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余者的家國舊夢

李昕洋

摘 ? ?要： 郁達夫作為中國最后一代私塾學生，比較全面地接受了傳統(tǒng)文化教育，同時接觸了最初的新式教育。他的思想文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現(xiàn)代文化的夾縫中萌芽、成長，兩種思維和價值觀的沖突時刻存在。他在傳統(tǒng)的士與新知識分子這兩種身份之間來回搖擺，因此郁達夫的作品中時常出現(xiàn)一種對前途的迷茫，對人生意義的懷疑情緒，甚至是沉淪和頹廢。這種情況在與他同時期的部分作家作品中也時有出現(xiàn)。本文通過分析比較，重點探究作家所處時代的社會文化背景對這種情緒產(chǎn)生造成的影響。

關鍵詞： 郁達夫 ? ?沉淪情緒 ? ?歷史背景

1.時代背景

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的堅船利炮轟碎了舊中國天朝上國的浮華迷夢。工商業(yè)時代的氣息迅速入侵這個與世隔絕的農(nóng)耕社會。當沿海地區(qū)已經(jīng)進入城市化發(fā)展，中部的小山村卻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爸袊鐣臓顟B(tài)，簡直是將幾十世紀縮在一時，自油松片以至電燈，自獨輪車以至飛機，自鏢槍以至機關炮，自不許妄談法理以至護法，自食肉寢皮的唬人思想以至人道主義，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地存在……此外如既許信仰自由，又特別尊孔，既自命勝朝遺老，卻又在民國拿錢，既說是應該革新，卻又主張復古;四面八方幾乎都是二三重以至多重的事物，每重又各自相矛盾”①。

20世紀初走在時代前列的名士首先感到器物上的不足，繼而深入學習西方的制度，最后追本溯源以至于思想。五四一代，既受傳統(tǒng)文化的浸染，又受西方文化現(xiàn)代精神的影響。兩種文化的交織使他們擁有雙重身份，作為轉(zhuǎn)型時期社會主流文化過渡中的引路人，承受著更多痛苦和壓力?！霸谖逅倪@樣觀念急劇變動，人們不惜以極端的方式與舊時代劃清界限的時期，受歷史之命實現(xiàn)這種變革的人們自身，不可能如期望得那樣一下子脫出與既往歷史的聯(lián)系，相反，因其深刻的文化背景，因其精神的豐富性與深刻性，倒往往使歷史的繼承性在更深層次完成了”②。新與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國與西方相互激蕩，相互糾纏。一方面當時舊的模式難以解決社會矛盾，不能使積貧積弱的舊中國在短時間內(nèi)脫胎換骨，擺脫帝國主義的欺壓。另一方面，西方現(xiàn)代化國家的發(fā)展成果和普遍民眾的精神展現(xiàn)出的西學強大的關于提高國家實力和改善人們心智的作用使“五四一代”意識到，西學是在現(xiàn)代社會生存的必要手段，他們希望改變國家現(xiàn)狀，但潛意識里的傳統(tǒng)又時有時無地排斥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入侵，使他們在狂熱過后又不自覺地在精神上尋找最初的家園。由此他們對西方與傳統(tǒng)既傾向又排斥，兩種意識形態(tài)扭打在一起，難解難分。

2.個人經(jīng)歷

郁達夫自小學習傳統(tǒng)文化，在小學讀了《四史》和唐詩古文并且對詩詞格律頗有研究;在教會學校上學時喜愛各種傳奇雜劇，尤其是《桃花扇》和《燕子箋》，并且鉆研過王陽明的心學，十七歲前接受的是傳統(tǒng)文化教育?！拔嵘鍩o他事，只愛蘭臺令史書。忽遇江南吳祭酒，梅花雪里學詩初”。當時西學大兵壓境之時，他仍舊沉浸在自己的桃花源里。

“幾陣秋雨一落，殘暑褪盡了，在一天晴空浩蕩的九月下旬的早晨，我只帶了幾冊線裝的舊集，穿了一身半新的夾服，跟著我那位哥哥離開了鄉(xiāng)井”③。半舊半新，即是郁達夫靈魂的本色，當他幼時思想如宣紙般純一無雜，是傳統(tǒng)文化為他渲染出第一幅水墨。之后不論滄海洪流人事如何變遷，始終是他生命的底色，鐫刻進了靈魂，生生世世難以磨滅。傳統(tǒng)作為他精神的最初家園，潛伏在精神深處，影響著他日后看待問題和分析問題的方法及吸收西方文化的范圍與態(tài)度。在西學不斷引導他沖出舊社會的陰霾并且越走越遠似欲與過去徹底決裂時，傳統(tǒng)又發(fā)出回歸本心的召喚。在郁達夫1919年參加全國外交官和第二屆高等文官考試失利后，痛呼“今則一敗涂地，見棄于國君，見棄于同胞，傷心哉”?？梢钥闯觯@是傳統(tǒng)的士與現(xiàn)代知識分子雙重身份之間的對決。

士者，事也。任事之稱也。引伸之，凡能事其事者稱士。子路問：“何如斯可謂士矣？”子曰：“切切，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兄弟怡怡?！痹釉唬骸笆坎豢梢圆缓胍?，任重而道遠?！薄笆慷鴳丫?，不足以為士矣”。子張說：“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庇纱丝梢娛康奶攸c：第一，以學和道德修養(yǎng)為己任;第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第三，學而優(yōu)則仕，仕則忠于職守。并且以道作為核心價值系統(tǒng)“士的傳統(tǒng)雖然在現(xiàn)代結(jié)構(gòu)中消失了，士的幽靈卻仍然以種種方式，或深或淺地纏繞在現(xiàn)代中國知識人的身上。五四時代知識人追求民主與科學，若從行為模式上做深入的觀察，仍不脫‘士以天下為己任的流風余韻”④。

知識分子這個概念在1860年由作家波波里金提出，專指19世紀30到40年代把德國哲學引進俄國的一小圈人物。當時的沙皇俄國相當落后，留學生帶回西歐社會思想及生活方式，不滿當時俄國狀況，或者滿懷烏托邦的理想高談闊論并模仿西歐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或者著手實際的社會改革，在現(xiàn)代西方語境中，知識分子有三個基本特征：一是掌握專門知識，懂得使用象征符號解釋宇宙人生;二是以知識為謀生手段，以腦力勞動為職業(yè)，形成一個與社會中其他階級不充分整合的、不依附于現(xiàn)存體制的、“自由飄游”的、相對獨立的社會階層;三是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對時政基本采取批判態(tài)度，對現(xiàn)狀往往不滿。

傳統(tǒng)的士依附于政治體制，通過向統(tǒng)治者上書干預政治社會?！跋蛏弦?guī)范君主，塑造理想的統(tǒng)治者形象，向下教化百姓，建立理想的人倫關系與社會風俗”。西方知識分子能找到游離于體制之外的謀生手段——以腦力勞動為職業(yè)。這使他們可以以旁觀者的角度評判政治社會，從而產(chǎn)生影響。

在兩種文化的交融與沖擊下，“五四”一代試圖以新時代知識分子的身份與姿態(tài)完成傳統(tǒng)賦予“士”的社會任務——以一己之力改變社會舊制度舊思想舊文化的不合理之處。但是他們在初期又鄙視以販賣知識為謀生手段（如郁達夫），又因為游離于體系之外無處施展抱負而產(chǎn)生強烈的無用感——“像我這樣一個生則于世無補，死亦與人無損的零余者”。

3.域外比較

歷史越是悠久的民族，文化沖擊產(chǎn)生的動蕩越是巨大，就如日本的明治維新。同樣的，在西方思潮的沖擊下，明治維新時期的日本知識分子與“五四”一代有過相似的心境。明治時期的思想就是以四十年時間重現(xiàn)西洋歷史上經(jīng)歷了三百年的活動。夏目漱石塑造了一系列形態(tài)各異又在思想上殊途同歸的知識分子形象，他在《三四郎》中借小川三四郎之眼，展現(xiàn)了明治維新之后異彩紛呈的眾生相，三四郎從民風淳樸的熊本來到東京，墜入一個宛如春光乍泄的花花世界，遠方故鄉(xiāng)的世界，以野野宮、廣田先生為首的學者世界和享樂世界同時在腦海里激蕩。這讓人不自覺地想到郁達夫初到日本時“兩重三重的受到了推擠，渦旋，淹沒與消沉”。作為上層知識青年，三四郎代表了一代人的迷茫，他目睹了大學教育的弊端，有心報國，又陷于精神的迷茫不知從何做起，全書充滿了“迷羊，迷羊”的長嘆。明治維新之后，資本主義思潮興起，人們在西方理念中尋找個性，被壓制多年的自我意識與人性需求得到承認，與市場觀念一起形成席卷社會的大潮，本國文化幾乎被全面否決。另一方面，東方固有的傳統(tǒng)價值觀、風尚習俗與傳統(tǒng)文化觀在抗爭中沉沒，在沉沒中掙扎。

在《我是貓》中夏目漱石塑造出日本文學史上第二個多余人形象——珍野苦沙彌。以珍野苦沙彌為首的一群小資產(chǎn)階級的知識分子，如才華橫溢的迷亭——游戲人生的代表，新體詩人越智東風和研究吊頸力學的水島寒月，面臨新思潮，既順應，又嘲笑，既貶斥，又無奈，只靠插科打諢、玩世不恭消磨時光。他們在睥睨時代的同時，遭受著命運的睥睨與嘲笑，靈魂不知何處皈依?！霸诓恢了赖姆秶鷥?nèi)，享受著一種痼疾的清福”⑤。他們更多的是在苦沙彌家的客廳里夸夸其談，嚴重脫離實際，因缺少明確的目標而隨波逐流，他們善于思考卻不愿做出具體行動，細看來，他們在偌大的新社會根本找不到歸屬，建立在物質(zhì)欲望上的現(xiàn)代化文明快速向前，邊緣化的知識分子被社會拋棄。

在《人間失格》頹廢而憂郁的氣氛里，與整個世界背離的罪感與“多余人”的自我認定使大庭葉藏的精神世界處于極端緊繃的狀態(tài)，他的心理特征顯露出敏感多疑的特性。這樣的精神世界和內(nèi)心特征將他隔離于“正常人”的世界，他的痛苦與厭世催生了內(nèi)心對死亡的向往，在這其中對前途的擔憂幾乎無處可尋，沒有改良社會的抱負，明眼可見的全是對人生價值的懷疑，對周圍人的警惕。對比之下他與郁達夫只有情緒上的相似，整體格局遠遠不如郁達夫，并沒有太多值得比較的空間。

4.作品分析

在《蔦蘿行》中“我”“把身邊的衣服金銀器具一件件的典當之后，在烈日熏照，灰土很多的上海市街中，整日的空跑了半個多月”到頭來卻一無所獲。終于有一天尋了份工作卻是對他來說“上刑具被拷問”一般最苦的教書工作，而且發(fā)現(xiàn)“這學校里又有許多黑暗的地方”。為了養(yǎng)家糊口，“我”不得不忍受這樣的狀態(tài)，回家以后又極其無能地將怒火撒到妻兒身上。對于社會的無情凌虐，“我”絲毫沒有反抗的能力，淪為了一個“懦弱的受難者”，主人公每時每刻都在反省自己存在的意義，受傳統(tǒng)的影響，他這時又不能回鄉(xiāng)——“汝當衣錦歸，否則永莫回”。

又如《楊梅燒酒》中，“他”在國外學應用化學，想學成歸國后建一個小工廠來報效國家，但是過于現(xiàn)實的社會使他滿腹學問卻難以施展，為了糊口，不得不在學校里任教，暑假也不能停止?！八钡膼蹏緹o法實現(xiàn)，一方面責怪自己無用，另一方面又為自己開脫：“什么富國強兵，什么和平安樂，都是一班野獸，于飽食之余，在暖夢里織出來的回文錦字。像我這樣生性，在我這樣境遇的閑人，更有什么可想，什么可做呢？”

“仰起頭來就看見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銀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定睛向四面一看，才知道清靜的電車線路上，電柱上，電線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頂上，都灑滿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覺得自家一個人孤冷得很，好像同遇著了風浪后的船夫，一個人在北極的雪世界里漂泊著的樣子……街上岑寂得很，遠近都灑滿了銀灰色的月光，四邊并無半點動靜，除了一聲兩聲的幽幽的犬吠聲之外，這廣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經(jīng)死絕了……”⑥初讀這句話，就覺得有一種徹骨的冰涼與“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一般的冷寂，妻子已死，知音靜子也即將出嫁，他與這廣大的世間再無情感的瓜葛，從始至終他只是一個喪家犬，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再看《銀灰色的死》結(jié)尾處的死亡通告，敘述筆法波瀾不驚，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絲毫沒有對生命隕落的半點惋惜，甚至像一則普通的尋物啟事。“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傳統(tǒng)儒家注重死后的不朽，而這里，主人公生前沒有任何的作為，如一?；覊m即入死滅，連姓名都無人知曉，何談不朽？在作者冷漠的文筆背后，包含著對現(xiàn)代底層知識分子生命價值的懷疑和對背離傳統(tǒng)價值的毫無作為的生命終將沒有意義的恐懼。

《沉淪》中的主人公在日本處處碰壁，產(chǎn)生了極端的自卑情緒，在小說中，主人公無意中偷看到旅館女兒洗澡，他“面上的筋肉都發(fā)起痙來。愈看愈顫抖得厲害，他那發(fā)顫的前額部竟同玻璃窗沖擊了一下”，他頓時局促不安，忙跑回房間竟“自家打自家的嘴巴”。在偷聽別人幽會時，他“正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樣，就驚心吊膽地把身子屈倒去聽了”。自卑與窘迫表現(xiàn)得最為徹底的是在酒肆，他喝醉后與日本勾欄女子調(diào)情，認為眼前的藝伎是真正了解他的人，云雨過后他不覺“微顫”起來，“面色漲紅”“手震動得更加厲害”。后來付錢的時候遭到鄙夷，幻想破滅，被問起國籍時又因祖國積貧積弱而羞于啟齒，這時自卑情緒達到頂峰。最終性的苦悶，理想的破滅，極度的自卑，對自身百無一用的惆悵及報國無門的家國愁懷交織在一起，在發(fā)出“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的吶喊之后，主人公投海而亡。有人認為這里“具有一種犧牲自己為社會滌罪的可能性”⑦。

郁達夫后來回憶在日本的生活狀態(tài)時，說：“我的抒情時代是在那荒淫殘酷軍閥專權的島國里過的。眼看到故國的陸沉，身受異鄉(xiāng)的屈辱，與夫所感所思，所經(jīng)所歷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憂傷，同初喪了夫主的少婦一樣，毫無氣力，毫無勇毅，哀哀切切，悲鳴出來，就是那一卷當時很惹起了許多非難的《沉淪》。”⑧

在這些作品中，可以明顯看到一種游離于傳統(tǒng)認定的功名體制之外，難以尋找的社會認同感的苦惱，對自我價值的懷疑，理想的幻滅，以及對自己作為半新半舊的知識分子無法實現(xiàn)傳統(tǒng)士大夫的“立功，立德，立名”的不朽的苦惱。由此看來，作品中時常出現(xiàn)的性的苦悶只是作者極端孤獨情況下想尋求一種安慰和變相的認同。他始終無法擺脫靈魂中傳統(tǒng)文化潛在的束縛。

注釋：

①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44-345.

②趙園.郁達夫：在歷史矛盾與文化沖突之間[A].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化史論·第二卷[M].北京：東方出版中心，1997：33-34.

③郁達夫.海上——自傳之八[A].花城出版社，1982：26.

④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6.

⑤何乃英.明暗——夏目漱石創(chuàng)作的新突破[J].日語學習與研究，1992（4）：36.

⑥郁達夫.郁達夫小說全集[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13：48.

⑦唐小林.欲望、沉淪與救贖——郁達夫倫理心態(tài)研究[J].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5）：63.

⑧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25：郁達夫研究資料[M].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