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昌,吉林臨江人。通化市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延安文學》《散文選刊》《星星》《綠風》等。獲第三屆中國冶金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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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瀏覽網(wǎng)頁時,一個標題吸引了我,截至目前,地球上到底生存過多少人?美國人口學調(diào)查機構給出的答案是迄今為止地球上總共生存過大約1167億人口。也就是說,在過去的5萬年里,至少有1100億個人的生命之花在這顆蔚藍色的星球上曾盛開過鮮活過但最終又都紛紛凋謝并歸于虛無。他們在浩渺的舊時光里一定是刻骨銘心地愛過也難以自持地恨過。在他們生命最旺盛的時段里,因為人類所特有的精神世界和人際情感的交互作用,曾一度認為有些東西是可以永遠和永恒的……但不可否認的是,對永遠和永恒所持的執(zhí)念不過是人類精神和情感的附屬物,而精神和情感也不過是人類生命的附屬物罷了,它們必將隨著每一個個體生命的消亡而寂滅。
老蔡作為過去5萬年里寂滅的大約1100億個鮮活的生命之一,活著的時候在這個世界上得到過什么,永別的時候又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什么,其實,我也不知道。
2
1992年9月份,我技工學校采礦班畢業(yè),被分配在吉林通化鋼鐵公司大栗子鐵礦小栗子采礦車間。車間出于安全管理的考慮,再說我們這幫平均年齡不到20歲的小青年也無法直接上崗位單獨工作,就把我們一個個分給老師傅帶。
我那時瘦小,還沒長開,像個小公狗,其實長到現(xiàn)在也沒出息到哪去。領導可能看我干不了什么重活,就讓我跟著老蔡在小班干機動工。小班機動工沒有固定的任務,機動嘛,每個班由段長臨時安排任務,沒有特殊情況,就搞井下文明生產(chǎn)。當時車間計劃恢復已停止很久的360米中段的二區(qū)作業(yè)點,但巷道片幫、冒落十分嚴重,我和老蔡的任務就是專門清理堆積在井下運輸線上的白石渣。
每個班用一臺三噸電機車頂六個空車皮進去,用耙子和鐵簸子裝白石渣,這活也叫掃道。掃道的活是個良心活,可以多干,也可以以電車或車皮掉道難處理、巷道冒落塊大等理由少干,但不能不干。
老蔡一看就是個老實人,沒什么話,說話慢悠悠的。即使在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期,你也不會看到還有哪個老頭會留一縷白不白灰不灰的山羊胡了,他的形象顯得很老舊,甚至有那么一點點滑稽。特別是他開電車時,手舉電車導電弓子,弓子與架線形成回路濺出一串串電火花時,他微仰著臉,那縷滑稽的山羊胡就硬戳戳地翹著,干瘦的長臉也沒有什么表情,在火花中就像一尊冰冷的石刻雕像,一明一暗的。
老蔡大個子,干瘦,不弓腰就能觸到電車架線,可能常年在井下弓腰,我和他在一起干活時,他已經(jīng)形成了彎月般的身型,想直腰也直不起來了。
用蒼老這個詞來形容他是不為過的,不具有我想象中領導階級的成員該有的形象。上下班就是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老式藍制服,在我的記憶里,他就那么一套衣褲,對了,還有一頂成色與衣褲相配套的帽子。
其實我和老蔡在一起干活也就兩三個月的時間,在一起也很少說話。他干活慢,也看不出很累的樣子。也許是年輕心浮氣躁的緣故,我對哈腰吭哧吭哧干活就是沒有熱情,我總是在猛干一陣后喊他,蔡師傅,抽煙歇會吧!他會在坐下之前用電石燈仔細照看一番我們要坐的上方巖石有沒有危險,他說,小年輕的,活干多少沒關系,我得照顧好你的安全。
段長每個班都會拎個明晃晃的大銅碗電石燈到我們干活的地方看看,這是段長的職責,叫巡掌子。我干得少,歇得多,但還不想給段長留下不能干活不愿干活的印象。每次坐倚在那里時,我就會時刻留意著巷道里的動靜和有沒有電石燈光亮,只要段長一來,我就會立馬起來賣力干活。段長來了,用燈照一照車皮里的渣,看裝了多少,再照一照附近的圍巖情況后,會和我們坐下來抽煙,我一般都是離他倆稍遠一點默不作聲休息。幾乎每次段長都會用燈快速地晃我一下,問,怎么樣?小伙子,累不累?我都會無聲地笑一下,說,還行。段長總是拉著長音“嗯”那么一聲。多年后,當我具有了足夠的井下工作經(jīng)驗時,才明白,老段長用燈光那么一晃我,我干沒干活,干了多少活,他已了然于心。
段長和老蔡東一句西一句地聊一會,無非是剛才處理掉道車了,哪個掌子風水管路有問題了這些生產(chǎn)上的事。當時我也聽不明白,再說也不關心這些,就坐在那里想心事。都想了些什么,也沒留下印象,應該是不重要的事情。段長走時,會很長者地高聲說一句,小伙子,好好跟蔡師傅干啊。應該是良心的作用,虛偽和欺騙后會產(chǎn)生一種內(nèi)疚心理,段長走后,我會賣力干上一陣。老蔡總是慢悠悠地說,累了,就歇會吧,你還不習慣呢。這時我就會覺得老蔡真是個好人。
一般情況下,一個班次,裝滿六個車皮,大都是老蔡慢悠悠干出來的,我也沒干多少?;罡傻纳?,時間就有些難捱,就一支接一支抽煙。那時也沒有女生和我處對象,就沒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可想,挺無聊的。看老蔡在腰間系一個布袋,里面裝著東西,我也用一個布袋裝一本武俠書拿到井下就著電石燈看。老蔡干累了,就會坐下來,溫和地問我看什么書呢,愛學習可是好事呀,我就頭也不抬地說,瞎看著玩哪。
跟著老蔡干活,其實大都是老蔡在干活,心里會時不時地感到過意不去,就會在老蔡休息的工夫主動靠近他,和他說幾句話。掏出煙卷給他,他也不接,他不抽煙卷。老蔡那個帆布袋,穿一根導火線系在腰間。他會在入井時把裝著散裝煙絲的塑料袋和另一個顯然是專門縫制的有眼鏡盒大小的小布袋外加一塊方形毛巾裝在里面。每一次抽煙時,他先從小布袋里取出一個通體暗紅色外表锃亮的個頭挺大的煙斗來,慢條斯理地裝上煙,用火柴點燃。那時候氣體打火機已經(jīng)完全普及,火柴基本上沒有人用了,他把煙絲裝滿煙斗,再用大拇指肚輕輕地按一按,用火柴點煙斗時,用火苗轉著小圈一遍一遍地輕燎著煙絲,然后,微微勾頭用手托著煙斗慢慢地吸著。整個過程,煙斗始終含在嘴里,這樣噴出的煙就會繚繞著勾坐在那里的他,竟還有些很意象的感覺。抽完一斗還會再來一斗,很享受很沉思的樣子,也不說話,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還是什么都沒想。
井下潮氣大,煙絲裝在塑料口袋里是為了防潮。在井下抽散裝煙的都這樣,大都用厚實的奶粉包裝袋。但一個煙斗還用得著特意制作一個布袋寶貝似地裝著么?有時候看他小心地從大布袋里掏出小布袋,再更小心地從小布袋里往外捏咕煙斗,小袋套大袋,不夠麻煩的,我想。
我也真是不知道和他能聊些什么,其實我也沒興趣和他聊天,但是實在無聊。我問他,蔡師傅,你是本地長大的嗎?他含著煙斗吐出兩字,不是。停了一會,我又說,你不是本地人吶,那你是什么地方人?老蔡就又吐出兩字,江蘇。其實,他是哪里人我一點都不感興趣,我就是在那沒話找話。我還不死心,就又問,江蘇,挺遠的省份啊,那在江蘇什么地方呀?老蔡足足地抽了口煙又慢慢地噴出來,鹽城。我就重復著,是鹽城啊。
我就想,問問他兒子姑娘什么的,他該會是很高興吧,歲數(shù)大的人一般都很喜歡談談自己的兒女,當然,兒女不爭氣的除外。就問起他的姑娘兒子來,沒想到,老蔡沉默了老大一會兒,說,沒了。我一下子讓煙給嗆了一口,咳嗽了好幾聲,以后沒再敢問老蔡有關家里的情況。
看老蔡不厭其煩地從特制的小布袋里小心地往外捏咕煙斗和往里裝煙絲,我就問,蔡師傅,你那煙斗是個好煙斗吧?老蔡沒回答我,抽完兩斗煙后,在手里轉動著,欣賞著,告訴我,這是斯大林的煙斗。斯大林的煙斗?我剛要興奮起來,又想,歷史巨人斯大林用過的煙斗被你帶到千尺井下來給你老蔡頭過煙癮來了?應該是斯大林牌子的煙斗吧!我配合著老蔡對煙斗的膜拜神情小心翼翼地畢恭畢敬地雙手迎取過來,拿在手里借著電石燈光看著那個通體暗紅色外表泛著水晶光澤的煙斗。煙斗個頭在我看來有些大,不過以老蔡的個頭來說,正合適。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完全是金屬的重量,但給人一種很溫潤的手感,材質極其質密,看著又像是木質的,還有著均勻的細密的紋理,光滑細膩但又不是很滑手。煙斗也不是沒接觸過,但這個煙斗拿在手里還真是有一種非凡的氣度,厚重、溫潤、大氣。仔細看,在煙鍋外壁的前方竟有雕刻存在,用手摸還感覺不到雕刻的刻紋,但是又那么清晰,我靠近燈光瞇眼細看,是兩個人在對弈。兩個人物雖小,但是雕刻精致,形神兼?zhèn)?,毫發(fā)畢現(xiàn),斯大林和羅斯福,二戰(zhàn)兩個巨頭!
煙斗倒是好煙斗,但怎么會是斯大林同志的煙斗呢,斯大林同志的煙斗怎么會流落到了老蔡的手里呢。上面雕刻了斯大林就是斯大林么?我也在手里轉動著,欣賞著,笑著說,也許是羅斯福的吧,這里還缺個丘吉爾觀棋不語。沒想到老蔡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是羅斯福送給斯大林的!老蔡雖然是一本正經(jīng)的,但我怎么會相信這些,就有些戲謔地問那斯大林回敬了羅斯福什么東西?老蔡沒法回答了,沉默了一下,說,那就不知道了。
但是有意無意間,我注意到,老蔡對那個自稱是羅斯福送給斯大林的煙斗還真是很在意,每次用完放入小布袋再放進那個掛在腰間的帆布袋后都要用手大把地抓那么一下,以確信煙斗放進去了。下了班,在澡堂子里洗完澡,在車間大門外等通勤車時,老蔡必是要美美地吸上一斗煙絲的,吸完了,將煙斗放進上衣的下擺兜里后,也會下意識地用手抓那么一下。我在心里暗笑老蔡,呵呵,這個老蔡,可真有意思,還真把煙斗當成稀世珍寶了啊。
3
老蔡在我上班后的不長時間就退休了,因為國家有規(guī)定,從事礦山井下、高溫、低溫、冷水等特殊工種達到一定年限的人員就可以在五十五周歲申請?zhí)崆巴诵?。所以說,我和老蔡在一起干活的那段時間里,他應該是五十三四歲的樣子。工友們無論大小,都喊他老蔡,只有我喊他一聲“蔡師傅”,不過,他不在場的情況下,我也一口一個“老蔡”地叫。比如,要坐車升井了,老蔡還沒來,我會喊一聲,還差老蔡呢。不過,老蔡也就是顯得蒼老,五十冒點頭,怎么看都像六七十歲的人。
有一次,老蔡不知道因為什么事沒來上班,我自己費了很大的勁兒好不容易才把裝白石渣的空車皮頂進了作業(yè)點,所幸車皮沒有掉道(脫軌),要是掉道了,我可就麻爪了。平時有老蔡在,怎么干活,干多少,我什么也不去想,反正有老蔡呢。那天突然地需要我自己獨立作業(yè)了,這才猛然感覺到,原來這么長時間以來,老蔡除了坐下來用斯大林的煙斗抽幾斗煙絲,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在悶聲不響地干了我們兩個人的活。而我,不是坐在那里抽煙就是看武俠小說,閑得無聊了才會干上那么一會兒。他還總鼓勵我說,年輕人只要愛看書,總歸是個好事,書是沒有白看的,等你看到一定程度了,你就不再是你了。我就笑,那我是誰了?他也笑,說反正不是現(xiàn)在的你,他那胡子還一抖一抖的。
他哪里知道我是在看武俠小說呀,但是,老蔡說的話我承認是個很樸素的真理。書,確實會使一個人發(fā)生改變,是那種漸漸的不易察覺的由里向外的改變。今天,我在寫這段文字的時候,才意識到,其實從那時因為不安心干活而打發(fā)無聊時間而看武俠小說時起,直到幾十年后的今天,我竟沒有離開過書,竟始終在閱讀著,當然,萍蹤俠影江湖恩怨早已不能滿足我了。那時候,年輕,身體好,精力足,也不知道干什么好,見到書就看,缺頭少尾的書都能看下去,有一次忘記在哪里看到一本挺厚的缺了很多頁的《阿爾巴尼亞婦女問題研究》,這也能讓我一字不落地看完。現(xiàn)在想起來,真有些不可思議,你說我閑著沒事關心人家阿爾巴尼亞的婦女問題干什么?反正不管怎么說看書的習慣應該是從那時起養(yǎng)成的,戒也戒不掉了。這和老蔡有沒有關系呢,或者說有沒有點關系呢,他的話在潛意識里是不是起到了教化作用呢,這個也確實是很難界定了。
那天因為老蔡沒來,我要是活干得太少的話,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就格外賣力,干得熱汗蒸騰。段長應該是不放心我,巡掌子來了兩次。能看出來段長對我能干多少活倒不是很在意,只是囑咐我要注意安全。段長看我滿頭汗,笑了,說活不能干的太猛,你這干法是蛤蟆尿就那么一桿兒,你沒看老蔡怎么干活么,就是干到下班也還是那個勁頭。提到老蔡了,段長就有些感慨,老蔡是個好人哪,讓干什么就干什么,從沒有過二話。干了一輩子,也快退休了,老伴走得早,你說這老了老了,可就那么一個兒子還惹出了大禍。我一下就想到了那次和老蔡不合時宜的聊天。段長說,老蔡唯一的一個兒子,兩年前在內(nèi)蒙古制造了一起很血腥的案件,好像是一家四口被滅門,幾個月過去了,都無法破案,說是內(nèi)蒙當?shù)卣垇砹斯膊康钠瓢父呤植沤K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元兇,也就是老蔡的兒子。段長說,要不的話,就這事情,咱也不可能知道的,是他兒子作了案后,回到了礦里,在家里都住了一些日子了,突然有一天下半夜,一幫警察沖進老蔡家將老蔡的兒子銬了起來。隨后,臨江電視臺播出了一個幾分鐘的新聞,有抓捕現(xiàn)場的畫面,介紹說,老蔡的兒子牽連到呼和浩特市的一起特大滅門血案。內(nèi)蒙警方前來抓捕,抓到后,內(nèi)蒙警察連夜帶犯罪嫌疑人就回內(nèi)蒙了,官方的說法是——此案正在進一步的審理當中。具體怎么回事,咱也沒法知道了,段長說。毫無疑問,老蔡兒子是要被執(zhí)行死刑的,后來咱們派出所就通知老蔡了,說老蔡兒子要在呼和浩特執(zhí)行死刑,要家屬去見最后一面并收尸。老蔡去了,行刑當天,兒子與老蔡見最后一面,腳鐐手銬嘩啦一響,兒子撲通跪地,大喊我對不起你呀爸,爸,現(xiàn)在我只能給你磕頭了。說著俯身用頭猛磕地,第三個頭沒等磕,用力過猛,兒子昏了過去,掐人中也沒醒過來。因為最高院死刑復核完畢,已經(jīng)簽發(fā)了執(zhí)行死刑的命令,案件在當?shù)赜绊懹痔貏e巨大,有很多記者和群眾要見證老蔡兒子伏法,后來就那么拖死狗一樣把老蔡兒子弄上刑車。臨槍決驗明正身的時候,老蔡的兒子被兩名法警架扶著,頭耷拉著,一點反應都沒有,槍決是在兩名法警的架扶下執(zhí)行的。槍決要打頭部,穿白大褂的法醫(yī)上前矯正了好幾次耷拉的頭,槍幾乎是抵著老蔡兒子的后腦勺開的,槍一響,濺了兩名法警一身的血和白得耀眼的腦漿。
我就也跟著段長唏噓,怪不得老蔡顯得那么老啊,原來他……段長搖搖頭,說,也不全是這個,老工人講,老蔡1958年來咱們通鋼,來的時候還穿著軍裝呢,腰板溜直,風紀扣都不習慣打開。但他絕不是復員的軍人,再說,一個江蘇籍軍人怎么復員也復不到咱們吉林通鋼來。也不是招工來的,那時招工也是在省內(nèi)一個地方一批那么招。他一個江蘇人,也沒人認識,就來得有些蹊蹺,工人們除了知道他是江蘇人外,其他情況他半字不提,這么些年,人們也不知道他的來路。但是,時間長了,人們也想明白了,他能有什么來路,有來路還能和咱們井下大老黑一轱轆就轱轆幾十年?這么一想也就沒覺得他有什么了,再說,老蔡他人好,能干,從不多事。
說著說著,段長又搖了搖頭,不過,老蔡這人肯定還是有些內(nèi)容,要不文化大革命開始那幾年……說到這里,突然打住不說了,可能是覺得老蔡不在,和我一個剛來的小年輕說這些不太妥帖。我看他手里的煙也快抽完了,就不失時機地給段長再上一支煙,段長看了我一眼,把煙叼上用手里的煙蒂繼續(xù)點煙,我又執(zhí)意而恭敬地用雙手給段長點煙,自己也點一支,小雞對著老母雞一樣等著段長繼續(xù)講。段長又看著我,我堅持著不錯眼珠,段長終于噴出了那股濃煙。那一刻,我看到了礦山人的厚道和善良。
文化大革命開始那幾年有好幾撥江蘇地方上的和部隊方面的人來咱們通鋼搞外調(diào),取老蔡的證實材料,還要帶老蔡走,但咱們通鋼務實,即使在文化大革命那樣的年月里,也還是抓了革命又搞好了生產(chǎn),所以對文化大革命那些搞材料整人的事情并不積極。幾次外省帶著紅頭介紹信搞外調(diào)并要帶老蔡走,都讓通鋼想盡辦法給頂了回去,并堅持不讓帶人。你知道,那時除了部隊,咱們煉鋼煉鐵工人,也是有分量的??梢哉f,文化大革命整人最兇的那幾年,通鋼的領導一點沒糊涂,真是好樣的,對待自己的職工,是絕對保護的。聽老工人講,有一次幾個部隊的外調(diào)人員還搬動了通化軍分區(qū)的人,要查老蔡的檔案,通鋼以檔案在運動中遭到破壞和丟失為由硬是沒有配合。一個普通的井下工人,通鋼給了全力保護,我想老蔡他對待工作的態(tài)度和這些也有關系。我還真有點好奇了,就問,那他們到底來調(diào)查老蔡的什么事,他的檔案里到底有些什么呢。對這些,段長也沒有答案,說老蔡來通鋼之前經(jīng)歷了什么事,咱是誰也不知道,他也沒說過,老蔡的檔案里有些什么,那咱也不是管檔案的,上哪知道去。
一口氣說完這些,看出來段長還是有些后悔了,猛地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一掃塵埃地高嘆一聲,這都多少年的事情了,經(jīng)歷過文化大革命的那些事你是不知道,一句都不想再提了,真想從腦袋里把它摳掉。老蔡,不管怎么說,肯定是個好人,是個老實人,他要是真有點什么,你說通鋼能那么保護他么。老蔡在井下老老實實干了一輩子,也快退休了,退休就好了,他也該享享清閑了。
那天段長說了那么多老蔡,突然站起來拍拍屁股要走,顯然是不想再說了,分明是有些后悔的意思。其實,這真沒啥,段長說了這么多,我一點沒感到有損于老蔡什么,老蔡還是那個悶聲不響干活,在休息時用斯大林的煙斗抽幾斗煙絲,把自己用繚繞的煙霧籠罩起來的老蔡。但老蔡兒子的血腥事件,以及老蔡頗有些神秘的來歷,或者說老蔡檔案里是不是封鎖著令人震驚的秘密,卻像一道閃電一樣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了印記。人,對未知事物尤其是新奇的怪異的事物是永遠保持著獵奇心理的。八十年代風靡一時的那本偵破小說《刑警隊長》,過去多少年了,我至今還記著那里面的一句話,永遠的謎才是永遠的誘惑,永遠的誘惑才會有永遠的魅力!其實,這句話在今天的我看來,并不能產(chǎn)生電光石火之感,只是,它被一個懵懂的對世界充滿想象和好奇的青年恰巧看到了,所以它注定會被這個青年牢牢記住。
其實,經(jīng)段長這么一說,我也挺想問問段長知不知道老蔡的那個斯大林煙斗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不能再問了,段長為他說了那么多都有點后悔的意思了,我再問就是找白眼了。再一個,我也朦朦朧朧意識到,老蔡手里的那個煙斗是不是斯大林的這樣的問題,比之于他1958年以前的某些經(jīng)歷,或者說他檔案里可能有的某些記載,似乎有些小巫見大巫了。
再跟老蔡一起干活,看著他用鐵耙子一下下把白石渣耙進鐵簸子,再端起來倒進礦車里,不快不慢,周而復始,身影在巷道里忽大忽小、忽高忽低,像個設定好了程序的機器人一樣不知疲倦,我就想,這個老蔡能有什么與眾不同的經(jīng)歷呢?看著他用手托著煙斗一口接一口地吸著煙,煙霧籠罩著他蒼老的臉,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沒想,我真想問問他那煙斗真是羅斯福送給斯大林的么?斯大林的煙斗怎么就到了你的手里呢?想著想著,我在心里就又笑了,覺得我這簡直是無聊至極,就憑老蔡那慢騰騰悶聲不響任勞任怨的樣子,橫豎怎么看都不像一個曾有著非凡經(jīng)歷的人。
有一次,他在我身邊坐下抽煙,我就直接問老蔡,蔡師傅,你那天說,這個煙斗,我指了指他手里的煙斗,是斯大林用過的,還是羅斯福送給斯大林的,真的?老蔡托著煙斗讓煙斗在手里擺動了兩下,慢吞吞地說,這煙斗是羅斯福送給斯大林的禮物,沒有第二個,是外蒙古國駐蘇聯(lián)大使館的一個大使全家逃到中國避難時把它帶到中國的。我附和著點頭,那它……我的意思是那它怎么又到你的手里了,老蔡不會聽不見也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但老蔡沒再滿足我的好奇一路說下去,看著手里的煙斗所問非所答地說,是誰送給誰的,是誰用過的也沒什么,對于我它就是個念想。父親,老蔡在說到父親這兩字時明顯地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就留給我這么一件東西。我等著他繼續(xù)說呢,停了一會,老蔡仿佛從很久遠的時光里艱難地掙脫出來,被刷新了一下似的,說,再裝上一車也該下班了。我看他站起來,就勸他說,蔡師傅,今天不干也行了,這不都裝好幾車了么?老蔡看著我,溫和地說了句,你還沒習慣,干活也挺好的,累了之后再休息才會輕松,就像贖罪過后那么輕松。這老蔡,平時蔫聲不語,你不問,他幾乎不說話,有時候,他說的話還真讓你有種說不上的感覺來。不是云山霧罩,也不是暗藏機鋒,是那種說完后讓你的思路和反應稍微的有那么一點停頓或者說被輕微地硌了一下的感覺,但回神一想,好像又沒有什么,也挺平常的。
后來,我也沒再問他什么,一個沒了老伴又沒了兒子的快退休的孤獨老頭,我能對他保持多久和多大的興趣呢。
沒多久,我就被安排到別的工段干巖助去了,就是給鑿巖工打下手。與老蔡不在一個工段,班次也錯開了,也就很少看到老蔡了,只是偶爾的在上下班時能看到他瘦長的彎月般的身影,依稀的還是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老式藍制服衣褲,還有那頂成色與衣褲相配套的帽子。好像是自從和他不在一個班次后,就沒再和他說過話,應該是沒有近距離正面地遇到過吧。
不知不覺的,老蔡這個人也沒有人說也沒有人提的,我也沒再想起他。井下三班倒作業(yè),忙忙碌碌,顛三倒四的,等某一天冷不丁一下想起老蔡來,才發(fā)現(xiàn),老蔡早已經(jīng)退休了,再也不會在上下班時看到他了,用段長的話說,他是回家享清閑了,他可以輕輕松松地用斯大林的煙斗吞云吐霧聊以度日了。我這還路漫漫其修遠兮啊,還得在井下繼續(xù)干,一個班一個班地熬,什時候能熬到老蔡那個年齡呢,一想,頭都疼。
一想到老蔡那個斯大林的煙斗,我仔細地回放了和老蔡一起干活時的種種畫面,時間雖然不長,也就兩三個月,但記憶還是深刻的,畢竟那是我走上工作崗位最初的幾個月。我斷定老蔡不是個說謊的人。一般來說,內(nèi)向的,沉默的,話少的人,是不會輕易撒謊的。再一個,從他那次說起煙斗的來歷時的只言片語中可以看出,那個煙斗,應該是父親留給他的唯一的東西。我想,幾乎沒有人會在說起父親給他留下一件東西的時候,要在這個環(huán)節(jié)編造幾句謊話,并且是他的父親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了,更何況是永遠離開的父親留下的唯一的東西。他編造這個謊話有什么用呢?從心理層面講,人的任何行為都是有動機和目的的,哪怕是下意識的,我想不明白老蔡這么說謊的動機和目的又是什么。那么,至少那個煙斗是他父親留給他的唯一念想,這一點是可信的。至于那個煙斗是不是羅斯福送給斯大林的,又怎么到了老蔡父親的手里,關于這些,老蔡也許知情,也許不知情。還有,老蔡的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大人物?在我所知道的建國前后的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里,姓蔡的就那么幾位,蔡鍔、蔡元培、蔡和森倒都是大人物,但他們?nèi)慷荚诿駠鴷r期就離世了,這有點不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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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后,在我看到老蔡的檔案之后,才知道老蔡在退休七年后的那個深秋去世了。這七年里,我只遇到過老蔡一次。我記得很清楚,是個春天,我們幾個人在一個同學家里喝完酒,有點飄飄然,就在大街上瞎溜達。緊貼街邊慢慢走著一個老頭,走近了,我感覺那個人站住了,并且在看著我們幾個人。無意的一眼,我認出了老蔡,老蔡一直在看著我。我一下竄到老蔡面前,驚喜地喊了聲蔡師傅。老蔡的山羊胡還在那里,但又老了許多,臉上幾乎沒有了肉。能感覺到老蔡對我能認出他來并那么熱情很激動,嘴唇大幅抖動著,一個勁地念叨著是延昌,是延昌啊!還是那么慢聲慢語,山羊胡也跟著抖動,那副表情給人感覺就要老淚縱橫了。我也是喝了酒的緣故,情緒極易被感染,也有些說不出的激動和感慨。記得我們后來就蹲在街邊,握著手,頭挨得很近。那天和老蔡好像說了很多話,那幾個同學看我和一個老頭蹲下來了,就都走了?,F(xiàn)在我只要一回想那一次遇到老蔡,老蔡那顫巍巍的表情立刻鮮活起來,那種感覺仍然很真切,那縷白不白灰不灰的山羊胡子還是硬戳戳的,只有我和他那么近的距離,才能看得見他的胡稍在春天的風里歪了一點。
之所以印象深刻,可能還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和一個老人拉著手久久不放。老蔡干瘦的長手,溫度十足,似乎還能感受到他曾經(jīng)的力道。那時,我和父親幾乎不交流,也說不上為什么,就是別扭著,他一天老沉個臉,好像全家人都是白吃似的。我一直暗想,將來,我可不會給我兒子那種感覺。我要讓我兒子把我當朋友,他將來長大了,我們甚至像鐵哥們一樣端起酒杯。
至于那天和老蔡都說了些什么,怎么可能都還記得清呢,能記住的,他問過我一句,你還那么愛看書么?我大概是有些無可奈何地回答他,咳,無聊,瞎看唄,要不還能干啥。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又小幅地拉了幾下,書你還得看,不能扔下,還是不到時候啊。印象最深的是,老蔡對我說,延昌,你是個好孩子,就是,就是有一點軟弱了,什么事你都想得有點多,就有點顧慮了。你呀,再勇敢一點就好了。長這么大,沒有人像老蔡一樣這么說我,這么溫厚地切中我性格中隱藏得最深也是最敏感最薄弱的地方,我自己似乎知道它的存在,但從來沒有要面對過它,甚至要把它摘下來放在陽光下晾曬一番,使之具有韌性和強度。到今天,我都承認,是老蔡領著我并為我打開了那扇我從來都不想去甚至說是不敢去開啟的門,是老蔡領著我審視了那屬于我自己的一塊幽閉的從不想示人的地方。那一刻,就是覺得這么多年以來,有個詞我一直都沒有給它找到個合適地方安放,今天,終于找到了,這個詞就是——親切。
我也用力握著老蔡的手,看著老蔡,然后,我們都笑了。
當時,怎么會去想,這將是我和老蔡的最后一次相見呢。在人的一生中,會遇到很多人,相見似乎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它發(fā)生在每一天,每一天的每時每刻。但是最后一次相見,或者說是永別,這樣沉重的事情,它竟然也許在你不經(jīng)意間就發(fā)生了。在那么多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在冥冥之中,你與許多人的永別已然發(fā)生,只是當時你還沒有意識到而已。李商隱對此一定是深有體悟的,要不怎么會寫出“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千古名句呢?
5
看到老蔡的檔案不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生活怎么會給一個喜歡寫作的人那么多偶然的機會呢,事實上是我具備了可以看到老蔡檔案的條件了。
從19歲技工學校畢業(yè)在通鋼大栗子鐵礦上班以來,在井下干過支柱工、運搬工、電車工、井下調(diào)度,后來終于脫離了井下一線,在車間干了地質工、測量工這樣的技術工種。在車間技術組那幾年里,就不必再三班倒作業(yè)了,就有了更多的時間看書,還參加了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自學考試。國有企業(yè)就是這樣,是很重視思想政治宣傳工作的,從集團公司到各廠礦子公司再到各基層單位的車間,都是有宣傳報道稿件任務的,那時單位的領導也很在意本單位的宣傳,就讓我寫,我就琢磨著寫,一寫竟還行,每月都有稿件發(fā)在我們集團公司主辦的《通鋼報》上,那時能在企業(yè)報上發(fā)個稿件也是很可以的。后來企業(yè)搞征文、演講賽什么的,我的稿件竟能連連獲獎,演講稿質量也不錯,礦里選拔選手到集團公司參加演講也指定由我寫演講稿,一點點的就算是小有名氣了,那期間還入了黨。
這時候,我是不是該提一筆老蔡呢,因為老蔡是屢次叮囑過我的,書是不能扔的,是要堅持看的。
2003年,我調(diào)到礦機關的宣傳部了,專門從事企業(yè)思想政治宣傳工作。2005年,國有企業(yè)改制成立國有控股股份制企業(yè),一些具有社會職能的和非生產(chǎn)主體的單位如學校、醫(yī)院、物業(yè)、汽運、基建等就移交了地方政府或進行了剝離,企業(yè)就進行了所謂的“減負瘦身”。以前作為一個獨立部門的宣傳部也在改制中被精簡了,我又被劃到新成立的黨群工作部。機構精簡意味著部門管理職能增加,人員精干則意味著一個人要兼著一項或幾項業(yè)務。成立新部門后,我兼任了紀檢監(jiān)察和組織管理這兩項工作,這兩項工作都會涉及到調(diào)取并查閱人事和組織檔案,特別是組織管理這項業(yè)務更是需要我三天兩頭地與檔案打交道。有組織關系查證的、轉移的,每有黨員預備期滿轉正成為正式黨員后,我還要一絲不茍地建立組織檔案放入他的人事檔案中。實話說,這些檔案對于我來說是一個負擔,它增加了我的工作量,我對那一個個或薄或厚的用一根絨線繩在兩組圓形紙質小卡片上纏繞數(shù)圈而做簡單密封的因年代不同而成色各異的牛皮紙檔案袋一點都不感興趣。
老蔡的檔案和許許多多檔案一樣就沉睡在那個偌大的檔案室的一排排鐵質檔案架上的某一層,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找到老蔡的檔案看一看。其實不是不想看,是我這些年來沒有想起過老蔡,老蔡對于我來說是有記憶的,并且是深刻的。我說過,我跟他在一起雖然只有兩三個月,但那畢竟是我走上工作崗位最初的幾個月。但是你發(fā)現(xiàn)沒有,有些記憶深刻的人和事,在后來接踵而來的歲月里特別是在你步入了被生活繳械的中年以后,如果沒有誘因激發(fā),沒有某種勾連,它卻很難在你淪陷般的生活里浮現(xiàn)出來。都說當你自覺不自覺地開始回憶往事的時候,就意味著你已經(jīng)步入了中年,我覺得這一推論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是成立的。現(xiàn)時的中年時光里,你走的絕不是那秋日里鋪滿金黃落葉的適合回憶的林中小徑,你手里是一團亂麻,你周邊是一地雞毛,你想去摘一朵花卻踩了一腳粑粑,亂著呢,煩著呢,累著呢。某一時刻,當你真的想起那個曾令你害過單相思的同學或初戀情人時,你是否驚訝過,呀,我已經(jīng)好久都沒有想起過他(她)了。
這些年來,老蔡沒有在我的記憶中浮現(xiàn)出來,是因為我無暇沉湎過往,是因為我沒有遇到過他,也更因為沒有人提到過他,我怎么會想起他呢,他怎樣了,還在不在,我怎么會知道呢。
6
我所在的通鋼集團,在企業(yè)改制以前叫通化鋼鐵公司,成立于1958年。今年是通鋼建廠六十周年。去年年末集團就下發(fā)了六十周年廠慶方案,主題是傳承六十年,建設新通鋼。2014年以來,鋼鐵市場始終低迷不振,好多鋼鐵企業(yè)停產(chǎn)倒閉。在如此嚴峻的市場形勢下,通鋼集團還是挺了過來,特別是在經(jīng)過國家為期三年的鋼鐵去產(chǎn)能政策調(diào)控后,鋼鐵市場開始逐漸回暖并顯現(xiàn)了生機,我們通鋼恰逢六十一甲子,九轉一輪回,當然要大張旗鼓地搞一下廠慶活動,以提振士氣。所以設計了很多活動,其中就有一項“通鋼走過六十年”的征文活動,征文內(nèi)容要傾情贊頌通鋼六十年翻天覆地的發(fā)展變化,熱情謳歌幾代通鋼人愛崗敬業(yè)默默奉獻的感人事跡等等。
那天,集團公司黨委工作部負責宣傳的領導給我發(fā)微信,說是特別約稿,要我好好醞釀爭取拿出一篇好東西來,但要求我要寫個老一代的普通工人,而不是什么標兵勞模似的人物,說現(xiàn)在這些人一寫就寫標兵勞模,都一個模式,一點都不新鮮。他說他看過我在《延安文學》發(fā)表過的一篇小說《一九九三年的詩人》,覺得我寫人物還行,尤其我有在井下工作的經(jīng)歷,一準能行。
人家是集團總部負責宣傳這一塊的人,還挺高看你,我就說好,我琢磨琢磨,我盡力。
這樣,我才開始回憶那些我曾遇到過的老工人。老蔡,這個與我只相處過兩三個月的老工人就再一次在我的記憶中浮現(xiàn)了出來。我竟發(fā)現(xiàn),關于老蔡的記憶,可謂歷歷在目,鮮活異常。我似乎又一次看到了老蔡那微仰著的干瘦的長臉在電車行進時濺出的一串串電火花中一明一暗的,那縷滑稽的山羊胡就那么硬戳戳地翹著,像一尊冰冷的石刻雕像。老蔡好像就坐在我的身邊,將散裝煙絲裝滿煙斗,再用大拇指肚輕輕地按一按,用火苗轉著小圈一遍一遍地輕燎著煙絲,然后,微微勾頭用手托著煙斗慢慢地吸著,噴出的煙霧籠罩著他蒼老的臉。我還能感到老蔡握著我的手,微微顫動著,溫度十足……
我決定寫老蔡,不夸飾不虛構。
寫老蔡這個人物,很順利,當寫到六千多字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寫不下去了,因為提到了老蔡的檔案,老蔡的檔案切斷了我的思路。老蔡1958年以前的身份和經(jīng)歷已經(jīng)徹底占據(jù)了我的思維空間,想知道老蔡檔案內(nèi)容的好奇心使得我一個字都寫不下去了。其實,寫東西這事情是很神奇的,甚至有些神秘,在寫之前,你構思的是一個樣,你覺得行了,可以下筆了,但寫著寫著情況就發(fā)生了變化,你筆下的人物一旦有了血肉有了靈魂,那壞了,你會發(fā)現(xiàn),你筆下的人物活了,不聽你擺布了,不是你在寫他,而是他在牽著你走,所以你下筆前的那些構思就都成了狗屎了,用不上了。我的意思不是說我有多么厲害,把老蔡寫活了,老蔡不用我寫,他本來就是那樣子的。
其實我知道到底是什么影響了我繼續(xù)寫下去,就是因為我現(xiàn)在具備了查看老蔡檔案的條件了,查看老蔡的檔案對我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退一步說,如果我現(xiàn)在的業(yè)務不涉及到檔案,沒有辦法去查看老蔡的檔案,我真的會寫不下去么,不能,那這個東西至少在下半部分就不是這個樣子了。會是個什么樣子,我已經(jīng)沒法知道了,當然你也沒機會看到了。反正我想說的是,如果作品是以結尾來標志作品的最終完成的話,那么,從作品開始到結尾,這中間的部分是有無限可能的,但遺憾的是,作者只能給出一種可能。也許,之所有那么多的人癡迷于寫作,正是因了作品的這種無限可能性在誘惑著吧。
7
找到老蔡的檔案竟也不是我想的那么簡單,原以為按檔案號在那一排排檔案里一扒拉就抽出來了。檔案員打開電腦,輸入老蔡的名字,蔡云幟,沒有顯示任何信息,也就是說老蔡的檔案沒有被編號輸入電腦。再輸入“蔡”字,姓蔡的倒是有那么十幾個人,但是也沒有和老蔡的名字有諧音的,我們甚至輸入了柴、菜、才字,還是沒有。我的心一吊,老蔡的檔案哪里去了呢。我就問,如果這個人已經(jīng)去世了,是什么情況,檔案員說,人事檔案是永久保存的,不會被銷毀。檔案員想了想,說還有一種可能,職工家屬在持死亡證明來辦理職工喪葬費后,我們會將死亡證明存入檔案,同時將檔案抽出放入專門的一個地方,因為人已經(jīng)去世,他的檔案幾乎再沒有人來查閱了,抽出來集中放,也方便管理,這批檔案就沒有編號輸入電腦。我吊著的心在放下來的同時,想,老蔡這個人,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
老蔡的檔案最終還是在那批沒有再重新編號輸入電腦的檔案里找到了。那一刻,還真有些激動,檔案會告訴我些什么呢。我沒有馬上打開,小心地拂去檔案袋上的灰塵拿回了辦公室,我要坐下來看。
老蔡一張一寸青春照貼在泛黃的有些發(fā)脆的紙張上,應該是在當兵時照的,臉稍長,下顎微尖,臉部棱角分明,目光有神,稱得上是英氣逼人了。
檔案顯示,蔡云幟,1939年出生于江蘇鹽城,射陽縣南洋岸蔡尖鄉(xiāng)高級小學畢業(yè)。1956年參軍,服役于駐扎徐州的南京軍區(qū)第68軍203師,警衛(wèi)連班長。除父母外,無兄弟姐妹。
檔案里,記載了老蔡1963年生有一子,叫蔡功。
在1958年的6月末,蔡云幟作為一名南京軍區(qū)一個師的警衛(wèi)連班長,突然來到東北的吉林省通化地區(qū),成為位于中朝邊境鴨綠江邊的大栗子鐵礦的一名井下工人,這實在有點匪夷所思。一名荷槍實彈的警衛(wèi)連班長,怎么就突然地橫跨好幾個省由南方到東北由軍人變?yōu)榈V工了呢?檔案里有沈陽軍區(qū)政治部發(fā)給通化軍分區(qū)的帶編號的紅頭函件,指令通化軍分區(qū)政治處與通化地方武裝部門協(xié)調(diào),將警衛(wèi)連班長蔡云幟以軍人復員的方式安置進地方廠礦,函件中并未提到因何原因。雖然檔案里沒有看到南京軍區(qū)與沈陽軍區(qū)之間的任何公文函件,想必,跨軍區(qū)為一個小小的警衛(wèi)連班長進行復員安置,一定有過函件往來的。
再往下看,看到一封鹽城專區(qū)人民政府發(fā)給南京軍區(qū)駐徐州203師的公函:
……
其父蔡云旗,42歲,反動軍官成分,1937年加入國民黨,1938年任國軍排長、連長、營長,1941年任國軍少校團副、游擊大隊長、聯(lián)絡參謀。
1946年,蔡云旗任云南省昆明預備第二師諜報組長時,與諜報隊長陳國華同謀實施對愛國民主人士李公樸、聞一多二人的暗殺行動。
1949年潛回鹽城,1957年4月被公安部門追捕歸案。
1958年4月26日,鹽城地區(qū)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判決殺害民主人士李公樸、聞一多的兇手蔡云旗死刑,立即執(zhí)行并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
老蔡的父親親手制造了這兩起震驚中外的政治事件!
這著實讓我吃驚不小,我們幾代人在中學課本上都學到的《最后一次演講》的那個文學家、愛國詩人聞一多,那個著名的政治活動家、教育家、愛國七君子之一的李公樸,正是老蔡的父親蔡云旗策劃、組織、實施了對他們的暗殺。
李公樸和聞一多的相繼被害,是民國后期最著名的兩起政治暗殺。在事件發(fā)生一個月后,國民政府宣告案件偵破,并將兩名兇手公審槍決。但實際上,真相并沒這么簡單,那兩名被處決的兇手不過是替罪羊而已。多年以后,隨著越來越多的史料公開,人們發(fā)現(xiàn),就連當時負責調(diào)查和處理此案的國民黨要員也曾在調(diào)查處理中,因一系列的證據(jù)和事件發(fā)生后的反常現(xiàn)象而暗暗認為,這兩場暗殺均出自蔣介石的直接授意。但不管是不是和蔣介石有關系,現(xiàn)在回看歷史,這兩起暗殺事件激起了舉國上下對國民黨政府和蔣介石的憤怒聲討,對民心向背和眾多民主人士、知識分子在國共之間的選擇上是產(chǎn)生過深刻影響的。
到此,不必多說什么了,對于老蔡被跨軍區(qū)由南方到東北由軍人變?yōu)榈V工的復員安置的疑問已經(jīng)解開了。對于老蔡從58年起由一個英武的警衛(wèi)連班長變?yōu)榫碌V工后的從不提自己的身份來歷的疑問也已經(jīng)解開了。
我點燃一支煙,慢慢吸著,看來,十年動亂期間,地方的和部隊的外調(diào)人員來調(diào)查老蔡,要看老蔡的檔案,未必是單純地要調(diào)查老蔡?,F(xiàn)在看,在那樣一個年代,當年還那么年輕的革命戰(zhàn)士老蔡因為父親出了這樣的問題,能被跨軍區(qū)地由南方到東北被復員安置,南京軍區(qū)是很人性地處理了這個問題,也具有很明顯的保護意味。事情不論大小,跨軍區(qū)的事情沒有軍區(qū)首長發(fā)話、表態(tài)甚至是簽署個意見什么的恐怕是不行的。所以,那些來搞外調(diào)的人針對的正是當年掌握實權的軍區(qū)首長也未可知。要知道,1958年,南京軍區(qū)的司令員是赫赫有名的許世友,沈陽軍區(qū)司令員是鄧華。
關于老蔡的父親蔡云旗,這個國民黨高級特務的有關信息只在老蔡的檔案里夾著的這封鹽城專區(qū)人民政府發(fā)出的公函有所體現(xiàn),別的就沒有什么了。
我將蔡云旗這幾個字輸入互聯(lián)網(wǎng)檢索,關于這個人的引擎鏈接還真不少,基本都是關于李公樸、聞一多案的內(nèi)容。不得不承認,這個國民黨高級特務竟有著一副異常英俊的面孔,老蔡檔案上的照片竟和他父親年輕時的模樣驚人地相似,遺傳的力量可真神奇,神奇得可以讓父子倆的模樣在某一時期嚴絲合縫地重合。蔡云旗有著寬闊的前額,有著在那個年代只有具有一定身份和處于優(yōu)渥生活中才會有的光滑油亮的頭發(fā),眉骨微凸,兩道劍眉襯著炯炯有神的眼睛,目光冷峻逼人,筆直高挺的鼻梁下是棱角分明的嘴唇,透著精明和干練。說實話,我真不愿意相信是具有這樣一副神采俊逸的面孔的人組織、策劃并實施了對李公樸和聞一多的槍殺。據(jù)兇手之一的崔寶山交代,聞一多在參加李公樸追悼大會發(fā)表完載入史冊的《最后一次演講》后,與兒子聞立鶴行至距聞公館附近的西倉坡時,蔡云旗就是開槍的殺手之一。
李·聞暗殺事件在當時的社會上激起極大義憤,在全國一片聲討聲和美國方面的壓力下,國民黨政府為平息輿論處決了兩個替罪羊,卻將蔡云旗這樣的真兇直接用飛機押往南京城防司令部關押,實際上是保護起來了,有一種說法是在南京避風頭的五個月中,蔣介石曾親自召見了他。1946年底,風頭已過,蔡云旗突然重現(xiàn)昆明,身著筆挺的國民黨軍服,沒幾日,即到漢口的綏靖公署任了中校參謀。
蔡云旗這個人頗有一番經(jīng)歷,揚州中學高中畢業(yè),曾是青幫門徒,后參加國民黨,在部隊中一路升遷,中央軍校第八期畢業(yè),特工專業(yè),在戴笠手下工作時,以機智果敢善應變得到戴笠的賞識,受戴笠指派喬裝護送過其夫人毛秀竹。在昆明任軍統(tǒng)預備第二師諜報組長時,素有“蔡老虎”的稱號,那個階段應該是他一生中最為得意的幾年,有著特殊的地位和勢力。據(jù)他后來交代,當時就是憲兵司令部遇到棘手的事務也要找他出面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