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官禽獸

◇

一

明嘉靖四十四年，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

總旗段鋒芒剛走進大門，就撞上鎮(zhèn)撫使：“正要找你。有個御醫(yī)治死了人，家人堵在太醫(yī)院門口大鬧，你前去處理一下。”

段鋒芒一愣，心想鬧醫(yī)的事兒不新鮮，但是敢鬧到太醫(yī)院的還是頭一次聽說，不知是誰家這么大的膽子！

段鋒芒帶了手下校尉直奔太醫(yī)院，見幾個縞衣素服的人對著擔架上的一具遺體哭得死去活來，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wèi)正在驅趕圍觀者，心道：“想不到這種沒油水的小差事，南司的人居然也感興趣?！?/p>

段鋒芒朝對方領頭一拱手：“裴大人，來得好快?。　?/p>

此人乃是南鎮(zhèn)撫司百戶裴佳，他微微一笑：“段總旗，又來跟我們搶案子？”

段鋒芒笑道：“你們到得早，情況想必都摸清楚了吧？”

裴佳很大方地“資源共享”，說死者是監(jiān)察御史佟理，三天前得了瘧疾，御醫(yī)任心述給開了方子，只吃了一服藥，就翹了！

段鋒芒一驚，自己和任心述是小同鄉(xiāng)，平時私交不錯，想不到他攤事兒了。

裴佳又指著一個哭得很凄慘的少女道：“她就是佟理之女佟豌豆，別看外表柔弱，竟然能獨自跑回京郊老家，鼓動近親族人一起來大鬧太醫(yī)院！”

段鋒芒說那這姑娘本事不小，就交給裴大人你應付了，然后一轉身進了太醫(yī)院。任心述正煩躁地來回踱步，一見段鋒芒，連忙拉住他：“你可得幫幫我……”

這時裴佳也跟了進來，段鋒芒連忙甩開任心述的手，冷然道：“公事公辦，得循例問你幾句。”

三人來到屋中，段鋒芒與裴佳落座，任心述站立受審。裴佳官階高，由他先發(fā)問，句句話都切中要害，很快了解了案情：前晚佟家上奏獲準后前來太醫(yī)院請醫(yī)，是任心述奉旨出診的。

在佟府任心述確診佟理得了瘧疾，開了藥方，由佟家仆人去御藥房抓藥回來。沒想到佟理服藥后突然病情惡化，一命嗚呼！

佟理為官清廉，家里除了妻女只有奴仆佟忠，請醫(yī)和抓藥的都是他。不過自佟理死后，此人突然就失蹤了！

段鋒芒正要接著發(fā)問，就聽外面喧嘩聲越來越大，似是校尉們和佟家人發(fā)生了沖突。他趕忙往外走，走了幾步回頭對裴佳道：“裴大人，單人不審案，你還是跟我一起先把這些鬧醫(yī)的弄回家吧?！?/p>

裴佳只得無奈地站起身：“任御醫(yī)，我們會隨時來找你問話的！”

二

次日，段鋒芒與裴佳不約而同來到了佟府。佟家只租住著一個小院落，靈堂布置得很簡單，但自有一種肅穆。

段、裴兩人恭敬地上了三炷清香，佟豌豆答禮后直言不諱：“二位大人來此，不單是為了吊唁先父吧？”

段鋒芒說太醫(yī)院院使已經(jīng)親自復驗了任心述所開藥方，鑒定此方對癥。仵作驗出佟理是因服用砒霜過量中毒而死，看來問題不在方子而在藥上。

裴佳道：“段總旗，查案得不偏不倚，你說這話明顯是在替任心述開脫??！”

段鋒芒展開從御藥房調(diào)出的藥方：砒霜一錢，乳香五錢，半夏十錢。為細末，用棕子尖和為丸，如皂角子大兩丸。隔天以醋湯下一丸。

“佟小姐，任御醫(yī)一共開了兩天的藥，令尊只吃了一丸就毒發(fā)身亡，請把剩下的一丸交出來?！倍武h芒對佟豌豆伸出手。

佟豌豆拿出一個小錦囊，遞給了裴佳，淡淡道：“聽說段大人與任御醫(yī)私交不錯，為了替您避嫌，我將證物交給裴大人，沒錯吧？”

彼時嘉靖帝剛剛罷了嚴嵩的官，斬殺嚴世蕃，錦衣衛(wèi)里有點兒門路的都去緝查嚴黨求上位了。段鋒芒本想把這個鬧醫(yī)的小案子辦漂亮了，也爭一口氣，誰知遇上橫插一杠子的裴佳，處處掣肘。

段鋒芒正想著怎么能把藥丸弄過來，南司的一個校尉匆匆進來，對裴佳耳語幾句，裴佳面露喜色：“抓到佟忠了，他竟然想出城開溜，被我安排在城門口的手下認了出來！”

段鋒芒心中一動，表面卻不露聲色，對佟豌豆說要搜一下她家。

佟豌豆冷然道：“我是苦主啊，憑什么要被抄家？”

段鋒芒：“不是抄家，是搜一搜?！闭f著徑自走向了后堂。

裴佳知道段鋒芒搜查手段一流，連忙拉住了要去阻止的佟豌豆：“沒事兒，讓他去搜。”

段鋒芒把佟家每間屋子都地毯式搜索一遍，尤其是佟理的書房，卻一無所獲。他無奈地準備離開，目光瞥過書案時，發(fā)現(xiàn)幾張廢紙隨意地堆在硯臺旁邊，上面壓了一本閑書。

段鋒芒拿起最上面的那張紙看了一下，驚得瞪大了眼睛，暗嘆一聲好險，差點兒“燈下黑”。

段鋒芒把紙揣入懷中，回到靈堂對裴佳道：“咱們?nèi)弻徺≈野??！?/p>

三

詔獄。

望著陰森恐怖的各種刑具，佟忠臉色鐵青。

與段鋒芒“聯(lián)審”的裴佳干笑道：“佟忠，恭喜你賺大了。這詔獄平時可是‘招待’九卿、郡守一級高官的，你一個御史的家奴也能進來感受一番，這輩子都算沒白活了！”

佟忠依舊咬緊嘴唇，一聲不吭。

段鋒芒冷笑一聲：“這有些人啊，就是不吃苦頭不開竅！來人，上刑！”

兩個如狼似虎的獄吏剛拿著拶子走近佟忠，南司那個校尉又匆匆進來對裴佳耳語了幾句。

裴佳聽罷臉色一變，忙喊：“等一等?！彼麑Χ武h芒道，“我們鎮(zhèn)撫使接到指令讓放人！”

段鋒芒說詔獄可是北鎮(zhèn)撫司的地盤，輪不到你們發(fā)號施令，佟忠是本案關鍵人物，不能放！

裴佳冷冷道：“人是南司抓回來的，有權處置！”吩咐放佟忠出去。

段鋒芒大怒，剛要拍桌子，裴佳按住了他的手，低聲道：“段大人，少安毋躁?！?/p>

段鋒芒感覺裴佳塞了一個東西到他手里，他見對方表情似有深意，不情愿地吩咐道：“放人！”

佟忠被放了，裴佳也走了，段鋒芒打開手中的錦囊，從里面倒出一粒藥丸。他嘟囔了一句：“這個裴佳，總算沒讓我白忙！”

經(jīng)太醫(yī)院院使鑒定，佟理服剩下的那粒藥丸，其中的砒霜含量有兩錢，超了一倍，足以致人死命！

當夜在御藥房值守配藥的院判被抓進了詔獄，他連呼冤枉，說自己是嚴格按照任心述開的方子配制的藥丸，劑量絲毫不曾增減。

段鋒芒吩咐先把院判扔進牢房，自己去御藥房查驗了一番。不想剛回到北鎮(zhèn)撫司，奉命跟蹤佟忠的校尉送來一個壞消息：佟忠死了！

佟忠是在酒樓吃飯時中毒死的，段鋒芒帶人來到酒樓，老板和伙計們嚇得腿都軟了。經(jīng)過檢驗，佟忠喝的酒中含有砒霜。

段鋒芒盤問后得知事發(fā)前沒人接近過佟忠，但一個小廚工說當時有個客人曾到廚房要了一碟醋。

段鋒芒心想這人肯定有問題，哪有食客親自跑到廚房要調(diào)料的，遂仔細詢問此人的相貌特征。聽了小廚工的描述，他的心情沉重起來。

這時裴佳帶著佟豌豆走進來道：“上面有令，這個案子南鎮(zhèn)撫司不再干涉！佟小姐，你以后有事就找段總旗。”說罷轉身走了，段鋒芒大感意外。

佟豌豆問難道佟忠真是害死她父親的元兇？那任御醫(yī)就是無辜的了？段鋒芒搖搖頭說：“現(xiàn)在還不能定論，不過佟忠確為本案第一疑犯，否則他不會先是莫名失蹤，現(xiàn)在又離奇死亡！”接著吩咐手下將佟忠的尸體抬到義莊嚴加看守。

倆校尉抬著尸體正要走，段鋒芒見佟忠雙目圓睜，神情可怖，伸手替佟忠合上了眼簾，手掌從其臉上劃過時沾了一根短須，他忽然間有了一個大膽的推測，對佟豌豆道：“我們應該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深夜，裴佳正往家走，旁邊巷子里有人吹了聲口哨，轉頭一看，竟是段鋒芒在向他招手。

裴佳走過去，敢問有何見教？段鋒芒說想和他聊聊佟家的案子。

裴佳淡然道他對此已經(jīng)沒興趣了，轉身要走。段鋒芒問了一句：“難道裴大人對升官發(fā)財也沒興趣了嗎？”

裴佳一愣，他回過身，看見了段鋒芒高深莫測的笑容。

四

段鋒芒來到任家，見任心述正獨坐發(fā)呆，問道：“幾天不見咋氣色差了這么多？”

任心述忙問案子查得怎樣了？段鋒芒笑著讓他放心，說已經(jīng)有點兒眉目了。

任心述一愣：“佟忠一死，我還以為線索就斷了?！?/p>

段鋒芒說人雖死了，但尸體還在，其實尸體也是會說話的……

話音未落，一個校尉沖了進來：“總旗，義莊大火！”

段鋒芒大驚，趕過去一看，火場中包括佟忠在內(nèi)的幾具尸體都已被燒成了焦炭！

段鋒芒氣得甩了手下幾個耳光，大罵廢物。跟來的任心述忙道：“你冷靜下，發(fā)火傷身。”

段鋒芒冷冷道：“這幕后黑手也太狠了，人已經(jīng)被毒死還要挫骨揚灰，就不知下一個被滅口的倒霉鬼是誰了！”說罷，不再看一眼任心述，轉身而去。

任心述臉色慘白，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太醫(yī)院走去，沒注意后面悄悄跟上了一個“影子”。

任心述趁太醫(yī)院值守換班，溜進了御藥房。他拉開藥柜上標著“砒霜”的格子，不想里面空空如也。

任心述一愣，就聽身后有人笑道：“任御醫(yī)夜探御藥房，是不是在找這個？”

任心述回頭一看，竟是裴佳。裴佳拿著一桿戥秤，指著秤盤上的砒霜：“任御醫(yī)看重量對不對？”

任心述說要見段鋒芒，有什么話只對他一人說。裴佳微微一笑：“段總旗推測真準，就知道你要找他，已經(jīng)在酒樓等著你了！”

裴佳押著任心述到了酒樓包間，段鋒芒拉他落座，斟滿一杯酒遞過去。任心述遲疑一下，接過了杯子。

段鋒芒淡淡道：“你為何不喝，怕這酒中有砒霜？”

任心述手一抖，酒灑出不少。段鋒芒拿過酒杯一飲而盡：“放心，我不會像你一樣在酒中給人下毒的！”

任心述臉色很難看：“你這話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酒樓廚房中借著討醋之機往佟忠酒壺里下砒霜的人就是你。再往前說，用含了雙倍砒霜的藥丸毒死佟御史的也是你！”段鋒芒冷冷道。

任心述怒道：“一派胡言！我在佟家只負責開方子，配藥的是院判，拿藥回來的是佟忠，關我何事？”

段鋒芒說已查過院判是無辜的。佟御史的病癥需要你開兩天的藥，否則會在方子上露馬腳，這就要用到兩錢砒霜，而御藥房用藥劑量是有記錄的，當晚只少了兩錢砒霜，完全對得上賬目，這個漏洞你剛剛才想起，去御藥房欲彌補，可惜晚了一步。不過還有個佟忠可以替你背鍋，因為他是你主子早就安插在各重臣府中的耳目之一，在取藥回來的途中把院判的配藥調(diào)了包，換成了你事先配好的毒丸。但佟御史服剩下的那一粒你們卻遍尋不獲，佟忠應該就是意識到了這個致命的破綻，才不打自招逃跑了！

任心述剛想否認，裴佳把一個紙袋打開，倒了一些配藥的工具和半成品藥丸在桌上：“方才趁著你跟段大人去了義莊，我就在你家搜到了這些！”

任心述冷冷道：“那動機又是什么呢？”

段鋒芒道：“不錯，殺人這么大事兒當然得有動機。佟理身為監(jiān)察御史，一定是得罪了人或者掌握了什么秘密。我就趁著在佟家吊唁時，搜到了一樣頗有價值的東西……”說著把那張“廢紙”拿了出來。

任心述瞥了一眼，色厲內(nèi)荏地喊道：“這些都是偽造的，是栽贓陷害！”

裴佳冷笑道：“任御醫(yī)，所謂捉賊拿贓，等我們找到了紙上說的東西，就鐵證如山了！”隨即吩咐手下把任心述押入詔獄。

任心述聽見“詔獄”二字不由得心驚肉跳，求助的目光望向段鋒芒，對方卻冷然道：“醫(yī)術藥石是用來救死扶傷的，你卻拿它們謀害人命換取私利?，F(xiàn)在沒人能保得了你，還是去詔獄反省反省吧！”

任心述絕望了，他慘然一笑：“一入詔獄，生不如死，我是不會去的！”猛然把桌上含有砒霜的半成品藥丸搶過來，往口中一塞，當即七孔流血，倒地身亡！

段鋒芒施救不及，跺腳道：“其實我們送你去詔獄是要保護你，不想你像佟忠一樣被滅口??！”

五

乾清宮中，嘉靖帝正在看奏折，掌印司禮監(jiān)的蔡公公在旁陪侍。錦衣衛(wèi)指揮使覲見，蔡公公一皺眉：“大人來的可真不是時候，圣上正在批閱奏折……”

指揮使微微一笑：“我也是來呈送奏折的。”說著拿出張皺巴巴的“廢紙”。嘉靖帝看罷，龍顏大怒，揉成紙團砸到蔡公公臉上。

蔡公公有種不祥的預感，展開紙團一看，上面是參劾他暗為嚴黨，助嚴世蕃藏匿珍寶的奏折草稿，“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連呼冤枉。

指揮使道：“蔡公公，你以為嚴世蕃一死，自己藏匿的賊產(chǎn)就沒人知道了，不想這機密卻被御史佟理探得。你從心腹佟忠處得知此事，先是壓下了參劾你的奏折，然后趁正巧佟理請奏到太醫(yī)院延醫(yī)，吩咐早已暗中依附嚴賊的任心述下毒滅口！”

蔡公公還想辯駁，指揮使說：“你給南司鎮(zhèn)撫使施壓放了佟忠，然后再次滅口，甚至火燒義莊。但北司的段總旗已經(jīng)查明了佟忠原為你下屬宦官，半年前莫名銷聲匿跡，你要不要去認一認尸？”

蔡公公脫口而出：“尸體不是燒毀了嗎？”

指揮使冷冷一笑。蔡公公明白自己還是失算了！心中暗嘆：佟忠這個廢物，連佟理有保留奏章草稿的習慣都懵然不知，看來真是天要亡我啊！

亂墳崗上一片荒墳殘碑，段鋒芒站在一座簡陋的新墳前，灑下了三杯薄酒：“心述，你當年在鄉(xiāng)中可是出名的仁心仁術，不想一進了太醫(yī)院這官場，竟為了功名利祿與奸佞同流、毒殺忠良！這醫(yī)者一當了官，就變成了禽獸，可嘆啊！”

這時裴佳來了，笑著說要找他喝酒。原來段鋒芒憑著給佟忠合眼時手上沾了一根胡子，推斷出他是個粘了假須的宦官，算準會有人毀尸滅跡，就讓裴佳從義莊把尸體轉移了出去，留下了“人”證。

蔡公公本以為通過任心述毒殺佟理會神不知鬼不覺，頂多算一起“醫(yī)療事故”，誰也不敢去追究太醫(yī)院的責任，萬萬沒想到會遇上一個不畏強權死磕到底的佟豌豆，注定了他的覆滅。

如今段鋒芒因清查嚴黨有功升了百戶，而裴佳也按照奏折草稿中的線索找到了蔡公公幫嚴世蕃藏匿的賊產(chǎn)，被賞賜了一大筆銀子。

段鋒芒一笑：“我升官你發(fā)財，你說該誰請客？”

裴佳笑道：“你我都不用出錢，佟小姐說要感謝咱們?yōu)槠涓刚蜒?，請喝好酒！?/p>

段鋒芒笑說她還真沒取錯名字，實在是一粒蒸不爛、錘不扁響當當?shù)你~豌豆??！不知是不是后無來者，但膽敢鬧醫(yī)鬧到太醫(yī)院，真可謂是前無古人了！

兩人說笑著走下了亂墳崗，身后，荒草斜陽。

選自《上海故事》201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