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宇,原名剡慧權(quán),男,漢族,甘肅西和人,生于60年代。曾于《飛天》《綠洲》等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0余萬字,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供職于甘肅省隴南市成縣司法局。
那天晚上,看不見月亮,也看不見星星,天上黑乎乎一片。嚴(yán)家大山三面合圍,起伏的梁梁兒、埡豁兒模模糊糊,若隱若現(xiàn)。這時候,社員們都剛吃完晚飯,家家戶戶都才點上燈盞,生產(chǎn)隊副隊長土生子的聲音就在山窩子里響起來:都來剝蕃麥來——哎!今天晚上剝蕃麥哩!土生子這時正站在生產(chǎn)隊的麥場邊上,面朝堡子背后喊。他的聲音傳得很遠(yuǎn),加上山窩子的回聲,聽得很亮。那年頭,每年秋天蕃麥一掰,連皮兒背到麥場院里,就要叫社員來剝皮、打串兒,再搭到麥場邊的蕃麥架上。過上一冬一春,風(fēng)一吹,日頭一曬,水分完全干了,再叫社員挼成蕃麥粒兒。由于活路太多,像剝蕃麥、挼蕃麥這樣的活計,一般都在晚上或雨天來干。這幾天忙,白天要趕時趕節(jié)地掰蕃麥,只有晚上才能剝。
土生子在麥場邊上吆喝時,隊長嚴(yán)維才正坐在離他不遠(yuǎn)的碌碡上,嘴里叼個煙鍋子,吧嗒吧嗒地吸著。他從不吆喝出工。每次上工,都是他給土生子安頓一番,再由土生子吆喝。聽到土生子的吆喝后,家家戶戶響起了關(guān)門聲。隨即,社員們都出了門,三三兩兩聚到一起,往生產(chǎn)隊的麥場里走。生產(chǎn)隊叫堡子背生產(chǎn)隊,三十幾戶人家,齊擺擺窩在那長滿蒿草的堡子墻后面。而那墻皮斑駁、垛口頹毀的老堡子,與圍攏過來的嚴(yán)家大山連接,好似個胳膊彎,把幾十戶人緊緊摟住。土生子吆喝畢,不久就聽到麥場底下有了唧唧咕咕的說話聲,他就去安頓人掛馬燈。
社員們進(jìn)了麥場,見場里碌碡上蹴著個黑影,就知道是隊長嚴(yán)維才。此刻,嚴(yán)維才一言不發(fā),正咂著煙鍋子,看得見手上的火星一閃一閃。忽而,聽他咳嗽一聲,吐一口痰,又去咂煙鍋。麥場上飄散著嗆人的旱煙味。倉庫房檐下,土生子正按著梯子,讓保管員爬上去掛馬燈。土生子喊,再往高哩點,燈高自亮哩!保管員又往上爬兩步問,好了?土生子說,好,好!保管員下了梯子。忽閃忽閃的燈光映照到房檐下的蕃麥上。
蕃麥?zhǔn)巧鐔T白天從灘子地里背來的。十畝地的蕃麥,堆了老大一山?;璋档臒艄庀?,看得見白生生的蕃麥皮和蕃麥棒上那撮深紅色的纓子,也聞得見蕃麥堆子散發(fā)的那股特有的腥甜味。陸續(xù)走進(jìn)麥場的社員,都上了那蕃麥堆,開始剝蕃麥。大家剝好一個,“啪”地一聲,撂到堆前的空地上。眼看著蕃麥堆前壘起了白生生的蕃麥棒兒,土生子就喊,都手底下麻利些!喂娃婆娘不許一回一回地往回走!二改子、高平子,你兩個下來整蕃麥!解放子、引生子,還有倉兒、金娃、補子、牛兒子,下來辮蕃麥串!被叫的幾個人就從蕃麥堆子上下來尋草繩。保管員骨碌碌地從庫房里滾出兩捆草繩來,他們就開始用草繩辮著蕃麥串兒。辮好一串,那幾人就掮的掮,抬的抬,將蕃麥串搭到麥場邊的架上去。燈光微弱,僅照得見幾個辮蕃麥的社員。堆子上的社員都憑著手感剝蕃麥,互相之間,都看不清表情。蕃麥堆前的那個碌碡,也在馬燈映照之外,只能看到一言不發(fā)的隊長嚴(yán)維才蹴在碌碡上。
慢慢地,在雜亂的撕扯蕃麥皮聲和蕃麥棒落地聲中,隱隱地夾雜了一些細(xì)碎的談笑聲。社員們偶爾抬頭看看嚴(yán)維才,還是只能看見黑乎乎的一疙瘩。有時候,看到他手里的煙鍋子閃著火星子,就知道他又點了一鍋煙,場子里就又聞到那嗆人的旱煙味。
突然響起的一個聲音,又把麥場上的氣氛攪活了。聽麥場對面的堡子背后有人扯長了嗓子喊:——牡丹子噢,給娃喂奶來,娃餓著睡不著!蕃麥堆子上的人都聽高平子娘叫兒媳婦牡丹子的聲音,就對牡丹子說,你阿家叫你哩!牡丹子氣咻咻地說,這個餓死鬼超生的娃,走的時候喂了奶的,又叫喚哩!跟前的人又說,趕緊喂去么,娃餓不得!牡丹子說,給娃沒啥擦溝子了,我抖些蕃麥纓子抱上!就借著暗暗的燈光,把身下的蕃麥纓子往一起收拾。她跟前的女人銀花子、巧葉子、秀秀、荷包兒一聽這話都說,我也給娃弄點擦溝子的!就都把屁股底下的蕃麥纓子往一起卷。
高平子娘叫媳婦子不久,堡子背后接二連三響起叫媳婦子喂娃的聲音:——銀花子噢,給娃喂奶來!——巧葉子噢,給娃喂奶來!——秀秀,給娃喂奶來!——荷包兒,給娃喂奶來!幾個被叫的都說,來了,來了!手腳麻利地收拾著蕃麥纓子。她們把散亂的纓子卷到一起,再把蕃麥皮撕成條條,捆著蕃麥纓子。土生子開始催了,他高聲喊道,喂娃的都麻利點,早些去早些來,今晚要把這一山蕃麥剝完哩!
黑暗中,幾個人還在低頭卷那蕃麥纓子,卻遲遲不見誰起身。其中一個想知道誰先起身離開,就抬頭去偷看,正抬頭張望著,卻見有人也抬頭偷看。匆忙中兩人目光碰到一起,又慌慌地低了頭。再偷看一眼碌碡上的嚴(yán)維才,那黑乎乎的一堆還那樣瓷瓷地蹴著。幾個人的手底下就一直“咝咝啦啦”地響,始終沒人起身。突然間,一個看見另一個揭開衣裳前襟,在褲腰里別下一個長長的蕃麥棒,動作很輕很快。隨即,又掀起后襟,在后腰里接連別下幾個。那人便也偷偷往褲腰里別了幾個。還綻開蕃麥纓子,在里面卷了幾個。卷完她見其他幾人也都在卷,都動作又輕又快地往腰里別,她“咚咚”的心跳便慢慢地平靜下來。半晌,幾個媳婦都又抬頭去張望,都盼望著有個人帶頭扯身離開蕃麥堆子,好跟在后頭離開。
堆子這邊的幾個正在張望,那邊卻有人開了腔,涼得很,回去披件衣裳!這邊幾個一聽聲音,知道說話的是月娥子,就見月娥子模糊的身影從蕃麥堆上搖下。等月娥子走到燈影下面,她們見月娥子身材比平常臃腫了些,懷里也抱著一疙瘩蕃麥纓子,幾個媳婦就想起身,跟到月娥子身后一起離開。剛要起身,有個人說了聲,等著!雖然聲音很輕,幾個人卻都聽清了。她們幾個就又原地未動,觀察著麥場上的動靜。
月娥子走下蕃麥堆子,從辮蕃麥串的幾個人跟前經(jīng)過,徑自走到嚴(yán)維才蹴著的碌碡跟前。嚴(yán)維才坐著未動。月娥子又往前走了幾步,走到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時,嚴(yán)維才卻喊了聲,候著!嚴(yán)維才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很有力量,麥場里的社員們都聽得清清楚楚。月娥子停了腳步,原地站住,望著黑暗中走過來的隊長嚴(yán)維才。社員們也將目光投到碌碡后面那兩個黑影上,聽嚴(yán)維才腳步“撲嗒撲嗒”地走了過去,又聽他說,我檢查!就見兩個黑影挨到了一起。
嚴(yán)維才開始檢查月娥子。月娥子一聲不吭,定定站著讓他檢查。其實她臉上還帶了笑,只是光線太暗,嚴(yán)維才沒有看到,她也看不到嚴(yán)維才的表情,只是感覺嚴(yán)維才嘴里喘氣很急,濃濃的旱煙味,吹到她的下巴和脖頸上。她沒有回避那喘氣,甚至抬起抱著蕃麥纓子的胳膊,挨近了嚴(yán)維才,讓他檢查。嚴(yán)維才先將手伸進(jìn)她領(lǐng)口里,又向下摸去,想要捏她胸前那兩疙瘩軟肉。她微微躬了躬腰,將領(lǐng)口斜對著嚴(yán)維才,想讓他摸得順手,自己也不憋氣。嚴(yán)維才順順當(dāng)當(dāng)捏住她的軟肉,又“咕”地咽了口唾沫。抽出來后,他的手又如蛇一般纏住月娥子的褲腰。這時候,他在月娥子的布條褲帶后頭,觸到了硬硬的蕃麥棒。他的手沒有停,從月娥子前腰摸到后腰,想把手插進(jìn)她的褲腰,結(jié)果整整一圈別滿了蕃麥,沒處插手。嚴(yán)維才急促喘氣,手還在她腰里摸。月娥子卻微微側(cè)了側(cè)身,為那只游走在腰間的手讓出了一個豁口。就在她肚臍眼下少別了一個蕃麥,恰好讓嚴(yán)維才的手能伸進(jìn)去。嚴(yán)維才順勢將胳膊從那個豁口里插下去,嘴里喘喘地說,這咋……這么多的……蕃麥纓子啊?月娥子暗暗搗搗他的胳膊,抬高聲音說,擦溝子哩!隨即嘴對著嚴(yán)維才的耳朵輕聲說,今晚上,我把門留下。掌柜的看他舅去了,不回來,后半夜娃睡著了,你來!這聲音小得像蚊子飛,只有他倆聽見。嚴(yán)維才輕輕“嗯”一聲,慢騰騰地從她褲腰里抽出了手。月娥子轉(zhuǎn)身離開時,他說,披件衣裳,麻利來!這個聲音場子里都聽見了。
看著隊長正檢查著月娥子,幾個想回家喂娃的媳婦都定定蹴在蕃麥堆上,沒有動彈。膽小的牡丹子和秀秀趁人不注意,悄悄抽了腰里和纓子里頭卷的蕃麥,丟到堆子上。其他的幾個也想抽,手都在腰里蕃麥上捏著,但還是沒有抽。正猶豫時,銀花子卻“呼”地站起身說,走!幾個媳婦就聚了一幫,齊刷刷下了蕃麥堆子。那一刻,隊長的手正往月娥子褲腰里戳。那幾個媳婦就快步走下蕃麥堆,遠(yuǎn)遠(yuǎn)地繞開那碌碡,出了麥場。
剛出麥場,幾個媳婦就輕輕出了一口氣,剛才還在打鼓的心跳也慢慢平穩(wěn)下來。銀花子說,這嚴(yán)維才還真檢查哩!巧葉子說,黑乎乎的,看不清!荷包兒說,我掃了一眼,好像他手往月娥子身上摸哩。銀花子嘻嘻地笑著說,外怕是……又不往下說了。巧葉子輕輕說,好像……兩個有啥,時間長了!幾個媳婦就“嘻嘻”地一起笑了。笑聲里,銀花子、巧葉子、荷包兒暗暗摸了摸腰里的蕃麥,又捏捏蕃麥纓子卷著的硬疙瘩,都在,就說,快走快走,娃餓了!腳底下就像跳著繩一樣的走著。牡丹子和秀秀聽那幾個又說又笑,就知道她們身上都別著蕃麥。兩人后悔得直嘆氣。
夜?jié)u來漸深。有股涼氣從嚴(yán)家大山梁梁上漫下來,慢慢地,把整個堡子背后都漫到里頭。房檐下,那盞馬燈的光焰忽閃忽閃地跳,燈影子也跟著忽閃忽閃地?fù)u晃。社員們坐在漸漸變小的蕃麥堆子上,脊背里越來越?jīng)?。有人開始扯長喉嚨打哈欠。其他人聽了,都開始打哈欠。蕃麥堆子上,一聲接一聲地哈欠連天。夾不住尿水的社員也開始一個接一個地離開蕃麥堆子,去麥場邊撒尿,“唰唰”的尿聲就響個不停。見大家又冷又瞌睡,土生子就扯長聲氣喊,都麻利點,眼看著半夜了,咋那么多的尿來?社員也都說,麻利麻利,剝畢了回睡走!又坐到堆子上剝。
這時候,牛兒子的婦人金盞子拾起身來,拖著她的“拐拐腿”,從蕃麥堆上往下走。她的雙膝上,各長一個拐子,走路總是一擰一拐。在蕃麥堆里走,身子搖搖晃晃,差點跌倒。土生子說,咋家咋家?金盞子搖晃著說,冷得很,回去穿衣裳去家!土生子強硬地說,堅持著,一兩下就把這點剝完了,剝完了歇!金盞子聲音顫顫地說,冷得很么!土生子說,冷了能受住,你又不喂娃去!金盞子說,咦,受不了么!土生子就生氣地說,你盡是事情,麻利些!金盞子就抖抖索索從燈影下經(jīng)過。當(dāng)她靠近那碌碡時,嚴(yán)維才忽地從碌碡上站起,對她威嚴(yán)地說,候著!她似乎沒聽見隊長的聲音,還在一擰一拐地走,嚴(yán)維才又抬高聲音說,候著!她終于慢騰騰地站下了。嚴(yán)維才近前去說,檢查哩!她揚揚手里那捆蕃麥纓子,怯怯地說,沒啥么!說完又往前挪著腳步。嚴(yán)維才一把拉住她的衣裳后襟,往后一扯,她連連后退了兩步。她強打精神說,檢查就檢查么!渾身卻抖動不已。嚴(yán)維才拉住她的胳膊說,你抖啥哩?她聲音顫顫地說,……冷哩么!嚴(yán)維才就隔衣裳摸摸她的腰,好像有硬硬的蕃麥棒。嚴(yán)維才厲聲喝道,衣裳揭起!她顫巍巍地揭起了衣襟。嚴(yán)維才一把一個,把她腰里的蕃麥抽出來,又摸出她裹到纓子里頭的蕃麥,撂到堆子上。撂完抖抖肩頭的褐衫,重又坐回碌碡上。金盞子拖著“拐拐腿”,啪嗒啪嗒地走出麥場。
山窩子里夜色更濃,夜露也漸來漸重。伸手在空氣中抓一把,似乎抓到了滿手潮氣。蕃麥堆子上淋了夜露,摸上去,滿手冷涼?;厝サ膸讉€媳婦都換上厚衣裳,陸續(xù)回到了麥場上。這時候,堆子上又有一個媳婦站起來,二話不說往回走。正和引生子一起土生子抬眼瞅了瞅,見是引生子的女人陳玉梅,低下了頭,沒有說話。陳玉梅晃悠著腦后的馬尾辮,從燈影下走過時,雙手?jǐn)[得很歡。蕃麥堆子上的好多目光都被她的身影吸引。
嚴(yán)維才這時也看到走下蕃麥堆子的陳玉梅。他原本不打算檢查陳玉梅,只要陳玉梅繞過碌碡從房檐下直走,他就不再起身攔擋她。但陳玉梅卻直直地走到碌碡跟前,從他的面前經(jīng)過。他猶豫了一下,又從碌碡上站起,對陳玉梅說,你候著!陳玉梅慢慢地站下了。嚴(yán)維才趕上前去說,檢查!陳玉梅就眼睛瞪著她,半天不語。嚴(yán)維才又說,檢查!陳玉梅愣了一下問,檢查啥?嚴(yán)維才說,檢查卷了蕃麥了沒!陳玉梅攤開雙手說,我沒卷蕃麥纓子!嚴(yán)維才說,卷沒卷都要檢查哩!他一下提高了聲音。陳玉梅又不喘了。半晌,嚴(yán)維才又催促她,快點!陳玉梅突然硬邦邦地說,我不讓你檢查!這個硬邦邦的聲音,麥場里的社員都聽到了。大家都停了手里的活計,往碌碡后頭瞅,只能看見那兩個黑影僵硬地站立著。嚴(yán)維才半天不說話,他鼻孔里長扯著粗氣,手把個煙鍋子攥得生緊。不知道莊里誰家的狗,這時候“汪汪”地叫起來。隨即,有幾只狗都跟著“汪汪”地叫。狗叫聲剛一停下,就又聽到嚴(yán)維才說,你為啥不讓檢查?聲音似乎更有了力量。陳玉梅的喘氣聲明顯急促了,當(dāng)即又硬邦邦地回應(yīng)一句,我身上沒裝蕃麥!社員們聽那回應(yīng)聲頭抬得很高。這時候,房檐下的馬燈又輕輕搖晃了,燈芯忽閃忽閃的,人影子也忽閃忽閃,如鬼火一般瘆人。麥場外的蕃麥地里,蕃麥稈兒“唰啦啦”地響,幾只黑蚜兒刺耳地尖叫著。嚴(yán)家大山下那條幽深的碾子溝里,偶爾傳來一兩聲吼吼鳥叫,像一個老漢的哀嚎聲,聽得人渾身長滿雞皮疙瘩。
嚴(yán)維才和陳玉梅還在黑暗中對視。嚴(yán)維才拿著煙鍋,伸進(jìn)煙包包里挖煙葉子,挖滿了,竟然不往出取,一直在里頭挖。挖了一陣,終于又開了腔說,裝了沒裝,檢查了才知道。陳玉梅這時卻提高聲調(diào)說,我偏不讓你檢查!聲音如同錐子一樣扎人。嚴(yán)維才隨即冷冷地“哼哼”兩聲。這是他當(dāng)了幾十年生產(chǎn)隊長,第一次聽到社員用這口氣給他說話的!這陳玉梅是個才嫁到莊里一年的小媳婦,娘家在麥川壩里。麥川壩里出門不爬山,種莊稼不用脊背背,本來沒人把女子往山窩子里嫁。沒想到一場大病,把她娘家大撂翻了,眼瞅著她大只有出的氣,沒有進(jìn)的氣,有人就說把女子出嫁了,收上幾個禮銀錢,把她大搭救下。媒人就去了她家。她娘一聽引生子屋里挖出過老元,剛見了一面嘴唇外翻的引生子,就把事情應(yīng)承下了。結(jié)果收了引生子家的彩禮錢,陳玉梅她大也沒搭救下,卻把個前川的女子嫁到這后山里來?,F(xiàn)如今,莊里人都不知道陳玉梅的小名,只知道她叫個陳玉梅。莊里媳婦都是剪發(fā)頭,唯有她是后腦上一個馬尾辮。她也不跟莊里媳婦一搭走,常常一個人低頭走路,低頭做活,收了工回家做飯,吃了飯從不串門子。就是這樣一個陳玉梅,今晚上把他嚴(yán)維才架到了火上烤。就在他右手的生產(chǎn)隊倉庫里,常常要開個社員會。他會上給誰喊一聲站起,沒人敢坐下不動彈。他說個出去,沒人敢不出去。堡子背后這百十口子人,除了兩戶姓李、一戶姓楊的外,其余都姓嚴(yán)。往上數(shù)幾輩子,都是一個先人。年輕些的誰見了他,不叫個爺,也要叫個大大哩。無論誰家有事情,他不到場,上炕子沒人敢坐。今晚上這事情,實際上已經(jīng)不是檢查不檢查的事了。嚴(yán)維才覺得陳玉梅把話說成這樣,他的人沒處撂!他煙鍋子還在煙包包里掏,臉上一陣一陣地發(fā)燒,心上一下一下剜人,不知道說啥著好。
見場上兩人起了犟,引生子的心一下懸到了半空中。他正辮著蕃麥串兒的手,緊緊揪住草繩,再沒有動彈,眼睛卻盯住那兩個黑影子,奓著耳朵聽。咋越聽越不對勁,好像話說著僵住了,就覺得出了麻達(dá)。引生子一下坐不住了。就在這個時候,嚴(yán)維才看見引生子快步趕到了場子上。引生子邊走邊叫,哎,大大,大大!他叫著嚴(yán)維才,趕到了兩人跟前。與他未出五服、又高他一輩的嚴(yán)維才正與陳玉梅僵持,他想叫幾聲“大大”,緩和那氣氛。黑暗中,嚴(yán)維才扭頭看著他,就見他一把拉住陳玉梅的胳膊說,你就讓我大大檢查么!陳玉梅渾身都在發(fā)抖,猛地甩開他說,我身上沒裝蕃麥么!引生子又拉住她的胳膊說,裝沒裝,讓我大大檢查么,有啥哩?陳玉梅用力甩開他的胳膊,突然“哇”地一聲哭開了,見她抽抽噎噎,哭著不停,引生子趕緊摟了她的肩膀勸道,莫哭了,莫哭了!陳玉梅卻還在哭,半晌,抽泣道,我窮死都不當(dāng)賊!這聲音場里社員聽得一清二楚。黑影地里就有人喊,算了,去,去!接著幾個人都跟著喊,對了,回去算了!嚴(yán)維才這時候默默地轉(zhuǎn)身離開了。他抖抖快要溜下肩頭的褐衫,又慢騰騰地坐到那碌碡上。引生子就摟著陳玉梅的肩膀,往麥場外走。聽引生子邊走邊說,對了對了,莫哭了!陳玉梅還在傷心地抽泣說,……我陳玉梅行得正,走得端,祖祖輩輩沒當(dāng)過賊。你再大的勢,都莫把我當(dāng)賊娃子著……漸漸地,哭聲越來越遠(yuǎn)了。
陳玉梅的話,就像一塊大石頭,重重地壓在每個社員的心上。大家暗暗地嘆著氣,而后埋下頭,只是剝蕃麥。引生子把陳玉梅送回家,返身又回到麥場,也只是埋頭辮蕃麥串兒。場子上沒有說話聲。這時候,山窩子里起了風(fēng)。麥場外的蕃麥稈“嘩啦啦”地響起來。房檐下的馬燈快速搖晃,燈影也隨之搖晃不定。碾子溝里的吼吼鳥,叫得一聲接一聲,真切地隨那風(fēng)聲傳來。也許是由于剛才的事,也許是天氣變冷,社員們都不再作聲,手底下都加快了速度。隨著撂蕃麥棒的“啪啪”聲,屁股下那堆蕃麥山越來越小了。隱隱約約中,看得見蕃麥架上搭滿的蕃麥串兒,在昏暗的燈亮下微微發(fā)黃,正散發(fā)著鮮嫩的甜味。碌碡上的嚴(yán)維才突然響亮地咳嗽幾聲。土生子抬頭望望那個黑影,對大家吆喝,麻利些,不多了,夜深了冷得很!那撂蕃麥的“啪啪”聲就一下更稠更密。
夜風(fēng)還在游蕩,風(fēng)里頭這時傳來一個急切的聲音:——引生子噢,麻利來,你女人喝了藥了!突然響起的聲音如刀子一般剜著社員的耳朵。隨即,那聲音又響起,——引生子噢,快些,你媳婦不中用了!這回大家聽得真切,是引生子她娘的聲音。引生子正奓著耳朵聽,似乎不相信那聲音是真的。直到喊第二遍時,他耳朵跟前就響了個炸雷,頭里面隨之“嗡嗡”地響起來,他撂下手里的蕃麥串兒,扯身朝麥場外奔跑。緊接著,他身后跟來一串腳步。只聽那雜七雜八的聲音說,麻利,麻利!聲音就一直跟到了堡子背后,跟進(jìn)他家黑咕隆咚的大門。
引生子家的耳房亮窗上,閃著暗暗的煤油燈光。引生子娘正在房里喊著兒媳婦的名字,陳玉梅,陳玉梅!聲音里帶了哭腔。引生子帶著一股風(fēng),撲進(jìn)耳房門,燈光忽閃了半天。他看到他娘正拉著女人的胳膊在搖。仰躺在炕上的陳玉梅雙目緊閉,臉色慘白,一只胳膊無力地橫搭在胸前,另一只順勢斜擺在炕上。有兩股子眼淚從她的眼角流下,燈光里亮晶晶地,進(jìn)了她鬢角的亂發(fā)間。引生子娘指著炕沿下給兒子說,吐了一攤水!引生子低頭去看,果然炕沿下有攤黃水,正散發(fā)著腥臭味。引生子緊步上前,搖著陳玉梅的身子急切地問,陳玉梅,你把啥喝上了,???陳玉梅毫無動靜。引生子捶胸頓足地呻喚開了,說,老天爺,這咋弄家?聽一幫人腳步雜亂地進(jìn)了院,引生子娘顛顛步兒出了耳房,那幫人就打涌涌地進(jìn)了房,在地上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進(jìn)門的都齊齊地盯著炕上,七嘴八舌地問,喝了啥了,喝了啥了?引生子嘴唇顫抖著說,不知道么,地下吐了一攤黃水!大家就又問,陳玉梅,你喝了啥了?陳玉梅還是沒有回應(yīng)。引生子搖著她的身子,連連說,你說么,你說么!眼淚就滾蛋蛋地下來。
當(dāng)一陣雜亂的腳步又響起時,大門口又擁進(jìn)一幫人來。聽進(jìn)來的人喊,讓過,讓過!門口的人都讓了路,那幫人徑直到了房檐下。引生子娘正鼻一把淚一把地給跟前的人說啥,就見到帶人進(jìn)來的嚴(yán)維才。引生子娘一下像見到靠山,扯長聲音吆喝一聲,他大大?。?yán)維才急切地問,咋哩,喝啥藥了?引生子娘說,喝了啥藥問不喘啊!我院里往茅子里走哩,咋看著不好,媳婦子炕沿上爬下,呃呃地吐哩。我問著咋哩?好歹跟我不搭言么!我一問,她只是淌眼淚哩!嚴(yán)維才撥開眾人說,我看去!抬腿往耳房里走。見門口擠滿了人,緊跟在嚴(yán)維才身后的土生子吆喝道,讓開些,讓開些!門口的人回頭見是嚴(yán)維才,就都為他讓了路。嚴(yán)維才抖著肩上的褐衫,咳嗽一聲,進(jìn)了耳房。
進(jìn)門后,嚴(yán)維才一步上了炕,問引生子,到底把啥喝上了?引生子說,問不喘么!就又眼淚兮兮地。嚴(yán)維才看著陳玉梅慘白的臉。引生子又搖著陳玉梅的肩說,我大大來了,問你喝了啥了?陳玉梅還是沒有動靜。嚴(yán)維才說,把燈盞端過來!就去翻陳玉梅的眼皮。引生子從窗臺上取下燈盞,湊近陳玉梅的臉。嚴(yán)維才借著燈光看了看陳玉梅的眼睛,又握住她的手腕開始把脈。
嚴(yán)維才把完脈,放下陳玉梅的手,當(dāng)即給炕沿下的月明子吩咐,去,舀一勺稀糞來!月明子答應(yīng)一聲,去了茅廁里。引生子緊隨著他,也跟去了茅子里。嚴(yán)維才又給土生子說,你上來搭個手!土生子就上了炕。引生子和月明子“呼哧呼哧”地端來了一勺稀糞,屎尿味便滿房子散開,惹得幾個臟腑淺的悄悄溜到了院子里。嚴(yán)維才給跟前幾個安頓說,我跟土生子把人壓住,引生子把嘴掰開,月明子灌!就要動手去壓陳玉梅,陳玉梅的身子突然扭動起來。嚴(yán)維才大聲吼道,我先把這個阿公的身份撂過!就一下壓住陳玉梅的左胳膊,土生子壓住了陳玉梅的右胳膊,引生子就去掰陳玉梅的嘴。陳玉梅的頭開始左擰右扭,不讓引生子掰嘴。嚴(yán)維才又騰出一只手來幫著壓頭。陳玉梅急速地喘氣,月明子就把稀糞勺湊到她的嘴邊。見她死活不張嘴,嚴(yán)維才急切地喊,捏鼻子,捏鼻子!引生子又去捏她的鼻子。剛一捏住,陳玉梅張了嘴。月明子抬起胳膊就要往她嘴里灌稀糞,卻看見陳玉梅“呃呃”地嘔起來。隨即,有股東西便從她嘴里噴出來,噴到她的胸脯和跟前幾個人的胳膊上。緊接著,她又吐了幾口,那幾個人才松了手。引生子跑去扯蕃麥纓子,給那幾個人擦著臟物,卻聽到陳玉梅“啊啊”的哭起來。
見陳玉梅給了聲氣,嚴(yán)維才跳下炕,到正房里給引生子娘吩咐,趕緊尋香和裱紙來!引生子娘立馬從團(tuán)桌上的燈壁子后,摸出了一炷香、三張裱紙。嚴(yán)維才掏出火柴,點了香,插到團(tuán)桌的香爐上,又點了裱紙,轉(zhuǎn)身到門口,在門檻上“咚咚”踢了兩腳,高聲喊道,嚴(yán)門殿上的家神爺,你老人家是保佑子孫平安無事的靈神!你看,這引生子的女人陳玉梅,為一點小事情著想不通,喝了藥。你看,年輕人辨不來個世事,一時糊涂啊。你老人家要保佑她平安無事,把這娃搭救著世上哩!你看,這引生子有情有義地給你老人家答應(yīng)了一只高頭鳳凰、鳴雞生靈,等娃好了,就給你老人家宰殺還愿!隨即又在門檻上踢了兩腳。他在門口吩咐時,引生子娘跪在團(tuán)桌前,頭磕得“咚咚”響。
耳房屋里,引生子還在問陳玉梅,你到底把啥藥喝了?不說了還給你灌稀糞!陳玉梅“啊啊”的哭聲不止,半晌,抽泣道……窗臺子上哩!引生子就端了燈盞在窗子窩窩里尋,終于看到一塊核桃大的“敵百蟲”。幾個人拿到燈下去看,那白色的“敵百蟲”上,留下幾道清晰的牙印兒。
引生子當(dāng)即把“敵百蟲”拿到正房里,讓嚴(yán)維才看??粗撬幧习咨难烙?,幾個人都認(rèn)為這陳玉梅肯定啃吃了“敵百蟲”,雖然啃吃的不多,又吐出來了些,但還是要連夜到縣醫(yī)院里洗胃去哩。嚴(yán)維才就安頓引生子、月明子、金娃、補子趕緊去準(zhǔn)備架子車。
這時候,耳房子里突然響起陳玉梅撕心裂肺的哭喊:啊啊……我不是賊娃子,你不信我,我就放死來證明!啊啊……這聲音像一把鋸子,鋸得每個人的心里淌血。大家都低沉著頭,吸溜著鼻腔的熱流,不再作聲。嚴(yán)維才身子靠在炕沿上,褐衫外套也從肩頭滑落到炕沿,雙臂緊抱在胸前,低頭沉思,不發(fā)一言。門外起了風(fēng),院子里的梨樹葉在風(fēng)中嘩啦啦作響。陳玉梅的哭喊聲傳出了耳房,隨著深秋的冷風(fēng),滿院子亂竄……
當(dāng)山窩子里響起第一聲雞鳴的時候,架子車出了門。架子車從堡子背后順著坡路“咯噔咯噔”地走到河壩里,又順著河壩里高低不平的路往城里走。剛走到河壩路上,堡子背后就響起副隊長土生子喊工的聲音:——都起來了,灘子地里掰蕃麥走!
堡子背生產(chǎn)隊的一天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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