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城市文學”事實上是一個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才開始被學界啟用的概念。雖然基于后設效應,研究者為“城市文學”編織了嚴絲合縫、起承轉合、源遠流長的歷史譜系,這一譜系甚至是打通古今的,往往從唐傳奇《虬髯客傳》《李娃傳》《霍小玉傳》等說起,據(jù)說當時古代城市已經(jīng)有了相當規(guī)模,各種史料都證明古代的城市人群已經(jīng)形成相應的城市文化,唐傳奇正是這種城市文化的一部分。這個“城市文學”的故事于是便沿著宋人話本、元人雜劇以至明清小說“三言二拍”、《金瓶梅》《紅樓夢》一路講下去。到了晚清,當然要講《海上花列傳》,它“將上海特有的大都市氣息與地緣特色熔于一爐,形成一種‘都市的地方色彩,當是開啟后世所謂‘海派文學先河之作”。(王德威語)順流而下,“從1920年代末的劉吶鷗、穆時英,到1940年代的張愛玲、蘇青、徐訏,作家們在文本中呈現(xiàn)出一個或光怪陸離、奢靡頹廢,或精刮算計、務實重利的都市形象”。(郭冰茹語)隨之,“‘城市文學枯水季,出現(xiàn)在延安時期到70年代后期”,然后則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城市文學”的歸來,王安憶們“以返城知青的視角敘寫他們的迷?!?,以一個女人的命運故事為一座城市的歷史和靈魂顯影;衛(wèi)慧、棉棉賡續(xù)“新感覺派”“妖魔化的城市文學傳統(tǒng)”,用“酒吧、股市、網(wǎng)絡、手機、吸毒、自慰、虐戀、使館區(qū)、跨國戀、同性戀、雙性戀、性無能、性超人、代際沖突、身體寫作……”(施戰(zhàn)軍語)刷新和擴張了“新感覺派”的文學符號系統(tǒng)。而新世紀以來,來自鄉(xiāng)野,心在京城的“京漂一族”則以與傳統(tǒng)京派截然相反的書寫路徑出示了嶄新的“城市書寫”。
很有必要看到這個卯榫合轍的敘事不過是當代城市話語的一種后設效應。事實上,“城市文學”這個概念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開始被廣泛啟用,這個概念內(nèi)部至今橫亙著內(nèi)涵和外延極不相同、難以通約的駁雜文本。中國古代并無“城市文學”概念;1920年代的劉吶鷗、穆時英等人,用的是從日本來的“新感覺派”概念;1940年代的張愛玲則被稱為“海派”;1960年代,城市對當代中國和當代文學都具有不言而喻的重要性,但那時并不稱為“城市文學”,而特別強調(diào)是“工業(yè)題材小說”……如今這些概念所指稱的對象“移風易俗”而居于“城市文學”名下,透露的究竟是一種怎樣的信息呢?
1980年代以來的“城市文學”概念,很大程度上根植于彼時的“現(xiàn)代化話語”。馬克思、恩格斯在他們合撰的《費爾巴哈》一書中認為“物質(zhì)勞動和精神勞動的最大一次分工,就是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分離。城鄉(xiāng)之間的對立是隨著野蠻向文明的過渡、部落制度向國家的過渡、地方局限性向民族的過渡而開始的”。這段話在1980年代經(jīng)常被引用,其內(nèi)在的從農(nóng)村到城市的社會進化論話語是現(xiàn)代化話語的核心部分。既然城市被認為代表著人類文明的未來,“城市文學”取代“鄉(xiāng)土文學”自然被認為是合規(guī)律性的必由之路。
但是,不同主體對“城市文學”依然有著差異性極大的使用。1984年,一位論者認為“今天的城市文學應是反映以工人為主體(干部、知識分子也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的城市各階層人民生活的、表現(xiàn)社會主義的城市意識的文學”。(陳遼《城市文學芻議》)這里對“城市文學”的界定主要是從書寫對象的社會身份出發(fā),其偏頗和局限跟從題材來界定很相近。緊接著,人們意識到,“城市文學”不僅是作品題材和人物身份問題,更是文化形態(tài)問題。于是,一種將城市貫通文化,以人物表征城市的寫法開始建立起來,最有名的大概是王安憶的《長恨歌》了。1980年代以來,與“城市文學”比鄰的還有“都市文學”概念?!岸际小痹谝?guī)模上比“城市”大,“都市文學”這一概念的提出,目的大概在于彰顯當代大城市的特殊經(jīng)驗,所以這一概念的產(chǎn)生,跟1990年代市場化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催生的當代都市景觀密切相關。
“城市文學”這一概念近年再次大熱,這一次它被置于“新城市文學”的稱謂中?!靶鲁鞘形膶W”概念的提出,意在提示與以往城市不同的“新城市”的出現(xiàn)。傳統(tǒng)城市以文化和語言共同體為基礎,有其附著和根系,而“新城市”多由移民構成,高科技生成了它雄偉美妙的外觀,可是這類無根城市的人心歸于何處,不能不成為當代文學界重要的關切。本期話題由劉艷和陳培浩二位評論家參與討論。劉艷以嚴歌苓和張翎二位重要的海華作家小說中的城市書寫為對象,陳培浩則聚焦鄧一光、王威廉的“新城市書寫”,他們的文章恰好使大陸與海外的城市書寫有了互補。
在我們看來,與其將不同文化語境的“城市書寫”不加辨別地羅置在“城市文學史”的名下,不如基于更明確的當代文化立場,辨明不同“城市文學”的類型、優(yōu)勝和限度。恰如研究者所言,當代“城市文學”存在著“日常的”“文化的”和“寓言的”三種重要形態(tài)。老舍書寫的北平市民,近于日常;王安憶書寫的王琦瑤,已經(jīng)成為一個城市的文化代表;而卡爾維諾書寫的那五十五個“看不見的城市”,則將現(xiàn)代的焦慮寓于詩化象征之中。這些書寫,自然都是成功的探索??墒?,不要忘了,“未來已來”的時代,新城市經(jīng)驗和文明轉型的浪潮再次拍岸,催趕人們?nèi)バ陆?jīng)驗的火中取栗——為“新城市”創(chuàng)制新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