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茜 彭在欽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新世紀中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性與本土化路徑研究(編號:13YJA751039)。
摘 ?要:方方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講述了農(nóng)村人涂自強通過努力考上大學進入城市生活的曲折故事。作為底層人的涂自強想要在城市里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傾其一生不懈努力,但命運、個人、生活無法由他自己決定,而是被階層、時代、困境層層裹挾,最終死亡。他是蝸居群體的縮影,是個人和社會時代的悲劇。
關鍵詞:命運;階層;時代;困境
作者簡介:楊茜(1995-),女,湖南懷化人,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主要從事語文教育與文學評論工作;彭在欽(1964-),男,湖南瀏陽人,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影視與戲劇學科帶頭人,碩士生導師,湖南省現(xiàn)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主要從事當代文學與影視文學、語文教育研究工作。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15-0-02
方方是一個關注社會底層的作家,她的新寫實主義作品以俗世生活展現(xiàn)著人物內(nèi)心和對現(xiàn)實社會的思考?!锻孔詮姷膫€人悲傷》一經(jīng)發(fā)表便被多個文學刊物轉(zhuǎn)載,文學圈中引起熱議,更是給讀者帶來了強烈的共鳴。
小說講述的是農(nóng)村娃涂自強通過自己努力考上大學,無論生活多艱難都想要在城里留下來的故事。他是城市蟻族群體的代表,是一個個青年蟻族的縮影。涂自強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全村人對他以后的人生命運寄予厚望,涂姓族人還捐助了學費,零零散散的錢帶著窮苦農(nóng)民汗水的咸味。從村里步行到武昌讀書,他得到了太多的幫助。餓時,山邊主婦給他飯吃并到鎮(zhèn)尋夫給個落腳地;窮時,工地老板、伙計留他做小工并得到款待;渴時,村莊農(nóng)家對他熱忱接待……這些好心人,幫助他完成了農(nóng)村邁進城市的征途,使得涂自強對自己往后的生活充滿了希望。然而,這些人只是幫助他邁進城市,從地理角度上來講,僅僅是一個地域到另一個地域的空間轉(zhuǎn)移。涂自強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地成為一個城里人。
一、命運裹挾于階層之下
無論社會如何變遷,階層始終都會存在,盡管掌權(quán)者在盡量消除不同階層的差距,但我們都清楚,他們永遠消除不了階層的差別,甚至可以說,社會的標志之一,便是存在著不同的階層。人,處于哪一種階層,預示著他潛在命運的定數(shù)。
涂自強,農(nóng)村底層代表。他刻苦努力考上大學,在大學期間為了解決溫飽,做了四年的食堂兼職,想借考研改變命運,卻又被命運所玩弄。小說當中,有很多地方或明或暗地告訴讀者,階層已經(jīng)注定命運。涂自強遇到愿意免費載他到漢川的好心人,可是車沒開出幾十米便頭暈,最后吐的天翻地覆。“司機便長嘆道,好心搭你,哪曉得你沒這福氣。涂自強便笑了,說我就這命哩?!盵1]在涂自強自我意識當中,他知道自己來自哪種階層,該是何種命,該走何種路。在文中另一處,則更為明顯的寫出由于階層的差異,底層人物所要接受來自于外界強烈的嫌棄。報名交學費時,“解下腰帶”,“摳出零錢”,“一張張一塊塊數(shù)”,“捂住鼻子”,“驚訝的或同情的或鄙夷的目光”,“膽怯”,“開始顫抖”,這一系列的動作、心理、神情無不說明了社會對底層群體的不接納。在開篇作者用一首詩給小說布下隱約的悲涼感?!安煌穆?是給不同的腳走的/不同的腳/走的是不同的人生/從此我們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1]涂自強的腳和路注定是與城里的趙同學不一樣的。
趙同學,城市上層代表。趙同學家庭條件優(yōu)渥,當涂自強選擇食堂兼職而非圖書館時,他難以理解。有錢人當然無法體會物質(zhì)匱乏所帶來的折磨,空洞的精神追求對于連溫飽問題都無法解決的人來說,是毫無意義的。大學期間,趙同學最先買上價值四千多的臺式電腦,而后又更換為筆記本電腦。大四畢業(yè)時,輕而易舉的能夠出國讀研,回來進入外企工作。在后來的日子里,趙同學從美國回來便在銀行就職,一年十幾萬年薪,涂自強與這樣的薪資相比,不可同日而語。與開學報名時對涂自強表現(xiàn)出鄙夷的同學比較而言,他足夠友好甚至善良,送電腦給涂自強,在畢業(yè)時給涂自強建議考研,工作后涂自強母親失蹤第一個求助的人也是他。在畢業(yè)時,趙同學不禁感慨道:“上天對人其實很不公平,以前我沒這認識,自從與你同學后,就有了?!盵1]趙同學有這樣的感慨是因為他很清晰地看到,個體背后所處的階層,給自己帶來的是什么路,他和涂自強來自不同的階層,腳下所走的路全然不同,而這樣的路,個體無法提前選擇和主觀決斷。
涂自強的人生際遇顯示了階層在社會當中生存的差異性,這是偶然,也是必然?!巴孔詮姷摹畟€人悲傷帶有太多共性,他的命運寓言化地表征了整個草根階層的無奈、無助?!盵2]
二、個人裹挾于時代之下
小說單行本封面寫道:這是一個人的悲傷,更是一代人的悲傷。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悲哀。“一時代對一時代之人有著深切的影響。它可以供給人以資源和營養(yǎng),它又常常裹挾得你動彈不得?!盵3]涂自強這一代得到了公平受教育的機會,但是教育公平不代表社會公平,更何況,教育公平尚且還未得到完全保證。正如趙同學所說:“現(xiàn)在的社會,沒有人際關系,個人奮斗到死,也沒有什么作用?!盵1]
通過對物質(zhì)崇拜的價值取向表明,并不是自己努力就能得到所有東西。他心儀的兩個女孩兒顯然不可能跟自己在一起,女孩兒甚至說:“在城市里連半個關系都沒有,租間石牌嶺的破房子,家里還蹲著個老娘,找你還不死定了。”[1]跟涂自強這樣的人在一起,等于沒有改變命運,大家只會選擇現(xiàn)成的功成名就,而不會選擇扎根在城市尋找著出路的蟻族?!皼]人會跟你一起打拼到等你有錢的時候。這都什么時代了?你還指望有愛情?”[1]人,難道不該指望有愛情嗎?只是,涂自強這樣的人,在這個時代,不能指望有愛情。
涂自強的個人命運,在社會時代的問題下,意外卻又必然將受到影響??佳袑λ麃碇v,是相對于其他選擇當中最為公平和合適的路,涂自強甚至認為,這條路是完全能改變他命運的途徑,因此細致地規(guī)劃著自己的學習時間,甚至精確到每一分鐘。然而,這么一個刻苦的年輕人在即將得到成功的關鍵時刻,父親的自殺,再一次改變了他的命運,打破了眾人的期待。小說當中,父親由于國家修路而平了家里墳地最終憤懣成疾無錢醫(yī)治被迫選擇自殺,可仔細揣摩,我認為其父親的死亡很大程度上可歸結(jié)于他殺。這里的他,是縣城里有關系從而改變修路路線的盧家,是沒有做好遷墳通知工作的鄉(xiāng)村干部,是沒有做好撫慰工作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這里的他,甚至還可以歸結(jié)為向前推進的時代巨輪,無意卻又命里注定類似于涂自強這樣的家庭群體成為巨輪下的碾壓之物。在時代發(fā)展的潮流下,必定會毀滅一些人的利益才能得以推動,時代的發(fā)展,都帶著血淚。只是毀滅的是哪些人的利益呢?時代發(fā)展任何人都阻止不了,而發(fā)展的方向卻能被決定。像涂自強、涂自強的父親這樣的底層大多數(shù)人,只能徒勞的抗爭,最后淪為時代巨輪下的殘骸。
涂自強歷經(jīng)高考、考研、工作,貌似一件件都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他勤奮、節(jié)儉、用功、孝順,一個個優(yōu)秀品質(zhì)都是涂自強身上的閃光點,但是這些都未能改變他的命運,很大程度上這種悲傷不在于他個人,而在于外在的客觀時代。
三、生活裹挾于困境之下
在小說結(jié)尾,涂自強回憶起他一個人從山里靠兩條腿步行到城市讀書的日子。他自己評價那些日子是多么值得回味的時光,但是縱觀涂自強這一生的遭際,他何曾有過美好的日子?有過值得回味的時光?
沒走出山里的涂自強,貧窮限制著他的物質(zhì)生活,讀書制造著他的未來美夢?!巴孔詮娮x初中時,每天凌晨起床,打著火把要走幾十里山路?!盵1]“涂自強讀高中時,每周都帶一袋米和一盒咸菜,天天都吃一樣的菜,就這么過了三年。”[1]他的物質(zhì)生活極為貧乏,根據(jù)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他的困境在于最底層需求沒有得到滿足,精神生活上并沒有什么多大的痛苦,因為高考的公平給了他可以走向更大世界的希望,只要考上大學,他就可以走上另一條路。
走出山里的涂自強如愿的考上大學,在他進城讀書的路上,遇到熱情善良的人,他感慨道:“書上常說人心險惡,人生艱難,是我沒遇到還是書上太夸張?”[1]所以他對未來的生活充滿著向往,在自我意識里,他確實要和采藥走上不一樣的路了。然而果真如他想的這般嗎?進入大學,在食堂兼職,物質(zhì)生活上他得到了一定的保障,相比于高中,他得到了從未享受過的幸福。不用再擔心下雨時床鋪被淋濕,書被打濕得看不見字,上廁所跑老遠的路??此迫兆蛹磳⒁徊讲竭~向光明,但實質(zhì)上并非如此。
作者在小說當中,有兩次詳細列出了涂自強一個月具體的開銷金額,這樣的細節(jié)寫作并非是偶然現(xiàn)象,而是作者有意而為之。細節(jié)化的處理,能讓讀者更清楚的了解涂自強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通過這種表象去探索人物深層的內(nèi)心。開銷的一個個數(shù)字,代表著涂自強在這個城市受到的壓力,為了減少開支,居住在城中村,連喝咖啡的錢都沒有在規(guī)劃之內(nèi),這些都是物質(zhì)生活的困境所在。關于涂自強的精神狀態(tài),在小說中雖未直言說明面臨何種境況,但是仔細斟酌涂自強的內(nèi)心活動,我們可以得知他的精神世界也面臨困境。在備考研究生的時候,涂自強認為“我什么能量都沒有,什么背景都沒有,甚至連我的外形也幫不上我。我有的只是一顆堅強的心和頑強的意志力。它可以讓自己變成最強的那一個。”[1]那時的他,還有足夠的自信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是到后來,他的這份自信變成了一種麻木,一種對自我認命的麻木。當父親的自殺無意間改變了他的命運,馬同學評價道:“這就是命,你的命!”[1]涂自強也認同“是呀,這就是命。我的命!”[1]在工作當中,遇到自己心儀的女孩兒,然而面對眾人的奚落,他也只能承認“沒有女人就沒有吧,這是天定的命運?!盵1]涂自強總是容易認識到自己在社會該處于什么地位,總是癡人想著“我活著是為了未來。”[1]可是一個連現(xiàn)在都沒有存在的人是否真的有未來呢?涂自強到死都沒有為自己吶喊,對社會咒罵,他認為自己理應如此。這樣的涂自強,他的內(nèi)心對自己的命運已經(jīng)麻木,不管是物質(zhì)還是精神層面,他都被困境緊緊地裹挾著。
涂自強是蟻族群體的縮影,他的悲哀是蟻族的悲哀。一個個蝸居在城市里的年輕人,就像是奶酪碎屑的螞蟻搬運工,容易被人忽略自己的存在?!八南踔烈矝]被人注意到。這樣的一個人該有多么的孤單。他生活的這個世道,根本不知他的在與不在?;蛘哒f,他渺小到人們根本不可能去記得他?!盵1]既然無人記得,又何必艱難存在?讓讀者意想不到的死亡命運,某種程度上,或許是一種解脫。客觀現(xiàn)實給人物帶來的命運,使得作者不得不進行“死亡”的設置,為他們尋找一個相對比較幸福的結(jié)果。涂自強,讓人悲傷的還有他連臨死都不發(fā)出一句怒言,不對社會、時代發(fā)怒,這是涂自強的軟弱,也是他的無奈。哀其不幸,怒其不公,這不僅是他個人的悲傷,也是時代的悲傷。
參考文獻:
[1]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