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晉林
那時,海甸溪邊矩形的躉船甚是忙碌,不斷有人下船,不斷有人上船。這些人或背著行囊下南洋,或拖兒帶女歸故里。林樹椿就是在某個清晨或傍晚回到??诘?,與多年前離家出走略有不同的是,身邊多了個打扮入時的女子。碼頭上人來人往,卻沒人知道這個年輕女子竟是紫禁城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格格,名叫愛新覺羅·恒容。
多年以后,依然是民國時期那些黑白明朗的日子里,商人林樹椿每天要從寓所踱出來,經(jīng)過香煙繚繞的天妃廟,去新近落成的中山紀念堂轉(zhuǎn)一轉(zhuǎn),在路旁的中山亭里坐一坐,回味著與孫文先生朝夕相處的日子,悵惘之情,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有時,林樹椿會走出中山路,去東邊的博愛路走一走,或去西邊的新街走一走。站在博愛路口,能夠望得見北面的四牌樓;站在新街上,朝南可以望得見海口的市政廳,向北也可以望得見得勝沙路上的五層樓。抑郁的心情會在觀望中漸漸釋然。然后,他反剪著手,回到中山路上的海珍醬油廠,或是“此中風味勝莼鱸”的北方飯館,開始一天當中最忙碌的時光。而他的嬌妻,那個從皇宮里娉婷婀娜降臨民間的愛新覺羅·恒容,此刻正在某一棟樣式新穎的騎樓的百葉窗后面,捧一卷線裝的《納蘭詞》或《石頭記》,一邊品茗,一邊誦讀,悠然地度著緩慢的時光。
這是早年間的??隍T樓老街。當然,那時還不能叫作老街,街頭的每一棟騎樓都是那樣簇新,有的已開市營業(yè)了,有的剛剛建成,腰線上還來不及鐫刻字號。雖說兩層三層錯落有致,一家一戶自成天地,但從格式上看,從廊腰縵回上看,從精雕細琢上看,從標新立異上看,大體是仿佛的,有種渾然天成的韻味。騎樓,就那樣氣勢恢宏地綿延開去……
這樣的街頭是不缺行人的,挑擔的,推車的,坐轎的,當然也有步行的,從街上走過去的或許是眉頭緊鎖的林樹椿,或許是運籌帷幄的王紹經(jīng),又或許是做藥品生意的吳乾剛,他們每走一步,都會讓這一條街,抑或是那一條街,變得豐裕而富足。
那時,這一溜騎樓是做買賣的,那一溜騎樓也是做買賣的。樓下是高可齊眉的柜臺,還有柜臺里碼放整齊的層層疊疊的貨物,茶葉,草藥,布匹,瓷器,五金,椰殼,還有活蹦亂跳的魚蝦;柜臺外是錦衣華服或青衣小帽的顧客,討價還價的聲音,算盤珠噼里啪啦撥動的聲音,寒暄客氣的聲音,都會流水一樣清晰地傳到二樓上去;二樓是店主人的家眷,家眷多是女流,做針線之前也不拒絕琴棋書畫或攬鏡描眉;對面的全豐泰剛收進一批大陸來的干果,不遠處的大亞酒店門口又來一撥兒南洋客人;熙熙攘攘的街面上,不時有啷啷作響的黃包車跑過……日日如此。
時光搖曳到今天,如果你是一個老???,要去東門市場買一點海花島的干魚,順便經(jīng)過老街,是不容易被路旁飽經(jīng)滄桑的騎樓所吸引的。在你眼里,每一棟騎樓都是陳舊的,斑駁的雨漬觸目驚心。你上小學(xué)的那陣兒,幾乎天天從敦實的廊檐下跑過,你覺得沒有盡頭的廊檐就是整個世界了。稀疏的碎雨被擋在廊柱外面了,火盆似的日頭也與你嬌小的身影保持著距離,你日復(fù)一日地這樣來來往往,并不留意你所經(jīng)過的哪一家店鋪是曾經(jīng)的梁安記或云旭記,哪一座樓房是曾經(jīng)的泰昌隆或廣德堂,也不去理會那些鑲嵌在廊柱上的圓形鐵環(huán)是做什么用的,更不去張望哪一座爬滿苔蘚的露臺上正枯坐著一位名叫愛新覺羅·恒容的老人,引起你注意的可能是那家老字號的飯?zhí)蔑h出正宗石山羊火鍋的鮮美氣息。而在家里,等待你的或許只是一碗擱一條腌咸魚的糙米飯。后來,你長大了,你仍然對老街的變化無動于衷。在你眼里,這一溜參差錯落的騎樓還是在做買賣,那一溜一字長蛇的騎樓也依然做著買賣,只有騎樓里的主人不斷變換著模樣。
其實呢,這個世界經(jīng)常讓我們忽略許多細節(jié),比方從前泥濘的街道已經(jīng)鋪了柏油;曾經(jīng)被歲月剝蝕得面目全非的廊柱、露臺、窗楣、腰線、浮雕和女兒墻……莫不煥然一新。在“寶豐堂”、“泰昌隆”、“冠全珍”這樣古色古香的招牌下面是“正宗瓊海清補涼”、“保利文玩批發(fā)城”、“騎樓風情小吃城”這樣直白淺顯的新式店名。而店鋪內(nèi)那些高不可攀的柜臺早就拆掉了,貨架上的商品也不再是從前的老樣式,品牌服裝,家用電器,鮮花園藝……出出進進的顧客多是??诒镜厝?,當然也有外來的游客。
外來的游客似乎并不熱衷于購物,他們總是高仰著腦袋,矚目藍天之下一派古意盎然的騎樓,想象著那一棟騎樓里曾經(jīng)演繹過怎樣一個商海沉浮的故事,而那一個故事里一定蔓延著屬于那一個家族的興衰脈絡(luò);他們總是用心揣摩騎樓上一扇扇緊閉著的花窗后面,是否隱藏著一個白衣黑裙的民國女子,溫婉哀怨,美麗動人。于是他們走過從前的博愛路、中山路、新華北路,然后轉(zhuǎn)入繁華不減當年的得勝沙路……
這么一路走來,走得心潮跌宕,一詠三嘆。記不清了,記不清是在哪一件惟妙惟肖的街頭銅像前,他們恍惚間看到,幾個腦后扎著小辮兒的孩子,從天后宮里蹦蹦跳跳跑出,蹲在一排氣勢恢宏的廊檐下,撅著屁股玩彈波子或拍公仔紙的游戲,他們就想,這幾個孩子里哪一個名字叫三毛呢?
他們看到,一輛锃光瓦亮的黃包車,從永樂街口叮鈴哐啷風一樣跑來,拉車的漢子裸露著黝黑的背脊,壯碩而雄健,怎么看怎么像是年輕時候的駱駝祥子;他們看到一個撐著油紙傘的女子,裊娜地走了過去,是一個如同丁香一樣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他們就想,那一定是美麗而蒼涼的張愛玲吧?是淺吟著“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的恒容格格吧?
這時,只有騎樓里做著生意的主人渾然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