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南苑：探尋塵封的京南明珠

文圖｜王軍（中國城市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歷史文化名城研究所） 李亞星（中國城市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歷史文化名城研究所）

南苑，于生活在北京的人而言，首先映入腦海的莫過于設施陳舊的南苑機場，以及周邊大片落后的城鄉(xiāng)結合部。然而，翻開塵封的歷史，我們驚奇的發(fā)現(xiàn)，這里竟隱藏著泱泱古都的“五朝皇家獵場，明清帝都苑囿”，數(shù)百年前一派鹿鳴虎嘯、鷹飛魚躍、鶯歌燕舞之景象，見證了近代中國波瀾壯闊的歷史沉浮。

新時代的南苑再次進入古都文化傳承的視野，成為大國魅力彰顯的重要區(qū)域。新時代、新使命指引我們推開歷史的大門，拂去這顆璀璨明珠的浮塵，重新認識南苑獨一無二的歷史坐標和厚重深沉的文化底蘊。

南苑，又名南海子，位于北京永定門以南十二里的平原之上，遼金時期為皇家“春捺缽”之地；元代為皇族狩獵的“下馬飛放泊”；明代筑墻垣，辟四處紅門，“以禁城北有海子，故別名南海子”；清帝增建大量行宮廟宇，疏浚水系，乾隆時期達到鼎盛。清末，內外交困的清廷無力維持如此龐大的皇家苑囿，南苑舊址上出現(xiàn)了大量村落，并依托門戶區(qū)位而成為京南屯兵重地，帶來了兵營、機場、航校、鐵路等近代化建設。

1. 南囿秋風 圖 | 鄭山麓 繪

2. 北京傳統(tǒng)空間格局 圖 | 作者自繪

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激蕩碰撞的強音

北京形勝獨特，西北太行山余脈和燕山山脈交匯形成天然屏障，阻擋風沙及西北少數(shù)民族攻擊，東南平原適宜農業(yè)發(fā)展，是理想的大都邑空間選擇。同時因400毫米等降水量線分割而成為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分界線和沖突、碰撞、融合的地帶，是民族融合的搖籃。

少數(shù)民族征服中原后，大多會面臨兩大歷史性難題：第一，如何保持武力上對漢族的絕對優(yōu)勢；第二，維護民族團結的同時，如何防止被強大的漢文化徹底同化。因此，在遼、金、元、清等游牧民族治下的北京，既靠近宮室又水草豐茂的區(qū)域是統(tǒng)治者尋求的理想場所，南苑成為最佳選擇。

南苑地區(qū)處于古永定河洪積沖積扇內，永定河主流南移后，殘留余脈及地表洼地逐漸變成水草豐美的膏腴之地，地貌平坦開闊，湖泊星羅棋布，草甸、水澤及動植物資源，為行圍布獵、閱兵演武提供了理想的場所。延續(xù)數(shù)百年的南苑狩獵閱武活動，正是游牧民族封建化進程中自我追溯、維持尚武傳統(tǒng)的重要體現(xiàn)。

華夏古苑囿的活化石，燕京大地的皇家苑囿之源

苑囿的起源與帝王狩獵活動直接相關。《詩經(jīng)》毛萇注:“囿，所以域養(yǎng)禽獸也”，漢以后稱“苑”。早期苑囿除豢養(yǎng)動物外，也具有生產(chǎn)、儲備、軍演的功能。東漢以降，苑囿的游憩功能增強，逐步形成后世的園林。但是，南苑自遼金始至明清盛，始終以物資生產(chǎn)、資源儲備、行圍狩獵、閱武練兵為主，承襲了苑囿的本質，堪稱中國古苑囿的活化石。

3. 皇家獵苑南苑與木蘭圍場圖 | 作者自繪

南苑的營建早于圓明園、頤和園等皇家園林，面積210平方公里，比北京其他所有皇家園林面積總和還要大。極低的建筑密度和極少的人工造景形成分散節(jié)點式布局，散布苑內的宮廷，與獵場、養(yǎng)牲地、開墾地畝融合，成就了京郊唯一具有廣袤平原景觀的皇家御苑。

紫禁城外第一處權力中心

清代皇家園林苑囿對比

4. 環(huán)都城皇家苑囿群分布示意圖 | 作者自繪

5. 乾隆大閱圖（局部）圖｜《清代宮廷繪畫》

6. 乾隆南巡圖（南苑北紅門外）圖 |《清代宮廷繪畫》

明清都城的營建并非僅局限于老城內，而是在更廣闊的區(qū)域構建功能齊備的都城體系。在距離紫禁城約10-20公里范圍溫榆河至永定河之間區(qū)域，大致是皇家園林苑囿的主要分布區(qū)。南苑以圍獵閱武、園居行游為主，以物資供應、生態(tài)涵養(yǎng)為補充，是清代北京一處重要的政治功能承載地，也是都城功能的重要構成和拓展區(qū)域。

行圍狩獵、閱兵演武

南苑的行圍狩獵活動包括水獵和旱獵。水獵可上溯到元代的“飛放”，帝王到近水泊處縱放名雕海東青，擒殺天鵝、大雁等。滿族入關后保持了漁獵傳統(tǒng)，二三月間常到南苑水圍，場面十分壯觀；旱獵在清代最頻繁，有嚴格的行圍規(guī)制。遼金之始，南苑之地就已具備演武練兵功能，清廷每三年舉行的南苑大閱是軍事閱武中典制最高、規(guī)模最大的閱兵式，大閱地點晾鷹臺至今遺跡尚存。

園居行游、物資供應

在幾代清帝的營建下，南苑形成了“九門三水四行宮”的格局。苑內御道成網(wǎng)，以四行宮、寧佑廟、飲鹿池為主要節(jié)點，與水道橋閘貫通，苑內大平原以騎馬為主，行宮內部以步行為主，景致大開大闔。

南苑水草豐茂，是畜牧業(yè)和農業(yè)生產(chǎn)的理想場所，京郊七廄中有六廄在南苑?！洞笄鍟洹份d：“每廄附巡群馬三十匹，牝馬十群，每群二百匹，苑中鹿麋黃羊、孳育蕃息”。明清在南苑實行海戶屯田的生產(chǎn)組織方式，為皇室提供糧食、蔬菜、瓜果、林產(chǎn)、藥材等產(chǎn)品。其宏大的生產(chǎn)規(guī)模與豐富的物產(chǎn)是其他御苑無法相比的。

外交內撫、出行駐蹕

1652年，順治皇帝在南苑德壽寺接見了第一位進京的西藏黃教領袖五世達賴喇嘛。1789年，乾隆皇帝在德壽寺接見了六世班禪額爾德尼。清帝在南苑大閱期間多次接見哈薩克等國使者，對維持與邦國穩(wěn)定關系起到重要作用。南苑是清帝南行的重要駐蹕地。史料載，清帝謁陵駐蹕南苑達47次。此外，清帝巡視鳳河、涼水河、子牙河等均在南苑登船、駐蹕休整。

京城生命線的呵護者

元至清代，京杭大運河是北京的生命線，通惠河是聯(lián)系京城與大運河的動脈。明初通惠河西段被圈入皇城，漕運能力大為降低。清代玉泉山-玉河-昆明湖-長河-高粱河-積水潭-通惠河是京城主要供水線，通惠河漕運的“輸血功能”受到影響。乾隆年間，清廷以南苑水系治理為切入點，對補充漕運、蓄積泉源及城市生態(tài)系統(tǒng)完善做出長遠布局。乾隆三十年至五十年持續(xù)疏通一畝泉等水源，大規(guī)模整治涼水河、小龍河、鳳河，擴展河道、添建橋閘、疏剔水泊，實現(xiàn)清流養(yǎng)源，補充運河水源，有力地保證了京城生命線的通暢。

7. 南海子麋鹿苑 圖｜互聯(lián)網(wǎng)

8. 清帝駐蹕南苑的主要路線圖｜作者自繪

9. 鳳河 圖 | http://mini.eastday.com

從遼金至明清，南苑遍布奇花異果、飛禽走獸，“飛者、走者、蹄者、角者，或群或友，紛紛霍繹”。其中，麋鹿為異獸中的珍品，宋蘇洵《權書·心術》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可見麋鹿之珍貴。清末南苑成為豢養(yǎng)“世界最后一批麋鹿群”的場所，1865麋鹿被傳教士陸續(xù)運至歐洲，1900年麋鹿在中國絕跡，1985年三海子成為麋鹿“物種重引進”回歸之地。

近代中華民族飽受罹難、艱難前行的見證者

清末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侵占南苑、焚毀行宮寺廟、射殺珍禽異獸。國勢動蕩，面目全非的南苑再無皇室苑囿之風貌，但因其重要的交通區(qū)位而逐步發(fā)展成為北京南部的重要軍事屏障和屯兵之所。1904年，袁世凱將北洋陸軍第六鎮(zhèn)派駐南苑，建立七座大營，后來的國民黨二十九軍也駐扎于此。

1937年7月7日，日軍炮擊盧溝橋，二十九軍奮起反擊，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7月27日，二十九軍退守南苑，南苑成為城外的最后一道屏障。28日凌晨，日軍向南苑發(fā)起進攻，隨即爆發(fā)了中日第一場大規(guī)模戰(zhàn)役，雙方死傷眾多，日軍將炮火集中于缺乏訓練的學兵團駐地，隨后突入陣地，數(shù)千名學生兵與日軍展開白刃戰(zhàn)，全部壯烈犧牲。7月28日，南苑淪陷，撤退的守軍在大紅門遇伏，佟麟閣、趙登禹兩位將軍犧牲。7月29日，北平淪陷。南苑保衛(wèi)戰(zhàn)雖只堅持了22天，卻是中國軍隊大規(guī)模抵抗侵略的開始，喚醒了全民族的抗戰(zhàn)意識。

鐵路、航空、航天：古都北京向近代文明轉型的試驗場

1896年的盧漢鐵路（盧溝橋-漢口）是甲午戰(zhàn)爭后清政府自主修筑的第一條鐵路，打破了京城數(shù)千年依托驛道與水道的傳統(tǒng)對外交通方式。1897年盧漢鐵路接軌至馬家堡，馬家堡站成為北京歷史上第一座火車終點站（1902年更名為永定門站）。1899年，西門子公司建設了由永定門至馬家堡的中國第一條有軌電車線。1906年修筑了自永定門至南苑8公里長的平苑輕便鐵道。

1910年，清政府利用南苑駐軍操場修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座機場——南苑機場。1946年國民政府編制的《北平都市計劃大綱》將城市中軸線南延至南苑機場。此后，南苑地區(qū)陸續(xù)建設了中國第一個航空工廠、航空學校、飛行器、運載火箭技術等研究機構。1949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個飛行中隊在南苑機場成立，并成功執(zhí)行了開國大典的飛行任務。

結語

1955年，南苑最后一座苑門——大紅門因妨礙交通被拆除?！把劭此鹬鞓牵劭此缳e客，眼看他樓塌了”，昔日風光無兩的南苑被徹底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但是，那巋然獨存的御碑、緩緩流淌的涼水河、沿用至今的老地名……無一不默默的訴說著南苑厚重的歷史，見證著北京千年古都的輝煌。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新征程中，京南這顆璀璨的文化明珠必將重拾往日的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