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紅艷
摘要:克萊夫-貝爾認為藝術(shù)是“有意味的形式”。張愛玲在其小說中憑借服飾與色彩這種特定的表現(xiàn)形式來向讀者傳遞特殊的審美意味:“對照和諧”的審美原則、“衣如其人”的審美理念、“有形有色”的審美表現(xiàn),以便更好地塑造人物性格、表達作品主題。
關(guān)鍵詞:張愛玲 小說 服飾與色彩 藝術(shù)意味
英國著名的美學家克萊夫·貝爾認為藝術(shù)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所謂“有意味的形式”是指藝術(shù)作品內(nèi)部的各個要素、各個組成部分之間那種特殊的組合關(guān)系背后蘊含著某一種特殊的審美情感、隱藏著某種深刻的意蘊。讀者若想更好地理解作品,必須透過作品獨特的形式挖掘其背后深意。張愛玲在其小說中憑借服飾與色彩這種特定的表現(xiàn)形式來向讀者傳遞特殊的審美意味,以便更好地塑造人物性格、表達作品主題。
一、“對照和諧”的審美原則
張愛玲對于服飾,不僅僅是喜愛,她還真正懂得服裝的審美,她對服飾和色彩有著天生的敏感和喜愛,不僅熟悉中國近現(xiàn)代服裝的變遷,還懂得運用色彩搭配和美的形式來表達自己及筆下人物內(nèi)心的思想情感、塑造人物個性、暗示人物命運。
她說,“對照和諧”是色彩的搭配上要懂得遵循的兩條審美原則。只有遵循了這兩條原則,無論色彩有多么繁雜,都能收到色澤調(diào)和的成效。她還舉了具體的例子,紅色與綠色就屬于兩種“對照”的顏色。人們在搭配顏色的時候,總認為最和諧的色彩莫過于把相同色系的顏色放在一起時。但張愛玲卻認為,兩種深淺不一但相同的顏色放在一起,比如把深淺不同的綠色搭在一起,其沖突傾軋比不同色系的顏色混雜在一起還要顯著,還要讓人心里煩躁不安;相反,“紅綠對照,有一種可喜的刺激性”。有句兒歌說得好:“紅配綠,看不足;紅配紫,一泡屎?!钡谴蠹t大綠,赤裸裸地對比,沒有中間調(diào)子的柔和轉(zhuǎn)換,就會缺少回味。張愛玲在其小說中為人物設(shè)置服飾和色彩的時候,遵循了這一審美原則。比如梁太太的住處:花園里大青樹配著英國艷麗的玫瑰。這種艷紅大綠的搭配充分體現(xiàn)了張愛玲“紅綠對照來形成感官刺激”的審美原則。張愛玲用“大紅大綠”的工筆畫將花園女主人如火般強烈且毫不掩飾的“物欲”和“情欲”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再如梁太太的織金拖鞋、鸚哥綠包頭、雪白的手、血滴滴的紅指甲、紫黑色的胭脂,張愛玲把金色、綠色、紅色這些艷麗的顏色搭配在一起形成對照,血紅色與紫黑色既是一種相似又是程度的加深。從這艷俗的畫面中讀者看到了梁太太濃濃的風塵氣。
張愛玲認為:“古人對照不是絕對的,而是參差的對照,譬如說:寶藍配蘋果綠,松花色配大紅,蔥綠配桃紅?!眳⒉畹膶φ罩杏滞钢椭C,她非常喜歡日本的衣料,認為有一種“過去的那種婉妙復(fù)雜的調(diào)和”。她特別喜歡日本的傳統(tǒng)花布,一塊布就是一幅完整的色彩協(xié)調(diào)、富有意境、可供鑒賞的圖畫:蒙蒙的細雨如煙如霧,灰黑色的小廟在棕櫚樹綠色的葉子掩映下,斑駁而悠遠。浮萍和丁香點綴了近處池塘水面上瑟瑟的綠膜,綠色、紫色和白色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雨天這灰色、朦朧的背景的映襯下,既婉妙又復(fù)雜,格外富有韻味。這種“參差對照中的和諧”在曹七巧當了二奶奶之后的裝扮上有所體現(xiàn):雪青色洋皺手帕、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同一色系,極其和諧,但又與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形成鮮明對照。著裝色彩艷麗,外表嬌艷,給人溫情的“含春”視覺,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人物身份變化帶來的情緒變化。
二、“衣如其人”的審美理念
張愛玲將她對服飾的喜愛與研究灌注在她的《對照記》里,《對照記》的副標題是《看老照相簿》,圖文并茂、生動翔實。張愛玲的《更衣記》抓住了時代發(fā)展的脈絡(luò)和各階段女性發(fā)展的特點,縱橫漫論,恐怕服裝史的專家也未必有她那么細致具體。她家的老照相簿其實就是一部晚清到民國活生生的服裝史。張愛玲總結(jié)了一句話:“對于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語言,隨身帶著的一種袖珍戲劇?!彼倪@句話雖短,但卻包含了她對色彩與服裝的種種看法,其中談到了人與服裝的關(guān)系。
《更衣記》里她說:“他們只能創(chuàng)造他們貼身的環(huán)境——那就是衣服。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睆垚哿釋Ψb的詮釋已從人擴大到社會。
張愛玲給她小說里的人物披上了形形色色的服飾,給他們涂上條條塊塊的色彩,讓服裝與色彩來折射人物的氣質(zhì)、情感、地位、身份及環(huán)境氛圍《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葛薇龍少女時,穿校服,樸素雅靜;投奔梁太太后,穿著打扮奢華艷麗;嫁人后,盡力穿著素凈卻掩飾不住風塵之氣。葛薇龍服裝色彩的演變是她整個心路歷程的演繹。七巧少女時的衣著樸素簡潔卻青春洋溢、充滿生命的活力;當了二奶奶時,那身色彩鮮嫩的傳統(tǒng)服飾打扮嬌艷美麗;老年時,衣著古舊老氣。七巧服飾色彩的變化過程儼然是她身份、地位、生活境遇、心態(tài)情緒的發(fā)展演變過程。梁太太性感華麗、濃妝艷抹的打扮符合她“交際花”的身份,王太太盡顯曲線美的淡墨條子條紋布浴衣凸顯中年女性的柔美??傊椛适菑垚哿岷退P下的人物靈魂的“堡壘”,人物的“衣品”與“人品”一致,“衣如其人”。
三、“有形有色”的審美表現(xiàn)
服飾與色彩作為象征符號是一種非語言信息,人物對服飾與色彩的選擇,與人物的思想個性、文化修養(yǎng)、生存的特定環(huán)境和特殊的文化氛圍都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用服飾和色彩來塑造審美個性、暗示人物命運的表現(xiàn)方式,增強了作品文學藝術(shù)表現(xiàn)的整體性效應(yīng),具有極為重要的欣賞價值。如《沉香屑·第一爐香》中有一段景色描寫:下著黃梅雨,朦朧的雨中突兀的黑色的山崖冰冷地矗立在那里,對面是她的陽臺,嶙峋的山崖像一只怪獸伸出粗大的舌頭將她的陽臺舔進它的嘴里。各色植物也充滿殺氣,一陣陣的風吹進來,風里似乎夾雜著血腥氣。這段文字除了給讀者山、樹、葉子、各種花的顏色這種視覺上的色彩紛呈的畫面外,雨聲、風聲的迭亂不堪,更給人一種聽覺上的煩亂感;整個殺氣騰騰的畫面,給人一種過分的“悶”的感覺,讓讀者如臨其境地感受到葛薇龍身處的環(huán)境有多么的險惡、壓抑,從而揭示了舊上海上層社會中的機關(guān)重重,以及互相傾軋、相互利用的沉悶氣氛、丑惡內(nèi)幕與那種咄咄逼人的殺氣。而這騰騰的殺氣又是通過絢爛繽紛的色彩——這表面的繁華和風雨聲緊迫雜亂的節(jié)奏表現(xiàn)出來的。
張愛玲還善于運用家庭裝飾來暗示人物凄苦的命運:七巧在恍惚中定眼看她臥室鏡子里反映著的翠竹簾子和金綠山水屏條,當鏡子里的影像模糊又清晰起來的時候,褪了色的翠竹簾子、她丈夫的遺像,都暗示給讀者十年過去了。
鏡中的虛像與生活的真實混為一片,十年的景象一成不變,翠竹簾子和金綠山水象征了七巧十年似夢似幻的生活:說它不真實,是因為它并非一個正常人應(yīng)該過的生活;說它真實是因為它已浪費耗掉了七巧十年的青春,讓她的生命長了金綠色的銹。張氏這一家庭裝飾品的運用和顏色的采用,將七巧十年的非人生活刻畫得生動形象又讓人毛骨悚然。
將人的感受、意圖、情緒變化等無形的內(nèi)心世界賦予形狀與色彩,化抽象為具象,使得張愛玲的作品具有了強烈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和獨特的審美價值。張愛玲透過世舫的眼睛看到的七巧晚年的裝扮:青灰色,顯示了主人的年齡,但主要是給人一種視覺上的壓抑感,本來餐廳陰森敞大,七巧的服裝更增添了一份神秘與晦暗。團龍宮織緞袍,顯示了主人在一家之中的地位與尊嚴。還有那湖綠漆布花格子地衣,一級級通入沒有光的所在,整個畫面給人一種陰森肅然冷氣逼人的氛圍,既給童世舫心理上造成一種壓抑恐懼的感覺,給他一個下馬威,又預(yù)示了生活在此種環(huán)境之中的長安的命運,將七巧險惡的用心、變態(tài)的性格、陰暗的心理刻畫得含蓄而巧妙,具有強烈的話語蘊藉屬性。
“對照和諧”的審美原則、“衣如其人”的審美理念、“有形有色”的審美表現(xiàn),反映了張愛玲高度的服飾審美能力和色彩運用美學能力及借助服飾色彩非語言信息傳遞審美意味的藝術(shù)表現(xiàn)能力,出色地完成指導(dǎo)服飾與色彩在文學表現(xiàn)中所潛在的文化意味的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