲了，但她不以夫姓冠名，對外依然以“曾小姐”稱呼。她要求家庭生活中要有做人的尊嚴，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所以她反抗婆婆汪母的權(quán)威，絕不忍受婆婆的責(zé)罵。她對汪文宣說：“跟著你吃苦，我并不怕，是我自己要跟你結(jié)婚的?？墒且姨焯彀つ隳赣H的罵，那不行！”當她到蘭州后，汪文宣要她寫長信向婆婆汪母道歉，她憤而回信相駁，并直截了當?shù)刂赋鲆屗爱斠粋€任她辱罵的奴隸媳婦”來換取美滿的婚姻生活，簡直是在做夢。

其次，西方個人主義倡導(dǎo)“個人對自己的行為負責(zé)，推己及人的利他行為”以及“自制自律的人格”。正因為如此，當曾樹生發(fā)覺汪文宣的防空證在自己的手提包里時，雖然空襲警報的汽笛已經(jīng)拉響，但她卻冒險回家送防空證，并催促他們早點進防空洞。她雖然經(jīng)常和陳主任在一起玩樂，但并沒有出軌行為，有很強的自我控制能力：“我今年三十四歲了，我曉得管住我自己。”當日本人把戰(zhàn)火燒到臨近重慶時，曾樹生首先想到“她不能救別人，至少先得救出她自己”。這一點也符合胡適在《易卜生主義》中推崇的易卜生所說的“救出自己”。易卜生在給友人的信中談道：“有的時候我真覺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緊的還是救出自己。”所以，曾樹生在“沒有溫暖的家，善良而懦弱的患病的丈夫，極端自私而又頑固、保守的婆母，爭吵和仇視，寂寞和貧窮，在戰(zhàn)爭中消失了的青春，自己追求幸福的白白的努力，灰色的前途……這一切像潮似的涌上她的心頭”時，最終個人利益高于一切的價值觀使其決定“救出自己”，跟隨陳主任離開重慶到蘭州。但同時，她心里很清楚這個貧寒的家庭急需要錢，所以又不斷寄錢回來。即使在向汪文宣提出離婚后，汪文宣請她不要再匯款，可是她仍然很理性地堅持按月匯款。美國當代最具影響的作家、思想家和公共知識分子的安·蘭德（Ayn Rand），就強調(diào)作為理性自私的道德的基本準則是：正如生命自身就是目的，同樣，每一個活著的人自身也是目的，而不是實現(xiàn)他人目的或者福利的手段。因此，人必須為自己而活著，既不能為他人而犧牲自己，也不能為自己而犧牲他人。

三、西方文化對中國新女性知識分子的負面影響

《寒夜》是巴金成熟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巴金雖然猛烈地抨擊一切權(quán)威的束縛，倡導(dǎo)個性自由，但追求生活真實的真誠寫作態(tài)度又使他在作品中避免了以自己的主觀情感來美化人物、美化生活。“《寒夜》中的幾個人物都是虛構(gòu)的。可是背景、事件等卻十分真實”。曾樹生在西方個人主義思想影響下具有鮮明的獨立人格意識，強調(diào)個人的獨立自由，充滿了活力，表現(xiàn)出女性主體意識覺醒的現(xiàn)代精神。然而，巴金也深刻地認識到這種個人主義思想所帶來的自由與家庭責(zé)任感結(jié)合松散等問題，在作品中毫不回避地予以反映。母子關(guān)系是人類社會中最原始、最基本的一種人際關(guān)系，母親與兒子之間相互依戀牽掛的心理是一種最普遍的社會心理。這原本應(yīng)該相當親密的母子關(guān)系卻因曾樹生追求個性自由而變得淡漠，母子形同路人。曾樹生和許多新女性一樣，把母性看作是附屬男人們的表現(xiàn)。她為了享受自由，拒絕花費時間和精力去關(guān)心、照顧孩子，以至于同事陳主任知道她有丈夫和婆婆，卻不知道她還有個兒子。汪文宣對這對母子冷漠的關(guān)系也非常清楚，“她并不關(guān)心小宣，小宣也不關(guān)心她。他們中間好像沒有多大的感情似的”。追求個人自我價值的思想使得曾樹生不會為家庭而犧牲自己的幸福，她認為兒子“他不能夠阻止我走我自己的路”。曾樹生曾經(jīng)就離婚問題對汪文宣說：“小宣跟他祖母合得來，他有祖母喜歡，有父親愛護，也是一樣。反正他跟我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現(xiàn)在年紀也不小了，用不著我這樣的母親了”。當她最終拋下年幼的兒子、重病在身的丈夫和年邁的婆婆，跟隨陳主任到蘭州去時，巴金將個人主義思想影響下人性中自私冷酷的一面展示得淋漓盡致。

以曾樹生為代表的受五四新文化影響的年輕知識分子，在與傳統(tǒng)文化決裂轉(zhuǎn)而接受西方文化 “民主”和“自由”思想的過程中，也接受了現(xiàn)代西方消費主義價值觀。對西方文化的崇拜使他們認同西方消費意識形態(tài)，并在其影響下夸大了金錢的作用。曾樹生認為可以用金錢代替母愛，盡自己做母親的責(zé)任，所以花了大筆錢送兒子小宣進貴族學(xué)校，卻很少關(guān)心兒子的身心發(fā)展，偶爾流露出的母愛則讓孩子感到詫異突然，受寵若驚。她雖然不愛陳主任，但陳主任能滿足她需要的物質(zhì)消費，帶她去咖啡廳、舞廳、餐廳。這種追求物質(zhì)、娛樂的西式消費方式本身在曾樹生看來就是幸福生活，并認為自己有權(quán)利追求幸福。信仰的喪失，戰(zhàn)時社會的黑暗，對國民黨政府的失望，進一步強化了曾樹生追求及時享樂的思想。她總是不停地問自己“為什么我們應(yīng)該過這種日子？”“難道我就這樣地枯死么？”最后決定“現(xiàn)在我再沒有什么理想，我活著的時候我只想活得痛快一點，過得舒服一點”。

“為自己而活著就意味著實現(xiàn)自己的幸福是個人的最高道德目標”。曾樹生遵循著這一準則，她對自己的這種個人主義思想行為和消費意識有著清楚的認識，在到蘭州后向汪文宣提出離婚的信中就明確指出：“我的錯處只有一個：我追求自由與幸福?！痹鴺渖鎸ι胬Ь潮憩F(xiàn)出了強烈的帶有鮮明西方文化色彩的個人抗爭。

巴金是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在塑造具有強烈女性意識覺醒的新女性時，也注意到了新女性在掙脫傳統(tǒng)封建社會男權(quán)思想壓迫的同時，轉(zhuǎn)而在現(xiàn)代都市生活中淪落為商品，成為被消費對象的生活困境。年輕漂亮、充滿活力的曾樹生表面上看是在大川銀行工作，其實只是用來作為流行時尚的擺設(shè)商品——“花瓶”。在中國20世紀三四十年代，“花瓶”已成為報紙雜志對機構(gòu)公司聘請漂亮的女性用作擺設(shè)、裝點門面的這類職業(yè)的特有稱謂。每天上班，工作并不重要，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能說會笑，讓經(jīng)理、主任們高興就算是盡職了。由此可見，人們消費商品時不僅僅是在消費商品本身具有的內(nèi)涵價值，同時還在消費該商品所代表的社會身份符號價值。汪文宣在重慶貧困潦倒時帶著怨憤說的一句 “從前我也常坐咖啡店”，表明了汪文宣戰(zhàn)前曾經(jīng)也是富有的、接受過西式教育的高級知識分子身份，反映出現(xiàn)代都市文化中人們對這種商品消費象征意義的普遍認同。在銀行工作的陳主任，與曾樹生在一起除吃喝玩樂外沒有精神上的共鳴，追求曾樹生并不是因為真正地愛上曾樹生，而是來自上海現(xiàn)代大都市的曾樹生已經(jīng)被賦予了新潮漂亮、時尚浪漫的商品符號意義。所以，巴金在《談〈寒夜〉》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曾樹生和陳主任“即使結(jié)了婚她仍然是一個‘花瓶’”，揭示出這種消費文化對知識女性的傷害。

綜上所述，巴金在《寒夜》中除了控訴腐敗的國民黨政府和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還以知識女性為代表展示了人在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下受不同文化影響的表現(xiàn)?！叭齻€人都不是正面人物，也都不是反面人物；每個人有是也有非；我全同情”，“我親眼看見那些血痰，它們至今還深深印在我的腦際”“我真實地寫下了我當時的感覺和感想”。巴金根據(jù)自己的生命體驗，帶著復(fù)雜的情感通過小說塑造了曾樹生這一人物形象，反映出了重視個人價值的西方文化對人生的正面和負面影響。對此，巴金在《文學(xué)生活五十年》中說自己“寫小說從來沒有思考過創(chuàng)作方法、表現(xiàn)手法和技巧等問題。我想來想去，想的只是一個問題：怎樣讓人生活得更美好，怎樣做一個更好的人，怎樣對讀者有幫助，對社會、對人民有貢獻”。除了控訴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外，應(yīng)該選擇接受什么樣的文化才能讓人生活得更美好，或許困惑的巴金當時也不知道答案，所以《寒夜》結(jié)尾為：“夜的確太冷了。她需要溫暖?！?/p>

①⑤ 叢日云：《西方政治文明（上）》，叢日云主編：《西方文明講演錄》，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83頁，第90—93頁。

② 陳獨秀：《敬告青年》，張寶明主編：《新青年·婦女卷》，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4頁。

③ 陳獨秀：《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林文光選編：《陳獨秀文選》，四川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62頁。

④ 巴金.《寒夜》,《巴金選集·第6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5頁。下文所引書中語句均出自本書，不再一一標注。

⑥⑧〔美〕安·蘭德（Ayn Rand）：《自私的德行》，焦曉菊譯，華夏出版社 2007年版，第17頁，第7頁。

⑦⑨⑩? 巴金：《談〈寒夜〉》，《巴金選集·第10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0頁，第141頁，第144頁，第141頁。

? 巴金：《后記》，《巴金選集·第6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5頁。

? 巴金：《文學(xué)生活五十年》，賈植芳等編：《巴金寫作生涯》，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3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