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曬太陽,縣里的中心廣場絕對是個好去處。那個周末的午后,我便去了。一些老人坐在那里安靜地曬太陽,還有幾位在悠閑地下棋,幾個年輕的媽媽也帶著寶寶在那里玩耍。我信步溜達(dá),見一位老先生用齊胸高的大筆在地上寫字。老先生有六十多歲,頭發(fā)雪白,須髯飄飄,用大筆蘸著旁邊木桶里的水,在廣場的水泥地上寫著。
我走近一看,寫的是陶淵明的《歸園田居》中的“池魚思故淵”,看前面的字跡,應(yīng)該是“羈鳥戀舊林”。我把十個字讀了一遍,連連稱贊道,好字,剛健遒勁 ,大家筆法。我原本對書法就沒有研究,用“一竅不通”來形容也不為過,老先生抬了一下眼飛快地瞧了瞧我,可能這也算是一個表示吧。其實我也覺得這種夸獎太“大路貨”了,太空泛,一點也不專業(yè),行家會把這夸獎權(quán)當(dāng)客套而已。我應(yīng)該回去翻翻書法專業(yè)書,記幾個術(shù)語,說些書法界的行話。當(dāng)然,這件事情沒有做,要是沒有第二次遇見,我都忘記了老先生寫字這件事情。
我說:“老先生,您這樣寫字,很快就淡了沒了,很少有人看到,這多可惜啊。”我?guī)в羞z憾的語氣說
“自然會有人看見的。”老先生說得斬釘截鐵,頭都沒有抬。
我想,老先生說得也對,我不是看見了嗎?但看他的神情,我又不是他說的人。老先生說完,又走到原先寫字的地方寫了起來,看著他很認(rèn)真甚至有點虔誠的模樣,我沒有打擾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兒,便靜靜地離開了。
不久,聽說“縣政工程”竣工了,據(jù)朋友說,縣里已經(jīng)將繞著縣城的河的一邊修成了河邊花園,很漂亮。我選擇了一個天氣很好的傍晚前去溜達(dá),一看,朋友的話果然不假,靠縣城河的一邊建了一些花壇和亭子,真是人們休閑的好去處。我信步閑逛,見前面一個花壇旁有熟悉的身影,是老先生在花壇邊的水泥地上寫字呢。我走近一看,老先生正在寫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的“覺今是而昨非”,前面一句“實迷途其未遠(yuǎn)”已經(jīng)很淡,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
我不由得說:“實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好啊,境界高啊!”
老先生聽到我的聲音,“呵,是你啊?!彼⑽⒑c點頭。
我連忙遞上一支煙,老先生接了并讓我點燃,然后和我在花圃的寬大的水泥圍欄上坐下,他左手拿著煙,右手依然握著那支筆。
老先生說:“比起我祖父和老父的那手字,我差得遠(yuǎn),是十萬八千里?。 彼f話的時候顯出崇拜的神情。
“你不知道啊,”他朝我身邊擠了擠,“有一年我們村重修村口的牌坊,那牌坊上的牌匾就是我父親寫的。那天最風(fēng)光熱鬧的就是把牌匾砌上去的時候,鑼鼓喧天鼓號齊鳴,打的爆竹就有十幾米長……那場面啊!”他在感嘆的時候,那眼神很神往,對眼前的人和物都視而不見,因為眼前似乎就是他描述的場景。
“那是那是,光宗耀祖??!”我的稱贊沒有任何的虛情假意,因為農(nóng)村修族譜樹牌匾時,氣氛都很熱鬧儀式都很隆重莊嚴(yán)。
“所以啊,我老父去世時緊握著我的手,要我要好好練字,以后還用得上,村里要寫個牌匾什么的……”老先生又顯出悲戚的神情。
“那以后是不是真有這個機(jī)會???”我問。
“有是有,是我們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那會兒,村里又新修了一條道,”老先生說,“不過,題詞是叫縣里的陳副縣長寫的?!?/p>
我沒有覺得奇怪,這樣的事情見怪不怪了,但我依然想好了詞句準(zhǔn)備和老先生一起義憤填膺地抨擊一下權(quán)力的無孔不入。但這種準(zhǔn)備沒有派上用場,因為他接著說:“陳副縣長的字是不怎么樣,可我的字寫上去,祖宗也會生氣笑話的。”
他又主動朝我身邊擠了擠,壓低了聲音說:“你看,我這樣寫字好不好啊,我寫的字祖宗在天上是會看到的,但我怕祖宗不滿意,這樣寫,那些字會自己變淡消失,祖宗也就不會責(zé)怪了。”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有一種調(diào)皮、羞愧的神情。但接著又補(bǔ)了一句:“我終究還是會用墨寫的?!?/p>
我突然明白了他說“自然會有人看見的”這句話的含義,心里泛起酸楚和敬重夾雜的滋味。便寬慰道:“老先生啊,您的字祖宗看了,一定會滿意的?!?/p>
他定定地看著我,接著搖了搖頭,淡淡地說了句,以后再聊。然后提著桶和筆,轉(zhuǎn)身離去,那時,路燈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須髯也似乎更長了,像揮舞的筆毫。
以后依然看到他那樣寫字,只是覺得最近的一兩次老先生揮筆的姿勢有點吃力滯緩。
不知道是不是那筆太沉了些。
【作者簡介】黃維棟,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100多篇。小說發(fā)表于《青年文學(xué)》《百花園》《大觀·東京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羊城晚報》《花地》《微型小說選刊》等。散文、隨筆發(fā)表于《青年文學(xué)》《散文百家》《散文選刊》《中國青年報》《羊城晚報》(港澳海外版)等。有小小說入選年度排行榜和年度精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