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鵬杰
2002年,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授予史鐵生年度杰出作家獎,對他的評價是,“他的寫作與他的生命完全同構(gòu)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寫作之夜》,史鐵生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為健全而豐滿的思想。他體驗到的是生命的苦難,表達出的卻是存在的明朗和歡樂,他睿智的言辭,照亮的反而是我們?nèi)找嬗陌档膬?nèi)心。他的《病隙碎筆》作為2002年度中國文學最為重要的收獲,一如既往地思考著生與死、殘缺與愛情、苦難與信仰、寫作與藝術(shù)等重大問題,并解答了‘我如何在場、如何活出意義來這些普遍性的精神難題?!雹偃缃耠m然已經(jīng)過去17年,但授獎詞所點出的史鐵生文學的意義卻絲毫沒有過時。史鐵生在有生之年一直堅持探索靈魂與生命的存在意義,他不僅從生之過程上思考人類在世的意義,還從死之結(jié)局上思考了信仰對個體的作用。尤其在《病隙碎筆》《務(wù)虛筆記》《我的丁一之旅》中,他集中思考了生命的意義與信仰的價值。
生命的困境與超越
史鐵生走上對生命、信仰、靈魂的探索,來源于其對自身生存困境的體驗和思考。英國心理學家威廉·詹姆士認為,“思考信仰的人在此之前往往曾經(jīng)歷過深沉的個人危機。對信仰感興趣的人往往經(jīng)歷過一種罪疚、自我懷疑及感到毫無價值的狀態(tài)。”史鐵生曾經(jīng)是一名身強力壯的知識青年,后因為用錯藥導致癱瘓,20多歲就開始了輪椅生活。正值人生中的青春年華,同齡人大多身體健康,他卻只能與輪椅為伴,身體上有殘缺,精神上也陷入了孤獨。在這種情況下,他對人生的無奈、命運的不可左右有了新的思索。他提出:“我發(fā)現(xiàn),殘疾是上帝對人的缺陷的強調(diào),或者說是明示。人都有缺陷,從這個意義上說,大家都是殘疾,或精神或肉體,都在靈魂哪里發(fā)生根本的作用。”史鐵生用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思維轉(zhuǎn)換方式,把身體上的缺陷和精神上的缺陷放在同等位置對待,由此得出了人人皆有缺陷的結(jié)論,并以此為基點,擺脫了身體缺陷帶來的精神壓力。他這個思維轉(zhuǎn)換給無數(shù)身體缺陷的人帶來了鼓勵,讓大家能夠從身體缺陷帶來的自卑感里走出來,獲得直面人世的支撐。
作為一個文學青年,史鐵生對于痛苦的體味格外敏感,這種敏感讓其承受更多的痛苦,也同樣給予他更多的思考?!吧谠庥鰪奶於档臑碾y時,最先都會產(chǎn)生短暫的類似靈魂出竅似的生理眩暈,然后才漸漸恢復到對痛苦的經(jīng)驗感受中來,在周圍正常地生存著的人群的襯托下,痛苦會立即由外在的肉體上轉(zhuǎn)向更深的精神創(chuàng)傷。越是敏感的人對這種精神痛苦的體會也越深?!雹谏眢w殘缺之后,史鐵生的生存充滿艱辛,心中的理想因為身體原因而無法實現(xiàn),只能蝸居在一個小廠生存,而隨后發(fā)現(xiàn)的腎病又帶給他更多的身體負擔和心靈創(chuàng)傷。命運無常,苦難居多,面對肢體失去功能和身體的病痛,史鐵生把自己的關(guān)注點轉(zhuǎn)向了精神,他選擇了追求精神上的圓滿。他把所有人類都放置在靈魂的天平上稱重,從而為自己思考終極存在找到了起點。他說,“神性,神的本身就是意味著永遠的追求,就是說正是因為人的殘缺,證明了神的存在?!彼梦膶W探索“神性”,在關(guān)注精神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為讀者們敞開了一扇通往終極精神的大門。
史鐵生認為,生命的本質(zhì)困境在于“束縛”,在于渴望自由的心魂受到現(xiàn)實的種種約束,“心魂向往自由,現(xiàn)實卻諸多限制;心魂向往敞開,現(xiàn)實卻處處遮蔽?!痹谏眢w的束縛下,史鐵生曾經(jīng)萎靡不振,甚至想過自殺,曾經(jīng)憤恨命運的不公正,但最終轉(zhuǎn)向內(nèi)省和沉思。面對人生的困境,史鐵生沒有萎靡不振,也沒有隨波逐流,而是以筆為媒,去思考、探索精神向度上的圓滿。寫作對于史鐵生具有重要意義,成為他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基點。
通過寫作,史鐵生試圖尋找生存的依據(jù)。對于被突然奪去行走能力的史鐵生而言,寫小說是因為想活下去,他試圖在小說里尋找到生存的依據(jù)。他說過“我首先要找到生存的依據(jù),找到可以支撐我活下去的意義?!彼暮芏嘈≌f都有自傳的特點,這與他個人的經(jīng)歷有緊密關(guān)聯(lián)。個人的不幸經(jīng)歷讓他一度陷入困苦的境地,而寫作,“就在于給苦難中的人們指出一條自我救贖之路?!雹廴酥挥性诮?jīng)受苦難、認識到自身的有限性之后,才有可能轉(zhuǎn)向形而上的終極尋求。史鐵生就是在沒完沒了病痛中認識到了身體的有限性,作為身體,他無法超越病痛與人生帶給他的折磨,但是作為寫作者,他可以在作品中審美性地超越苦難。用寫作去探索精神,并不意味著苦難會被輕輕抹去,只不過在超越性的精神探索的反觀下,苦難失去了重量,身處苦難卻能得享精神性的快樂。當史鐵生找到寫作帶來的精神快樂后,他也就找到了自己生存的依據(jù)。
在寫作中,史鐵生留住了自己生命的重量。史鐵生在《病隙碎筆》里說,“精神,當其僅限于個體生命之時,便更像是生理的一種機能,肉身的附屬,甚至累贅。但當他連同了那無限之在(比如無限的人群和困苦,無限的可能和希望),追隨了那絕對價值,它就會因自身的局限而謙遜,因人性的丑陋而懺悔,視固有的困苦為錘煉,看琳瑯的美物為道具,既知不斷地超越自身才是目的,又知這樣的超越乃是永遠的過程。這樣,它就不再是肉身的附屬了,而成為命運的引領(lǐng)——那就是他已經(jīng)升華為靈魂,進入了不拘于一己的關(guān)懷與祈禱。所以那些只是隨著肉身的欲望而活的,你會說他沒有靈魂。”而寫作,就是史鐵生寄托生存期望、追求精神圓滿的一種方式,他通過寫作探索生命的意義,追問生命的來與去。寫作成為他生命意義的主要構(gòu)成部分,“只因為我活著,我才不得不寫作?!彼谒牡谝徊块L篇小說《務(wù)虛筆記》里面寫道,“所有的寫作之夜,雨雪風霜,我都在想:寫作何用?寫作就是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輕輕抹去?!?/p>
史鐵生通過寫作來超越生命困境。史鐵生認為,孤獨、痛苦、恐懼是人的三種根本困境?!叭艘砸粋€孤獨的音符處于一部浩瀚的音樂中,難免恐懼,這恐懼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心愿,卻不知道別人的心愿;他知道自己復雜的處境與別人相關(guān),卻不知道別人對這復雜的相關(guān)取何種態(tài)度;他知道自己期待著別人,卻沒有把握別人是否對他也有同樣的期待?!睂τ谝詫懽鳛榛钪睦碛傻氖疯F生來說,寫作的使命是探索走出人生困境的途徑,這樣的尋路首先是自救,然后才具有普遍的救贖的意味。通過寫作,史鐵生確定了自己的精神向度,那就是對于信仰的探索和追求。信仰的意義在于,借著神圣之光、人的反觀自身,不但看清除了自己的處境,還證明了他之所以困苦不堪的緣由。史鐵生秉承追問靈魂與精神的宗旨,以極大的熱情與耐心投入到對信仰、人生意義的探索中去?!霸谡J識到殘疾在精神意義上是人類所共有的之后,他的視線越過一己的苦難與整個人類的生存困境相接,并在尋求超越和救贖的過程中使生命向上升華,進入到無限開闊而澄明的境界?!雹芙柚鷮π叛龅淖穼?,史鐵生得以超脫孤獨、痛苦、恐懼三大困境。
史鐵生的信仰敘事
從《務(wù)虛筆記》到《病隙碎筆》《我的丁一之旅》,史鐵生在文本里面對人生的坎坷進行反省,對肉身的有限進行思考,他期望能夠在超越現(xiàn)實的層面上確定生命的意義,在一個可能性空間里為現(xiàn)世人類提供行走基礎(chǔ)。經(jīng)過持續(xù)不斷的探索和追尋,史鐵生認為,人生的意義存在于過程之中,信仰就是引領(lǐng)人生把握過程的超越性目標。史鐵生的文學作品關(guān)注生命、關(guān)注精神、關(guān)注信仰,呈現(xiàn)出如下特點:
第一、對話與追尋。在史鐵生的信仰敘事文本中,作者與神圣存在展開對話,借此探求人的終極出路。他認為,只有對話才能發(fā)展提問者的哲學思想,才能保證心魂不在唯一的信仰中迷失、窒息?!笆疯F生作為一個探索者,而非信仰者加入敘事?!备渌邮芟炊Y的作家不同,史鐵生始終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來寫作,以理性的態(tài)度去探索信仰的存在,“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向天堂。走向,意味著彼岸的成立。走到,豈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終結(jié)、拯救的放棄。因而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種物質(zhì)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彼窃谔剿餍叛?,而不是去勸說他人接受信仰。而信仰,就在尋找和對話的過程中自明,人也就找到了自己生存的意義。史鐵生以文學化的語言闡釋了自己的信仰觀“神的存在不是由終極答案或終極結(jié)果來證明的,而是由終極發(fā)問和終極關(guān)懷來證明的,面對不盡苦難的不盡發(fā)問,便是神的顯現(xiàn)?!彼J為,個體生命的意義不在于追尋未來不可捉摸的結(jié)果,而在于過程中的不斷追問。
史鐵生筆下的人物設(shè)定為“追尋者”的身份,他們往往因為災難或某種突發(fā)事件而被放置在一個艱苦的環(huán)境下,在這樣的一個苦難背景中,他們對人生在世的意義產(chǎn)生了懷疑,從而對生命意義進行探索,在探索中漸漸明白人生的真諦。從文本內(nèi)涵上講,描寫追尋者的小說涉及的人性的復雜與社會的廣闊,具有豐富審美意義。從人性深度的意義上講,追尋者在尋找信仰的過程中,經(jīng)歷了各種各樣的誘惑與磨難,產(chǎn)生了豐富的心理活動與精神體驗,有更多的心理內(nèi)涵與更大的表現(xiàn)空間,正是追尋者的探索逐漸清晰了信仰的方向。尤其當追尋者處于“兩難”境地時,后面是物欲和身體的誘惑及各種各樣的感情漩渦,前面是無限彼岸閃耀著神圣之光,他處在一個靈與肉相互沖擊的“磨合”階段,任何一項決定都將對其人生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對他人也具有強大的影響力。此時的追尋者有著豐富的心理向度,對這個向度進行描寫,成為作者最有魅力、最有價值的工作。其實追尋者也正是史鐵生在現(xiàn)實中的角色投射,他耗其一生探索生命真諦、追問生命意義,在過程中逐漸體悟生命的要義與信仰的方向,從而讓自己的心靈趨于寧靜,使靈魂得以安寧。最終,史鐵生在對自己生命和靈魂的叩問中,在對社會和現(xiàn)實的體驗中體味到生存的動力與依據(jù)。
第二、以過程為目的。史鐵生在文本中注重探索的是過程而不是目的。懷特海認為,“過程有兩種類型:宏觀過程和微觀過程。宏觀過程是從已獲得的現(xiàn)實性向獲得之中的現(xiàn)實性的轉(zhuǎn)化;而微觀過程是各種條件的變化,這些條件純粹是實在的,已進入確定的現(xiàn)實性之中。前一過程造成了從‘現(xiàn)實的到‘純粹實在的轉(zhuǎn)化;后一過程造成了從實在的到現(xiàn)實的增長。前一過程是直接生效的,后一過程是目的論的。”⑥史鐵生關(guān)注的是在已經(jīng)直接生效的過程的基礎(chǔ)上如何把握現(xiàn)在,從而為一個目的論的過程打下良好的基礎(chǔ)。未來是純粹實在的,沒有成為現(xiàn)實;而過去是由諸現(xiàn)實性所組成的一個聯(lián)結(jié)。現(xiàn)在不是一種簡單的實在,它是某種處于產(chǎn)生過程之中的未完成物。從史鐵生的小說可以看出,信仰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中起到一個聯(lián)結(jié)紐帶的作用。
史鐵生把人生看作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生命的意義就是不斷充實這個過程,信仰是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引路燈,但是信仰并不是目的,更不是一種需要恪守的律條,人類所要做的就是把握“每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瞬間”,把與過去未來緊密相關(guān)的現(xiàn)在充實,這就是生命的意義?!吧目隙ㄐ栽⒂谧晕业挠邢扌灾?,正是自我的有限性賦予自我無知、謙卑狀態(tài),同時,自我是未完成的,需要在對話與尋找中逐漸顯示和完成,這個過程是無限開放的,具有永遠的未完成性。”⑦把生命視為一個過程的認識已經(jīng)逐漸成為共識,大衛(wèi)·格里芬指出,“那種把生命的意義視為‘蓋棺定論的做法是不對的,生命的意義不是存在于結(jié)果中而是存在于過程中,它只有在過程中才能得以完美體現(xiàn)和發(fā)揮。生命的本質(zhì)是在過程中追尋和認證意義,在過程中無限接近成就圓滿的境界。⑧史鐵生在理智的指導下深入地探索生命的意義與精神的重要性,他認為生命的意義就是存在于過程之中,人生就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把握過程就是把握人生。
第三、以生命為指歸。史鐵生同時在小說的精神內(nèi)涵和表達形式兩方面進行探索,他的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的形式”,他一方面像哲學家一樣探討生存的形而上命題的寫作姿態(tài);另一方面,他又注重在文本敘事藝術(shù)上進行探索,他的“獨語體”敘述方式、散文化敘述語言、“迷宮體”敘事結(jié)構(gòu)拓寬了當代中國小說的敘事藝術(shù)緯度。史鐵生的信仰敘事文本糅合了他自己的生命體驗,里面有很多他本人的思考與體會,“史鐵生的信仰敘事更多源自自身生命的經(jīng)驗和生命感覺,是從個體獨特命運的例外情形對世界和人生做出某種形上探尋?!雹嵋驗橛袧夂竦膫€人體驗,反映了他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思考,因此讀起來不那么像小說,倒像隨著一個哲人在探討生命的意義。毫無疑問,這樣的敘事方式會讓一些普通受眾感到難以接受,故事容易被當作某種理念的載體。但是,一旦靜心讀下去,讀者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文本的內(nèi)在魅力——它并不刻意去構(gòu)造故事情節(jié),也不刻意去進行文學炫技,而是從根本層次上追問了人性與生命存在的意義,直接抵達讀者的內(nèi)心。
史鐵生在蘇州大學“小說家論壇”中引用了羅素的一段話,“人們常常把那種深入探究人類命運問題,可望減輕人類苦難,并且懇切希望將來會實現(xiàn)人類美好前景的人,說成具有宗教觀點,盡管他也許不接受傳統(tǒng)的基督教”。他認為,只要宗教存在于某種感覺的方式中,而不存在于一套信條中,那么科學就不能干預其事,史鐵生把這樣的宗教觀念稱為宗教精神,并認為“智性與悟性的區(qū)別,恰似哲學與宗教精神的區(qū)別。哲學的末路通入宗教精神?!闭且驗橛兄鴮Α白诮叹瘛钡恼J識和秉持,史鐵生在作品中堅持對于精神和信仰的探索,但是卻沒有落入迷信與宗教的窠臼。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史鐵生不能從理智上接受宗教存在的合法性,但是他卻可以超越有形式的宗教,進入對無形式限制的宗教精神的探討中去,這樣他就避免了理智和宗教之間的沖突,從超越層面解決了人生意義與理智規(guī)劃之間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