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孤獨地坐在床上,點燃一支煙,看到月光從半開的窗子照進來。
一看到月光我就想起我的媳婦。她第一次走進我房間的那天晚上,月光就像今晚一樣好,照在她披著的長發(fā)上??墒呛髞磉B市醫(yī)院也說不清我媳婦究竟得了什么病,她只能每天吃一堆奇怪的中藥,最后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痛苦,趁我不注意,選擇最后一次吃藥——乙酰甲胺磷。媳婦永遠離開我了,她停止呼吸的時候嘴角好像帶著一絲笑意,讓我的眼淚忍不住流出來。已經過去三個多月,我還沒有從傷痛中走出來,常常在這樣的夜里傷神。田興家對我說:“她在這世間受夠了痛苦,到天堂一定會過得很好的?!蔽艺f天堂真的存在嗎?田興家說:“天堂就在我們心中,只要我們允許它存在,它就存在?!蔽液芨屑ぬ锱d家如此好意地安慰我,我試著在心里面裝下一座天堂。好幾次從凄涼的夢中醒來,再無睡意,起身走到屋外,天已經快亮,我仰望著空曠的天空,想,我的心能容下一座天堂嗎?
煙不知不覺燃了一半,我把煙灰抖落在月光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窗外響起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我知道是田興家來了,他一定還帶著酒。很多個晚上我們都在月光下喝酒,只有酒才能讓我們稍微開心起來。田興家推門進來,問我怎么不開燈。我告訴他電燈燒壞了,懶得再換,反正也沒多大用處。田興家嘆了一口氣,轉身看著窗外。好一會兒,他轉過身來,晃了晃手中的酒瓶,對我說:“這是純苞谷酒,我今天在新通鎮(zhèn)買的,喝幾杯吧?!毕裢R粯樱嶙雷雍桶宓实皆鹤永?,我提一碗花生米和兩個杯子出去,然后我們就坐下來喝酒。
我和田興家從一年級到初三都是同桌,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好到哪種地步呢?我們曾經坐在學校背后的杉樹林里分享那些和青春期的夜晚有關的經歷,但這些事情都已經遠去,我初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高中就去外省打工,田興家考上高中繼續(xù)留在新通鎮(zhèn)。我記得他高一大概讀了半個學期就給我打電話說他談戀愛了。后來他就把戀愛當作家常便飯,一場接一場地談。他高三那年給我說女朋友懷孕了,讓我寄一千塊錢給他。我去給他寄錢的那天,天空陰沉沉的,我邊走邊想,他已經玩廢了。果然不出所料,他高考落榜了。他的女朋友本來也應該落榜的,但她加上少數(shù)民族照顧分考上了省內的一所??茖W校。田興家不甘心,說要選擇復讀。他說他是聰明的,只是沒有把心思花在學習上而已。他向父母保證,去復讀一定好好學,考上大學。他父親抽了幾支煙后,和他母親用馬車拉了幾袋谷子去新通鎮(zhèn)。后來好幾次喝酒醉后,田興家都對我說他對不起父母。那天天黑,他父母剛回到家,就把錢遞給他。他父親當時一句話也沒說,他母親很沉重地對他說:“幺兒,不要再玩了。”可是他還是不爭氣。他寒假補課時,我?guī)б晃煌馐」媚锘丶医Y婚,他請假回來吃我的喜酒,對我說他的精力又放到姑娘身上去了,可是每位姑娘最后都離他而去。我結婚幾個月,媳婦就突然生病永遠離開了我,我整天郁郁寡歡的。這時候他第二次高考落榜,也整天郁郁寡歡的。
不知道這苞谷酒到底純不純,喝起來是辣嗓子的。我們每喝一小口,就趕緊吃幾顆花生米。喝了兩杯后,田興家說今天他在新通鎮(zhèn)的書攤上看到一本關于宇宙的書,他本來想買,可是錢不夠,就被別人買走了。我笑了笑說,太深奧了,我不懂宇宙。他說:“有很多個宇宙,在這些宇宙中,時間會發(fā)生重疊。”他大概覺得我沒有聽懂,便換了一種說法:“也就是講,有很多個世界,比如天堂和我們人世就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這些世界就好比一個個點,在空中不停地運動。當兩個點運動到一起,就說明兩個世界相交了,這兩個世界的人就會相遇?!彼f完舉起酒杯跟我碰一下,喝了一小口,放下酒杯抓花生米吃。我好奇地看著他,問道:“那你是講,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有可能會相遇?”他邊嚼著花生米邊點頭:“嗯,有可能,有可能?!?/p>
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把酒喝完的,第二天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連鞋都沒有脫。田興家的酒量比我大,但昨晚上他肯定也暈了,把我扶到床上就回去了。可是我穿的是拖鞋呀,他也不給我脫一下。我動了動身體,覺得頭有些痛,我把拖鞋脫掉,蓋好被子繼續(xù)睡。
我習慣半開著窗子,風吹進來,有些涼。我起身走到院子,看到常孟扛著鋤頭走過來,他對我說:“快要下雨了。今天立秋,立秋下雨才好呢。”說完他抬頭看看天,嘿嘿地笑起來。我也抬頭看看天,確實快要下雨了。我對他點頭笑了笑,沒有說話。他把鋤頭換到另一邊肩膀,往他家的方向走去,嘿嘿的笑聲也隨他遠去。連被人們稱為傻子的常孟都知道今天立秋,而我卻不知道,我突然感到有些自卑。一滴雨落在我的手臂上,我向遠山望去,遠山處正下著很大的雨,我知道再過幾分鐘,大雨就到我這兒了。
我回到屋里,光線有些暗,我隨手按動開關,電燈沒亮。又停電了。這么多年來,只要打雷和下大雨,我們青楓口村都會停電。其實停不停電都不重要,電燈對我來說好像只是個擺設,有也可,沒有也可。家里的三個電燈全部燒壞后我就一直沒用電燈,但昨天母親過來看我,知道我的電燈全部燒壞,她便回去拿新的燈泡來給我換上。我父母和我弟弟住在老房子里,弟弟在讀高中,成績還不錯,父母面朝黃土背朝天地找錢給他讀書。我住的新房在村頭的土坡上,離村子有幾百米遠。房子是我用打工掙來的錢修建的,我以為我和媳婦會在這里面生兒育女、白頭偕老,可誰知道這世間總藏著那么多奇怪的病。
已經聽到嘩嘩的雨聲,雨點從半開的窗子飄進來,我把窗子關上,屋里更暗了。我從枕頭邊拿出筆和筆記本,坐在桌前,借著越來越暗的光線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雖然早就不讀書,但我還是買了筆記本和筆,我想至少可以用它們來記賬。手機雖然也能記賬,但那東西是不可靠的,說不定哪天突然就開不了機,我覺得還是筆記本和筆好一些,我的手機扔在抽屜里好久都沒打開了。像我們這種年紀的人,很多都喜歡玩手機,走路眼睛都不離手機,可我卻偏偏不喜歡,我只有打電話的時候才會碰手機。我在筆記本上畫了兩個點,我想這兩個點就好比兩個世界吧。接著我讓這兩個點運動起來,點動成線,兩條線彎來彎去地延伸,最后它們把半個頁面差不多占滿了,我便毫不猶豫地讓它們相交,留下一個交點,然后各自繼續(xù)延伸,一個頁面很快就被占滿了。我盯著這個交點看,耳邊響起田興家的話:“嗯,有可能,有可能?!比绻嫦裉锱d家說的那樣,那天堂和人世這兩個世界什么時候才會相交呢?
雨完全停下來的時候,房間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這個交點卻無比清晰,像是媳婦的左眼,正注視著我。我認識媳婦的時候,她才十八歲,身材高挑,臉型無可挑剔,可惜她的右眼是瞎的。她總是微微歪過頭來看人,瞎了的右眼讓沒有心理準備的人覺得恐懼。那時候廠里面大部分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們排擠她,連在食堂吃飯都不跟她坐一起,因此她總是一個人在角落里。經理建議她買一副墨鏡戴,他說:“你戴上墨鏡絕對和電視上的女明星差不多?!彼龑浝硇π?,輕輕說了聲謝謝,過后并沒有戴墨鏡。我開始接近她,起先她一直保持著警惕,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才接納我。
媳婦的母親已經去世多年,她從小就跟嗜酒如命的父親生活在一起,每次父親趕場回來都是醉醺醺的,吃飯時嫌她做的飯菜不好吃就開始罵她,罵著罵著就動手打起來,有一次就把她的右眼打瞎了。媳婦曾哭著對我說:“我永遠不會原諒他,他是故意的。”我細心地為媳婦擦掉眼淚,安慰道:“應該是誤傷,沒有哪個父親會故意把自己姑娘的眼睛打瞎?!毕眿D說:“絕對是故意的。他懷疑我不是他親生的,一直說我是他的累贅,害他再也找不到老婆。他把我的眼睛打瞎后,都沒送我去醫(yī)院?!蔽揖o緊抱著她,沉默了很久,說:“我們一起存錢,以后去醫(yī)院換右眼?!彼е业募绨?,輕輕抽泣著,說:“只要你不嫌棄我就夠了?!?/p>
想起這些,我又開始心如刀絞。媳婦生病之前,我們正計劃著要孩子。晚上我們完事后相擁躺著,她就問:“你想要兒子還是姑娘?”我說:“都要,生一個兒子一個姑娘?!毕眿D說:“那你得對我好,要不我不生。”我說必須無條件對你好。她很高興,可過了一會突然說:“我們的孩子長大后,會不會嫌棄我的眼睛瞎?”我說:“不會的,我們孩子一定會像我一樣愛你。”她捏了捏我的臉,咯咯地笑著說:“大孩子,你就是個大孩子……”蚊子在我耳邊嗡嗡響,我回過神來,感覺有淚水從臉上滑下。
我煮了一碗面條,只吃幾口就不想吃了。我又想起媳婦,想起她煮的面條,那味道是誰也煮不出來的。我逼自己吃完面條,點燃一支煙。我意識到我已經很久沒有去地里面,甘蔗地估計長草了,得去把草除掉。我想我得振作起來,不要一直這樣消沉。抽完煙,我扛著鋤頭往甘蔗地走去。
地里長了一些草,但甘蔗長勢很好,這些草對甘蔗不會有任何威脅。風吹來,甘蔗葉子便沙沙響。在陽光下看著這些甘蔗,心里不禁莫名激動。這塊甘蔗是媳婦和我一起栽種的,可是媳婦永遠也看不到這么好的甘蔗了。想到這里,我的心又開始痛起來。為了阻止心痛,我便去看甘蔗,拍拍這棵,打打那棵,仔細查看每一片青綠的葉子。我突然看到一片葉子的背面有一排白色的小蟲,這是會傳染的,如果不消滅這些蟲,那就會一片葉子傳一片葉子,一棵甘蔗傳一棵甘蔗,不到一個月,整塊甘蔗地就完了。乙酰甲胺磷能消滅這些白色的小蟲,可是乙酰甲胺磷是我心中永遠的痛。媳婦死后,家中剩下的一瓶乙酰甲胺磷被我含著淚狠狠地砸在石堆里。我想,不就是一些小蟲嗎,不用乙酰甲胺磷也能解決。我用手把這些小蟲全部捏死,看著它們流出淺紅色的血,心里突然覺得非常痛快。我又繼續(xù)找,我要把帶有蟲的葉子全部找出來,要把這些蟲全部消滅掉。
一直到太陽落山我才忙完,至少有五百片葉子帶有蟲,幸好發(fā)現(xiàn)得及時,要不再過一個月,這塊地的甘蔗就白栽了。我有些累,坐在地頭抽煙。常孟不知道是從哪冒出來的,扛著鋤頭站在我面前,對我傻笑。我把抽了一半的煙給他,又重新點燃一支。他高興得像個孩子,把鋤頭扔在一邊,在我面前坐下來。這時候我竟覺得我活得還不如常孟,至少他天天都是開心的。他抽完煙后,看了看四周沒有人,湊上前來輕聲對我說:“你猜,我今天看到了哪樣?”我厭惡地一把推開他,拿起鋤頭起身回家。他在我身后說:“我今天在后山的洞里看到一個死人?!毙r候在后山放牛,我們常常點上蠟燭去洞里面玩,如今村里已經沒人養(yǎng)牛,山上荒得連路都沒有了。常孟在后面喊道:“你猜,那個人是哪個殺死的?”常孟前兩年的一個雨夜被秋波一板凳砸在頭上,從此他就變傻了,常??钢z頭到處轉,見到誰都嘿嘿傻笑。我懶得回應他,他接著又喊道:“告訴你,是我殺死的?!?/p>
走過樹林,竟然就遇到秋波在砍一棵樹,樹有手腕粗。他看了我一眼又繼續(xù)砍,我覺得不打招呼會有些尷尬,于是問他砍樹去做哪樣,他把樹砍倒后才回答,說砍去做鋤頭把。稍一停,他驚訝地問:“你還一直在家?個把星期不見你,我還以為你出門了?!蔽彝白咧?,說了聲沒有。他那公鴨般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你憨得很,如果我是你,我早就出去打工了。”我裝作沒聽見,懶得回應他。
我要不要出去打工呢?我邊走邊想。結婚后,我和媳婦就做了決定,不再出去打工,留在村里過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男耕女織生活??蛇@種生活才剛剛開始就走到了盡頭,好些親戚都勸我出門去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但我總顧慮著什么(到底顧慮著什么我也說不清楚),一直沒有動身。走到家門口(也想到家門口),我終于下定決心,就留在家里吧,等著天堂和人世相交,等著和媳婦相見,把她帶回我們的小屋。
只有十多天就開學了,弟弟得回學校繼續(xù)上課。高中的假期都要補課,但這個暑假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補。弟弟開學就讀高三,學習將會很緊。我想,作為一個哥,應該要過去看看他,而且今晚順便在那邊吃晚飯。母親好幾次過來看我,都讓我搬去和他們一起住,我說我還是住這里吧,房子久沒人住會變得破敗的。我買了幾大把面條,有時候不想煮飯就煮面條吃。這幾天沒菜,我天天吃面條,都吃厭了。我走到門口,看到父母和弟弟正在吃飯。母親看見我,喊我吃飯,她放下碗,去給我拿碗和筷子。父親和弟弟都沒說話。父親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的性格遺傳給了我和弟弟。這是自己家,有什么客氣的呢?我拿一張板凳過去坐,接住母親遞來的碗筷,盛了一碗飯吃起來。
我們父子三人沉默著吃各自的飯,只有母親一個人在不停地說話。幸好母親是一個話多的人,要不這個家庭將寂靜得不堪想象。母親說弟弟開學就讀高三了,高三畢業(yè)就要高考。這誰都知道的,但母親還是說得津津有味,仿佛弟弟一定會考上大學似的。我隨口說:“讀書是好事,但不要像興家一樣,復讀了一年,連個??贫伎疾簧??!蔽也恢牢覟槭裁磿f出這樣的話。母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你就不會講點好話?怪不得張姨給你介紹的那個姑娘看不上你?!鼻皟蓚€星期,張姨給我介紹了藍楓口村的一個姑娘,一見面那姑娘就直接說不同意。其實是母親逼我去見的,見面前我就知道我對那個姑娘不會有半點興趣,果不出所料,談了幾句就各走各的,但當時那個姑娘的表情讓我很不舒服,似乎我是比她低幾個檔次的人。我本來都已經忘記,可現(xiàn)在母親一提起,我的心頭又來氣了,我說:“本來就是嘛,我講的又沒錯,我是在提醒他?!边@時候弟弟放下碗,沖著我說:“你還是先提醒你自己,你不要像小江一樣就行了?!闭f完他走進了他的房間。小江的媳婦也是結婚不久后生病死的,他離家出走將近一年,有人說他去了外省打工,有人說他根本就沒去,而是在后山的那個洞里生活。弟弟居然把我跟小江放在一起說,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本來想繼續(xù)發(fā)脾氣,可母親制止了我。她說:“你都結過婚的人了,懂事點行不?”
父親吃飽了飯,坐到一邊抽煙。電視是關著的,可他卻緊盯著電視,有節(jié)奏地吸一口煙,吐出一股煙子。我只吃一碗飯就放下了碗,母親正在慢慢地喝湯,問我:“你不吃了?”我掏出煙盒,說:“被氣飽了。”母親繼續(xù)喝湯,喝完后便收碗筷。我和父親沉默著抽煙,我知道我們抽的煙都是黃果樹,但他抽的是六塊錢一包的藍黃,我抽的是十二塊錢一包的磨砂。我們幾乎是同時吸煙,同時吐出煙子。我突然想,這抽煙的節(jié)奏也是父親遺傳給我的嗎?
父親先抽完煙,把煙頭踩滅在地上,然后打開電視。我們父子三人性格都很像,唯一不同的是,父親和弟弟喜歡看電視,而我不喜歡。結婚的時候我都沒有買電視,再說那時候也沒有多余的錢了。田興家曾經問我要電視不,他說他能在新通鎮(zhèn)給我搞一臺電視過來。我對他能搞到一臺電視很感興趣,但我笑著說我不需要。我也抽完了煙,把煙頭踩滅在地上。父親正津津有味地看戰(zhàn)爭片,母親從廚房里出來,我說我要走了。我不知道我是對母親說還是對父親說,或者是同時對他們說。母親說:“你再坐一會,我和你講幾句話?!蔽铱粗赣H,點了點頭。母親拿一張板凳坐到我旁邊,對我說:“你要抓好機會,再找個媳婦?!蓖A送?,她又說:“你真的不要像小江一樣……”我無聲地笑了笑,說:“有可能會像他?!闭f完我起身走出去。母親追到門口喊了兩聲,我沒有回答,她重重地嘆著氣。但或許她并沒有嘆氣,只是我的錯覺而已。
田興家說他明天就要去打工。當時我正蹲在院子里磨鐮刀,磨鐮刀去做什么呢,我還沒有想好,我邊磨邊想。身后突然傳來田興家的聲音。我轉身看著他,他又說了一遍明天就要去打工。我把鐮刀放在水盆里,站起來問他:“你要去打工?”他點點頭。我很吃驚地問:“你要去哪打工?準備做些哪樣?”他掏出煙盒,遞一支煙給我,自己拿了一支。我們各自點燃了煙,他吐出一股煙子,說:“去廣東,搞工地。有幾個同學也沒考上大學,上個星期就已經過去了?!蔽矣肿穯柕溃骸案愎さ?,你能做得下來嗎?”他笑了笑,說:“有哪樣做不下來的?”我覺得他沒出去見過世面,現(xiàn)在說起來倒輕松,怕上幾天班就堅持不下去了。我本來想給他說打工很苦,讓他跟家里商量,再復讀一年,跟我弟一起高考,但是我想了想還是沒有說。稍一停,他說:“我們去新通鎮(zhèn)喝酒吧,好久沒在新通鎮(zhèn)喝酒了?!?/p>
我和田興家去他家里收拾行李。他父母沒在家,我問他跟父母說了沒有。他面無表情地回答:“講過了,他們不管我,我是悄悄拉家里面的谷子去賣才得車費錢的?!碧锱d家的侄兒只比我們小幾歲,他忙著去跟姑娘約會,騎摩托車把我們送到新通鎮(zhèn)就走了。我和田興家走進一家新開的餐館,里面寬敞而且人少,正合我的意,我不喜歡喧鬧嘈雜的地方。他點了幾個菜,對服務員說要一斤苞谷酒。服務員說沒有苞谷酒,只有青醇。他問我:“你敢喝青醇嗎?”我說:“有哪樣不敢的。”他便對服務員說:“那就來一瓶青醇?!?/p>
也許是因為心情吧,我們喝完一瓶青醇,才剛剛顯得有些醉意。田興家喊服務員再拿一瓶青醇來。我本來不想再喝,可是想到他是我這么多年來的好朋友,比我和我的親弟弟還好,而他明天就要出門去了,陪他喝點酒是應該的。我們叫老板再炒兩個菜,然后邊喝酒邊聊天。
“你曉得不?其實我是沒有辦法才出去打工的,和那些沒有文化的人做同樣的工作,心里面會覺得不舒服。”他說完夾起一塊牛肉放進嘴里。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我試著勸他:“我曉得你的意思,但是總得一步一步地來。”
“我本來是可以考上……”他沒有再說下去,抬起了酒杯。
我知道他心里很難受。為了繞開話題,也為了解答我心中的疑問,我問他:“你講過天堂就在我們心中,又講天堂和人世是兩個世界,像兩個點一樣,這咋個解釋?”
“這個不矛盾,不矛盾?!彼肓艘幌?,“首先我們心中要有天堂,才會覺得天堂是另一個世界?!?/p>
算是解答了我心中的疑問。要是換作以前,我會把這種話當作迷信,絕對不相信。但是現(xiàn)在,我越來越相信心靈了。有時候心里面覺得有的東西,往往就會出現(xiàn)。比如有一次,我在睡午覺,怎么也睡不著,總覺得院子里有蛇,我出去看,就真的有一條蛇掛在樹杈上。
喝完第二瓶清醇,我們都醉了,相互攙扶著去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酒店開房休息。收銀員登記好身份證信息后,田興家突然問:“有沒有那種服務?”收銀員是一個很胖的女生,她看了看我們,說:“沒有?!笨缮砸煌?,她又說:“如果你們想要,我可以打電話幫你們喊,從縣城來,價錢有點貴。但如果來了,你們看不上,也得付五十塊錢的打車費?!碧锱d家打了一個飽嗝,說:“那算了。”收銀員歪過頭去,用手蒙住鼻子。
第二天起早送田興家上車。說不清為什么,我們好像都很平靜,僅說了幾句保重的話。等車子遠去,再也看不到后,我就回家了。我是走路回去的,我特意繞道從山上走,去看媳婦的墳。媳婦的墳邊有一塊很平的石頭,是我當時特意抱過來的。我走得快,有些累了,便在石頭上坐下來。山下是兩片樹林,兩片樹林的中間是一片甘蔗林。樹林里不斷傳來各種鳥叫聲,有一只鳥從左邊樹林飛出來,貼著甘蔗林上方,飛進右邊樹林里。好久沒有這樣看景了,我的心中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我想媳婦現(xiàn)在在天堂是怎樣的情形,她過得好不?她會思念我不?天堂里也可以婚嫁嗎?我不愿意再想下去,我在心里說道:媳婦,我的心里已經有一座天堂了,等天堂和人世相交,我們就可以相遇了。
媳婦十五歲就出來打工,是悄悄跑出來的。那時候她父親為了獲得一筆可觀的彩禮錢,把她嫁給村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聽說男方家已經選好日子,過完元宵就把她娶走,她趕緊跟一個小學同學逃了出來。那是她小學一二三年級的同學,她只讀到三年級,父親就讓她輟學了,那個同學讀到初中畢業(yè)出去打工,打了半年的工,存了一點錢,愿意借車費給她。我曾經對媳婦說:“要不我陪你回家一趟?!彼龍詻Q拒絕,說:“我自從逃出來后就沒想過要回去?!蹦菚r候管得不嚴,媳婦用的是假身份證,一直沒被查出來過。聽了她的話,我有些擔憂,說:“以后我們辦結婚證,得過去拿戶口呀?!彼聊季?,說:“走一步說一步吧,現(xiàn)在我的年齡沒達到,也辦不了結婚證?!?/p>
后來,還沒等到辦結婚證,媳婦就突然……我知道從法律上來講,她還不算是我的媳婦。雖然和我在法律上還不算夫妻,可她卻活著時做了我的人,死了后做了我的鬼。想到這我不禁輕聲地哭起來。不知哭了多久,我感覺有人依偎在我身邊,我一看,竟然是媳婦。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緊緊摟著她的頭,她的臉貼在我的胸口,我的哭聲更大了。直到哭累了,我才回過神來,我懷里什么也沒有。
我轉眼去看媳婦的墳,上面開始長起青青的小草。幾只麻雀飛過來,朝我嘰喳叫了幾聲,然后啄那些小草。
媳婦十五歲出來打工后,就跟家里面斷了聯(lián)系。我們結婚的前一個星期,我猶豫著說:“我們還是想辦法聯(lián)系你家里面吧。”她沒有回答,坐了很久后,開口說:“我倒是想給我媽燒點紙錢?!蔽液拖眿D跪在門口,朝她老家的方向跪下,開始燒香燒紙。她邊燒邊說:“媽,我長大了……”剛說完這一句就哭了起來??蘖艘魂?,她調整好情緒,說:“媽,我就要結婚了,他對我好得很,現(xiàn)在就在我一邊,你看看滿意不?”說著她轉過臉來看我,假裝生氣地說:“還不快求媽,等一會媽不同意我們結婚了?!蔽仪辶饲迳ぷ?,說道:“媽,我們就要結婚了,你放心,我會對她好的?!憋L不知從哪個方向輕輕吹來,她高興地說:“媽,你是不是同意了,如果你同意你就把錢帶走?!憋L力頓時增大,把燒過的紙錢朝媳婦老家的方向吹去。她開心地喊道:“我媽同意了,我媽同意了?!焙傲藘陕暫笥执罂奁饋?。
我常常想,媳婦逃出來打工后,她父親找過她嗎?他會不會為失去一筆可觀的彩禮錢而難受?媳婦沒告訴過我她父親的年齡,我也沒問過。他現(xiàn)在還活著嗎?他估計死也不會想到他的姑娘被一個外省男子帶回家結婚然后一聲不響地死去了。如果現(xiàn)在讓他知道,他又會怎么想呢?會不會暴跳如雷來到我面前?算了,別再想媳婦的父親了,她不愿讓我提到他。我抬頭看著天邊,那個叫作天堂的世界正慢慢靠過來,我似乎看到媳婦在向我招手……
我就這樣坐在媳婦的墳前胡思亂想,一直到了下午才起身回家。
母親走進院子的時候,我正蹲在門口吃面條。母親提著幾個瓜,她說:“你沒菜吃就去地里面要,地里面有很多菜,我給你拿幾個瓜來了?!蔽腋嬖V母親我已經吃了一個多月的面,我說:“媽,要不我給你煮一碗面?”母親走進屋,把瓜放在菜盆里,說:“我不吃了,我還要回去煮飯給你爸爸吃?!甭犇赣H這么說,我想難道我弟弟去學校了,于是問母親,母親說他前兩天就去了?!疤炜煲诹?,開燈嘛?!闭f著母親打開電燈,她看到桌上依舊放著那么多面條,便問我:“你打算一直吃面?”我說有這個想法,煮飯很麻煩。母親看著我,難過地說:“要不就去和我們住吧,我們那邊很寬的。”我心里也有些難受,但為了不讓母親擔心,我笑著說:“媽,沒事的,你不要擔心,我想吃飯會自己煮的,如果不想煮還可以去你們那邊吃?!蹦赣H說:“你要聽話點,我講你都是為你著想,希望你能過得好起來,不要像小江那樣人不人鬼不鬼的,現(xiàn)在都沒人曉得他是死是活?!卑?,母親每次過來看我都說這些話,聽得我耳朵都起繭了。但我知道這些話確實都是為我好,母親真的很心疼我。我曾想過自殺,自殺能解決我的一切痛苦??晌颐靼啄赣H絕對接受不了,我不想讓她感到痛苦,便放棄了這樣的念頭。
我對田興家的話越來越有感覺,我覺得天堂和人世真的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晚上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就會覺得自己飄起來,似乎飄到了人世的盡頭,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世界——天堂。每天晚上我都是在這種狀態(tài)中睡著的,睡到第二天早上,我會覺得我從很遠很高的地方往下掉,最終掉到床上,就醒過來了。我想,天堂和人世這兩個世界正在慢慢靠近,也許就快要相交了,也許我和媳婦就快要相遇,我們相遇時會是怎樣的情形呢?
我迷戀上了夜晚,好像每過一個夜晚,我就離天堂近了一步。我白天不再去做活路,整天就待在屋里,等待著夜晚來臨。為了打發(fā)時間,我還拿出筆在筆記本上不停地計算著。我用我在夢中看到的各種奇怪的數(shù)據(jù)和公式,試著推算出天堂與人世相交的時間。
以前母親一個星期才過來看我一次,可最近她每隔兩三天就過來一次。她坐在我面前,我看到她頭上有了不少白發(fā)。她說:“輝明,你過去和我們住吧,我怕你一個人在這里,會住出病來?!辈还苣赣H怎樣勸,我還是堅持一個人住這里。最后母親說:“你不過去住,那我和你爸爸就搬過來和你住?!蔽亿s緊說:“不行,我習慣一個人住。如果你們搬過來住,那我就搬過去?!蹦赣H再也沒有辦法。
有一天她對我說:“聽講藍楓口有個算命的,算得準得很,要不哪天我?guī)闳ニ恪!逼鋵嵨疫€真想去算算命,看看我命中到底走錯了哪一步,才活得如此痛苦。但我想想還是拒絕了母親,我知道如果命中真的走錯某一步,得花四千八百塊錢去“改”,我目前一分錢不沾身,父母還要顧弟弟讀書,他們也沒有多少錢。等我自己存夠了錢再說吧。
這天晚上下著雨,嘩嘩的雨聲非常大,我用紙把耳朵堵上,還是睡不著。耳朵里塞著紙,響起嗡嗡的聲音,更令人心煩意亂。我把紙拿出來,然后開始數(shù)數(shù),數(shù)來數(shù)去也沒有效果。我翻了一下身,心想別管了,順其自然吧。
就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奇怪了,這么晚了,而且還下著雨,有誰會來找我呢?也許是聽錯了。我掏了掏耳朵,仍然聽到嘩嘩的雨聲中傳來一個模糊的聲音:輝明,輝明,輝明……這聲音很奇怪,不像是我們世人發(fā)出的。我按電燈的開關,沒亮,又停電了。奇怪的聲音一直持續(xù)著。我在黑暗中從抽屜里摸出手機開機,我想打個電話。手機里只存有三個號碼。第一個號碼名為“家里座機”,是父母用的,打給他們沒用,他們也解釋不了什么,而且還會吵醒勞累了一天的他們。第二個號碼名為“田興家”,是田興家的,我毫不猶豫地撥過去,可手機里傳來:對不起,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前不久我剛收到他的短信,現(xiàn)在怎么就變空號了?我又撥過去一次,系統(tǒng)依然提示是空號。奇怪的聲音一直持續(xù)著。我翻開短信箱,只有田興家前不久發(fā)來的那條短信:“兄弟,我已經到了,一切都很順利,你不用擔心,我暫時沒換號碼,我有空會給你發(fā)信息?!逼婀值穆曇粢恢背掷m(xù)著。第三個號碼名為“媳婦”,是我媳婦用的。送她上山安息的那天,我讓前來幫忙的親戚把她的東西都燒給她,包括手機和卡。但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的,我竟然按了撥號鍵。居然打通了,手機里傳來“輝明,輝明,輝明……”跟雨中傳來的聲音一模一樣。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掛斷電話,起床去開門,走進雨中。
奇怪的聲音一直持續(xù)著。我習慣裸睡,剛才起床也沒穿衣服,雨水一下子就把我淋濕了。四處黑漆漆的,我只聽到雨聲和雨聲中傳來的這個奇怪的聲音。我借著雨水抹了一把臉,仔細聽,發(fā)覺聲音是從對面坡那棵高大的樹上傳來的。我抬頭,看到一個發(fā)著白光的“人”在樹頂?shù)囊贿叄ぶ鴽]有碰著樹,是浮在空中的。這個“人”全身都是白色的,好像沒有頭發(fā),臉部是模糊的,雙手像翅膀一樣。
剛才那個奇怪的聲音消失了。我好像接到一個友好的意念,讓我接近這個白光人。不知道怎么了,我似乎忘了身邊的一切,走到對面坡,爬上樹。我踩在樹枝上跟白光人面對面,我問:“你是哪個?”白光人告訴我他來自另一個世界。我說:“哪個世界?天堂嗎?”白光人說是的。我問你是怎樣來到我們人世的?白光人說:“我們能夠隨時來到人世,我們了解人世的一切。”我驚喜地問:“你們天堂的每一個都可以到人世來嗎?”白光人說:“不是的,就像你們人世,不是每個人都能上太空?!蔽移炔患按貑枺骸疤焯煤腿耸肋@兩個世界會相交嗎?”白光人說會的,但要很多年才會相交一次,下一次相交還要等幾億年。我感到驚喜,原來田興家說的話是真的,但隨即又感到心涼,下一次相交竟然還要等幾億年。我說:“我媳婦死了,她去了天堂,我也想死,然后去天堂找她,但我擔心我媽難受,所以我現(xiàn)在想活著去天堂看我媳婦,然后明天早上回到人世,你能帶我去嗎?”白光人停了停,說:“可以。你媳婦在那里過得很好的?!卑坠馊宿D身,扇動著像翅膀一樣的手,向前移動。
“來吧,快來吧?!卑坠馊嘶仡^對我說。
我無聲笑了笑,張開雙手,輕輕扇動,離開了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