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詩意表達”：一種哲學視角

成尚榮

認識殷郡偉還是比較早的，因為他的一些文章引起了我的關(guān)注。他的文字里透著一股靈氣，跳躍著一些思維的火花，有著哲思的味道。后來也請他在我報告以后提問，他提的問題也內(nèi)涵豐富，蘊含著屬于自己的見解。但是，當時我并不知道他是語文教師，只知道他是學校教科室做科研的。我當時有個想法，他應該參加蘇派教育的研究。

后來，我邀請他參加了蘇派教育研究，他發(fā)表了很多有見地的意見。在一次調(diào)研的時候，與會的一些專家對他表示贊賞。那時，我還是不知道他是教語文的，而且心里有個想法：語文教師是不會像他那樣表達的，倒是有點像學哲學的、教哲學的味道。

再后來，他與我作了一些教學改革的交談，他拿出了一份初稿的設計，看到了書名《基于兒童詩意表達的語文課堂建構(gòu)的研究》，我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有點吃驚，原來他是教語文的。繼而一想，這也沒有什么可吃驚的，因為他有哲思，故而才會有對“兒童詩意表達”這個命題的誕生。

于是，我以為，殷郡偉的《基于兒童詩意表達的語文課堂建構(gòu)的研究》應該從哲學的角度去看待和解讀。殷郡偉還告訴我們：所謂教學主張，應該讓它擁有一種思想的力量，同樣，也應該是用思想的養(yǎng)料去孕育、生長起來的苗子，而且，要讓苗子長成一棵樹，萌發(fā)出綠葉;教學主張的最深刻的形象應當是，在課堂里猶如思想的雕塑。殷郡偉也在提醒我們，做一個有思想的語文教師，還是應該讀點哲學的，否則，語文教學很有可能成為一種“花樣”的表達，而這種“花樣表達”絕不是詩意表達。

其一，在殷郡偉看來，兒童與詩意表達，實質(zhì)是兒童與哲學的關(guān)系。這樣說，不是故弄玄虛，不是刻意拔高，也不是對語文特質(zhì)的遮蔽甚或是否定。

讓我們看看那本經(jīng)典的《哲學與幼童》。這是美國當代哲學家馬修斯享有盛譽的名著之一。書的一開始，從兒童的困惑說起。小朋友常常提出這樣的問題：“我是怎么知道我現(xiàn)在是在做夢？”“擔心蘋果究竟是不是活著的。他斷定蘋果在地上時是活的，但帶進了室內(nèi)便不是活的了，比如，桌上的蘋果是活的嗎？”“爸爸，我有兩只眼睛，每個眼睛都能看見您，為什么我沒有看見兩個您呢”……這些童稚的問題是有哲學意蘊的。我常想：兒童的這些問題不僅在生活中，而且也常常在課堂里發(fā)生。我想，殷郡偉的語文課堂里也一定少不了。我又想，兒童如此的表達算不算是詩意的表達呢？當然，這里應當破除一些認知上的誤區(qū)，以為詩意表達就是詞語的華麗，追求所謂的漂亮與精彩，其實不然。馬修斯引用亞里士多德的話說：哲學起源于懷疑。他還引用伯特蘭·羅素的話說：哲學“即使不能解答我們所希望解答的許多問題，至少有提出問題的能力，使我們增加對宇宙的興趣，甚至在日常生活最平凡事物的表面現(xiàn)象下，看到事物的新奇與值得懷疑之處”。殷郡偉讀過馬修斯的這本經(jīng)典，也讀過其他哲學書。他從哲學的角度詮釋詩意表達：詩意表達應當讓兒童在語文學習中，產(chǎn)生困惑，提出疑問，感到新奇，歸根到底，他們應該有提出問題的勇氣與能力，那種把詩意表達定位于語言文字的精致、浪漫、華麗是不準確的，而且是膚淺的。

由此展開，“基于兒童詩意表達的語文課堂建構(gòu)”實質(zhì)上就是研究兒童在語文學習中，與哲學的關(guān)系，引導兒童在語言文字的理解與運用中走向哲學思考。值得注意的是，我們不是在告訴兒童，你們在學哲學，你們是哲學家，而是把哲思鑲嵌在語言情境中，滲透在困惑與疑問中。殷郡偉的認識是深刻的，這也是難能可貴的。

其二，在殷郡偉看來，兒童的詩意表達，是對童年價值的尊重、珍視與有效開發(fā)，讓童年價值在語文生活中熠熠閃光。

兒童的名字叫明天，但兒童的名字也叫今天。今天與明天之間，總是有根價值鏈條貫穿始末的，而這根價值鏈條是與兒童的童年生活相鏈接的。兒童發(fā)展需要價值引領，尤其是需要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照耀，我們要幫助他們尋找到“最大公約數(shù)”，扣好人生第一粒扣子。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照耀下，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兒童本身的價值，即童年價值。正是童年價值讓兒童在“今天”的生活中，有理想、有本領、有擔當，讓童年價值閃爍特有的光彩;也正是童年價值讓兒童走向“明天”的生活。殷郡偉認為：小學語文正是童年價值的生活體現(xiàn)，也是童年價值得以進一步開發(fā)的載體與途徑。在這方面，殷郡偉表現(xiàn)出他的敏銳性和獨到見解。

那么，童年價值又是什么呢？那就是童年預示著人類的未來，人類的密碼其實就隱藏在童年之中。從這個意義上去說，有什么樣的兒童就有什么樣的民族，有什么樣的兒童現(xiàn)在，就有什么樣的民族未來。與此同時，兒童又是天才的詩人，是情感的王子，他們有自己詩意生存的方式，情感的真實、豐富，詩意的自然流淌與表達，透射出童年價值的獨特之處。他真摯、熱烈、燦爛、明麗，展示著世界的美好與未來的絢爛。兒童有一顆赤子之心、創(chuàng)新之心、創(chuàng)造之心，兒童以自己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也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語文，這樣的語文，讓兒童有詩意的表達。

童年價值在殷郡偉的語文課堂里，又具體化為一個重要的概念：兒童語文學習的內(nèi)發(fā)性。所謂內(nèi)發(fā)性，不僅是指詩意的表達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是純真的、自然的，像是淙淙的清泉，而且是強調(diào)激發(fā)兒童詩意表達的內(nèi)在需求，讓他們的心靈活躍起來、情感激蕩起來、生命蓬勃起來。在殷郡偉看來，那些來自心靈的、生命深處的表達才是一種詩意表達。

殷郡偉的認識還沒有止于此。他又認為，兒童語文學習中的詩意表達，還在于兒童天賦的承認、尊重和激活，在開發(fā)天賦中，讓兒童天性得以釋放。這種對兒童天賦的承認，應當給予肯定。但天賦是可以在表現(xiàn)中得到發(fā)展的。試想，當兒童的天賦得以展現(xiàn)，這難道不是詩意的精彩嗎？

根據(jù)以上的認識與實踐，殷郡偉將語文學習中兒童的詩意表達，歸結(jié)為讓兒童的語文學習爛漫起來。所謂爛漫起來，即語文學習有直立感，挺起兒童雖稚嫩卻堅強的脊梁，鑄就他們的靈魂。語文學習要有“生活感”，因為語文本身就是一種生活。語文教學要鑄就兒童更美好的生活——充滿無限可能的生活。這樣語文與生活的緊密聯(lián)系，就會像生活那么鮮活、那么燦爛、那么詩意，語文學習就會有“自然感”。學習是刻苦的，但不是刻意的，是充滿興趣的，不是索然無味的，是說心里話，寫生活中的事。應該是充滿童話童語的，自然、真實、天真、爛漫的。的確，這是真正的兒童的詩意表達。

其三，在殷郡偉看來，兒童的詩意表達，是一個充滿審美體驗的過程，是走向?qū)徝绖?chuàng)造的表達。

語文是美的，它也是審美的載體，只有讓語文之美顯現(xiàn)，充溢出來，才會有詩意表達的可能。兒童是美的。陶行知早就講過，兒童世界充滿著簡單之美。兒童是美的精靈?；趦和娨獗磉_的語文課堂建構(gòu)，旨在讓兒童在語文學習中，讓語文之美與兒童之美相遇，相互對話，產(chǎn)生美的激蕩，而美又間接地喚醒了詩意表達。殷郡偉認為，兒童語文學習應當是一個美的歷程，課堂教學的建構(gòu)是這一美的歷程的概括、提煉，如果說，這是一個范式的話，那么這是一個語文教學的審美范式。

那么，這個范式又讓兒童在美的歷程中體驗到了什么呢？讓兒童有什么樣的詩意表達呢？美，是具有神圣感的。在美的歷程中，體驗到理想的美麗、信念的偉大、靈魂的神圣。那么，他的詩意表達其實就是對理想的追求，對信念的堅定，對靈魂的鑄造，神圣感自然得到升華。美，是具有道德感的。美是對道德的象征和召喚，道德則是美的基石。在美的歷程中，兒童的品德修養(yǎng)得到加強，愛的情感也得以升華，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會生出仁義禮智的端正品行，“大丈夫精神”得到培養(yǎng)。在詩意表達中，道德修養(yǎng)得到加強。美，是具有解放感的。黑格爾早就指出，審美具有令人解放的感覺。詩意表達是胸懷的開放，童年精神的解放，而解放一定會帶來自由與創(chuàng)造。

總之，殷郡偉“基于兒童詩意表達的語文課堂建構(gòu)研究”，彰顯了美學精神與品格，在兒童的詩意表達中，在美的歷程中，臻于審美境界。這是哲學視野下的語文教學精彩探索。

其四，在殷郡偉看來，兒童詩意表達要通過課堂教學改革去實現(xiàn)，沒有課堂教學的真正建構(gòu)，沒有課堂教學的真正變化，美好的理念是會落空的。

可喜的是，殷郡偉在這方面做了有效的探索。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一是教學策略的探索。他緊緊抓住了三個關(guān)鍵詞：策略、方法、評價。其實，這三個關(guān)鍵詞就是課堂教學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和措施。策略就是理念的具體化，方法就是策略的操作化，評價就是為了在機制上為兒童詩意表達提供切實有效的保障。

二是教學設計。設計已然成為了這個時代的主題詞之一，設計也走進了教育，走進了課程和教學，走進了兒童的思維開發(fā)。他和他的團隊初步形成了一條鮮明的設計思路：設計初想、設計思路、具體設計、教學反思。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是，教學反思也已進入了這個設計過程，不僅成為設計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且也將對原有設計進行不斷修正和改進，從而在根本處提升設計水平。

三是教學案例研究。該項研究積累了許多精彩的教學案例，包括教學實錄、教學手記、教法例談等。這些案例是教學成果的體現(xiàn)，也是他和他的團隊的研究方法。案例讓教學回到了教學現(xiàn)場，再來一回教學，在“再一次”的經(jīng)歷中，通過回顧、檢視、反思、設想，不斷改進，不斷走向改革的實處、深處。

殷郡偉和他的團隊牢牢記住了這是語文課，是語文教學，而不是兒童哲學教育，更不是坐而論道。所以，他們堅持對于語文特質(zhì)的探尋。因為他們非常清楚，只有基于語文特質(zhì)的課堂教學建構(gòu)，兒童詩意表達才是“語文”的，才能夠真正提高兒童語言的理解與運用能力，提高兒童的語文素養(yǎng)。從他們的實踐不難看出，他們在對文本的細讀、深讀，對語文課的評析、解讀中，語文特質(zhì)不斷明晰，不斷凸顯，并引領著這個團隊向著語文的、兒童語文的更深處漫溯。

記得哲學家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詩意地棲居”做過詮釋。他認為，人要抽離大地，透過艱辛，仰望神明，來到半空，再回到大地上去，這是一種詩意棲居落地的過程、狀態(tài)。顯然，這是一種哲學的解讀。這樣的解讀，遷移到語文教學中，殷郡偉稱之為“基于兒童詩意表達的語文課堂建構(gòu)”。這是令人欣喜的，這樣的教學主張很詩意，很有深度。

（作者系教育部中小學教材國家審查委員會委員、國家督學）

責任編輯 田 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