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 粥[短篇小說]

楊紅旗

上午十點十分，張森回到吉光小區(qū)。他沿著大門右邊的道路走在一排茂盛的香樟樹下。香樟樹散發(fā)出清涼的氣味，使人渾身舒服。在醫(yī)院的折疊床上睡了一夜，整個人都僵硬了，四肢難伸，毛孔里似乎都沾染了消毒液的氣味和病人們散落的病菌。從醫(yī)院到吉光小區(qū)自家樓下，是一千七百米，他每天兩三趟這么來來去去。剛才，他跟李蕎說：“我回去煮個粥，正宗的?！崩钍w輸完液體，正在休息，她想阻止他，但沒有力氣，他已經出門了。李蕎生病住院，他心情沉重，很難過，表面上卻很平靜，他不能讓李蕎看出他的憂慮。他一再告誡自己，手術做了就會好起來，只要她恢復健康，以后的生活也會好起來。他表姐孔小霞也做過手術，現(xiàn)在身體好得可跟男人干仗。可是疾病，就像天上掉下的鳥糞，不知道什么時候你正好經過。結婚三年，他們還沒有孩子，以前總是說，先玩兩年再生，現(xiàn)在，生不成了，做女人的重要部件被切除了，像夾掉一片指甲，以后就和生孩子無緣了。當然，他知道，和生命健康相比，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雨過天晴的早晨，香樟樹上不時還會落下幾點水滴，他空著手，想扒拉一下手機，稍作躊躇，放棄了。路上走著，他本來要拐進菜市場，買點菜蔬，終究沒有拐進去。這段時間，李蕎只能喝點稀粥，他自己也沒食欲，每天隨便打發(fā)。他沿著西河岸往前走，再折進小區(qū)。這時，他看見一個穿藏青色西裝的中年男人在一棵海棠樹側邊的布告欄上張貼通知。這種藏青色西裝是吉光小區(qū)物管處的工作服，男女都一個色。這里的布告欄一般張貼的是停水停電通知、催交物業(yè)費的溫馨提示和節(jié)假日的安全警示，也會有政策宣傳和商家活動廣告。這些東西他是不關心的。現(xiàn)在，莫名其妙的好奇驅使他走過去看了一眼，通知的內容是：“本小區(qū)為響應社區(qū)的號召，建成健康長壽的無疾社區(qū)，請各位業(yè)主不要在微信、微博、陌陌、扣扣等網絡社交媒體和個人空間上發(fā)布有關疾病的一切內容，禁止互相留言，生活中也不得談論相關內容，如有違反，將按照有關規(guī)定嚴肅處理。敬請遵守，違者后果自負。本通知解釋權在小區(qū)物管處。特此通知。”有一股無名的暗火突然涌起，走快幾步，追上去問張貼者：“這是哪個規(guī)定的？”張貼者頭也不回，兀自走著，甩下一句：“領導規(guī)定的?！睆埳瓎枺骸澳膫€領導？”張貼者說：“你自己去問?！睆埳f：“問你呢，解釋權在你們，那你解釋一下?！蹦侨藳]理他，徑直走了。他尾了過去，想去物管處找領導問問，你們的通知有沒有得到業(yè)主委員會的授權，是只有吉光小區(qū)這樣規(guī)定，還是別的小區(qū)也這樣規(guī)定。走了幾步他就停住了。他還不知道領導是誰，而且這種質問是無用的，問也白問，他們根本不會回答他。這些工作人員上班都穿著統(tǒng)一的制服，難以分辨身份，接觸較多的穿橘黃色馬甲的保安，和他們也沒有交流。他繼續(xù)往家的方向走。鳳凰樹下的另一塊宣傳欄上也張貼了這個通知，單元門上也貼著。看來是必須要實行了。說到疾病，他感覺自己的身體都疼痛起來，頭昏眼花耳鳴鼻癢腰椎變形肌肉無力內臟失和分泌失調血液阻塞腦路不通，每踏一步樓梯，都如千斤墜牽絆。無疾社區(qū)，聽上去很美。

他用小火慢慢地熬著，粥的香味彌散在小小的廚房里。經過幾天的練習，他基本掌握了煮一鍋好粥的火候。開始時，總把米放多了，熬著熬著便干了；再加水，味道很不好，而且數(shù)量很多，一大鍋，吃不掉?，F(xiàn)在他明白，煮粥只需要很少的一點點米。站在廚房里往窗外望，又下起雨了，明亮的雨線細密整齊，像織機上的經線，沒有一根是逃離出來的。他打開冰箱，里面只有一棵白菜和一個蘋果，蘋果的皮皺了，看了一眼，又放回去。他把白菜心洗凈，切細，加入粥中，再放入少許的豬油和食鹽，這樣味道就好得多。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打亂了他的思維程序，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就生了病，惡性腫瘤。醫(yī)生說，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否則情況難以預料。在他來藥用植物研究所這五年，已經有三位同事不治身亡，一個才三十多歲，兩個五十多歲。疾病是不可預料的炸彈，高懸在混沌的空中，誰都不知道它何時會墜落。他拿出手機，給馬德?lián)芰穗娫挕ｑR德說：“有什么指示？”張森說：“你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玩手機？”馬德說：“玩什么手機，我在做表格。做不完的表格，報不完的數(shù)據(jù)。有什么事？”張森說：“沒什么事。我剛才在小區(qū)看到好多處都張貼著通知，說是要創(chuàng)建健康無疾社區(qū)，不允許利用微信微博這些網絡平臺談論和發(fā)布與疾病有關的信息，疾病純屬私人問題，不能拿到公共平臺上進行談論，真是的。”馬德說：“哦。這有什么奇怪的，你有病為什么要告訴他人，別人不知道不是更好？我已聽說了這條消息，只是我們小區(qū)還沒有正式張貼出來，估計過不了幾天，我們小區(qū)也會貼得到處都是。對這些事千萬別動怒，時間一長，見怪不怪就好了，難道你還沒見過各種各樣的奇怪事件嗎？再多一兩件，也是挺平常的，別放在心上，再說這事也沒什么吧，該干什么干什么。咦，你不上班嗎？”他把電磁爐關了，讓粥涼一下，說：“怎么會不上。有一份材料忘記在家里了，回來取，剛進小區(qū)，就看到有人在貼告示?！瘪R德說：“你是無聊，還是疑心重，少去關注這些爛事吧，自己的都忙不過來。”張森說：“我只是覺得不理解，隨便問問?！瘪R德說：“行行行。晚上再聚，忙著呢。”掛了電話。他把電磁爐關了，用開水燙了燙保溫飯盒，濾凈水，將粥盛在飯盒里，放進一個方便袋，加了一把調羹，結好。外面下起了雨，不緊不慢，他可沒心情欣賞這雨線，再漂亮的雨景也收不住他的心。他收拾好，拿起傘，關上門，往醫(yī)院走。他除了給她喂粥，還要給她翻身，捏腳捏腿，睡久了容易麻木。路上，他又把告示里的事想了一遍。

到了傍晚，他重新給李蕎喂過粥，服了藥，給她捏了捏身子，又輕輕在腿上捶打。李蕎說：“我睡一下，挺困的，濕熱的天氣使人迷糊?！睆埳f：“現(xiàn)在別睡。睡早了中間要醒來，影響晚上的睡眠。”李蕎說：“沒事，只是睡一會兒，吃了藥就瞌睡?！睆埳f：“那好，你睡吧?！崩钍w說：“你不用這么守著，可以出去走走，放松一下。”張森說：“那好，你睡。我出去一下，黃川讓我過去喝茶，說有話要談。有事你打我電話?！崩钍w說：“你去，現(xiàn)在不用管我，少喝酒。”張森說：“沒說要喝酒。”李蕎說：“由你?！?/p>

黃川家住弘業(yè)大廈十二樓，他乘著電梯，徑直找到門牌。見黃川時，他腳穿越式夾腳拖鞋，左手食指中指間夾著一根燃著的紙煙，把張森讓進客廳。黃川說：“看你狀態(tài)有點不對勁，怎么一臉頹靡樣，氣色不好？”張森說：“我最近失眠，睡不好，天下大事紛擾雜亂，我心不安啊?！秉S川就笑了，說：“你就是連續(xù)一年不睡，也不能干預到天下大事的一根毫毛，人家再紛擾雜亂，關你什么事？”張森說：“現(xiàn)在美朝關系反復無常，前景并不明朗，令人擔憂；納斯達克指數(shù)和中東石油產量都關系到我每天的收入支出，怎么與我無關？聽到油價上漲的消息我就心痛，美元與中幣的匯率和我買菜吃米線都息息相關，別以為自己鉆進所謂的茶道里，就可以悠然飄浮世外，自做高人。知道不，茶道也是黑洞，鉆進去出不來，終究困死在里面，有沒有見過？我最討厭的就是那種張口閉口茶道茶道的，什么叫禪茶一味，什么叫道法自然？老子說道在屎溺，道一點都不高深，吃飯睡覺打炮，里面也有大道?！秉S川用茶壺燒水，先從桶里把水抽入水壺，滋滋地響。他說：“盡瞎扯。我不和你說這個，現(xiàn)在，我們喝綠茶，還是紅茶，或者普洱茶？”張森說：“你既然是道法自然，就別問我這個，把你的好茶拿出來喝就是?！秉S川拿出一個茶葉罐，取了綠茶，待水開了，沖涮，沏泡，用沸水燙了杯子，把棄水倒在一個嘴巴咬著錢的蛤蟆身上，蛤蟆立刻變了色，一面自顧地說：“你今天確實有點不同平常?！彼緛硐胝f“不正?！?，話到嘴邊又咬碎了。張森說：“喝茶這種事，本來是低得不能再低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就是和吃白菜喝涼水一樣的日常小事，低到塵埃一般，現(xiàn)在卻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刻意拔高，云里霧里，說成經書、哲學、悟道，甚至一種思想，自以為高大上，這不是瞎扯嗎？”黃川說：“你認為它低，它就真的很低嗎？有些人已經把它當成宗教了，當作信仰來追求了，有追求有信仰不好嗎？”張森說：“不是信仰不好，而是他們的用心險惡，他們是在用這種超越世俗的方式來惡意抬高茶葉的價格，擾亂茶葉的市場，渾水摸魚，借機撈一把，賺一筆。”黃川從茶幾下的抽屜里摸出一包印象煙，拔了一根，問：“來不來？”張森說：“不來。”他自己咬了，用打火機點，第一下沒打著，接著打，啪啪啪，打了五下，著了。張森看他，半拃多長的頭發(fā)向下掉，他用手往外理了理。黃川吸了一口，邁過臉，往側邊吐，然后說：“你說說這個茶的湯色如何？”張森看了一眼，把目光抬起來，說：“別問我。你問我就是想得到我的表揚，要是我說不好，你就會生氣，或者說我不懂茶；我表揚你就高興，大家都一樣。問題是我為什么要表揚啊?！秉S川說：“要真好你就表揚一下，又不會損害你的利益?！睆埳f：“別問我。我只喝茶，不評價。到底好不好喝，你自己知道?！秉S川說：“你到底是不是真懂？”張森說：“我不懂。那些忽悠大師懂了吧，說起來也只是湯色啊，回甘啊，水質啊，耐不耐泡啊隨口瞎扯，除此之外，還能有什么？”黃川說：“真懶得和你說這些，所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根本上就是功夫不到家?！睆埳f：“那好，我不懂，你送點給我，我回去好好品品，過幾天再向你匯報?！秉S川說：“別打主意，送的沒有。”這時候黃川的妻子端來一盤洗凈的葡萄和一盤削好的梨，小塊的梨上插著三根牙簽。張森說了聲謝謝嫂子。她一笑，不客氣?；胤块g去了。黃川的手一抖，煙灰掉在茶幾上，他抽出一張紙巾，去擦煙灰，沒擦干凈，直接給掃進垃圾簍里了，然后說：“茶過三巡，再喝，就清湯寡水了，這就是茶的局限性?！睆埳f：“正因為有局限性，才覺得喝茶是一種有趣的生活。”黃川說：“這是什么邏輯？”張森說：“普適邏輯。”黃川說：“扯。”張森說：“你不懂。比之如生命，正因為有了局限性，會死，才要去珍惜它，呵護它，救治它?！秉S川說：“我們應該來點酒。疾病這事，是估摸不來的，像買彩票，誰知道大獎會不會擦肩而過。”張森說：“由茶到酒，是自然的過渡，符合規(guī)律，也就是由平淡到濃烈，由簡單到復雜，喝茶只是日常的生活，耐得住，會出境界，喝酒已經是社會生活了，是自然生活的高級階段，是高潮，像愛情總要由細節(jié)的關愛到身體的交鋒?！秉S川說：“又瞎扯。吃茶就吃茶，喝酒就喝酒，千萬別什么東西都敷衍出一套空洞虛浮的理論?！睆埳f：“這些都是自然之理，只要你愿意去想，一樣能總結出許多道道來?！秉S川說：“我不總結，我是隨遇而安，跟著感覺走?！睆埳f：“你需要改造自己。你這種沒有規(guī)劃沒有目標的人生挺危險的。對自己下點狠手，或許會有不一樣的人生?！秉S川說：“萬變不離其宗，再下狠手，也不會跳出這個圈圈?！睆埳f：“什么圈圈？”黃川說：“吃喝拉撒睡?！睆埳f：“禁錮了。吃喝拉撒睡是生活，但不是宗旨?！秉S川說：“喝酒，喝酒?！睆埳f：“先說定，三杯為限。喝完三杯，我就走了。”黃川說：“忙什么，三杯，又不是三十杯三百杯？喝酒就要盡興，醉了就睡沙發(fā)?！睆埳f：“這兩天有事。從上星期三起，我都是住在醫(yī)院的?！秉S川說：“怎么了？嫂子生病？”張森說：“一個小手術。”黃川說：“不早說?！睆埳f：“從早到晚在醫(yī)院，憋悶得要死，我是逃出來散下心?！秉S川說：“我明天再過去看?！睆埳f：“千萬別。這兩天各小區(qū)都在為創(chuàng)建無疾社區(qū)緊鑼密鼓地忙，而且吉光小區(qū)已貼告示，禁止私下談論生病住院這些事。”黃川說：“為什么不能談？”張森說：“不為什么。叫你別談就別談。這些都是私人生活，不符合創(chuàng)建無疾社區(qū)的基本精神?！秉S川說：“生老病死苦不都是人之常情么？”張森說：“這只是你的常情，不是別人的常情。”黃川說：“我的常情也是別人的常情，是人都一樣，誰個不經歷生老病死苦？”張森說：“你不懂。你讀那些書全白讀。你這個一根筋的腦袋已經生銹了?！秉S川說：“我不懂，你懂！”張森說：“打住。換個話題。說句實話，疾病這東西一提起我就煩，我是蔡桓公一樣的人，諱疾忌醫(yī)，怕生病，怕去醫(yī)院，至于死，那是沒辦法拒絕的事。”黃川說：“好。換個話題。最近，你在自己的私人領域有什么進展，研究、閱讀、鉤沉、創(chuàng)作？”張森說：“沒什么進展。植物研究是個漫長的過程，還得借助現(xiàn)代科技，最近心煩意亂，根本不可能有所進步，我的全部精力都投進了編纂《邊地植物會典》這套書里，一點自由的時間都沒有。況且要進步，就必須有發(fā)現(xiàn)，有頓悟，像牛頓和蘋果那樣，而不是亞當和蘋果那樣。平時能夠讀點閑書就不錯了。”黃川說：“我猜你很快就會取得進步?！睆埳瓎枺骸笆裁匆馑?？”黃川說：“給你透露點，領導要重視你了?！睆埳f：“不可能。”黃川說：“不騙你。因為有任務?！睆埳f：“只能求求老天爺了?！?/p>

從黃川家出來，道了別，張森鉆進電梯，直下底樓。三杯酒并沒有影響他的任何判斷，他感覺自己仍舊行動自如，思路清晰，面色如初。電梯真是個偉大的發(fā)明，一路沉降，叮咚一聲停了，門打開，他走了出去。前面并不是小區(qū)的走道，也不是花園廣場，透過微弱放燈光可以看清，這是一個地下停車場，應該是負一樓，或者負二樓。他想返回電梯，但電梯已經上去了。他朝前走了幾步，看到一個屋子亮著燈，日光燈發(fā)出乳白色的柔和的光。他聽到里邊有說笑的聲音，但不是熱鬧，是自然的交談。他看見門開著一拃寬的縫，一條白光照亮了一綹地面，地面光光的。他走了過去，想看看里面是做什么的，在接近門口時，門突然被人打開了，他整個人暴露在燈光之中。他一驚，正欲退后，里面一人說到：“是張老師吧，快進來？”那人跨出來和他握手，一面把他延請進屋，說：“我們一直在等你光臨。”“張老師？”他還沒有回過神來，便被請到一只高腳的木凳上。他定下睛來看，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間普通的畫室，墻壁上都掛滿了形制不一的作品，橫的豎的，長的短的，大的小的，人物的風景的，彩色的黑白的。他轉過身，驀然看到三四米處坐著一個裸體的女人。她身材豐滿，神情平靜安定，七八個年輕男女圍著她在畫，十分專注，就是即將參加美院專業(yè)招生考試的那種樣子，或者是美院的學生吧。柔和的燈光下，房間里靜悄悄的。他內心里似乎有一點羞澀，又不便太明顯，慢騰騰地將目光從女人身上移開，去看沿墻掛著的畫作，但好奇驅使著他，又瞟了幾眼。那女人四十歲上下，梳著馬尾辮，體態(tài)端莊，結實豐滿，皮膚光潔無瑕，神情自若。這時有人給他端來一杯熱茶，他一看，正是剛才和他握手的青年，他留著長發(fā)，也在腦后綰成一個馬尾，上唇和下巴上都留著髭須，三十來歲，他朝著張森面露微笑點點頭，輕聲說到：“再等一會兒?！睆埳驯游赵谑稚?，輕輕轉動，重新將房間里的人和物都掃視了一遍，他確定這是一個美術工作室，剛才那位，是這些小青年的指導老師。他聽到老師說：“時間到了。”學生們停了下來。那女人站起來，從旁邊的椅子上拿起一塊長披巾，往身子上一披，往幕布后面走去了。她站起來的時候，他看了看她的腰背和臀部，挺拔結實，她應該有一米六八。他心里熱了一下，臉上都滲出汗來，自覺地把眼睛移開了。那位老師向他點點頭，面帶微笑，說：“張老師，我們開始吧。”然后做了個手勢，指引他坐到剛才那女人坐的椅子上。他想，這個地方一定還有她的體溫。他站起來，走了幾步，只聽那青年說：“不對，應該是站姿。來個站姿。放松點，別害羞，就像平常一樣。先把衣服脫了。李飛，帶張老師到更衣室?！边@時，那女的走了出來，看上去有點面熟，她好像也朝他笑了笑。叫李飛的走過來，對他說：“張老師，往這邊走?！彼铒w走到幕布后面，把衣服全脫了，放進一個小柜子里，鎖了。李飛把鑰匙交給他，說：“你可以握著，也可以放在外面的桌子上?！比缓髮⒁粔K寬大的披巾披在他身上。他走了出來，剛才的椅子已經被搬走，前面擺放的是一個木制的小臺子，矮矮的，像運動員的領獎臺。他站了上去，李飛把披巾給揭去了。下面的學生專注地圍著他看，每個人都很平靜，沒有一點驚訝或譏笑。他們的老師走過來指導他擺姿勢，“左腳是支撐點，右腳再彎曲一點，膝蓋略略提起，兩手自然放下，手指作半握拳狀，右手往外拉一點，肘部略彎?！彼麩o法逃避下面七八雙眼睛的注視，他接受并欣賞這種帶有藝術審美的目光，這些目光充滿溫情和期待，而不是像鋼針和尖刺那樣叫人難受。當然他難免閃過片刻的羞怯，他覺得這幾年的疏懶已使身材變形，雖還稱不上臃腫肥胖，但贅肉已無中生有，用手指一拉，總會顯形，即使再裝作臉皮厚，在青年男女的面前，多少是還有點無地自容，仿佛還沒幾年，已是歷時經年，驀然回首，卻是容顏憔悴，肌體漸衰，一事無成，頗有英雄遲暮的感慨。他不覺想起幾年前上大學時，還真差一點點就做了美院的人體模特，他倒沒有獻身藝術的崇高感情，而是希望用每次三十元的補貼來改善生活。那時候他的女友還不是李蕎，李蕎是畢業(yè)幾年后才認識的，當時的女友是曹梅。出于一見傾心和荷爾蒙暴發(fā)的非理性生活，他曾經覺得她就是他這輩子的正確選擇，非她不娶，并愿意為她做任何事。當然最后，時間淘汰了感情和夢想，曹梅并沒有來到小城旗陽，而是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離省城不足百里的一個小縣城。他默默地祝福她，牽掛她，希望她找一個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當然要有一個好人家。那天，他在向美院的素描教室走去的時候，遇到很多對青年男女走進校園的細葉榕林子，他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個不潔的念頭，致使下體突然膨脹起來，久久不退。他一邊走一邊告誡自己放棄這個念頭，想一點無關緊要的平常生活，但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的還是曹梅光潔的肉體和其他面目模糊不清的女孩。在無限接近素描教室時，他決定放棄這份工作，拉住了一位正走過來的同學，讓他去告訴里面的老師，說他生病了，不能前來，非常抱歉。他后來參加了春暉社組織的家教團隊，給小孩子補課，輔導他們完成作業(yè)。他聽到指導老師在給學生們作畫法指導：“這是一次有難度的畫法訓練，大家一定要認真觀察，這種線條模糊，棱角平直，肉體松散的結構，我們不能再用以前的觀察法，線條和陰影部分的處理則變得更加多樣，而人的神情，要從面部肌肉和眼神中表現(xiàn)出來，雖然這個眼神缺少專注力，有些渙散，但這也是日常生活中我們經常遇到的一種情態(tài)?！彼麘岩蛇@種描述是否精準，但又不便插話。曹梅的影像如蒙太奇般快速跳動，往事悠遠難尋又歷歷在目，但這個形象變來變去，卻成了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李蕎。算起來，李蕎和他已共同生活超過五年，這五年，包含了無盡的幸福和歡樂，卻萬萬沒有想到，疾病會來得如此之快，差一點就奪去了她的生命，她一直是個健康活潑的年輕女孩，聰明睿智，工作勤勉，生活上又富有情趣。不過，醫(yī)生說她的病情比較樂觀，做了手術基本能恢復。這幾天稍好一點，她會自己吃藥喝粥，雖然還很虛弱，卻有明顯好轉。他覺得他應該盡快趕到醫(yī)院去，現(xiàn)在幾點了？這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大家愣了一下，空氣立刻就靜止了。過一會，敲門聲再次響起。指導老師走過去把門輕輕拉開，進來一個高挑健壯的青年。指導老師問：“你找誰？”青年忙著一個勁道歉：“不好意思，來晚了，在東風路上，車被人追尾了，忙在那扯皮，實在是非常抱歉?！闭f著鞠起躬來。指導老師問：“你是？”青年說：“我叫張程，是董老師介紹我來你們這里的，你們正在忙??？”指導老師不禁脫口而出：“??？”一面回頭去看張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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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森回到醫(yī)院，李蕎已經睡著了。他輕輕地張開折疊床，和衣睡下，因為沒有拖鞋，洗腳也省去了。在他進入夢鄉(xiāng)之前，才猛然想起，做了一回人體模特，竟然忘記跟他們要勞務費了，他們可能是按月結算吧。

早上醒來，身子有些酸疼，這種軟塌塌的簡易折疊床非常不利于翻身，弄不好床一歪，連人都會翻跌在地上。其實這一晚他睡得特別沉，一夜無夢，同病房的一個病人整個晚上唉聲嘆氣，又時有鼾聲雷動，卻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眼睛睜開，天已經亮明，先去了趟衛(wèi)生間，出來看到李蕎已醒，問她感覺如何，李蕎沒有回答，反過來問他：“昨晚哪里去了？”他說：“找黃川喝茶，昨天說過的?！崩钍w說：“你幾點回來？”他說：“記不得，喝多了。我好像又去了另外一個地方?！崩钍w說：“什么地方？”他說：“一個畫室，在地下室里，我在那里看人畫畫。”李蕎說：“扶我。”他把李蕎扶下床，套上拖鞋，慢慢攙到衛(wèi)生間門口，退出來，掩上門。接下來病房里便忙開了，清潔員打掃衛(wèi)生，護士端著托盤，讓她把體溫計夾在腋下，過一會回來取，甩了甩，登記在本子上，說了聲正常。然后是醫(yī)生查房，詢問情況，查看傷口，接著是護士推著小車來輸液。如此，都忙而有序。這些都忙停當，他出去吃了早點，給李蕎帶了一份稀粥。

等李蕎吃完，他洗凈餐具，收放在柜子里，在毛巾上擦了手。他走出住院部大樓，來到花園里，拔了根煙，慢慢地放松一下。那里有幾個病人和他們的家屬在溜達，并不安靜。雨過天晴的葉片和花朵新鮮濕潤，空氣中似乎都還飄飛著細雨的顆粒。這時，手機響起，像被燙了一下，立刻甩開手，卻又馬上抓起來，一看，是辦公室主任劉波，他故意延遲了一會兒。這幾年，手機使他感到恐怖，像毒品，不敢碰，但又被緊緊地吸住，怕一響，單位有事，麻煩又來，怕那些有事沒事來電聯(lián)系的人，自己沒能力，解決不了他們的問題，他們?yōu)槭裁匆宜?，連約去吃飯都怕，別人先約，自己稍后得跟上，跟上不怕，怕的是自己約時他們不來，沒時間。如果手機不響，他也擔心，是不是壞了，別人找不到，會不會被誤解，或者錯過莫名其妙的好事。其實從來沒有什么好事，也從無錯過，但還是要拿出來弄一弄，撥一撥，讓它響，仿佛自己已經被遺忘，無足輕重。卻又如炸彈，似乎一響，整個人都會毀滅，他甚至想過，關閉手機，或者干脆毀掉，永不敘用。叮的一聲，仿佛皮肉里被注射了一針煩躁劑，他抓緊手機，定了定神，平復情緒，才接通。劉波說：“到辦公室來一下，有點事情要向你請教。”張森說：“這幾天我請假了，老婆住院，有什么事情等我去上班再說。”劉波說：“你過來一下，幾分鐘的事情，不耽誤你照顧媳婦?！睆埳f：“都是些什么事，非得我去？”劉波說：“事倒是不大，還非得你過來才能解決?！睆埳f：“那就這樣，過幾分鐘我來?！彼臀藥卓?，把煙頭撳滅在垃圾桶，上到病房，跟李蕎說：“單位有事，讓我過去看看。”李蕎說“你沒請假？”張森說：“請了，但沒用?！崩钍w說：“那你去，我沒事?！钡谝惶靵碜≡翰?，感覺渾身不自在，每一口空氣里似乎都有病菌，可是幾天之后，已完全適應了醫(yī)院的節(jié)奏，出出進進，看到的都是醫(yī)生、護士、病人、家屬，手術車推來推去，一派繁忙的景象，這種景象和菜市場、學校、工廠一樣，是平民生活的常態(tài)。以前總聽說，住院部每天都會有不治身亡的病人，用白布蓋著推出去，現(xiàn)在都來了一個多星期，也沒聽說誰治不好。

他走到醫(yī)院門口，打車去了藥用植物研究所。劉波說：“不好意思啦，請假了還把你請回來。這邊也忙，還沒抽空去看弟妹?！睆埳f：“謝謝領導關心，一個小手術，就不要麻煩了?！眲⒉ㄕf：“喊你來還是上回那個事。怎么說呢，這個事對我們來說確實有難度，但對你來說就小菜一碟，你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事情是這樣，上面有一個精神，要弘揚傳統(tǒng)文化，推進基層文化建設，相關部門決定用寓教于樂、通俗易懂、貼近生活的方式，把這一精神貫穿到老百姓中，和群眾零距離接觸，這也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這一精神的具體體現(xiàn)，任務分解下來，我們的任務就是給每個傳統(tǒng)節(jié)日寫一首歌，讓老百姓唱一唱，跳一跳。”張森說：“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寫歌不是我們的專業(yè)啊，我們是搞植物研究的，不是給植物唱歌的，寫歌要找歌舞團文工團，找音樂學院畢業(yè)的?！眲⒉ńo他倒了杯茶，還給他遞了根煙，說：“那些肯定是要找的，不拘一格用人才，只要能寫，不一定是音樂學院畢業(yè)的，你平時不是也寫點詩詞歌賦嗎？”張森說：“我那是寫著玩的，瞎整，自娛自樂?！眲⒉ㄕf：“音樂的基本功能也是娛樂?！睆埳褵燑c了，手搭在桌子邊沿，說：“這不一樣，音樂是講節(jié)奏，講旋律的，不是誰都能搞。”劉波說：“別推辭了，這個是任務，必須做。具體情況是這樣，因為傳統(tǒng)節(jié)日比較多，需要創(chuàng)作的歌曲也很多，春節(jié)元宵中秋是必須寫，冬至夏至重陽這些也要寫，還有些我們地方本土的節(jié)日，只能將任務層層分解，其他節(jié)日都被搶走了，落實到我們單位，是兩個節(jié)日，就是清明節(jié)和中元節(jié)，你不要有什么畏懼和顧慮，這兩個節(jié)日，也是群眾的節(jié)日，群眾的參與度是比較高的。”張森說：“這個，這個真沒法寫，我對這方面的習俗和文化并不了解。”劉波說：“這沒關系，不理解的可以了解一下，翻翻書，上上網，查查資料，做做采訪，問問老百姓，而且這個不需要寫實，但一定要注意把握基調，要寫得大氣、開闊、燦爛、積極、陽光向上，謳歌現(xiàn)實生活，弘揚傳統(tǒng)文化。節(jié)日，是傳統(tǒng)文化一個非常重要的載體，從這里突破，許多難題都會迎刃而解?！睆埳f：“這個真的沒法寫，我連基本的節(jié)奏都不懂，根本不知道從哪里入手，這可不同于春節(jié)啊中秋啊，都是實實在在的?！眲⒉ㄕf：“要相信自己，對自己有信心。我都相信你一定會找到突破口的，把這件事情做好了，我給你做后勤?！睆埳f：“很奇怪，這件事怎么會落在我身上？”劉波說：“要這么看，落在你身上是對你的信任，反正事情總得有人去做，不是你就是他，這么一個小城，到哪里去找音樂專業(yè)的高材生，而且真是音樂專業(yè)畢業(yè)的，他也不一定寫得了，寫出來也不一定適合，高手在民間，你就試一下，古代的那些民歌，很多都是老百姓創(chuàng)作的?！睆埳f：“真的是嗎？”劉波說：“書上就這么講的?！睆埳f：“我已經不相信書上說的了，我真沒法接受這個任務?！眲⒉ㄕf：“這是工作任務，不可以推辭，你是領導指定的，請遵照執(zhí)行。我也相信你。只要你去做，沒有做不了的道理。先這樣，我還要參加一個會，你先回去。這個事做好了，再給你一周的假陪媳婦?！闭f完，劉波就站起來，拿了筆記本和筆，把桌子上的手機也放進了手提袋，端起白瓷杯喝了一口，說：“我開會去了。這個事，拜托了?！?/p>

走在回醫(yī)院的路上，他一面走一面想，眼前城建部門正在更換路燈，有些地方在挖坑，街面上不時有挖出來的紅土，有些地方正用吊車吊裝高大的燈柱。走到郵局門口，就下起了雨，他閃了進去，報紙雜志的柜臺上寥落地堆放著幾樣雜志和一些報紙。幾年前，他每周都有幾次要刻意轉到這里來買上一份報，甚至有時連續(xù)幾天不落?，F(xiàn)在，他已忘了多長時間沒有看報了。來一份青年報吧。外面正在下雨，又有幾個人擠了進來，他往里退了退，在靠墻處翻看這份報紙?？諝庵袕浡睗窈蛺灍犭y聞的氣息，使人感到壓抑。隨便翻閱了幾分鐘，感覺上面的消息沒有一點吸引力，今非昔比啊，以前，以前他幾乎會將所有重要的事件逐一看完，然后在心里對事件作一番點評。現(xiàn)在，他的心中充滿著不安和愧疚，按理說，這幾天他唯一的任務就是服侍李蕎，陪伴在她的身邊，可是多數(shù)時間他竟逃離了崗位，成為一個失責的人，而現(xiàn)在接受的這項任務，會使他進一步陷入窘境，為什么要給每個節(jié)日寫一首歌呢？主任的解釋是“只有歌頌才能表達熱愛”，這句話像一條真理，讓你無可辯駁，無法推卸，“你不熱愛你的人生嗎？”“你不熱愛這生機勃勃的生活嗎？”“如果熱愛，那就歌唱吧。”他說，我的生活已經千瘡百孔，你們誰看得見？他將報紙對折兩次，然后卷成一筒握在手上，走了出去。雨已經小了，細雨像粗牛毛一樣還在飄飛，撐著傘的人都走得從容，都無視整齊的雨線所形成的優(yōu)美景致。他走在行道樹下，上面不時有水滴落下，他的頭發(fā)已經濕了，有一部分緊貼著頭皮，吸收著頭皮所散發(fā)的熱量。當年，李蕎的母親曾經告誡她：“你跟著他，有你好受的?！边@句話似乎正在得到印證。他回到病房時，李蕎已經睡著了。他用毛巾擦了擦濕頭發(fā)，又用手指扒拉了幾下，那種潮濕感大幅減少。他感到有些困，眼睛酸澀難以支撐，便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病床前，坐了上去，把頭平放在白色的被褥上。

他首先夢到，自己獨自漫步在一片青草地上，陽光明媚，綠草如茵，惠風和煦，人群悠閑，不遠處牛羊自適，牧人無形。他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但又隱約聽到李蕎在不遠處大笑，他朝著笑聲傳來的方向跑去。而恍惚間，他聽到李蕎呼喚他回家吃飯的聲音，他幾乎已經聞到飯菜的香味了。李蕎的腿一動，他就醒了，他看到口水已洇濕了被子半個巴掌大的一塊。李蕎問：“幾點了？”

他記起曾經在書上看到有些人因為寫不出東西而焦躁不安，煙頭堆滿煙灰缸，稿紙撕了一張又一張，滿地都是，他覺得這種人真是又笨又蠢，隨便寫個什么東西，何至于這么狼狽不堪?，F(xiàn)在，他終于體會到了那種“撕碎稿紙無數(shù)，沒法敲定一句”的苦惱。他臨時買的一本信箋，已大半投進了病房里的垃圾桶，總是寫下一句又劃掉，劃掉重寫，寫了再劃。李蕎說：“何苦這么折磨自己？”張森說：“我哪會折磨自己，是他們不讓我消停?！崩钍w說：“那你隨便編幾句應付一下，順口溜，或者兒歌也可以?！睆埳f：“這個沒法應付，和我的理解嚴重脫節(jié)?！崩钍w說：“做有些事情是不能有原則的。”張森說：“我也不想要什么原則，可是我的任務是去歌頌一個鬼，鬼是無形的，我怎么下筆，怎么切入，而且還要寫得感情飽滿，韻律和諧，真是要人命啊?！崩钍w說：“我雖然不懂，但聽你說起過，你可以借助現(xiàn)代主義的一些方法，比如拼貼、變形、夸張、暗示、跳躍、非邏輯、碎片化什么的，改變一下思路?！睆埳f：“對于一首歌來說，這不是糊弄人嗎？”李蕎說：“你是寫給鬼的，有什么不可？”張森說：“鬼也是人死后變的，不能敷衍啊，再說，這是寫給活人唱的?！边@時候手機響了一下，是一條短信，是吉光小區(qū)物業(yè)管理公司發(fā)來的，一看，又是“溫馨提示”，內容是“尊敬的各位業(yè)主，上周發(fā)出創(chuàng)建無疾社區(qū)的通知后，通過工作人員明察暗訪，暫未發(fā)現(xiàn)違規(guī)在不適宜場合談論違禁內容的現(xiàn)象，望大家繼續(xù)保持良好作風，早日實現(xiàn)既定目標。”他對李蕎說：“現(xiàn)在的物業(yè)公司比以前更關心住戶的生活了。”李蕎說：“我感覺有點累?！彼X得心中沉悶潮濕，擠滿了灰暗的塵土，立即將這條提示刪掉了。他拿起電話，計劃給劉波通報一聲，就說自己無法完成這個任務，讓他另請高明，但電話沒有打通，傳來的是一個女人親切而令人失望的聲音“你撥叫的用戶正在通話，請稍后再撥”。他無端地把稿紙的第一頁撕掉了，上面一個字沒寫，揉成一團，捏了捏，扔進了垃圾桶。他把筆收了，擺在小柜子上，走出病房，來到休息大廳，那里正有幾位病人家屬在閑聊，空氣悶熱滯重，讓人難以透氣。他鉆進電梯，下到一樓，在花園里閑走了二十分鐘。園子里根本沒什么花，雖然長著幾叢薔薇，幾棵梔子，幾團三角梅，卻都不是開花的季節(jié)，枝葉倒長得頗為蔥蘢，仿佛將開花的熱情變作葉子長出來。前面的幾棵樹，倒真是活力四射，枝繁葉茂，蓊蓊郁郁，香樟、細葉榕、鳳凰樹，都是好景致。雨過天晴，樹下的空氣一塵不染，沁人心脾。

第二天，他把那本信箋撕完了。李蕎問：“再買一本來撕？”張森看她臉色紅潤許多，大有恢復，這句玩笑讓他難以答復，只得訕訕地說：“正在考慮，要不要撕個兩三本?！钡谌欤_始懷疑自己的能力。其實他懷疑的是自己的抗拒能力和應變能力，他甚至猶豫要不要真去買本信箋來撕著玩。第四天上午，他正坐在街邊小攤吃油條時接到了劉波的電話。他要了三根油條，剪斷后蘸著豆?jié){吃。劉波說：“你媳婦出院沒有？”張森說：“正準備呢，還有兩三天吧?！眲⒉ㄕf：“可以多住幾天，讓她恢復得更好一些?！睆埳f：“醫(yī)生不讓住了，病床緊張，有些病人在附近小旅館候著，等著住進來?！眲⒉ㄕf：“讓他們在小旅館再住幾天。你的任務完成得如何了？”張森說：“沒法完成。別的事情我可以做，但這個任務我拒絕完成?！眲⒉ㄕf：“那天已經告訴你，這個必須做，不可以拒絕?！睆埳f：“我真的寫不了，我沒有那個能力。”劉波說：“別推了。我們單位就你能寫。你寫不了還讓誰寫？讓我寫？還是讓所長寫？干脆讓門衛(wèi)老周寫好了?！睆埳f：“讓誰寫我不管，你們安排，但我絕對不寫了，我沒有那個能力寫?！眲⒉ㄕf：“不能這樣。這件事完成了，今年給你評優(yōu)晉級?！睆埳f：“我不評?！眲⒉ㄕf：“那你等著處分吧。”張森說：“隨便?！眲⒉ㄕf：“所長讓我告訴你，你不寫就去黃草嶺下鄉(xiāng)?！睆埳f：“我老婆住院呢?！眲⒉ㄕf：“這個是私人問題，不可以因私廢公，知道吧，你可以找人來照顧她。再說，她不是要出院了嗎？”張森說：“你們不可以這樣。”劉波說：“我也沒辦法，我只負責給你傳話。”張森說：“那好，我自己去找他?！眲⒉ㄕf：“別這樣，三思而后行?！睆埳f：“不可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