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遭劫再封神
——《封神演義》的情節(jié)邏輯

遼寧 梁歸智

商滅周興與神仙殺戒

《封神演義》的一條基本線索是修仙—遭劫—封神的三部曲，神仙打斗的故事在這個框架之下展開。這也是《封神演義》因襲最少、創(chuàng)造最多的部分。這些離奇荒唐的故事中生動地體現(xiàn)了道教的一些根本的思想和觀念。

第十五回《昆侖山子牙下山》一開頭就交代：

話說昆侖山玉虛宮掌闡教道法元始天尊因門下十二弟子犯了紅塵之厄，殺罰臨身，故此閉宮止講；又因昊天上帝命仙首十二稱臣；故此三教并談，乃闡教、截教、人道三等，共編成三百六十五位成神，又分八部：上四部雷、火、瘟、斗，下四部群星列宿、三山五岳、步雨興云、善惡之神。此時成湯合滅，周室當(dāng)興；又逢神仙殺戒，元始封神，姜子牙享將相之福，恰逢其數(shù)，非是偶然。所以“五百年有王者起，其間必有名世者”，正此之故。

第三十八回《四圣西岐會子牙》：

此乃是四圣，也是“封神榜”上之?dāng)?shù)：頭一位姓王，名魔；二位姓楊，名森；三位姓高，名友乾；四位姓李，名興霸；是靈霄殿四將。看官：大抵神道原是神仙做的，只因根行淺薄，不能成正果朝元，故成神道。

第十一回《羑里城囚西伯侯》向下一回哪吒出世的故事過渡：

且言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因神仙一千五百年犯了殺戒，乃年積月累，天下大亂一場，然后復(fù)定。一則姜子牙該斬將封神，成湯天下該滅，周室將興，因此玉虛宮住講道教。太乙真人閑坐洞中，只聽昆侖山玉虛宮白鶴童子持玉札到山。

第三十八回文殊廣法天尊對王魔說：

只因五事相湊，故命子牙下山：一則成湯氣數(shù)已盡；二則西岐真主降臨；三則吾闡教犯了殺戒；四則姜子牙該享人間福祿，身膺將相之權(quán)；五則與玉虛宮代理封神。道友，你截教中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為什么惡氣紛紛，雄心赳赳，可知道你那碧游宮上有兩句說的好：

緊閉洞門，靜誦黃庭三兩卷；

身投西土，封神榜上有名人。

這就是《封神演義》的大結(jié)構(gòu)、大章法，在“天命”“運(yùn)數(shù)”的大前提下，推動了兩條情節(jié)線索。一條是所謂殷商當(dāng)滅，周室當(dāng)興；紂王無道而失天下，周武王伐紂而得天下。另一條是所謂神仙犯了一千五百年的殺戒，姜子牙斬將封神。

這兩條線索以元始天尊的小徒姜子牙當(dāng)了周武王的丞相保周伐紂，闡教與截教的神仙各助一方而自然地結(jié)合在一起。這是所謂“復(fù)線式”結(jié)構(gòu)和“串珠式”結(jié)構(gòu)交叉結(jié)合。

這兩條情節(jié)線索實(shí)際上包含著儒教和道教的兩條思想線索。在描述紂王暴虐無道的故事中，體現(xiàn)了儒家的思想，歌頌忠臣義士，譴責(zé)昏君奸佞。在寫神仙打斗的故事中，則更多地體現(xiàn)了道教的思想。

這就是前面所說的修仙—遭劫—封神的三部曲。這兩條思想線索是互相交叉，彼此影響的。儒家思想的那一條線，以后再討論，這里重點(diǎn)講一下道教思想怎樣體現(xiàn)在修仙—遭劫—封神三部曲中的。

能否繼續(xù)修仙的考驗(yàn)

第二講中已經(jīng)概述了道教的一些基本思想觀念，其核心是重視生命，追求長生，正如葛洪所說：“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好物者也。是以道家之所至秘而重者，莫過乎長生之方也。”（《抱樸子·內(nèi)篇·勤求》）要長生，必須修仙，而修仙必須恬靜無欲，守一知足?！捌涫略谟谏偎脊延?，其業(yè)在于全身久壽。”（《抱樸子·內(nèi)篇·釋滯》）“事”和“業(yè)”正是神仙事業(yè)。

“學(xué)仙之法，欲得恬愉淡泊，滌除嗜欲，內(nèi)視反聽，尸居無心?！保ā侗阕印?nèi)篇·論仙》）恬靜無欲是神仙的特征，修道求做神仙的人，“能恬能靜，便可得之”（《抱樸子·內(nèi)篇·辯問》）。

修仙的過程是漫長而曲折的，每隔五百年還要遭逢一次大劫數(shù)，也就是受一次考驗(yàn)，考驗(yàn)通不過，則前功盡棄，做不成神仙了。能不能經(jīng)受住考驗(yàn)，是否謹(jǐn)守恬靜無欲的原則是至關(guān)重要的。

《封神演義》里闡教、截教實(shí)際上是道教內(nèi)部的兩個流派。鴻鈞老祖一道傳三友，大徒弟老子和二徒弟元始天尊創(chuàng)闡教，三徒弟通天教主創(chuàng)截教。

在殷滅周興的大劫數(shù)里，闡教元始天尊門下眾神仙“犯了紅塵之厄”，必須參與爭戰(zhàn)，冒險(xiǎn)犯難。截教眾仙則只要閉門修行，不去管人間是非，就可平安無事。其實(shí)，這正是一個極大的考驗(yàn)，是能否謹(jǐn)守恬靜無欲這一道教根本宗旨的考驗(yàn)。

截教眾仙大都沒有經(jīng)受住這個考驗(yàn)。從第三十八回王魔、楊森、高友乾、李興霸所謂“四圣”開始，十絕陣陣主，趙公明、羅宣、呂岳，一直到誅仙陣、萬仙陣無數(shù)截教眾仙，都因不甘寂寞，與闡教爭一日之短長，結(jié)果失卻長生之路。最后連通天教主也牽扯了進(jìn)去。

這些情節(jié)的有關(guān)描寫反復(fù)渲染了截教不能恬靜無欲、守一知足的“火氣”。

第八十二回《三教大會萬仙陣》，玉虛門下眾弟子觀看萬仙陣：

只見門戶重疊，殺氣森然。眾仙搖首曰：“好利害！人人異樣，個個兇形，全無了道修行意，反有爭持殺伐心。”燃燈對眾人曰：“列位道兄，你看他們可是神仙了道之品？”

第三十八回針對聞太師請來的王魔等四圣，開首有詩曰：

王道從來先施仁，

妄加征伐自沉淪。

趨名戰(zhàn)士如奔浪，

逐劫神仙似斷磷。

異術(shù)奇珍誰個是，

爭強(qiáng)圖霸孰為真。

不如閉目深山坐，

樂守天真養(yǎng)自身。

這回書末尾則有鐘惺的評語：“聞太師自己不動身，又送四個人死。雖然如此，只他四個人要尋事做，不肯靜坐深山，保守天真，甘入‘封神榜’內(nèi)?！?/p>

第四十三回則附有這樣的評語：“十天君，原自討煩惱，只在金鰲島，自在逍遙，何等快樂。乃信申公豹之說，練‘十絕陣’來助聞太師，是自取滅亡，所以說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p>

即使對闡教眾仙的描寫，也有一些微妙的細(xì)節(jié)表現(xiàn)了恬靜無欲是神仙的根本思想。同為元始弟子，燃燈道人比廣成子等十二弟子修為又略高一籌，所以破十絕陣由燃燈道人代表姜子牙掌管符印，黃河陣時也只有他未曾遭厄。燃燈道人的高明就在他比其他眾仙更能堅(jiān)持恬靜無欲、守一知足的道教宗旨。誅仙陣、萬仙陣兩次“觀陣”的細(xì)節(jié)生動地表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第七十六回觀誅仙陣：

且說多寶道人已知闡教門人來了，用手發(fā)一聲掌心雷，把紅氣展開，現(xiàn)出陣來。蘆蓬上眾仙正看，只見紅氣閃開，陣圖已現(xiàn)，好利害：殺氣騰騰，陰云慘淡，怪霧盤旋，冷風(fēng)習(xí)習(xí)，或隱或現(xiàn)，或升或降，上下反復(fù)不定。

內(nèi)中有黃龍真人曰：“吾等今犯殺戒，該惹紅塵，既遇此陣，也當(dāng)?shù)靡粫！?/p>

燃燈曰：“自古圣人云：只觀善地千千次，莫看人間殺伐臨?！?/p>

內(nèi)中有十二代弟子到有八九位要去。燃燈道人阻不住，齊起身下了蘆蓬，諸門人也隨著來看此陣。行至陣前，果然是驚心駭目，怪氣凌人，眾仙俱不肯就回，只管貪看。

“貪看”的結(jié)果是引發(fā)一場爭斗，不過這一次沒有吃虧，多寶道人被廣成子打了一番天印，逃回陣去了。但萬仙陣觀陣卻吃了虧：

內(nèi)中有黃龍真人曰：“眾位道友，自元始以來，惟道獨(dú)尊，但不知截教門中一意濫傳，遍及匪類，真是可惜工夫，苦勞心力，徒費(fèi)精神；不知性命雙修，枉了一生作用，不能免生死輪回之苦，良可悲也?！?/p>

有道行天尊曰：“此一會，正是我等一千五百年之劫，難逢難遇。今我等先下蓬看看，如何？”

燃燈曰：“我等不必去看，只等師尊來至，自有會期?！?/p>

廣成子曰：“我等又不與他爭論，又不破他的陣，遠(yuǎn)觀何妨？”眾道人曰：“廣成子言之甚當(dāng)?！?/p>

燃燈阻不住眾人，只得下蓬，一齊來看萬仙陣。

這一次看陣又惹起爭斗，“馬遂躍步仗劍來取，黃龍真人手中持劍急忙來迎。只一合，馬遂祭起金箍，把黃龍真人的頭箍住了。真人頭疼不可忍，眾仙急救真人。大家回蘆蓬上來。真人急除金箍，除又除不下，只箍得三昧真火從眼中冒出”。黃龍真人等不聽燃燈道人勸阻，沒有恪守恬靜無欲的道教宗旨，就惹出是非，吃了大虧。

黃龍真人為何本領(lǐng)差？

黃龍真人似乎是元始門下本領(lǐng)最差的一個，卻又最愛出風(fēng)頭。第四十七回被趙公明用縛龍索捉去，吊在幡桿上面，楊戩變化才救他出來。第五十九回又有：“呂岳戰(zhàn)黃龍真人，真人不能敵，且敗往正中央來?！薄澳倪嘎犚娙妳群?，振動山川，見呂岳三頭六臂，追趕黃龍真人?！?/p>

為什么對黃龍真人如此調(diào)侃？也許黃龍真人是由黃龍修煉得道，否則為什么趙公明用縛龍索把他擒去呢？而《封神演義》很講究所謂“出身清正”，認(rèn)為人比其他動物高一等，非人類修仙往往難成正果。

四川九寨溝附近有黃龍景區(qū)，其中黃龍寺門匾額從左中右觀看分別顯示“碧水空山”“黃龍古寺”與“飛闕流丹”。寺內(nèi)黃龍真人大像居中，左右側(cè)各立小像，左為太上老君、地藏菩薩、普賢菩薩，右為呂洞賓、文殊菩薩、老壽星。寺院旁有黃龍洞，據(jù)云黃龍真人乃上古一條黃龍，助大禹治水成功后隱居于此。這當(dāng)然是民間文化另一種版本的神話演義。

《封神演義》中黃龍真人本領(lǐng)差，因?yàn)樗驱埐皇侨?，即使龍是動物中最高貴者。但龍又高于截教中那些動物出身的，故而黃龍真人畢竟屬于闡教，這是一種微妙的象征暗示。

截教幾乎動物園

截教也正因此受到闡教輕視，截教里有許多非人類的動物，如龜靈圣母是大烏龜，虬首仙、靈牙仙、金光仙分別是獅、象、犼，羽翼仙是大鵬鳥等。

截教門人自己也知道這個弱點(diǎn)，第七十三回廣成子三進(jìn)碧游宮，多寶道人在通天教主面前造謠挑撥：“……他罵吾教是左道傍門，‘不分披毛帶角之人，濕生卵化之輩，皆可同群共處’。他視我為無物，獨(dú)稱他玉虛道法為‘無上至尊’，所以弟子等不服也。”

第七十七回元始天尊責(zé)備通天教主：“況賢弟也不擇是何根行，一意收留，致有彼此搬斗是非，令生靈涂炭?！笨梢娊亟涕T中來歷龐雜。第八十二回又說：“見截教中高高下下，攢攢簇簇，俱是五岳三山四海之中云游道客，奇奇怪怪之人?！薄敖亟讨幸灰鉃E傳，遍及匪類?！?/p>

動物比起人來自然要更缺乏理性自制，更兇頑難伏，因而也更難做到恬靜無欲，而恬靜無欲正是修真了道的根本要求。從道號透露的信息看，闡教中只有黃龍真人是非人類出身，因而本事最差又最不安靜。

云霄娘娘的故事

另一方面，最能體現(xiàn)恬靜無欲難能可貴的是云霄娘娘下山的故事。云霄是截教眾仙中頗有見識的一位。她哥哥趙公明被燃燈道人奪去定海珠，找云霄借寶貝報(bào)仇，云霄不肯借，對趙公明說：“大兄，此事不可行。昔日三教共議，簽押‘封神榜’，我等俱在碧游宮。我們截教門人，‘封神榜’上頗多，因此禁止不出洞府，只為此也?！缃耜U教道友犯了殺戒，我截教實(shí)是逍遙。昔日鳳鳴岐山，今生圣主，何必與他爭論閑非。大兄，你不該下山，你我只等子牙封過神，才見神仙玉石。大兄請回峨嵋山，待平定封神之日，我親自往靈鷲山，問燃燈討珠還你。若是此時要借金蛟剪、混元金斗，妹子不敢從命?！?/p>

禁不住碧霄、菡芝仙等再三攛掇，不得已借金蛟剪給趙公明，還再三叮囑“千萬不可造次行事！”甚至趙公明被陸壓射死后，云霄仍然說：“我?guī)熡醒裕骸亟涕T中不許下山；如下山者，封神榜上定是有名。’此天數(shù)已定。我兄不聽師言，故此難脫此厄?！?/p>

可是終因兩個妹妹瓊霄、碧霄下山，云霄又想：“我妹妹此去，必定用混元金斗亂拿玉虛門人，反為不美。惹出事來，怎生是好！我當(dāng)親去執(zhí)掌，還可在我?！苯Y(jié)果下山后被形勢裹挾，越陷越深，終于擺了黃河陣，最后落得一敗涂地，也成了封神榜上之人。

云霄下山的故事很有藝術(shù)趣味，它生動地表現(xiàn)了一個有主見的人怎樣受到所處形勢和身旁人的影響而終于身不由己，違背了自己的初衷。從《封神演義》立意本旨來說，則是要表現(xiàn)恬淡無欲對修仙是多么重要，又是多么難以做到。

鐘惺有評語說得十分透徹：“云霄既知師訓(xùn)又知天命，如何立腳不牢，必（畢）竟被旁人搖動了。大抵氣是易動的，所以孟夫子要養(yǎng)氣，神仙要消卻無明。又曰：心如死灰，方才做得神仙。”

修仙遭劫才封神

修仙要遭劫，劫數(shù)挺不過去則肉體死滅，靈魂封神。前面講過，封神由來是因?yàn)椤瓣惶焐系勖墒资Q臣”，也就是說天宮缺少官員，出榜招賢，共要三百六十五位成神，“上四部雷、火、瘟、斗，下四部群星列宿、三山五岳、步雨興云、善惡之神”。

這些神將去天宮當(dāng)差，有職有權(quán)，可是為什么闡教和截教的那些仙人們卻那么害怕“封神榜上有名”呢？原來成神遠(yuǎn)遠(yuǎn)不如修仙，第七十七回元始天尊對通天教主說：“當(dāng)時在你碧游宮共議‘封神榜’，當(dāng)面彌封，立有三等：根行深者，成其仙道；根行稍次，成其神道；根行淺薄，成其人道，仍墮輪回之劫?！?/p>

第三十八回也說：“大抵神道原是神仙做的，只因根行淺薄，不能成正果朝元，故成神道?！边@表白得十分清晰：“根行深者”才能成仙，“根行淺薄”只能成神。

仙道與神道的理論視域

那么“仙道”和“神道”之間的根本區(qū)別究竟是什么？原來就是肉體生命的存在與否。這正是第二講中說過的道教信仰的基石，神仙情結(jié)的核心。所謂：“若生亡，則道廢，道廢則生亡。生道合一，則長生不死?！?/p>

高楠《道教與美學(xué)》（遼寧人民出版社1989 年版）把道教的這個特征概括為：此岸性——宗教彼岸性在道教中的獨(dú)特體現(xiàn)。這種“此岸性”是對道教信仰——對生命、享樂和自由的追求向往——的一種理論概括，具體到《封神演義》里，就是“神道”不如“仙道”，因?yàn)椤吧竦馈笔侨怏w毀滅后靈魂“封神”，而“仙道”則是“肉身成圣”。

道教的此岸性特征既體現(xiàn)在它的宗教思想體系中，又體現(xiàn)在它的神仙譜系中，還體現(xiàn)在它的宗教活動中。在道教這里，作為幻化了的現(xiàn)世生活自由的彼岸世界，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中“體用”范疇中的“體”，它的此岸意義、此岸作用則是“體用”范疇中的“用”。

哲學(xué)范疇的確定，集中體現(xiàn)著民族的思維習(xí)慣和思維特征。中國古代哲學(xué)中“體用”范疇的普遍意義，表明古代中國人總是見“體”便必求其“用”，因“用”而必求其“體”，沒有無“用”之“體”，也沒有無“體”之“用”。

由這種“體用不二”思維出發(fā)創(chuàng)造出的道教，在盡力幻化出一個彼岸之“體”的同時，又盡力把它回流為現(xiàn)世之“用”。而在這種彼岸向此岸回流，此岸向彼岸升華的實(shí)幻互融之中，起著樞紐作用的，是在中國古代文化精神中根深蒂固的“天人合一”的哲學(xué)觀念。

道教從產(chǎn)生之日起，就從它所依據(jù)的思想母體那里獲得了這樣的定性：一方面它具有現(xiàn)實(shí)性的目的和現(xiàn)實(shí)性的內(nèi)容；另一方面，也是決定道教所以為宗教的方面，是它的彼岸性質(zhì)。本來，此岸與彼岸是對立的，但由于道教從產(chǎn)生那天起便是此岸與彼岸的雙根共體，因此，它總是以各種方式實(shí)現(xiàn)著此岸與彼岸的融合。

如我們第二講中說過的，道教一方面由生殖崇拜生發(fā)出對生命的崇拜、對永生的追求，另一方面又由對男女“陰陽交合”大而化之的抽象模擬產(chǎn)生非常具體的“還精補(bǔ)腦”煉內(nèi)丹、結(jié)圣胎等長生方術(shù)，確實(shí)是“彼岸”與“此岸”的高度融合。凡人可以修煉成仙，由現(xiàn)世生活而直接進(jìn)入原來是彼岸的神仙世界。而修煉成仙的方法又是此岸性的。這正是神秘的彼岸力量向現(xiàn)實(shí)世界回流，現(xiàn)實(shí)世界向彼岸世界升華的最充分的體現(xiàn)。

這就是《封神演義》里“仙道”高于“神道”，即肉體、靈魂共同不朽高于肉體毀滅而靈魂不朽的文化背景和思想根據(jù)。道教此岸性和彼岸性的雙根共體及互相融合衍生了《封神演義》里修仙—遭劫—封神這樣的情節(jié)構(gòu)思。

神仙們?yōu)楹蜗矚g人間的山

仙高于神，不僅因?yàn)橄杀壬穸嗔巳怏w的不朽，還因?yàn)橄杀壬褚羞b自在。這正是道教的根本追求——生命與自由，尋根問源，這當(dāng)然又充分體現(xiàn)了道教此岸性與彼岸性的雙根共體。要葆有自身的逍遙，即使天帝的束縛也不愿忍受，這是何等現(xiàn)實(shí)，多么“此岸”！《封神演義》里的神仙全都住在人間，每一位神仙占一座名山，有一個洞府。如元始天尊的十二個弟子：

九仙山桃源洞廣成子

太華山云霄洞赤精子

二仙山麻姑洞黃龍真人

夾龍山飛云洞懼留孫

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

崆峒山元陽洞靈寶大法師

五龍山云霄洞文殊廣法天尊

九宮山白鶴洞普賢真人

普陀山落伽洞慈航道人

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

金庭山玉屋洞道行天尊

青峰山紫陽洞清虛道德真君

此外如燃燈道人在靈鷲山圓覺洞，云中子在終南山玉柱洞，趙公明在峨嵋山羅浮洞，云霄娘娘在三仙島等。這些人都是所謂天皇氏已得道的大羅神仙，修行至少已有一千五百年，騰云駕霧，上天入海，隨心所欲，可是他們卻不住在天庭，而住在人間，隱居山林。

甚至連老子、元始天尊、通天教主這幾個所謂三教圣人，已是萬劫不壞之身，也仍然不上天，而在人間各占一座山林宮觀。這些“仙山”實(shí)實(shí)在在就是人間山水。昆侖山是元始天尊居地，第三十七回《姜子牙一上昆侖》有一首詩贊：

煙霞散彩，日月?lián)u光，千株老柏，萬節(jié)修篁。千株老柏帶雨，滿山青染紫；萬節(jié)修篁含煙，一徑色蒼蒼。門外奇花布錦，橋邊瑤草生香。嶺上蟠桃紅錦爛，洞門茸草翠絲長。時聞仙鶴唳，每見瑞鸞翔。仙鶴唳時，聲振九皋霄漢遠(yuǎn)；瑞鸞翔處，毛輝五色彩云光。白鹿玄猿時隱現(xiàn)，青獅白象任行藏。細(xì)觀靈福地，果乃勝天堂。

第四十四回描寫赤精子去見老子，“不一時已到仙山。此處乃大羅宮玄都洞，是老子所居之地；內(nèi)有八景宮，仙境異?！?。下面也有一首詩贊：

仙峰巔險(xiǎn)，峻嶺崔嵬。

坡生瑞草，地長靈芝。

根連地秀，頂接天齊。

青松綠柳，紫菊紅梅。

碧桃銀杏，火棗交梨。

仙翁判畫，隱者圍棋。

群仙談道，靜講玄機(jī)。

聞經(jīng)怪獸，聽法狐貍。

彪熊剪尾，豹舞猿啼。

龍吟虎嘯，鳳翥鸞飛。

犀牛望月，海馬聲嘶。

異禽多變化，仙鳥世間稀。

孔雀談經(jīng)句，仙童玉笛吹。

怪松盤古柏，寶樹映沙堤。

山高紅日近，澗闊水流低。

清幽仙境院，風(fēng)景勝瑤池。

此間無限景，世上少人知。

這里渲染逍遙，贊美隱居，是“在野”的仙家，而不是“當(dāng)朝”的天神?！凹?xì)觀靈福地，果乃勝天堂?！薄扒逵南删吃?，風(fēng)景勝瑤池?！睘槭裁础皠偬焯谩薄皠佻幊亍蹦兀恳?yàn)楸忍焯缅羞b，比瑤池自由。本來按照道教典籍，天堂是應(yīng)該比仙山高一等級的。所謂：“上士得道，升為天官；中士得道，棲集昆侖；下士得道，長生世間。”（《抱樸子·內(nèi)篇·金丹》）這上中下三等神仙分別為天仙、地仙、尸解仙。

《仙經(jīng)》解釋說：“上士舉形升虛，謂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謂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蛻，謂之尸解仙。”但顯然，這種“理論”并未深入人心，不是天仙，而是地仙更受歡迎。所以到了《封神演義》里就發(fā)生了藝術(shù)變形。

最完美、崇高的境界是地仙，而不是天仙。因?yàn)樘煜傻谋税缎蕴珡?qiáng)，而地仙卻兼有天上與人間的好處，是彼岸性與此岸性的互補(bǔ)結(jié)合。其實(shí)，《抱樸子·內(nèi)篇·對俗》有幾段話已經(jīng)流露出這種傾向：

或曰：“得道之士，呼吸之術(shù)既備，服食之要又該，掩耳而聞千里，閉目而見將來，或委華駟而轡蛟龍，或棄神州而宅蓬瀛，或遲回于流俗，逍遙于人間，不便絕跡以造玄虛，其所尚則同，其逝止或異，何也？”

抱樸子答曰：“聞之先師云，仙人或升天，或住地，要于俱長生，住留各從其所好耳?！?/p>

又服還丹金液之法，若且欲留在世間者，但服半劑而錄其半。若后求升天，便盡服之，不死之事已定，無復(fù)奄忽之慮。正復(fù)且游地上，或入名山，亦何所復(fù)憂乎？

彭祖言，天上多尊官大神，新仙者位卑，所奉事者非一，但更勞苦，故不足役役于登天，而止人間八百余年也?！说喇?dāng)食甘旨，服輕暖，通陰陽，處官秩，耳目聰明，骨節(jié)堅(jiān)強(qiáng)，顏色悅懌，老而不衰，延年久視，出處任意，寒溫風(fēng)濕不能傷，鬼神眾精不能犯，五兵百毒不能中，憂喜毀譽(yù)不為累，乃為貴耳。……篤而論之，求長生者，正惜今日之所欲耳，本不汲汲于升虛，以飛騰為勝于地上也。

這種融生命、享樂與自由于一體的思想到了《封神演義》里就化為老子、元始天尊等神仙住在人間的“洞天福地”而不是天堂的情節(jié)，以及“仙道”高于“神道”，“封神”是禍不是福的構(gòu)思。

在殷周更替的戰(zhàn)亂中死于非命，靈魂上天成神，雖然按布周天，有職有權(quán)，卻成了為天庭服務(wù)的“官身”，要受管轄，再不像住在仙山洞府的神仙那樣自由自在了。此其一。

封神又要經(jīng)過肉體毀滅這個痛苦的中介，剩下虛飄飄的靈魂，這是不完滿的，這實(shí)際上是尸解仙，與道教珍視肉體生命的理想大相徑庭。此其二。

生命與自由兩大要素都打了折扣，剩下享樂一個要素自然也不充分，因?yàn)槿鄙僮杂傻南順肥遣粡氐椎南順?，沒有肉體參與，享樂也不實(shí)在?！读凝S志異》里的女鬼雖然已經(jīng)和她熱愛的男子同居多日，還是要爭取肉體還陽才算美滿，道理相通。

這就是修仙——遭劫——封神這一個大情節(jié)所反映的道教文化的真實(shí)內(nèi)涵。因此，闡、截兩教神仙對陣時，闡教神仙總是用“你也是封神榜上有名的”這句話來恐嚇對方。

福厚與福薄的闡教門人

幫助姜子牙的“三山五岳門人”也分為福厚和福薄兩類，福薄的終于在戰(zhàn)斗中失利殞身，上了封神榜被死后封神，福厚的則“肉身成圣”，去做自由瀟灑的神仙。

身死封神的神仙門徒有七個，他們分別是道行天尊門下的韓毒龍、薛惡虎，清虛道德真君門下的黃天化，懼留孫門下的土行孫，清虛道德真君的又一個徒弟楊任，以及廣成子的門徒殷郊和赤精子的門徒殷洪。

殷郊和殷洪是紂王之子，紂王聽信妲己讒言，殺妻誅子，廣成子、赤精子救殷郊、殷洪上山，收為門徒，讓他們?nèi)椭友婪ゼq，結(jié)果被申公豹說反倒戈，廣成子、赤精子只好下山殺死自己的徒弟。

韓毒龍、薛惡虎死于十絕陣，道行天尊嘆曰：“門人兩個，喪于二陣之中！”黃天化于第六十九回被高繼能殺死?！案呃^能展開蜈蜂袋，也是黃天化命該如此，那蜈蜂卷將來，成堆成團(tuán)而至，一似飛蝗，黃天化用兩柄錘遮擋，不妨蜈蜂把玉麒麟的眼叮了一下，那麒麟叫了一聲，后蹄站立，前蹄直豎，黃天化坐不住鞍鞒，撞下地來，早被高繼能一槍正中脅下，死于非命——一魂往封神臺去了?！?/p>

土行孫于第八十七回死于張奎之手，楊任于第九十一回被袁洪打死。除此之外，雖非三山五岳門人，先后歸順周營且有異術(shù)的鄭倫、洪錦、龍吉公主、龍須虎等也屬于“福薄”之輩，難逃身死封神的命運(yùn)。

李靖、金吒、木吒、哪吒父子四人和楊戩、韋護(hù)、雷震子則福氣大，歷盡征戰(zhàn)，功成名就，卻不受周武王的封爵賞賜，“恬淡性成，志在泉石”，“凡紅塵富貴，功名爵祿，并非臣等之所愿也”。他們遂受到特殊對待：“此七人俱是肉身成圣”，書中還有一首表示無比艷羨的詩：

別駕歸山避世囂，

閑將丹灶自焚燒。

修成羽翼超三界，

煉就陰陽越九霄。

兩耳怕聞金紫貴。

一身離卻是非朝。

逍遙不問人間事，

任爾滄桑化海潮。

道家的逍遙無為和道教的享樂自由在這些情節(jié)形象里得到有趣的體現(xiàn)，肉身成圣就是道教的核心理念：對生命不朽的認(rèn)同。李靖等七人順利克服劫難，去成仙而不是被封神，達(dá)到了完全的勝利，實(shí)現(xiàn)了道教的理想。

到了《西游記》里，李靖和哪吒成了天宮武將之魁首，可能也和他們是“肉身成圣”有關(guān)。“四大天王”則是肉體毀滅后封神的，如果延續(xù)《封神演義》的說法，自然與李靖、哪吒不能同日而語了。

燃燈道人、太乙真人等闡教神仙也安然度過神仙一千五百年殺戒的劫數(shù)，回到他們各自的仙山洞府逍遙復(fù)逍遙。他們什么時候才遷往天堂居住棲止呢？

本講提要：

修仙·遭劫·封神的三部曲體現(xiàn)了道教根本的思想觀念——截教眾仙沒有經(jīng)受住恬靜無欲這一道教宗旨的考驗(yàn)——“仙道”與“神道”之間的根本區(qū)別是肉體生命的存在與否——仙比神逍遙自在——崇尚地仙而非天仙是道教彼岸性與此岸性互補(bǔ)結(jié)合的體現(xiàn)——闡教神仙“肉身成圣”是道教對生命不朽的認(rèn)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