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生于北平,原籍濟南。17歲加入第一野戰(zhàn)軍政治部戰(zhàn)斗劇社文學(xué)隊。曾任西南軍區(qū)政治部戰(zhàn)斗文工團創(chuàng)作室研究生,西藏軍區(qū)政治部文工團創(chuàng)作組副組長,西藏軍區(qū)文化部文藝創(chuàng)作員、甘肅省歌劇團編劇、甘肅省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等職。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已出版詩歌、小說、散文、評論、戲劇、紀(jì)實文學(xué)等38種。代表作有長詩《大雪紛飛》和長篇小說《倉央嘉措》。中共甘肅省委、甘肅省人民政府授予文藝終身成就獎?,F(xiàn)為中國作協(xié)名譽委員,甘肅省作協(xié)名譽主席。
一
籃球場距離有點遠(yuǎn)。
一個少女帶球奔跑的身影,白色的球鞋在跳動,黑色的短發(fā)在飄舞,紅發(fā)卡在閃亮。前面有人阻擋犯規(guī),突然把她絆倒在地?!鞍パ剑 苯獦涓偳椴蛔越伢@呼了一聲,是從二樓教室門外的走廊上發(fā)出的。
他決心不再瞭望了,一口氣跑到樓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些失態(tài)。好在最后一節(jié)課早已上完,同學(xué)們都回了宿舍,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舉動。他站在那里猶豫了一會兒,忍住慌亂,徑直向球場走去。
最近幾天常來這里進行對抗訓(xùn)練的是女中的校代表隊,因為她們學(xué)校的球場遭到了日本飛機的轟炸,還沒有翻修,而女子籃球的聯(lián)賽又要很快舉行,所以借用了師范學(xué)校的球場。
這位姜同學(xué)第一次見到那位戴紅發(fā)卡的女同學(xué)就莫名其妙地怦然心動了,他甚至在上課的時候也要透過教室玻璃窗外的槐樹枝葉窺望球場,尋找她是否又在打球。短短幾天,那個女孩就成了他心中的女神。
訓(xùn)練結(jié)束了。“女神”正用網(wǎng)兜提著籃球走來,他懷著豁出去的勇氣迎上前去:“你沒摔著吧?”
對方的眼神在一秒鐘之內(nèi)就由詫異轉(zhuǎn)成了和善:“謝謝,沒事兒。”并且掃了一眼他胸前的三角形?;?。
“同學(xué),請原諒……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叫劉仁慧。”說著,把籃球拿起來指給他看,上面有她的簽名。
“哦哦,好好,非?!x謝劉同學(xué)?!彼行┱Z無倫次了。他激動是由于把感動、興奮、喜悅攪在了一起。原本是做了對方懷疑他、反感他、不理他的精神準(zhǔn)備的,作為一個素不相識的異性,你憑什么無緣無故地攔路截道式地打問人家的姓名?想不冒這個風(fēng)險吧,又不甘心讓強烈的愛慕就此悄然地自生自滅。他知道,世界上有許多可以成功的事情,有許多能夠結(jié)合的姻緣,有許多稍縱即逝的機會,就是因為顧及太多、猶豫和怯懦而永遠(yuǎn)不可挽回地喪失了。
劉仁慧17歲,剛讀完高二,極少和異性接觸,一是因為她們學(xué)校是清一色的女生,二是因為她有個篤信“男女授受不親”的父親,對她管束得十分嚴(yán)厲。今天的事,她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么一看到那個問她姓名的男生,竟然像熟人一樣,毫無戒備之心?她小小的年紀(jì),卻是個相信緣分的人。她隱隱地感到,這個男生可能和她有什么緣分,詢問她的姓名,不會是為了在和她之間畫個句號,而是一個逗號,后面會續(xù)寫什么,她猜不出,但一定會有文章。
果然,第二天“文章”就做出來了,當(dāng)她離開球場的時候,那個男生當(dāng)著眾人的面大大方方地交給了她一封信,一句話也沒說,微笑著走了。
劉仁慧把信揣在懷里,騎上自行車,用比平??斓枚嗟乃俣韧冶既?。那封信如果長著耳朵的話,一定會聽到她激烈心跳的聲音。
她的家在南北向的仁愛大街與東西向的仁愛小街結(jié)合處的拐角上,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四合院,門牌是仁愛小街1號。小街是僻靜的,大街是熱鬧的。由于她家東屋的后墻就緊鄰大街,所以她父親決定拆開,改裝成了商店的門面,租給了一家連賣帶修的鐘表店。店主是她的姨夫,名叫張吉,去過廣州、上海,思想特別開明,對她也比她父親慈祥得多。她處處覺得姨夫和父親簡直是兩個不同時代的人物,姨夫早已生活在中華民國了,而父親還生活在清朝,只是頭上少了一根辮了。
她回到自己的小屋,掏出信來,默默地念著:
劉仁慧同學(xué):
你好。昨天你給我的直覺是,你并不討厭我,并不怪罪我的冒昧,所以我才敢于給你寫這封信。我相信你會看完它,如果能回我?guī)讉€字,不管寫的是什么,我都珍藏。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像一道閃電、一道彩虹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不、不對,閃電雖然很亮,卻轉(zhuǎn)眼就會熄滅,彩虹雖然很美,卻絢麗得十分短暫,而你的整體形象,就像是開放在我心中的花,扎根在我身上的樹,誰也掐不走、拔不去了。說實話,我見過不少的女孩,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這些天,我既喜又痛,喜的是遇見了你,痛的是有一個巨大的障礙擋在我追求愛情的路上,以后我會告訴你的。
我的老家是岐山,姜子牙是岐山人,我父親說我們姜家就是姜太公的后代,經(jīng)常以此感到驕傲和自豪。他的名諱是姜繼岐,就是繼承岐山祖業(yè)的意思。我很尊重我的父親,他原先在山東韓復(fù)渠的手下做官,“七七事變”以后,拒絕了日本人的引誘和威逼,誓死不當(dāng)漢奸,攜家?guī)Э诘靥与x了淪陷區(qū),先是跑回了老家,后又定居在西安。
我自知是一個沒有什么才能的人,只是酷愛美術(shù),喜歡畫畫,但是看來并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我家的住址是秦山路8號。如果你給我寄信的話,一定會妥善收到的。
不怕你恥笑的 姜樹競
1942年5月14日夜半
我的名字是父親起的,意思是“百年樹人,競而成才”。又及
她把信反復(fù)看了三四遍,一次次地被這個名叫姜樹競的男生的真誠與爽直深深地感動著,她毫不猶豫地決定回信。她的信是這樣寫的:
姜樹競同學(xué)你好!
感謝你給我寫了這樣的信,我認(rèn)定你是個可以信任的人?,F(xiàn)在,我告訴你我的感覺吧,希望你不要恥笑。
有一次我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看見一只麻雀從一棵小樹上飛走了。這是再尋常不過的小事,而且只有一兩秒鐘,卻引起了我很長時間的思索:為什么是我、在此刻、此處、遇到這只麻雀、從這棵樹上起飛?今后即使還會遇到類似或極其相似的情景,即使有可能仍然是這個地方、這個季節(jié)、這棵枯樹,但不可能是這只麻雀了,更永遠(yuǎn)不可能是這個時間和這時的我了。它使我聯(lián)想到了緣分。我不懂得哲學(xué),但我喜歡思考。我覺得人與人之間,遠(yuǎn)不是任何的相遇都與緣分有關(guān),只有感情上擺脫不了的才是真正的緣分。我覺得你對我就是這樣,是不是?
提到父親,我的心里也充滿了矛盾,我既愛他,又怕他,我愛他是因為他有知識,懂古文,知歷史,很正直,我怕他是因為他不論對人對己,做事從來都不講情面,而且老規(guī)矩特別多,有時候頑固得莫名其妙。一句話,在我們家里,他就是皇帝。好了,不說他了,再說就不敬了。
我家是仁愛小街1號,但是你千萬不要按這個地址寄信給我,我父親會懷疑的。如果我們的訓(xùn)練結(jié)束,我再不去你們學(xué)校打球,我會告訴你通信的辦法的。
珍惜緣分的 劉仁慧
5月15日
二
姜樹競和劉仁慧沒有機會也沒有膽量約會,滿足于這種相互遞信和眉目傳情的交往方式,享受著“無聲勝有聲”的神秘樂趣。
沒過多久,姜樹競收到了這樣一張紙條:
樹競:我校的球場已經(jīng)重新啟用,從明天起再不來你校練球了。你有必要給我寫信時,就到我家門口的鐘表鋪,交給我姨夫張吉先生轉(zhuǎn)我。記住,別郵寄!仁慧
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也沒有收到她的來信。
姜樹競神不守舍地熬了一些日子,決定去探探仁慧說的新“郵路”。他提上家里走得很準(zhǔn)的雙鈴馬蹄表,來到了仁愛大街的鐘表鋪,正面是一排玻璃柜臺,里面分門別類地放著大的小的新的舊的各式各樣的鐘表。一個小伙計正趴在柜臺上張望著街上的行人。斷定他不會是仁慧的姨夫,而是學(xué)徒。
“請問,張吉先生在嗎?”
“師傅,有人找你!”
里屋的白色門簾一掀,出來一位戴著眼鏡、留著平頭的中年男子,瞅了瞅姜樹競,盯了一眼他胸前的校徽:“不是要修表吧?”
“是,是要修……噢,我家的馬蹄表走得不太準(zhǔn),忽快忽慢的,你給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毛?。俊?/p>
張吉接過馬蹄表聽了聽,看了看說:“沒有毛病,你把快慢針撥到合適的位置就可以了?!?/p>
他不好意思地收回鐘表,低聲地問:“你是不是劉仁慧的姨夫?”
對方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叫姜樹競,是仁慧的同學(xué),我……”
“我知道,仁慧對我說過了?!?/p>
姜樹競一下明白了,聰明的、多情的仁慧早已經(jīng)為他開通了“郵路”。
沒想到站在一旁的小伙計卻把嘴一歪說:“我們房東的小姐上的是女中,哪來的男同學(xué)?”
姜樹競一時找不出回答的詞兒來,張吉替他頂了回去:“不同校的同學(xué)嘛,都是學(xué)生,怎么不能稱同學(xué)?是不是,姜同學(xué)?”
“是。姨……”他剛要叫姨夫,又覺得不妥,立刻改口說,“以后再見!”深深地朝張吉鞠了一躬,美滋滋地回家去了。
小伙計一邊望著姜樹競的背影,一邊琢磨著師傅的“仁慧對我說過了”那句話,心里頭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因為他暗暗地愛戀著劉仁慧。他知道自己是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卻又難以不想。
三
星期天的上午。姜樹競坐在家里看畫報,上面有幾幅畫他特別喜歡,是豐子愷畫的。
他在師范學(xué)校上到三年級,一直住校,除了假期以外,每到星期六晚上回家,星期一清早返校,這樣可以多和父母在一起,也可以改善一下伙食。師范學(xué)校的伙食和住宿一樣,雖然按照國家規(guī)定是免費的,但是質(zhì)量太差,不要說肉食,連油水都沒有,天天頓頓老是小米飯就咸菜,只是還能吃飽而已。
母親走了進來,摸了摸他的頭:“你大(父親)過會兒可能和你說讓你成家的事兒,你也不小了,可要拿定主意?!?/p>
“兒子,過來一下?!惫唤兴?。
父親手心往下一按,示意他坐下,還特意把抽了半截的紙煙掐滅,表情十分的嚴(yán)肅。
“你到暑假就該畢業(yè)了,按照國家規(guī)定,是要聽從分配到縣里去當(dāng)小學(xué)老師的,就要為人師表了。你正好滿了十八歲,雖然按照古人的說法還未及弱冠,也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你的未婚妻葛娥子比你大,早已經(jīng)待字閨中,你岳父也多次催促,我想就在最近找個好日子,把你們的喜事辦了。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天經(jīng)地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如此。你也是讀書人嘛,讀書人就應(yīng)當(dāng)深明大義。事情就這么定了吧?!?/p>
他剛說了一句“我不同意”,門外傳來自行車的鈴聲和郵差的喊聲:“姜樹競?cè)⌒艁?!?/p>
他立刻跳起來出去接信。信封是淡藍(lán)色的,比一般常用的小,一看就知道是寫信人自己制作的。他認(rèn)出了那秀麗的鋼筆字,這正是他盼望中的來信。他站在門外,迫不及待地拆看。信瓤不是一般通用的信紙,而似乎是一張粉紅色的紙條,上面只寫著不多的幾個字:
姜同學(xué):我希望加深對你的了解,我想對你知道得更多!仁慧
他咬了咬嘴唇,把信裝進口袋,回到屋里,對父親重復(fù)說:“我不同意!”他的語氣比剛才更堅定了。
“為什么?”
“我的婆姨我要自己找?!?/p>
“我給你找錯了?”
“我想,我的事,我做主?!?/p>
“我的經(jīng)驗比你多,眼力比你強,做不了你的主?”
“我不接受包辦婚姻?!?/p>
“包辦怎么了?包辦就不能過一輩子了?你知道嗎?大文人胡適之先生的夫人就是他母親給他從小訂婚的,大字不識,纏著小腳,也結(jié)婚了嘛,也沒有離婚嘛?!?/p>
“胡適咱不能比,就說我和你媽吧,也是你爺爺給我包辦的?!?/p>
“那,你們這一輩子過得幸福嗎?”
“胡說!不幸福能有你?”
“那是兩回事?!苯獦涓傇缇涂闯鰜砹?,他的父母遠(yuǎn)不是相親相愛的一對,而是一種不得不維持的契約關(guān)系,道義關(guān)系,說好聽一點是朋友關(guān)系、親屬關(guān)系。反正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了,好不好吃就是這一鍋了。他憐憫母親,也同情父親,只是不敢表達。今天的事,父親的逼迫,竟然使他把藏在心里的感覺毫無顧忌地噴發(fā)了。
“幸福不幸福自己知道,別人也能看到,如果你要和我媽離婚,我也會同意。”
兒子能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大大出乎姜繼岐的意料,也戳到了他隱忍了多年的痛點,從姜李氏(他的母親姓李)娶進門來的第一天起,他就對這個婆姨的身材、臉面看不順眼,后來,覺得人還不錯,心地善良,干家務(wù)也勤快,但是文化水平太低,許多東西不懂,譬如不知道日本人和美國人有什么不同,分不清唐朝和明朝誰先誰后,認(rèn)為甘肅省在蘭州里頭等等。他們之間沒有多少共同語言,把貌合神離、同床異夢之類的成語用到他們身上是恰當(dāng)?shù)摹4丝?,他本來?yīng)當(dāng)撲上前去緊抱住自己的兒子,縱然不會流淚也會深感知心,但他卻擺脫不了根深蒂固的父道尊嚴(yán),反而大發(fā)雷霆。
“你個忤逆不孝,翅膀硬了,怎么能說出這種混賬話來?”啪的一聲,竟然打了兒子一個耳光。這是他第一次對兒子動武。
“我說的是實話!我尊重你的自由,你也要給我自由!”
“滾!回你的學(xué)校!找你的自由去!”
姜樹競含著眼淚沖出大門,朝學(xué)校走去。
他的母親剛好買菜回來,望見了兒子遠(yuǎn)去的背影。
“嗚——”西安上空響徹了防空警報。日本飛機又要來轟炸了。日軍飛機是從山西運城的機場起飛的,運城到西安距離不遠(yuǎn),從地面來說隔著一道中條山和一條黃河,都是天險,從空中來說卻近在咫尺,無阻無攔。所以防空司令部的警報器拉響不久,日本飛機就來到了西安上空。一時間飛機馬達聲,炸彈爆炸聲,高射炮與高射機槍的射擊聲,房屋的倒塌聲,人們的哭喊聲,震蕩著西安古城。
姜繼岐跑出屋子,站在大門外,望著炸彈墜落的方向,那正是兒子學(xué)校的位置,兒子本來是在家里的,是被他趕回學(xué)校去的,是他把自己的親生兒子送到飛機的炸彈下面去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就是殺子的幫兇,他將犯下終生難贖的罪過,吞下無窮無盡的悔恨。他扶住門框,全身癱軟。“轟!轟!”每一聲都像炸在他的心上,他全身好像卷在了那高高升起的濃煙火光之中。
這時,有幾個人跑了過來,他攔住人家打問:“炸到哪達咧?”
“師范學(xué)校!”
他兩眼一黑,倒了下去。
當(dāng)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躺在自家的床上,妻子姜李氏含著淚守在身邊。外面的炸彈聲、槍炮聲被救護車、滅火車的尖叫聲代替了。他猛然抓住妻子的手:“樹競呢?
“你不是讓他回學(xué)校了嗎?咋了?”
“你,你快到學(xué)校去看看!噢,你走不快,我去,我去!”
他正要掙扎著起身,姜樹競站到了床前。
“樹競!”他像是見到了鬼一樣地驚呼了一聲。
“這不是回來了么?!逼拮觼G開他的手,拍了一下兒子的胸膛。
他上下打量著兒子,什么話也沒說,從床上一骨碌跳下來,對著門外的天空跪下去磕了一個頭。
他是在感謝蒼天。
四
姜樹競又來到了鐘表鋪。又是小伙計站在柜臺后面望著街上的行人。
“張先生在嗎?”
“噢,是你呀。他到端履門去了。你有事嗎?”
“我有封信要交給他。”
“他不在。你先交給我吧,你放心,師傅一回來我就交給他,錯不了。省得你再跑一趟,咋個樣?”
姜樹競猶豫了一會兒說:“那就麻煩你了。謝謝你!”
姜樹競走了以后,小伙計端詳著信封上的每一個字:“敬請張吉先生轉(zhuǎn)交劉仁慧同學(xué)親啟?!编耄€“親啟”?親啟就是不讓別人看,不讓看就是有見不得人的秘密。不讓看,我偏要看!他小心地揭著封口,因為粘得太牢,他費了半天勁還是揭破了,保持不了原形了。他看完信的內(nèi)容以后,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因為他曾經(jīng)對劉仁慧做過一個挑逗性的鬼臉,被劉仁慧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讓他再不敢想入非非。他掂著這封沉甸甸的信,產(chǎn)生了報復(fù)的念頭:你小子想好事兒,你小子比我強,你小子敢胡來,看我不把你日弄慘!他干脆換了一個信封,只寫了“劉仁慧同學(xué)親啟”,故意不封口,直接交到了劉仁慧的父親劉守宗的手里。
劉守宗一貫對家人管束十分嚴(yán)厲,尤其對女兒更是要洞察一切。他看到這封不明來歷的信件,大生疑惑,不要說沒有封口,就是粘得再緊,只這“親啟”二字就會引起他的高度警覺和大不愉快。他決定由他來親啟,看看仁慧和什么人來往,說了些什么事,以便有必要時或者對她進行鼓勵和支持,或者對她予以提醒和告誡,“子不教,父之過”,這是做父親不能不盡的責(zé)任。
劉仁慧放學(xué)回家,見父親在屋里急促地來回踱步,發(fā)抖的手里攥著一些紙。她感覺到一定是家里發(fā)生了什么大事,竟然讓父親如此地氣憤,這般地激動。她想上前去安慰父親,又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只是輕柔地叫了一聲“爸爸”。
“跪下!”父親指著她,霹雷般地一聲怒吼。
她真的像是被雷擊中了似的,莫名其妙地愣在那里,以為父親是氣糊涂了,一定把她錯認(rèn)成別的什么人了。
“你給我跪下!”
沒錯,父親顯然指的是自己。她順從地跪了下去,等待下文。
父親把已經(jīng)揉皺了的信紙甩到她的頭上,只說了一個字:“看!”
她很快就看完了,除了“樹競”“家父”“婚約”這幾個詞以外,好像整張紙全是空白。她低下頭去,全身發(fā)冷,頭腦里也全是空白了。
她聽到了父親連珠炮一般的呵斥,夾雜著不堪入耳的怒罵,那聲音非常熟悉,又特別陌生,響在耳邊,又似在云間。
“你把我們劉家的人丟盡了!你還丟到鐘表鋪的小伙計那里,傳出去豈不教我顏面掃地!像我們這樣知書達理的世家,怎么會冒出你這樣的忤逆之女!你才多大?你才17歲呀,你才是個中學(xué)還沒畢業(yè)的學(xué)生,就如此地不顧臉面,去勾引一個有婦之夫!你看看,上面寫的什么!”他奪過信來,用發(fā)抖的聲調(diào)念著信中的一段話:“我的父親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有一個非常要好的同學(xué),姓葛,名傳賢,他和家父發(fā)誓要結(jié)為親家,在我五歲的時候就和葛先生十歲的女兒訂了婚。我母親當(dāng)時就不同意,我長大以后也不同意,但是父親絕不更改,葛家也毫無退訂的意思。葛先生家在安康,有時來西安看我父親,但從未領(lǐng)來過他的女兒,這個未婚妻長得什么樣,我至今一無所知。我一定會和她解除婚約的?!蹦悴挥媒忉?,訂了婚就是夫婦!你還讓人家退婚?拆散人家的婚姻!是你逼的吧?你,你真做得出來呀!你們的國文講義里,有一篇《木蘭辭》,你該記得吧?人家花木蘭也是年輕女子,在男人堆里那么多年,一心為國殺敵,從來沒動過邪念,‘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你可倒好,你本來在女子堆里,還要紅杏出……呸!是我這個當(dāng)?shù)慕逃?xùn)無方,老邁昏庸,瞎了眼睛,沒看出你這個小妖精,你這個小白骨精的真實面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