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蔚然
王鼎鈞,當(dāng)代著名文學(xué)大師,山東省臨沂市蒼山縣蘭陵人,一生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1949年去臺灣,1978年后移居美國紐約。1950年,他進(jìn)入(臺灣)中國廣播公司做編審組長、節(jié)目制作組長、專門委員,先后擔(dān)任過《掃蕩報》、《公論報》、《中國時報》的主編,閱盡臺灣文化界各色人物的苦辛與沉浮。代表作品有《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一方陽光》《書滋味》等。
王鼎鈞先生的文章,淡雅樸實,在樸實中傳遞著最能打動人心的人性美。正如先生自己所說:“我寫文章盡心、盡力、盡興、盡意,我追求盡人之性、盡物之性、盡己之性。走盡天涯,洗盡鉛華;揀盡寒枝,歌盡桃花?!?/p>
那 樹
那棵樹立在那條路邊上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當(dāng)那路還只是一條泥濘的小徑時,它就立在那里;當(dāng)路上駛過第一輛汽車之前,它就立在那里;當(dāng)這一帶只有稀稀落落幾處老式平房時,它就立在那里。
那樹有一點佝僂,露出老態(tài),但是堅固穩(wěn)定,樹頂像剛炸開的焰火一樣繁密。認(rèn)識那棵樹的人都說,有一年,臺風(fēng)連吹兩天兩夜,附近的樹全被吹斷,房屋也倒坍了不少,只有那棵樹屹立不動,而且據(jù)說,連一片樹葉都沒有掉下來。這真令人難以置信,據(jù)說,當(dāng)這一帶還沒有建造新公寓之前,陸上臺風(fēng)緊急警報聲中,總有人到樹干上漩渦形的洞里插一炷香呢!
那的確是一株堅固的大樹,霉黑潮濕的皮層上,有隆起的筋和縱裂的紋,像生鐵鑄就的模樣……
于是鳥來了,鳥叫的時候,幾丈外幼兒園里的孩子也在唱歌。
于是情侶止步,夜晚,樹下有更黑的黑暗,于是那樹,那沉默的樹,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蔭庇的土地,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
但是,這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別的東西延伸得更快,柏油一里一里鋪過來,高壓線一千碼一千碼架過來,公寓樓房一排一排挨過來。所有原來在地面上自然生長的東西都被鏟除,被連根拔起……
出租車像饑蝗擁來?!盀槭裁催@兒有一棵樹呢?”一個司機(jī)喃喃?!岸沂沁@么老這么大的樹?!背丝鸵侧?。在車輪揚起的滾滾黃塵里,在一片焦躁惱怒的喇叭聲里,那一片清陰不再有用處。公共汽車站搬了,搬進(jìn)候車亭。水果攤搬了,搬到行人能悠閑地停住的地方。幼兒園也要搬,看何處能屬于孩子。只有那樹屹立不動,連一片葉也不落下。
……
這天,一個喝醉了的駕駛者以六十英里的速度,對準(zhǔn)樹干撞去。于是人死。于是交通專家宣判那樹要償命。于是這一天來了,電鋸從樹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樹僅僅在倒地時呻吟了一聲。這次屠殺安排在深夜進(jìn)行,為了不影響馬路上的交通。夜很靜,像樹的祖先時代,星臨萬戶,天象莊嚴(yán),可是樹沒有說什么,上帝也沒有。一切預(yù)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再多言。與樹為鄰的老太太偏說她聽見老樹嘆氣,一聲又一聲,像嚴(yán)重的氣喘病。伐樹的工人什么也沒聽見,樹緩緩傾斜時,他們只發(fā)現(xiàn)一件事:原來藏在葉底下的那盞路燈格外明亮,馬路豁然開曠,像拓寬了幾尺。
……綠世界的殘存者已不復(fù)存,它果然綠著生、綠著死。緩緩的,路面上染上旭輝;緩緩的,清道婦一路揮帚出現(xiàn)。她們戴著斗笠,包著手臂,是樹的親戚。掃到樹根,她們圍年輪站定,看著那一圈又一圈的風(fēng)雨圖,估計根有多大,能分裂多少斤木柴。一個說,昨天早晨,她掃過這條街,樹仍在,住在樹干里的螞蟻大搬家,由樹根到馬路對面流成一條細(xì)細(xì)的黑河。她用作證的語氣說,她從沒見過那么多螞蟻,那一定是一個螞蟻國。她甚至說,有幾個螞蟻像蒼蠅一般大。她一面說,一面用掃帚畫出大移民的路線,汽車輪胎幾次將隊伍切成數(shù)段,但秩序豪不紊亂。對著幾個睜大眼睛了的同伴,她表現(xiàn)出鄉(xiāng)村女子特有的豐富見聞。老樹是通靈的,它預(yù)知被伐,將自己的災(zāi)禍告訴體內(nèi)的寄居者。于是弱小而堅韌的民族決定遠(yuǎn)征,一如當(dāng)初它們遠(yuǎn)征而來。每一個黑斗士離巢時先在樹干上繞行一匝,表示了依依不舍。這是那個鄉(xiāng)下來的清道婦說的。這就是落幕了,它們來參加了樹的葬禮。
兩星期后,根被挖走了。為了割下這顆生滿虬須的大頭顱,劊子手貼近它做了個陷阱,切段所有的靜脈動脈。時間仍是在夜間,這一夜無星無月,黑得像一塊仙草冰,他們帶利斧和美制的十字鎬來,帶工作燈來,人造的強(qiáng)光把舉鎬揮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樓的窗簾上,跳躍奔騰如巨無霸。汗水超過了預(yù)算數(shù),有人懷疑已死為朽之木還能頑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車輛改道,幾個以違規(guī)為樂的摩托車騎士跌進(jìn)去,抬進(jìn)醫(yī)院。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現(xiàn)在,日月光華,周道如砥,已無人知道有過這么一棵樹,更沒人知道幾千條斷根壓在一層石子一層瀝青又一層柏油下悶死。
(選自《情人眼》,有刪減)
賞析
什么是悲???悲劇就是將原本美好的事物,活生生地撕碎給人看。文中的那棵大樹就是一場悲劇,作者的焦慮和不安伴隨著樹被砍伐得以表現(xiàn)出來,作者呼吁我們,要愛護(hù)環(huán)境,人類的發(fā)展不能以犧牲環(huán)境來作為代價;同時大樹也象征了我們身邊所有陪伴我們成長的美好事物,作者也呼吁我們要珍惜這些美好的事物。全文以敘述和描寫為主,議論較少,用托物寓意的手法來刻畫樹的形象,淡雅樸實,在樸實中打動人心,發(fā)人深思。
中國在我墻上
你用了三頁信紙談祖國山川,我花了一個上午的功夫讀中國全圖。中國在我眼底;中國在我墻上。山東仍然像駱駝頭,湖北仍然像青蛙,甘肅仍然像啞鈴,海南島仍然像鳥蛋。外蒙古這沉沉下垂的龐然大胃,把內(nèi)蒙這條橫結(jié)腸壓彎了,把寧夏擠成一個梨核。經(jīng)過鯨吞以后,中國早已不像秋海棠的葉子。第一個拿秋海棠的葉子作比喻的人是誰?他是不是貧血、胃酸過多而且嚴(yán)重失眠?他使用的意象為什么這樣纖弱?我從小就覺得這個比喻不吉利。我太迷信了嗎?
我花了整整一個上午。正看反看,橫看豎看,看疆界道路山脈河流,看五千年,看十億人。中國,蚌殼一樣的中國,漢瓦一樣的中國,電子線路板一樣的中國。中國人供人玩賞,供人考證,供人通上電流任他顫抖叫喊。中國啊,你這起皺的老臉,流淚的苦臉,銷鏹水蝕過、紋身術(shù)污染過的臉啊,誰夠資格來替你看相,看你的天庭、印堂、溝洫、法令紋,為你斷未來一個世紀(jì)的休咎?咳,我實在有些迷信。
地圖是一種縮地術(shù),也是一種障眼法。城市怎能是一個黑點,河流怎能是一根發(fā)絲,湖泊怎會是淡淡的蛀痕,山岳怎會是深色的水漬。太多的遮掩,太多的欺瞞。地圖使人驕傲,自以為與地球?qū)Φ?,于是膨脹自己,放大土地,把山墊高,把海挖深,儼然按圖施工的盤古。每一個黑點都放大,放大,放大到透明無色,天朗氣清,露出里巷門牌,讓尋人者一瞥看清。出了門才知道自己渺小,過一條馬路都心驚肉跳。這個上午我沉默,中國也沉默,我忙碌,中國穩(wěn)坐不動,任我神游,等我精疲力竭。
現(xiàn)在,在我眼前,中國是一幅畫。我在尋思我怎么從畫中掉出來。一千年前有個預(yù)言家說,地是方的,你只要一直走,一直走,就會掉下去。哥倫布不能證實的,由我應(yīng)驗了……
……你很難領(lǐng)會我的意思。我們都是人海的潛泳者,隔了一大段時間才冒出水面,誰也不知道對方在水底干些什么。在人們的猜疑編造聲中,我們都想憑一張藥方治對方的百病。我怎能為了到峨眉山上看猴子而回去。泰山日出怎能治療懷鄉(xiāng)。假洋鬼子只稱道長城和故宮,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他的夢里到底有些什么?還剩下幾件?中國,偉大的中國,黃河九次改道的中國,包容世界第二大沙漠的中國,卻不肯給我母親一抷土。我不能以故鄉(xiāng)為墓,我沒有那么大;我也不能說墳?zāi)故且环N奢侈品,我沒有那么小。我哪有心情去看十三陵……
(選自《王鼎鈞自選集》,有刪減)
賞析
本文通過寫觀看中國地圖這件事,進(jìn)而抒發(fā)了海外游子對祖國母親的無限思念之情,同時也表達(dá)出了一代非正常離開祖國大陸人士對祖國的復(fù)雜情感。中國是在我的墻上,但卻回不去,“能包容世界第二大沙漠的中國,卻給不了我母親一抷土”,游子們心中的酸楚又有誰能懂呢?文暢情達(dá),感情誠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