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非理性

嚴朔

摘 要：當代西方哲學關(guān)于“意志軟弱”問題的討論是從唐納德？戴維森開始的。他認為意志軟弱是可能的，但是是理性的缺陷，屬于實踐非理性。米勒則在批判戴維森意志軟弱理論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包括動機水平、自控失敗、注意力情況和回報臨近性等四因素的修改版的信念-欲望解釋模型，嘗試為這一非理性的行動進行充分的合理性解釋。

關(guān)鍵詞：意志軟弱；嚴格意志軟弱行動；自控；非理性

蘇格拉底首先提出“無人有意作惡”，否定了意志軟弱存在的可能性。戴維森則論證意志軟弱是可能的，雖然只是作為理性的缺陷存在，即違背行為者的理性最佳判斷的行動，從實踐理性角度而言顯然是非理性的。而米勒認為這一實踐非理性的論斷尚有討論的空間，且并努力嘗試為這種主觀上的非理性行動尋找合理性解釋。

當面對相互沖突的動機時，行為者為什么出于此理由做出此行動，而不是出于彼理由做出彼行動，是米勒修改解釋模型最希望解決的難題。通過對戴維森和皮爾斯解決方式的批判，他認為解釋模型中必須加入：動機等級水平、行為者的注意力情況、可知回報的臨近、以及自控失敗等因素。

一、批判心理分離假說

后期戴維森為解決非理性矛盾的問題，提出心理分離假說，將心靈分割，認為違背行為者較佳判斷的行動，包含著“不是由它引起的心理項的理由的心理原因”，即一個心理項是另一個的原因，但是并非是它的理由，那么它們就屬于不同的心理分支。

以“理由關(guān)系的破裂定義了分支的邊界”為分割原則，他假定心靈具有“兩個或者更多半自主結(jié)構(gòu)”，才能解釋這樣的心理原因。而且，他通過觀察人際間案例中的這種關(guān)系運作，來解釋它是如何可以運用到單個人身上。要解釋非理性，就要假定心靈可以分割成相互獨立結(jié)構(gòu)。

如果按戴維森設(shè)想的人際間的模型來運作，那么心理原因處于一個心理分支，而它產(chǎn)生的結(jié)果（心理原因不是它產(chǎn)生的結(jié)果的理由）處于另一個心理分支。米勒認為完全沒有必要借助人際間模型，而且沒必要進行心靈分割。

他舉例說明：巴特為了考試要記住羅馬七座山的名字，他準備考試時用首字母縮寫的方法，即老師問山名時，首先想到首字母，由此想到山的名字。巴特“想起首字母”這一心理事件固然是他“記起山名”這一心理事件的原因，但是，顯然，無論“記起山名”這一心理事件的理由會是什么，至少作為其原因的東西不是其發(fā)生的理由。心理事件的原因和它導(dǎo)致的結(jié)果都在同一個行為者中，這并不矛盾，即使硬要將它們分隔開來，那它們也應(yīng)該被放在同一個心理間隔區(qū)間，因為原因（想起首字母）和它意向產(chǎn)生的結(jié)果（背出七座山名）以目標導(dǎo)向的系統(tǒng)運作的很好，根本不需要借助心理分離或分隔來解釋，這就是說，確實兩者存在因果關(guān)系，但是，它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合理的理由關(guān)系。

米勒并不否認可以用心靈分離來解釋不能自制行動，只是認為很多案例中根本沒必要借助它，而且如何通過心靈分離來解釋意志軟弱行動也不是很清晰。戴維森也承認還有很多問題有待解決，比如這樣的雙重結(jié)構(gòu)是如何運作的，如何解釋意志軟弱行動，但他想強調(diào)的是，這樣一種心理分離假為解釋主觀非理性留有解釋空間。

皮爾斯在戴維森分離假說基礎(chǔ)上進行改進，提出心理因素被單獨分配給某個支系統(tǒng)，只能是因為它“沒能以理性的方式同主系統(tǒng)中（它本應(yīng)以理性方式作用的）因素相互作用”。按照這樣的原則，只有“警告的信念”這一個因素被單獨放置于一個支系統(tǒng)中，這個的信念與行為者希望相信的觀點有關(guān)，是相信這個觀點是非理性的這樣的信念。類比到嚴格不能自制行動中，即是指，實施不能自制行動是非理性的這樣的信念，或者是，反對實施不能自制行動的決定性較佳判斷。那么這個信念或判斷為何沒能阻止不能自制行動呢？如果說，因為它是處于支系統(tǒng)而不是主系統(tǒng)中，所以沒能阻止，那么必須要繼續(xù)追問，為什么它會被限定在單獨的支系統(tǒng)中。

皮爾斯解釋：“支系統(tǒng)是以非理性信念的希望為核心建立的，而且像人一樣組織。盡管它是行為者的一個分離中心，但是從自身角度而言，它完全是非理性的。它想讓主系統(tǒng)形成非理性的信念，而且意識到如果允許警告信念干涉的話，主系統(tǒng)就不會形成這個非理性信念。所以它阻止了警告信念的干涉”。

以蘇珊散步的案例為本分析：

“宿舍里，蘇珊正抓緊最后的時間準備明天的歷史期中考試。此時無聊和困乏襲來，她想在安靜的春天的晚上獨自走走。全盤考慮后決定最好還是繼續(xù)待在宿舍學習。因為最近校園里出現(xiàn)的很多搶劫事件，令人害怕，而且想通過考試的話，她確實還有很多任務(wù)要做。每個考量都讓她有充分的理由放棄散步，但是沒過一會，違背了較佳判斷，她走出宿舍散步去了。走到校舍門口時，碰到了一個朋友，朋友看見她現(xiàn)在還出來走走很吃驚。蘇珊認真地說：這就是我們哲學老師說的意志軟弱?！?/p>

用皮爾斯的改進假說可以這么看待蘇珊散步：支系統(tǒng)是建立在希望獨自散步之上的，它想讓蘇珊散步，而且意識到如果她的較佳判斷或者散步是非理性的信念干涉的話，蘇珊就不會出去散步，所以它就阻止了判斷或是信念的干涉。

米勒認為沒必要這么擬人化地設(shè)定支系統(tǒng)。首先，支系統(tǒng)采用的阻止判斷或信念干擾的認知措施，其實沒必要，因為只要欲望夠強烈，它們就會自動發(fā)生。其次，通過把相關(guān)的心理項納入到主系統(tǒng)中，可以削弱支系統(tǒng)的人格化。比如，促進蘇珊散步的因素構(gòu)成引發(fā)行動的支系統(tǒng)，這個支系統(tǒng)僅由她想散步的欲望、支持欲望的欲望以及讓她更有動機散步的心理事件構(gòu)成。這些因素組成一個系統(tǒng)，是說它們合在一起可以產(chǎn)生某個結(jié)果，解釋力在于這些因素和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關(guān)系，而不在于分離的支系統(tǒng)人的格化的設(shè)置。

在拒斥心理分離假說和人格化支系統(tǒng)設(shè)定假說后，米勒認為借助心理學實驗科學的研究成果，積極地尋找關(guān)鍵的動機影響因素，構(gòu)建對主觀非理性行動的理性解釋模型。

二、注意力-臨近假說

（一）自控失敗和動機等級

行為者自由地實施的意向性行動是意志軟弱的充分條件，若是被強迫或是受無法抗拒的欲望驅(qū)使，就是不自由的，不需要對自己的行動負責，也非意志軟弱行動。可以說米勒比任何人都強調(diào)自控對動機改變的影響，他具體區(qū)分出自控能力，認為除了技術(shù)策略方面的技術(shù)性抵抗和簡單的意志抵抗，還有行不行使、什么時候行使，都是行為者的自控能力的表現(xiàn)。

欲望具有動機力量，而行動是受欲望驅(qū)使的行動，且不同的動機具有不同的動機力量。米勒認為，欲望具有價值層面和動機層面兩層含義，這兩個層面相互獨立，可以出現(xiàn)分離，即對欲望的價值評價可以與該價值的動機力量不等。行為者做出判斷時，會收集相關(guān)的欲望、信念、意向等，構(gòu)成他行動理由，在這些理由中存在著導(dǎo)致行為者最終實施行動的動機，也存在導(dǎo)致行為者做出決定性判斷的動機。那么，決定性較佳判斷和具體行動的背離，表示我們需要考察行為者行動時的總體動機平衡是如何傾倒的。要分析總體平衡走勢，就需要先確認行為者的動機等級水平，以及可以對動機產(chǎn)生影響的因素。

行為者的動機等級水平，即行動時，行為者自制行動的動機力水平，或者意志軟弱行動的動機力水平。米勒區(qū)分了三種影響欲望動機力量的因素，即積極的動機基礎(chǔ)、消極的動機基礎(chǔ)，以及行為者的認知因素。對這些影響動機力量因素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最終的動機平衡是如何達成的。

（二）注意力情況和臨近假設(shè)

在確認了自控和動機等級水平這兩個基本因素外，米勒在對喬治·安斯利（George Ainslie）、艾米麗·羅蒂（Amelie Rorty）等實驗心理學理論和研究成果考察的基礎(chǔ)上，借鑒“注意力”和“臨近”兩個概念，提出了包含注意力元素的臨近假說，最終形成自己的修改版行動解釋模型。同時，通過包括自控、動機等級水平、注意力和臨近性在內(nèi)的四因素的解釋模型，順利解決了其嚴格意志軟弱行動問題和非理性矛盾之處。

安斯利提出“沖動”的概念，即行為者自由地“選擇回報少而不是多的選項”。與稍晚時候的回報相比，人們更偏愛當下的回報，而且當回報更接近現(xiàn)在時，這種傾向也隨之增強。米勒認為，對臨近回報偏愛的傾向，會增加獎勵臨近項的動機力量。在此基礎(chǔ)上，他提出臨近解釋，即，通過回報的臨近性對動機產(chǎn)生的影響，來解釋行為者的動機平衡狀況。

艾米麗·羅蒂通過對意志軟弱行動的吸引力策略考察，提出意志軟弱行動的吸引力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主導(dǎo)或集中行為者注意力的能力”、“具有很強的習慣性”、“受社交流媒體的影響：追隨擁有個人魅力的領(lǐng)導(dǎo)、同情或是反感影響機制、以及角色扮演模式”。米勒將其歸結(jié)為：注意力策略、習慣策略和社會策略三種，認為注意力策略對臨近的動機力量影響最為重要。而且，實驗心理學的實驗數(shù)據(jù)也表明：增加回報的臨近性，會產(chǎn)生增強其動機力量的結(jié)果。

在吸收前二人理論和實驗心理學成果基礎(chǔ)上，他提出包含注意力元素的臨近假說，認為這個假說可以充分解釋很多意志軟弱的行動案例。具體地，他認為臨近假說要包括下面四個方面：

“（1）意志軟弱行動選項可知回報的臨近性；

（2）行為者實施自制行動的動機等級以及實施意志軟弱行動的動機等級；

（3）行為者自控失??；

（4）行為者的注意力情況?！?/p>

通過以上四個方面來解釋行為者行動時的動機平衡，就能解釋他的嚴格意志軟弱行動。而且它們并不是孤立存在，而是相互作用、相互影響。這四種元素及其相互間的作用關(guān)系所構(gòu)成的解釋力剛好可以解決米勒提出的嚴格意志軟弱行動。

還是以“蘇珊獨自散步”這個典型的嚴格意志軟弱行動為例：

（1）意志軟弱選項的可知回報臨近性：獨自漫步的可知回報近在眼前，比如夜晚習習涼風、暫時逃離宿舍壓抑單調(diào)的學習環(huán)境后的愉悅等，而她仍繼續(xù)準備考試的回報卻是相對未知而遙遠。

（2）蘇珊嘗試自控失敗了，因為她最終還是獨自散步去了。

（3）當她做出決定性較佳判斷時，行使自控繼續(xù)學習的選項動機等級比較低，不夠驅(qū)使她意志自制地按照較佳判斷繼續(xù)學習。

（4）注意力情況：她的注意力明顯偏向了離開宿舍出去散步的那些理由上。對逃離無聊和煩悶的功課復(fù)習的迫切想象，清涼的晚風、清新的空氣和放松的身心等生動的認知呈現(xiàn)，使該方向的欲望更有動機力量。

這些原因，單個或者整體都會影響蘇珊的動機平衡，使其最終落在意志軟弱選項的一邊。比如，當宿舍枯燥煩悶考試壓力比較大時，她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著眼于出去散步的愉悅和輕松上，注意力情況直接影響相應(yīng)行動的動機力量，加上散步的回報比考試的回報要更近，因此，她出門散步的動機力量就會高于她對出門散步的價值判斷，最終的動機平衡就落在了出門散步的那一端。

結(jié)論：

米勒并沒有打算建立一個完備的行動解釋理論，只是在尋求能夠解釋他提出的嚴格意志軟弱行動的解釋元素，將它們加入到傳統(tǒng)解釋模型中。他認為，當動機沖突出現(xiàn)時，解釋行為者的意志軟弱行動通常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需要識別行為者行動的理由；第二個階段，解釋他為何出于這些理由行動而不是另外的理由做出另外的行動，即解決較佳判斷和最強動機之間的不一致，嘗試說明行為者的動機平衡是如何傾斜的。

當然，這樣的解釋并不是賦予行為者的意志軟弱行動以理性，因為他畢竟違背了自己的較佳判斷，是非理性的。但是這樣的解釋保障了，理性從未從行為者的行動思考里缺失，他依舊是通過理性思考形成較佳判斷。我們對嚴格意志軟弱行動的解釋，就是要解決違背當下意向的自由的意向性行動是如何產(chǎn)生的，而且并不需要祛除行為者的理性背景。

據(jù)此，米勒解決了，在嚴格意志軟弱行動中出現(xiàn)沖突動機時，較佳判斷和欲望動機不對等的情況下，行為者最終的動機平衡是如何達成的。同時，也順帶解決了意志軟弱非理性矛盾問題。當然他關(guān)于意志軟弱問題的研究仍有許多尚待解決的問題。但其對意志概念本身、自控主體的實體設(shè)定、自主性、自欺等方面的進一步研究，更利于我們合理地看待非理性、深入地理解意志軟弱問題。

注釋： 心靈分割即“mind-partitioning”， 參見Donald Davidson， Problems of Rationalit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4.

2David Pears， Motivated Irrationalit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4， p. 105.

3“警告的信念”即“the cautionary belief”，參見David Pears， Motivated Irrationalit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4， p. 95.

4 David Pears， Motivated Irrationalit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4， p. 87

5Alfred R. Mele， Irrationali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p. 81，93-95.

6沖動即“impulsiveness”，關(guān)于沖動的詳細論述，參考George Ainslie， ‘Specious Reward： A behavioral Theory of Impulsiveness and Impulse Control， Psychological Bulletin， 1975， 82：463-496.

7 臨近解釋即“proximity explanation”，參見Alfred R. Mele， Irrationali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85.

8Amelie Rorty， ‘Akrasia and Conflict， Inquiry， 22：193-212.

9 Alfred R. Mele， Irrationali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p. 86-88.

10米勒對認知科學、實驗心理學、社會心理學等實驗的運用，參見Alfred R. Mele， Irrationali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p. 84-93.

11 Alfred R. Mele， Irrationali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92.

參考文獻：

[1]Alfred R. Mele， Irrationali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2]Amelie Rorty， ‘Akrasia and Conflict， Inquiry， 22：193-212.

[3]David Pears， Motivated Irrationalit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4， p. 105.

[4]Donald Davidson， Problems of Rationalit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4.

[5]George Ainslie， ‘Specious Reward： A behavioral Theory of Impulsiveness and Impulse Control， Psychological Bulletin， 1975， 82：463-496.

[6]George Ainslie， Picoeconom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