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水鄉(xiāng)，一幅實用主義的寫意畫

趙勤

第一次到東莞水鄉(xiāng)麻涌，是6年前。當時正值盛夏，烈日當頭，酷熱難耐，我隱隱有些悔意，但又無法返回。然而及至乘船在華陽湖里徜徉時，就開始驚嘆美的盛景讓人不虛此行。首先看到的是湖岸邊錯落種植的水杉和高低搭配的蒲葦、美人蕉、天使花等開花的水生植物，形成錯落有致的一片長長的花的堤岸。船行其中，接著就是接天蓮葉無窮碧的荷花，千萬朵荷花迎著驕陽綻放。一湖碧水，荷葉田田，圍繞著漢白玉的觀音塑像矗立在荷花叢中，置身于一片花海中，又有圣潔的漢白玉觀音相伴其間，誤以為到了仙境。此刻船卻是走不通了，面前連天碧葉的荷花擋住了去路，仔細看去綠色的荷葉間樹立著粉紅色、淡紫色的荷花，也有少見的黃荷花、白荷花，有單瓣的，有重瓣的……

2013年6月，我從西北邊陲的烏魯木齊搭飛機到廣州，再乘車到位于可園附近的東莞文學院。在飛機上，我想起朋友知道我要到的城市是東莞，他們和她們那種故作心領(lǐng)神會又復雜曖昧一笑的神情。家人對我此行也是不置可否。（因為那個眾所周知的新聞事件，很多國人談到東莞，都會神情曖昧。）而我自己對那些東莞的傳言有一點好奇，又有點不以為然。

為了打發(fā)6個小時的飛行時間，也為了了解一下將要到達的這個城市，我翻閱了當?shù)氐南嚓P(guān)資料：東莞市屬亞熱帶季風氣候，長夏無冬，日照充足，雨量充沛，溫差振幅小，季風明顯……還有一本介紹東莞水鄉(xiāng)的32開畫冊給我留下了一些印象，當?shù)氐牡孛蠖喽紟峙?，細氹、道滘、麻涌等等，還有就是水多、橋多、植物多……

我是在快要40歲的時候，突然惶恐起來，覺得時間過于殘酷，衰老太快。一切還沒有開始，我就老了。

一直想讓生活變得更有意義一些，因為這個原因，我從中國的西北偏西的新疆來到嶺南東莞。這里的人和事都像南方的天氣一樣，高溫和黏稠，一時安定不下來，也不能很快地斬斷。

這年夏天滯留在東莞，既不能安心看書、寫作，因為有所圖，又不能一走了之。南方的濕熱像一種酷刑，考驗著我的耐心和毅力。雨后的天空，蔚藍如洗，太陽像懸在人的頭頂上，曬得腦袋發(fā)暈。我在東莞可園路的文學院住著，等著所謂的一些希望，心里煩躁。

我渴望成為另外一個人，我想要留下這一世活過的痕跡，我不知道故鄉(xiāng)在哪里，渴望身處異鄉(xiāng)。這幾年我的選擇和種種努力，都是想要把這種渴望付諸現(xiàn)實。就是在這樣的心境下我接受了采寫東莞手藝人的事，我想讓自己有事干，忙碌起來，這樣時間就可以好過一點。因為這個事由，我去東莞的各街鎮(zhèn)走訪當?shù)氐氖炙嚾?，了解他們的手藝、生活，進而企圖走進他們的內(nèi)心。

我走訪了莞城做千角燈的老人、橫瀝鎮(zhèn)鄉(xiāng)下做硬餅的張順當老人、樟木頭鎮(zhèn)舞麒麟的劉姓老人、麻涌編織莞草的王姓阿婆等等一系列東莞手藝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在東莞的各個鄉(xiāng)鎮(zhèn)尋訪手藝人，與他們攀談、聊天度過一段時間。剛開始我更關(guān)注手藝本身，像師承、傳承、步驟、難度、材料的質(zhì)地等等這些工藝的情況，隨著采訪的深入，知道了他們生活在東莞的困惑、開心、難過以及種種復雜的人生滋味。在某一個契機下，他或者她向我打開了心扉，說出了他們的人生故事、狀態(tài)和內(nèi)心隱秘的情緒。最后是這些觸動、吸引了我，不僅寫作的重心發(fā)生了偏移，也治愈了我有些焦躁的情緒。

這些手藝人少數(shù)住在不起眼的城市居民樓里，大多住在河岸邊的自建民居里。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沒有很高的學歷，只是完成了最基本的義務教育，然后就為了生存去拜師學技。

手藝是謀生，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手藝對于他們更多的意義也許只是謀生的技藝。身與心的協(xié)作，常常讓他們忘記身邊的一切，深深地陷入一個個重復的動作，并在其中深感一種深沉的滿足。

這些東莞手藝人概括起來都是樸素、恬淡之人。但和我慣常認識的北方手藝人不太一樣，到底是什么不一樣，當時我也說不清楚。這次來東莞水鄉(xiāng)，我才想明白，東莞境內(nèi)河流眾多、河網(wǎng)遍布，河汊、河涌縱橫交錯，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東莞人也具有水一樣的性格，東莞人性格里是有“水”性的。這個“水”是指“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這個層面上“水”性的意思。水善于滋潤萬物而不與萬物相爭，停留在眾人都不喜歡的地方，所以最接近于“道”。最善的人，居處最善于選擇地方，心胸善于保持沉靜而深不可測。想想看，水的柔弱不是虛弱，不是脆弱，不是遇剛則化，而是柔和堅韌，始終保持一種不斷向上、不斷破土而出的生機，同時水的善讓、善通、善透、善于在淤泥中殺出一條血路，始終以流暢、充滿活力的姿態(tài)在流動、奔騰，這不正像是東莞本地人的性格嗎？我暗自覺得莞商的穩(wěn)健低調(diào)、隱忍堅韌的經(jīng)商行業(yè)觀;敬立務實、開拓進取的敬業(yè)精神;剛?cè)嵯酀?、開放包容的商業(yè)生態(tài)觀;正德厚生、富國立民的濟世價值觀，在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來自東江之水經(jīng)年累月的浸潤造成的。

幾年以后，我把我三十幾歲的這次東莞之行稱為“改變?nèi)松穆眯小?。因為我是在那次旅行過后，在東莞的一個小鎮(zhèn)靠水的山邊買下了一個小房子，而后每年冬天從西北邊疆來到南方以南的東莞過冬。

之所以選擇在東莞定居，除了這里的氣候長夏無冬、日照充足、溫差振幅小、綠色植物繁多等因素，肯定還有別的說不清楚的原因?，F(xiàn)在想來與莞人那種包容、接納的性格有一定關(guān)系。

最近因某種機緣，我又重新來到東莞水鄉(xiāng)。這次冬天的短暫旅行讓我思考作為一個西北人，自己有時想要投射的種種偏見，不單單指向東莞，還指向人生更加廣闊的其他方面。

麻涌——大步巡游似一場魔幻的

多人群體行為藝術(shù)

那次在麻涌鎮(zhèn)華陽湖里見識過花海以后，時隔6年，我又來到麻涌鎮(zhèn)，卻是為體驗麻涌鎮(zhèn)大步坊在正月十五到正月十九舉行的觀音巡游活動。這個俗稱“菩薩過坊”的民俗習慣，據(jù)說可追溯至清代嘉慶、道光年間。

正月十九那天早上，我們到麻涌鎮(zhèn)大步村的時候，街上已經(jīng)有很多人，部分地段已經(jīng)交通管制。

巡游還沒有開始，觀音祖廟里已經(jīng)是人山人海。仔細看觀音祖廟內(nèi)，不止供奉有觀音神像，就在觀音神像的兩側(cè)同時還供奉著其他神像，主殿大廳兩側(cè)廂房內(nèi)也供奉著神像，院子各處也供奉著各種神像，有管身體健康的、有管考試及格的、有管人的壽命的、有管財富金錢的等等，你能想到的人生需要神來照應的各個方面，沒有遺漏，全都有了。人們忙著轉(zhuǎn)著圈地燒香、祭拜、祈禱，每一個神位前都燒香，都跪拜，一個不落，很是虔誠。

我從大殿左邊廂房的側(cè)門擠出來時，在靠近大門的走廊里，還看見供奉著土地公公和土地奶奶的牌位，前面燃著長長短短的香，有人閉目跪在面前，喃喃自語。

據(jù)我觀察，無論是老年人還是年輕人，跪拜時一律滿臉的虔誠。有幾位穿著艷麗的古裝戲服、扮成神仙模樣的人，看來是一會兒要參加巡游的人，忙里偷閑也在佛龕前虔誠地燒香跪拜。

一些人圍著一個扮成古代女子模樣的人，我擠進去看熱鬧。她懷里抱著個盛著絹花的籃子，人們圍著她從那拿花。你要紅花還是白花啊，她笑著問我。我不明就里地說都可以啊，周圍的人善意地笑了。這才有人給我說，想生女兒拿紅花，想生兒子拿白花，再去觀音跟前拜一拜，可靈了！同來的麻涌鎮(zhèn)宣傳部的莫捷威說，本地人是非常相信這些的，有人拿了花，一年半載后果然如愿了，就來拜觀音還原，所以觀音祖廟的香火總是很旺。

這個觀音祖廟是民國元年重修的，到現(xiàn)在已有100多年了。大步村民將觀音菩薩視為本村香主，將菩薩供奉在大步觀音祖廟中。正月十九這天，則由村民們用神龕（當?shù)孛耖g稱為“龍亭”）抬著在村里的各坊巡游。這個神龕不可小覷，是清代嘉慶、道光年間用紫檀做的，現(xiàn)在也是文物了。

今年輪到郭坊作為主會坊，剛到8點30分，多個方陣在響亮的鑼鼓、鞭炮聲中，從大步觀音祖廟出發(fā)，環(huán)大步村進行巡游，一路上鑼鼓喧天、鞭炮隆隆，相挨著說話都聽不見。

出游隊伍的順序也是大有講究的，從四五歲的兒童到七八十歲的老人都會參與進來，分擔著巡游隊伍里戴會頭、打頭鑼、擔吊爐、擔香案、舉牌、抬龍亭、扶神、色妹、大班、護衛(wèi)、打銅鑼、擔花籃等等不同角色。

巡游的大隊人馬，走不了多久就停下來，把龍亭拿掉，抬出菩薩像，接受附近街坊的叩拜祈福。莫捷威說停下來的地方是提前安排好的，叫作設貢點，這樣的點有18個。

我們跟著數(shù)百人的隊伍繞著大步村廓巡游，走走停停，經(jīng)過棋道幽玄廣場、文化體育公園等地，3公里多一點的路，停了18次，用去了兩個多小時，一路上浩浩蕩蕩、鑼鼓喧天、鞭炮驟響，圍觀的人把馬路兩邊擠得水泄不通。

上午11點半，巡游隊伍轉(zhuǎn)回到觀音祖廟，人群好久才慢慢散去。我以為，這一場在我看來有點魔幻色彩的多人行為藝術(shù)活動結(jié)束了。小莫卻說晚上吃完郭坊擺的萬人圍宴，大步巡游的活動才算正式結(jié)束?，F(xiàn)在，他帶我們?nèi)プ焱?、游麻涌河?/p>

乘快艇游東江、雨打芭蕉和萬人圍宴

我們同行4人在麻涌鎮(zhèn)海事處臨河的地方登上快艇，一路朝著西南方向而去，河面漸漸開闊起來。麻涌河兩岸的民居隨著河岸連綿不絕，外觀設計得卻沒有一點審美品位，一律是煙盒子的方正形狀，唯一不同的是，有些像是直立的煙盒子，外形看著瘦高一些;有些像是幾個放倒的煙盒子摞起來的，看起來比前面那種直立的壯實、寬大、矮一些罷了。

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快艇還在往西南方向的東江深處挺進。

河兩岸景色完全沒有什么好看的，就是岸邊長著的莞草也是零零落落的，這一小叢那一小叢，根本不能用“茂盛”來形容。我發(fā)現(xiàn)這種草本植物，兼具碧綠、柔軟、粗壯、高挑的特性。同來的攝影師王宇同在快艇上拍了幾張，又下到岸邊，走到莞草跟前，變換著方向和角度，伏下身子對著那一線可憐的莞草拍了好一會兒。我想他是在努力拍出一大片茂盛的莞草來。

對東莞而言，最著名的植物莫過于莞草了。明代東莞詩人盧祥（1402～1468年）曾寫《莞草》詩，采用《詩經(jīng)》四言詩體對其做了深情的詠唱：

苑彼莞草，其色芄芄。

厥土之宜，南海之東。

苑彼莞草，芄芄其色。

不蔓不枝，宜之為席。

宜之為席，資民衣食。

邑之攸名，實維伊昔。

莞草曾經(jīng)是麻涌鎮(zhèn)的支柱產(chǎn)業(yè)，現(xiàn)在和它相關(guān)的產(chǎn)業(yè)似乎代表了落后和不發(fā)達，可是麻涌人內(nèi)心對它是有情感的。

快艇在一片水域開闊處停了下來，小莫說再過去就是廣州水域了。河水渾濁平靜，左側(cè)岸邊停了一些運貨的大船，大船上載有集裝箱。我們的小艇對面遠遠的河面上一艘拉著貨物的大船在緩慢地行駛著。就在此刻，雨突然大了起來，我們只能返航了。雨借著快艇的速度，劈頭蓋臉澆下來，又是冷，又是雨，我本能地低著頭躲雨，不能抬眼看兩岸和雨中的河岸是什么光景。此刻，這個狼狽樣讓我想起，當年偷渡去香港的人是不是也就這樣呢？一路飛馳回到剛才出發(fā)的那個小碼頭，雨卻小了很多，仿佛剛才的那場雨就是為趕我們回到岸上。

河里淋雨雖然掃了興，但麻涌總有驚喜等著你。莫捷威帶我們一行來到了麻涌鎮(zhèn)北面的大片香蕉林，他說這里是一景，俗稱“北丫蕉雨”。我下車走到田邊，面前是兩處小河道，交錯圍著的一塊塊田地種著成片的香蕉。微雨蒙蒙，成片的香蕉林，在細雨中隨風搖曳，闊大的芭蕉葉迎著飄零的雨點淅瀝成聲，像一支大自然的交響樂，在耳邊回響。雨打芭蕉，卻沒有想象中的如怨如泣。

等我們下午五點半回到大步文化體育公園，這里早已經(jīng)搭好了帳篷，一眼望過去是密密麻麻一片宴席，一桌挨著一桌，全都滿滿當當坐滿了人，有的桌已經(jīng)開始觥籌交錯，帳篷外面的小雨絲毫也沒有影響人們的興致。

太步路上更是壯觀，餐桌沿道路在樹下一字擺開，長達一公里，空氣中彌漫著誘人的香味。我數(shù)來數(shù)去也沒有數(shù)清楚到底有多少桌，最后還是小莫去問了組委會的人得到確切數(shù)字，3300多桌。一桌按10人算，那就是33000人，這可真是千桌同在，萬人共飲。

菜肴有鴻運至尊燒鵝、金牌白切雞、喜灼麻蝦等等，美中不足的是菜早就上到桌上，待我們吃的時候已經(jīng)涼了。抬頭看看這么多人一起用餐，也是平生第一次，不由生出一種奇怪的豪邁感覺來，這么一想也就不覺得菜涼是個什么事了。

東莞水鄉(xiāng)植物

如果江南水鄉(xiāng)最有代表性的樹木是柳樹的話，那么嶺南水鄉(xiāng)最具有風情特色的要算木棉了。它不僅有紅碩的花朵，更代表了南國春天的氣息。

二月，在萬江汾溪河畔，我看到聳立在河邊的一棵巨大剛勁的木棉樹，開滿了火紅的、碩大的花朵。池塘周圍，沿著河岸的、小院子里的、屋墻地上的，零星四散的荔枝樹、龍眼樹、番石榴樹、芭蕉樹、木瓜樹，都將近開花了，而眼前高聳的木棉樹，正像萬綠叢中一點紅，已經(jīng)開出了璀璨的碗一般大的紅花。斑鳩在高高的樹丫上鳴叫，不知名的小鳥靈巧地在花間戲舞和歌唱，河水回環(huán)，春氣彌漫。

東莞的水鄉(xiāng)是植物的天堂，四季繁花，一季不落，無論在道滘鎮(zhèn)、麻涌鎮(zhèn)、洪梅鎮(zhèn)、中堂鎮(zhèn)，還是10里的汾溪河邊、池塘周圍、房前屋后、馬路旁邊都能看到各種植物，有如棕桐類的大王椰、假檳榔、大王棕、酒瓶椰;有藤本的炮仗花、夜來香、紫藤、簕杜鵑、綠蘿;有耐陰的蘭花、蕉類、芋類、蕨類、葵類，以及榕樹、荔枝……還有馬關(guān)木蓮、乳源木蓮、毛桃木蓮、樂昌含笑、浙江潤楠、短序潤楠、黃樟、假柿木姜子、豺皮樟、肖蒲桃、紅苞木、短萼儀花、楓香、海南蘋婆、伯樂樹……

植物在這充沛的濕度和肥沃的土地上，都生長得恣意而汪洋，葉子碧綠的仿佛能滴下水來。滴水觀音在這里好像得到了號令，一律都是茁壯成長，無論是池塘邊上的，還是河道兩岸的、步行棧道旁邊的，無一不是枝干壯碩，葉子肥大、濃綠。

我熟悉的那種在北方秀挺的滴水觀音，在這里仿佛變成了另外一種植物，叫人不敢相認。

道滘鎮(zhèn)的細氹河邊的大嶺丫村，從地圖上可以看到東江流過發(fā)出一個岔道，流到了細氹河，細氹河拐了一個彎，在拐彎處又發(fā)了一個小叉，形成了一個長長的“丫”字形。這一片就是道滘鎮(zhèn)細氹河邊的大嶺丫村。細氹河環(huán)繞著村子，環(huán)河兩邊建了步行道和自行車道，步行道上面是百香果長廊。自行車道邊上種植著雞蛋花樹、黃花梨、荔枝樹、杧果樹等果木，步行道旁邊的地上是很多茂密的綠色植物，葉子闊大。老村長姓葉，退休后管理村里的花卉樹木，給花木植物修剪、放肥、除蟲。老村長說種植這些百果香長廊和一些具有實用價值的花果樹木，不僅好看，裝扮了街道，而且在果實成熟之時還可帶來實際收益，同時也能為每年漫長炎熱的夏季提供一片蔭涼。

在細氹河邊和老村長說著話，隔著河就看見不遠處河邊的土地廟有人在上香磕頭。老村長說村里有很多這樣的土地廟，今天是傳說中土地公公誕生的日子，所以有很多人來拜，但一般是女人來拜，男人是不興拜土地廟的。

一條小船在河道里慢悠悠地向前漂著，老村長說那是村民在撈河水里的垃圾。路旁有倒下的碗口一般粗的青皮木棉樹，是上次刮臺風折斷的。老村長說，倒了也沒有關(guān)系，青皮木棉自己可以修復折斷的樹身，還會接著生長，不會死的。

在東莞的水鄉(xiāng)，隨你走在哪個村里、哪個池塘邊、哪個河道旁，抬眼就能看到草木葳蕤，一棵棵開花的樹靜靜地立在那里。

水鄉(xiāng)的公園、濕地

在東莞水鄉(xiāng)你會發(fā)現(xiàn)濕地、池塘特別多。這里水道縱橫、河涌成網(wǎng)，每條水道構(gòu)成網(wǎng)的線，若干條線圍成的網(wǎng)洞就成了碎片化的濕地。

道滘鎮(zhèn)的蔡白沿江濕地公園，就是利用棧道和拱橋把這些濕地、魚塘、土駁岸一一串聯(lián)起來，形成一個渾然的整體。這些棧道和拱橋多用大理石和木料，很是結(jié)實安全，但比起江南的小橋終是缺乏一些美感和情趣。

園外有供游客騎行的環(huán)園綠道，綠道的再外面就是村落，園內(nèi)有多條道路通往村落，無論從哪一個方向都可以就近來到濕地公園，濕地公園無遮無攔地就在幾個村子一隅。公園內(nèi)圍繞著池塘道路回環(huán)婉轉(zhuǎn)，路邊種植了很多形態(tài)各異的叫不上名字的樹木，仔細看去地上的草皮也不是慣常見到的那種，其間開著一朵一朵小小的花。

湖水、植物交錯共生，園中的小路縱橫蜿蜒，站在園中的景觀亭看整個濕地公園好大，和旁邊的村落連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村落，哪里是濕地公園，都是一片郁郁蔥蔥。

據(jù)說東莞擁有1200多座公園和濕地，名列全國第一，在世界范圍內(nèi)也怕是首屈一指吧。這么多個公園每天游一個，也要花上4年的時間，我只去過七八個，每處都讓我這個北方人流連忘返，恨不得自己也是一棵樹，可以在這肥沃濕潤的土地上恣肆地生長。

還記得那天去洪梅鎮(zhèn)時，汽車在高架橋上行駛，視野里是現(xiàn)代化的高樓和開闊的工廠，車很快下高速，轉(zhuǎn)彎過路口，再是轉(zhuǎn)彎、上橋、下橋，轉(zhuǎn)眼間卻看到了另一番景致：綿延十幾公里的風情綠道，路的一面遠處是山，近處是河水，靠近馬路的兩邊是不知名的一棵棵開花的樹，紅色的、黃色的、紫色的一樹鮮花讓人眼熱，仔細看去不止開花的樹叫人驚嘆，那些樹葉也各有特色，有的樹葉闊大肥厚，有的樹葉纖巧精致……

這一段是洪梅洪屋渦水道西岸線綿延十幾公里的風情綠道，有山，有水，有不知名的一棵棵開花的樹，汽車還在行駛，而我已經(jīng)在內(nèi)心感嘆時間能在此刻停住，多好。我能一直在這里，伴著這些葳蕤的草木和開滿鮮花的樹，多好。

大汾的祠堂和橋

這次的東莞水鄉(xiāng)之行，還讓我認識了一位相當親民又熟知當?shù)孛耖g傳說、民俗風情的社區(qū)副書記何潤波，他是土生土長的大汾人，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祖父在這里出生長大，他的祖父的祖父也在這里出生長大……

坐落在汾溪河畔的萬江大汾社區(qū)，曾經(jīng)叫大汾鄉(xiāng)。何潤波帶著我們穿行在大汾縱橫交錯、迂回曲折的小巷里，經(jīng)常會迎面遇見過路的老人，他們彼此用粵語說著家常話打招呼，我只聽懂了老人稱呼他“阿波”。走過鑲有“刺使舊里”匾牌的門廊，不遠處就是村中心的水寨魚塘，榕樹、芭蕉、荔枝樹、木棉環(huán)繞著一片河水形成的水域，池塘里水清得能看見魚兒歡快地游來游去，池塘中間還有一塊小島，上面草木葳蕤，小鳥嘰嘰喳喳地叫著，飛起又落下。

池塘的周圍有適合老人活動的康樂園，有合適兒童玩耍的秋千花架，再往里面走，還有長長的一片書畫長廊，上面的書法作品遒勁有力、風格各異，我以為是名家的書法作品。何潤波說這些都是村里的書法愛好者，義務提供的作品，原來大汾還是歷史悠久的書畫之鄉(xiāng)。

在河邊高大的何氏大宗祠里，何潤波指給我們看：這就是我們何氏家族的大祠堂，也是大汾最大的宗祠，我當年就是在這個祠堂里上的小學。那時候村里窮，大汾小學就在祠堂里，這里是當年我坐著的地方，那里是老師的講臺。那時我個頭矮，坐在離老師最近的座位，仰著頭聽老師講課。有時候老師講到興之所至，會看見粉筆灰和唾沫星在陽光里飛舞，偶爾也會有一星半點兒落在我的臉上，當時的我也并不覺著有什么不好，現(xiàn)在過去了30多年，回憶起來都是一些溫馨溫暖的記憶。

我們眼前的何氏大宗祠，早已按照“修舊如舊”原則修繕過，如今是村里的老年活動中心，也是一座村史展覽館，內(nèi)部三面墻上都掛滿了大汾村的介紹展板。何潤波對展板上的文字如數(shù)家珍，他一路介紹來，我才知道何氏大宗祠還是一座蟹形祠的仿生建筑。在古代人的觀念里，蟹與龜一樣，俱通神靈，并崇尚螃蟹“鐵甲長戈死未忘”的精神，將螃蟹視作忠貞烈士的象征，所以不少地方會將村落、祠堂、祖墳，建造成蟹形，祈求子孫能像螃蟹一樣，出生于草泥而能快速繁衍，在大敵當前，能鐵甲長戈，毫不動搖地抵御外敵。

說著宗祠、家譜和小時候讀書的事情，這個中年男人的篤定，讓我這個無根的新疆兵團二代，不由心生一種復雜的羨慕之情。

祠堂，也叫家廟。東莞的祠堂遍布城鎮(zhèn)鄉(xiāng)村，不可勝數(shù)，可謂是凡有人煙處，凡有水井處即有祠堂吧。至今，遺存在世的祠堂尚有逾千間。祠堂的建造十分講究風水，東莞人認為風水的要點是“水”。故此所有的祠堂都是在河邊、池塘邊，都是向著有水的方向。

水多，橋就多。據(jù)統(tǒng)計東莞全市有954座橋梁，這些橋有的古樸，有的現(xiàn)代。有木造的小橋，有石頭砌成的古橋，也有混凝土造的現(xiàn)代高架橋，讓你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哪一座呢？你經(jīng)常路過的又是哪一座呢？讓何潤波自豪的是，大汾有連步、青云、種德三座古橋，都是明代嘉靖年間所建，是東莞罕見的明代古橋。

這些古橋逾數(shù)百年不毀，現(xiàn)在只有連步橋下有水，其余兩座立在街心，已經(jīng)成為旱橋。

連步橋在大汾村八甲坊，橋側(cè)有一棵大榕樹，枝葉繁茂，人們喜歡在橋上消暑。每當夜深東風大的時候，可以聽見莞城資福寺僧侶做課的鐘聲，是大汾十二名勝之一，被稱為“連步樹蔭鐘韻”，有人寫詩贊“橋扇清風石道明，登臨已是快凡情。況逢風遞鐘聲過，耳底塵根盡洗清?！边@座橋是邑人何應陽捐資建成的。

如今路橋暢通，偶爾也能見到幾只小舟孤獨漂在水面上。曲曲折折的河道邊，幾棵老榕樹、荔枝樹、杧果樹等，根深葉茂，綠葉婆娑，投下一片片陰涼。樹根之粗，兩三個人圍抱都抱不過來。榕樹與小橋、流水、人家相輝映，把村子點綴成了一個綠意盎然的小綠洲。

那個下午何潤波講述了許多有關(guān)大汾的地名傳說，和當?shù)氐娘L俗習慣。那些過去的人和事仿佛活轉(zhuǎn)了過來，那些傳說中的龍和神仙，好像真的在大汾存在過、活過。他的描述栩栩如生，讓我對大汾這個地方有種莫名的親近感。

我們要離開大汾時已是傍晚，天晴氣爽，微風拂過小河面，河水無聲無息地流過紅色的連步橋。橋側(cè)的大榕樹，枝葉繁茂，倒影在河水中，夕陽下波光粼粼、閃爍不定，看著眼暈和恍惚中，似乎有鐘聲傳來，難怪這里被稱為“連步樹蔭鐘韻”。這些鐘聲從明代嘉慶年間，一直響到現(xiàn)在，一直響在大汾人的睡夢中。這似有似無的鐘聲，也許就是無論離開故鄉(xiāng)多久，內(nèi)心里念念不忘的鄉(xiāng)愁吧。

如果不來東莞的水鄉(xiāng)走走，你能想象到被稱為“世界工廠”的東莞，在喧囂的市區(qū)、工廠和高速公路的背后，還有掩映在古榕深蔭中的河水、小巷、古橋、民居、祠堂嗎？這些都是過去數(shù)百年鄉(xiāng)村生活方式的標記，是東莞水鄉(xiāng)的傳統(tǒng)之“根”。

如果說江南水鄉(xiāng)是意蘊悠遠的中國水墨畫，那么東莞水鄉(xiāng)就是色彩斑斕的現(xiàn)代寫意畫;如果說江南水鄉(xiāng)是溫柔婉約的大家閨秀，那么嶺南一派的東莞水鄉(xiāng)就是眉清目朗的鄰家少年。

東莞水鄉(xiāng)很適合我這種沒有深厚國學底蘊的人，在這不會遇到諸如游到西湖湖心島上弄“蟲二”兩個字的典故來考你的事件。由此我想到江南水鄉(xiāng)厚重的文化積淀既是一種財富，對有些游客來說，會不會也是一種束縛和累贅呢？東莞的水鄉(xiāng)沒有江南的水鄉(xiāng)精致，但也不需要我假裝很有文化的樣子，它更閑適，它像一個鄰家的少年，沒有那么高不可攀，它不強求你對它的歷史追根溯源，你有沒有文化都能在東莞水鄉(xiāng)找到閑適的感覺。在這里，你可以最為隨意、最不需要帶有文化心理負擔地看景、吃美食、參與當?shù)氐拿袼谆顒印?/p>

東莞水鄉(xiāng)和江南水鄉(xiāng)比起來，可能缺乏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文化的積淀和土壤，我覺得它最大的優(yōu)勢就在于它是貼近世俗的，是帶有嶺南地域特色的居民生活的現(xiàn)時持存與活化：祠堂、神廟、古橋、民居、荔枝林、芭蕉林、粵劇、龍舟、桑基魚塘……東莞水鄉(xiāng)文化因其開放而包容，因其淺顯而比江南水鄉(xiāng)更顯親民。

人這一生會看到多少開花的樹，能有多少被稱為快樂的時刻，可以看到多少美景，能走進多少人的內(nèi)心，這些我都不知道。那些在東莞水鄉(xiāng)過去的日日夜夜，猶如黑夜里天空閃爍著的星子，讓我一再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