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敬、清、寂：《尋訪千利休》茶道精神之銀幕投射

彭偉偉 于澄清

眾所周知，日本茶道起源于中國，它吸收了中國唐人茶藝、宋代禪宗茶道思想、中國民間打茶會等形式，而又結(jié)合本民族文化特點發(fā)展起來。日本茶道經(jīng)歷了從奈良平安時代到明治時代的發(fā)展演變，其中最為輝煌的時期莫過于江戶時代。在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千利休等人的共同努力下，日本茶道文化發(fā)展成為融哲學、宗教、藝術、禮儀為一體的綜合文化體系。其中，千利休是日本歷史上真正將喝茶提升到藝術層次的宗師，他倡導茶道精神的境界是最大限度地擺脫物質(zhì)、利益元素的束縛，他提出的茶道四諦“和、敬、清、寂”成為日本茶道的精髓。

《尋訪千利休》是一部全面解讀日本茶道精神的影片，該片主要采用節(jié)點式倒敘的方法，將歷史史實加以打磨，豐富還原了千利休的“禪茶一味”思想。導演田中光敏為了凸顯千利休寄希望于茶，期望在全社會形成一種淡泊名利、極致簡單之美的格調(diào)局面，借助攜帶意義的影視符號對日本茶道精髓“和、敬、清、寂”進行了銀幕化處理，給人以全新的視覺感受。

一、“和”——和諧與和悅

“和”既有和諧之意，又有和悅之意。“和諧”重在茶道的形式，“和悅”意在茶道的內(nèi)在情感，“和”支配著茶事過程的精神。茶道形成初期，日本存在著明顯的等級制度，但只要坐在茶室，一切貧富等級之分都隨風散去，賓主之間可促膝長談，一種“以和為貴”“以和為本”的禪茶意境便油然而生。影片《尋訪千利休》極力渲染的和諧、靜謐、淡泊、和悅境界，就是對茶道四諦之一的“和”最好的詮釋。

影片中人物關系的設置，是茶道精神表達的關鍵性因素，導演將人物關系巧妙地融合在茶事活動中，通過賓主之間的禮儀程序、禮節(jié)規(guī)范、談吐舉止等，別具匠心地渲染了茶道精神中的“和諧”氣氛。劇中通過三組特殊的人物關系，將賓主和諧、夫妻和諧、師徒和諧的人際關系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首先，千利休并沒有因為豐臣秀吉惹怒了織田信長而拒絕對他的茶室款待，反倒是用極簡的米粥和茶飲喚起了豐臣秀吉內(nèi)心的寧靜和喜悅，達到了賓主心靈上的契合。其次，千利休與妻子在對待茶道觀上有高度的認同感，無論是簡樸的茶飲還是極美的事物，都成為他們默契交流的憑借，這種志趣相投的和諧之感便躍然于銀幕之上。再有，千利休在傳道授業(yè)給弟子時，常追求一種心靈契合的方式，將茶道最可貴的至誠心意潛移默化地傳遞給弟子，從弟子離開再到歸來為師傅犧牲，足以證明這種茶道精神的可貴。

與此同時，導演精心設置的物件細節(jié)——茶建筑，也成為展示日本茶道精神的一大特色，它作為影視視覺符號在凸顯“以和為貴”“以和為本”的禪宗精神，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劇中，千利休把茶室進一步草庵化，茶室內(nèi)部空間再次縮小，將其設計成了三疊、兩疊甚至一疊半榻榻米，在這樣的狹小空間內(nèi)，茶道參與者地位都是平等的，賓主被共同置于一個沒有差別和高低貴賤之分的位置上，他們可近距離促膝長談，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打破了原有的芥蒂，達到了真正意義上的“和悅”情境。

二、“敬”——互敬與敬仰

茶道吸收了禪宗“萬物皆有佛心”的主張，在此基礎上并加以升華，形成了“敬”的情感觀念。在影片中，“敬”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平等和相互尊敬;人對美好事物的愛慕之心與敬畏之情。

借物抒情、寓情于物，是導演通過物件細節(jié)進行寓意表達的重要手段。導演在詮釋茶道四諦之一的“敬”意上，仍巧妙借助了茶建筑這一物件。劇中，主人公千利休將茶室入口設計成約73厘米、寬約70厘米的小入口，主客不分高低貴賤均由這個小入口屈膝進出，客人佩戴的武器也會擱置入口外，這充分體現(xiàn)了千利休所追求的的平等觀，也是禪茶意境信奉的“敬”之境界。

特寫鏡頭是一種超常規(guī)的視點，在影片敘事中用以表達特殊的情感?！秾ぴL千利休》中運用了大量特寫鏡頭，諸如月亮的倒影、木槿的花蕊、搖曳的樹枝、燒制的茶具等。這種特寫鏡頭的藝術化處理，一方面重在強調(diào)景物的美感與質(zhì)感，另一方面意在展示千利休對美好事物的欣賞愛慕之情。劇中，無論是千利休、織田信長還是崇尚權貴的豐臣秀吉，在面對唯美的月光、極簡的茶具、芳香的花蕊時都贊嘆不已，這也潛移默化地將觀眾帶入劇中，跟演員一起領略日本茶道的精髓，并與之在對待美好事物的看法上達成了一致。

次要人物是影片的“功能性人物”，他的設置在推進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突出影片主旨、傳達導演意圖的上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影片《尋訪千利休》中，導演設置的次要人物有蟲獸工匠，該工匠主要雕刻的是蟲獸，但主人公千利休曾兩次拜訪老人工匠，并請求老人工匠給予燒制樸素簡單的茶碗。不難看出，導演設置這樣的重復蒙太奇畫面，意在突出千利休對極簡之物的熱愛以及對工匠精神的敬仰和敬畏。

三、“清”——清潔與凈化

“清”指的是清潔、清凈，具體指清潔無垢的精神境界，是茶道過程對人性的洗滌，也是人們對簡素之美的理想追求。茶道經(jīng)典《南方錄》說：“茶道的目的就是要在茅舍茶室中實現(xiàn)清凈無垢的境界，創(chuàng)造出一個理想的社會?！笨梢姡璧乐械摹扒濉钡脑⒁庵?。在影片《尋訪千利休》中，導演運用非對稱的構圖法則、色彩的情感表現(xiàn)力，對日本茶道中的“清”進行了視覺化詮釋。

構圖講究的美學法則是“水平與垂直”，生活中大多數(shù)事物也是以對稱的樣式呈現(xiàn)在畫面當中。但“藝有法，藝無定法”，突破定法的非對稱性構圖會不由自主地引起觀眾的思考，也更容易激發(fā)觀眾的想象和聯(lián)想。在《尋訪千利休》中，導演突破常規(guī)，巧設了大量非對稱性畫面，諸如影片茶室建筑的門、窗的不對稱設置以及空鏡頭畫面中的枝條、樹干、水面的斜線設置等。導演巧妙運用不對稱構圖，將畫面呈現(xiàn)的形象用點、線、面進行不規(guī)則結(jié)合，打破了常規(guī)構圖，呈現(xiàn)出茶建筑樣式的靈活多變、自由隨意之美，這恰恰是順應自然之美的表現(xiàn)，營造了一種不造作的清凈之美。

色彩是電影審美意識的抽象和升華，它通過色彩形式的對比和象征性作用于影片主旨，從而實現(xiàn)色彩的情感表達。影片《尋訪千利休》在詮釋“清”之意蘊時，巧妙地借用了色彩的情感功能。影片色彩單一集中，長達2小時的畫面沒有絢麗色彩的焦點，一切都圍繞灰色營造中性色調(diào)，色彩修飾典雅清淡、抱樸懷素。其中，演員的服飾、茶具、建筑大都采用“利休灰”來呈現(xiàn)。在這里，“利休灰”具體指暗灰綠三色調(diào)，也正是這樣淡雅的色調(diào)恰能展現(xiàn)出千利休對簡樸清純之美的極致追求。

四、“寂”——閑寂、隱忍與重生

日本茶道精神的第四個構成要素“寂”，是茶道追求的最高境界。如果沒有“寂”，茶道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在這里，“寂”指的是“靜寂”“空寂”“閑寂”“苦寂”，它要求人們面對紛亂的世俗，要忘卻一切、要隱忍、耐得住寂寞、永葆坦蕩，用平常心去創(chuàng)造新的藝術天地，直至涅槃重生。

對比式蒙太奇是表現(xiàn)蒙太奇的一種，它通過對比性強烈的事物來加強對主題的烘托和渲染，諸如影片內(nèi)容上的高尚與卑鄙、生存與死亡、痛苦與歡樂等，又如影片形式上光影的明暗、色彩的冷暖、角度的俯仰等。在影片《尋坊千利休》中，導演為了突出展現(xiàn)日本茶道文化中的“寂”，特意將對比蒙太奇的藝術效果植入其中。導演借用茶建筑的外在形式和內(nèi)部構造的不同，渲染了兩種不同的日本茶道文化，側(cè)面烘托了“寂”背后的深層意義。劇中有兩種不同的茶建筑，一所是千利休追求的“草庵”茶室，另外一所是豐臣秀吉建造的“黃金”茶室。“草庵”茶室用木板搭蓋，泥土和秸稈搭墻，空間縮小，裝飾簡約，一切追求古樸、簡單和自然，使茶人在遠離喧囂塵世的寧靜和安詳中，覓得片刻的靜寂。然而，“黃金”茶室用黃金鑄成，空間寬闊，裝飾精美，一切追求富貴、權利和娛樂，使進入其中的賓客只能享受來自物質(zhì)和感官方面的刺激，難以營造一種親密無間的氣氛，更難以實現(xiàn)心靈上的共鳴。所以，千利休追求的“草庵”茶道祛除了傳統(tǒng)茶會的游樂性和奢侈之風，真正將茶道文化中的“寂”之美發(fā)揚開來。

故事情節(jié)是推動影片進展的主要因素，也是展示影片主旨的關鍵要素，它作為影片的血肉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影片《尋訪千利休》在渲染“寂”之隱忍、重生意味時，導演對劇情進行了刻意安排。劇中有二處情節(jié)值得注意：一是高麗國女孩不愿委曲求全而選擇自盡的段落。在千利休青年時期，他遇到了心儀之人，迫于世俗和權貴的無奈，他選擇與心儀之人私奔，但終究難逃一劫，高麗國女孩選擇了死亡，而內(nèi)心有所顧忌的千利休選擇了生還。后面劇情交待出了千利休存活的真正原因，他是為了完成對茶道藝術美追求的夙愿，才選擇一人存活。這樣看來，千利休的隱忍存活雖良心難安，但卻為茶道藝術增添了新生力量。二是千利休不為權貴低頭而選擇切腹自殺的段落。在千利休晚年時期，他的茶道藝術與豐臣秀吉的茶道思想出現(xiàn)了很大分歧，千利休追求古樸簡約的自然美，豐臣秀吉則追求金碧輝煌的權貴氣派，加之千利休的威望過高，遭到了豐臣秀吉的妒忌，終于豐臣秀吉找到借口欲將千利休賜死，但年邁的千利休并沒有妥協(xié)，而是選擇了剖腹自殺。千利休用生命捍衛(wèi)他的藝術尊嚴，這是一種隱忍，更為茶道藝術增添了永恒的力量。

結(jié)語

本文借助影片《尋訪千利休》呈現(xiàn)的能指和所指的遞歸關系，分析了日本茶道精神的文化內(nèi)涵。該影片不僅是一部成功的人物傳記電影，更是一部弘揚日本茶道文化以及展示“和、敬、清、寂”思想的宣傳片。影片中攜帶意義的影視符號展現(xiàn)了日本茶道文化的本質(zhì)，從某種意義上講，它是日本文化性格的呈現(xiàn)，也是人們崇尚自然、追求極致之美的人生態(tài)度。

總之，茶文化與影像的結(jié)合，是一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這種跨學科的研究視角為日本茶道文化意蘊的表達提供了可視化空間，同時也將日本茶道精神提升到了較高的審美層面上，增強了大眾對“茶禪之美、在于一味”的情感認同，也為當代人們追求極致之美提供了范例?？梢哉f，日本茶道的影響力已擴展到日本文化的各個方面，成為日本文化的民族精神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