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花開

九歌

一

河北鄉(xiāng)離我家十幾公里，中間有條河隔著。我家住河南，妻子的娘家在河北。結(jié)婚以后，我和妻子隔著一條河兩地生活了一年。打算給妻子調(diào)到河南鄉(xiāng)上班，我的校長支支吾吾，含土豆球子似的不吐痛快話。我奔了河北，河北鄉(xiāng)有我同學(xué)接著，遞話過來——啥時候想去說一聲。

我騎自行車去的，蹬得有點(diǎn)急，到妻子娘家身上微微見了汗。岳父拿把掃帚在院子里劃拉。岳母摸個茶碗，倒杯熱茶遞到我手里，起身去外屋準(zhǔn)備飯了。岳母在鍋臺前忙活。我跟岳父閑話，側(cè)身往外屋瞧，十點(diǎn)多，離飯點(diǎn)兒還早。身子一歪，就著岳父推過來的枕頭大大伸了個懶腰。頂棚破了個窟窿，糊了一張報(bào)紙，報(bào)紙上有半個標(biāo)題還配了一張土豆田的開花全景：自治區(qū)引進(jìn)土豆新……

新品種？新種植技術(shù)？新……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被搖晃醒了。屋地上站滿了人。拱起身來，看見我那個同學(xué)正對著我笑，拉我的手引見——這是校長，那是主任，緊邊兒的那兩位，一位是工會主席，一位是后勤主任。落座以后，校長開門見山：“聽說徐老師和愛人兩地一年多了，調(diào)這兒來吧，舉雙手歡迎?！薄拔铱紤]考慮?！薄斑€考慮啥，在哪兒不是干，你過來咱倆還是伴兒?！蔽彝瑢W(xué)接過話茬?！澳赣H年歲大，舍不得扔下她。”“??！要不這樣，過來給你漲兩級工資，和愛人商量商量，我等信兒?！毙ｉL頓了頓說。他們走我送到門外，同學(xué)墜后邊悄聲告訴我：“急等用人兒，正是時候。”拍拍我肩，尾在人群后面走了。

妻子自然樂意。我滿心不情愿。晚上，還是和妻子到同學(xué)家把調(diào)轉(zhuǎn)的事定了。

到鄉(xiāng)政府去開調(diào)轉(zhuǎn)手續(xù)，文教助理眼都沒抬：“去哪兒？”“河北鄉(xiāng)?！彼⑺Ⅻc(diǎn)點(diǎn)，開了。

捏起表格瞅了一眼，簽字還挺有體?！澳@字兒真不賴?！甭犃宋业脑挘慕讨砺晕⑻Я讼骂^，乜斜著瞟了我一眼，叼著的煙好像有點(diǎn)濕屁股，連帶著挺長的一截兒灰。

出來我在大門口碰見三個中學(xué)老師，一個是和我一樣從盟師范畢業(yè)的，小我一屆，另兩個是從東崗師范進(jìn)修回來的，都來辦調(diào)轉(zhuǎn)手續(xù)。我站門口點(diǎn)上煙，望著對面的山發(fā)呆，兩三棵煙的工夫，他們幾個相繼出來了，說說話，一個一個走了。對面的山烏蒙蒙的，瞧不清輪廓線，未來的日子也瞧不清。走唄，瞧得清瞧不清也得走啊，碾了煙屁股抬腳兒想走，地上誰脫下的一片鞋底泥都干了。半片土豆葉子絡(luò)連泥上，青不青綠不綠，蔫軟軟在地面上貼著。

我奔了河北鄉(xiāng)中學(xué)。“土豆栽子杵泥地，埯到哪兒都要挺秧兒活啊?！蔽彝蝗幌肫鹂忌蠋煼赌悄陱募易?，臨出門我媽說過的話。

二

我在河北鄉(xiāng)置下兩間光腚土房，大敞道的院子。從家那邊拉來兩車人，砌的砌，叉的叉，起早貪黑干了三天，壘起一人多高的院套，扒炕搭鍋抹墻皮，里里外外，拾掇個遍。

忙活那幾天，岳父嘴叼大鼻子煙袋，袖著手，在道邊兒溜溜達(dá)達(dá)，叨咕：“誰也不幫啊，幫這個不幫那個，有意見?！?/p>

幫忙的人走凈了，拿眼里外屋一掃，應(yīng)手家什不夠，點(diǎn)點(diǎn)記本子上，到商店一樣不落買回，各就各位。眨眼間姓徐的東西一下子多了起來，屋里不那么空，心也就不那么空。晚上，我把岳父送過來的掉膀兒鐵鍬缺齒耙子抱著送了回去。又過幾天，從下院王老師家買回個半舊的寫字臺。我和妻子寫教案離不開桌子。桌子有點(diǎn)舊，一坐一起，吱吱呀呀，四個腿撐著，猶若我跟妻子的腿。唯一的區(qū)別，桌子腿兒老了，我倆的都年輕，都年輕呢。

我找了幾根楊木椽子，釘個大門框。到岳父家下院子割幾抱柳條，坐大門街一根一根往門框里穿，密密實(shí)實(shí)，編了個門芭。岳父見了，摩挲一會兒，沒說啥?；丶液驮滥阜叮骸鞍言蹢l子挑好的都割（gā）了，都割了?！薄案罹透?，不割拿啥擋門，你還留著做棺材？”岳母搶白岳父。

“三歲的牤牛十八歲漢，三塊坯搭個灶坑門兒，頂門過日子容易？”母親看誰搬家都那么說。輪到她老兒子搬家了，想得比誰都周到——幾雙筷兒幾個碗，壇子甕子盆子簾子，喝酒的盅子，拾掇一堆讓我往車上裝。我站屋地上不動窩：“媽，顛碎可惜了，不帶?！薄斑^家兒過家兒，一口一口叼泥兒，小燕兒壘個窩兒，缺啥能行？”“我真不帶，放心吧，啥也缺不了?！薄安恍校粠c(diǎn)兒啥，媽心不得勁兒?！倍┮捕轮T說。我指指門后頭那口石頭缸，就它吧，厚實(shí)，扛磕打。

后來這口缸跟了我二十多年，一巴掌厚的缸沿兒，泥黃里洇著白菜葉色的青綠。前年住進(jìn)高層，搬不上去了，三百元錢雇了個小貨車，專程送回了老家。媽摸著缸沿兒，扶著缸轉(zhuǎn)了整整兩圈兒，拍打拍打石頭肚兒，嗡嗡響。抬頭往南山的那個方向看，好一會兒，眼睛一忽暗一忽明。媽說過，她和爹剛單過那陣兒，日子緊巴，缸是爹和姥爺用扁擔(dān)從十幾里外的供銷社抬回來的。家里啥都沒有，抬回來裝了一缸底子土豆。

小園子里的土化透了，我和妻子種了園子。埋進(jìn)種子的地隆起來，我的打了血泡的手也跟著腫起來。地里的秧苗露頭綠，我手心里的血泡黑了白了，又恢復(fù)成原來的模樣。

我栽了杏樹、李子、兩棵沙果、兩棵葡萄，外帶草莓。草莓當(dāng)年吃到嘴。靠西墻我還另種了二十多壟土豆。

三

土豆的學(xué)名叫馬鈴薯。土豆花隨土豆的顏色變——白土豆開白花，紅土豆開紅花，紫土豆開醬色的花。

我鄉(xiāng)人最愛白土豆。冬夜難熬愛餓，母親總埋幾個土豆到灶火里。小半夜肚子咕咕叫，扒出來兜進(jìn)屋，一股腦倒在炕邊。母親看著我們姐弟幾個爭搶著吃。不顧燙嘴，我撳著頭吞了一個，再去抓，嘴里的土豆還沒咽，瞧見母親空著兩手在圍裙上來回搓蹭，瞇著眼看著我們幾個。掰下一半往母親手里塞，母親不接，說吃了返酸，推我的手，扭身走了。

土灶燒的是毛柴，下了飯桌，灶膛里的火已經(jīng)只剩下一些星星兒，能把土豆燒熟還不煳。趕上母親活兒忙，忘了扒，灰涼了土豆也跟著涼。土豆一涼吃到嘴里有生性氣，鄉(xiāng)人叫回生。

土豆要開了花才結(jié)。立秋以后，土豆花漸疏，秧下掛帶著的土豆蛋子一個一個吹氣兒長，成了大土豆。我學(xué)大人的樣子，撿枝條牛糞籠火，把土豆扔到火堆里烤?；饻缌耍炼挂彩炝?。剝?nèi)タ眷蔚暮跉?，往嘴里填。那種燒法易煳，半生半熟?；氐郊?，二哥見我不愿上桌吃飯，臉上渾兒畫兒似的，里外一走叮咣放屁，掐準(zhǔn)我是在山上燒土豆吃頂了。腳尖捅我屁股蛋子，趴耳根子告訴我：“挖坑埋，半途翻翻個兒，包好吃?！币蓝绲姆▋涸贌?，果然好，黑殼兒沒了，薄皮撕下來不帶一丁點(diǎn)肉，掰開不夾生，面軟香透。

土豆花不落將落那會兒，地主人的眼睛就離不開自家的土豆地。不管干啥，時不常地就要掃一眼。瞅見山坡兒一冒煙，撂下活計(jì)緊著往山上跑，先到地里轉(zhuǎn)，哈腰忙活一陣，再走到我們跟前察看?？次覀円粋€個黑嘴巴，抹得小黃皮子似的，憋不住笑，問我們：“還有沒，給我一個。”我們趕緊扒一個熱的大的遞上去。見了土豆，地主人不再說啥，蹲地頭悶頭啃，和我們一個樣。吃完了，幫我們收拾草坑繃著腳面平地，一邊念秧兒：“再摳土豆別（bài）可一棵秧，土，踢回去埋埋，人家還長呢，連秧拔可作損哦。”我們對眼瞅瞅，心里說——管你，銀匠鐵匠，吃肚里算能將。走出挺遠(yuǎn)了，回身還喊：“老疙瘩，幫叔瞅著點(diǎn)嗷?！薄皠e可一棵秧啊?！?/p>

土里食養(yǎng)百姓。什么熟了吃什么。作物沒收之前在大地里鋪漫著，沒有誰認(rèn)為天然的就應(yīng)當(dāng)屬于自己，人吃鳥喯，鄉(xiāng)人都有個容忍原諒。不糟踐東西，越吃越長。鄉(xiāng)里人都那么說。

那幾年土豆年年豐收。越豐收越賤，三分錢一斤，還得起夜早到收土豆那家候著——等車來了領(lǐng)草袋子。母親領(lǐng)著我去等車，道不好，車啥時候來到也沒個準(zhǔn)兒。那家大狗比我高出半頭。母親攥把小斧子，護(hù)著我進(jìn)屋?？恐赣H的大腿挨著走不敢離，我能感覺到母親的腿一直在抖。

四

有了自己的家，頭一年種小園兒沒提前定土豆栽子，問了幾家都沒余富的。岳父踢了踢外屋地上吃剩的半袋，讓給了我。

土豆在屋里堆的時間長了，失水，抽抽兒著小。我和妻子割了一筐芽子，埯到地里。土豆苗冒土了，稀稀拉拉，細(xì)弱，氣色不正。

沒有什么能阻止生長。只要精心不惜氣力，只要肯俯下身多給點(diǎn)熱情，甭管是病懨懨的土豆秧還是掛著鼻涕的孩子。土豆秧長起來不管不顧，三下兩下躥至沒腰，開一簇一簇的白花，盞含淺黃的蕊。過路的熟人走到跟前，有事沒事隔墻和我搭兩句，心里覺得挺美。

秋后起土豆傻了眼。結(jié)得不少，一個個牛眼珠兒似的，比岳父送給我那半袋小栽子還小，最大的一個也握不滿手。

過了年，我回河南串門，坐堂哥家炕上喝酒，“你家土豆塊比我園子土豆都大?！碧酶鐔柫藥拙洹Ｌ蒙┞犃艘粋€勁兒笑。堂哥熊了堂嫂一句：“笑啥，老兄弟一個念大書的，能把土豆種出來就不錯啦?！薄袄闲值?，你把土豆栽密了，開的都是謊花。”堂哥端著酒杯說，“母大子肥?！碧酶鐚χ蒙┑呐稚碜优伺靸?。壞意隨著酒在嘴里沉浸著。

堂嫂隔炕沿杵了堂哥一把：“喝點(diǎn)貓尿就沒把門兒的，不怕老兄弟笑話?！碧酶缯苏碜友陲棶?dāng)著外人歪斜臉盆打情罵俏的尷尬：“你忘了，隊(duì)上年年割土豆瓤子干仗？”

五

每年栽土豆，都把土豆種從窖里掏出來，攤在院子里曬。等干松去了濕氣，隊(duì)長召集婦女上隊(duì)割芽子。

女社員自帶小片刀，坐隊(duì)院心割，誰割剩的土豆瓤子歸誰。開春兒缺糧，女社員個個在土豆上打主意。大伙比著割，手快的多抓撓一筐半筐的，手慢的把芽子割小點(diǎn)，瓤子出數(shù)。

隊(duì)長黑著臉罵：“割啥玩意呢？肚臍眼兒似的，這他媽能結(jié)土豆??？”女社員回嘴：“你長手你割，別他媽杵岸上說干松話，你吃干的還不讓人喝點(diǎn)??？”“誰吃干的了？誰吃干的了？不愿干撂下，沒人求你?！?/p>

女社員戧不住了，哭著奔了家。男社員咽不下氣，領(lǐng)著老婆孩子奔生產(chǎn)隊(duì)，一呶呶半天，滿院子打羅圈架。

“窮生奸心?！薄俺砸粫r，為著肚子坑死人。”父親見了鄉(xiāng)人們?yōu)榱艘豢诔允炒虺梢诲佒?，總是愛磨叨這兩句話。

有一年，父親去旗里看高中讀書的大兒子，被大雪擋到了城中。街上遇見本屯靳老球子趕一掛馬車?yán)_。父親想捎個腳回家，老球子沒拉。車也實(shí)在是滿，雪大，路遠(yuǎn)無輕載，怕路上趴架。父親囑咐老球子：“回家千萬告訴你嬸子把窖門子捂上，別凍絕底?！?/p>

幾天后，父親回家，一窖土豆被人偷得一個不剩。那年頭缺糧。父親一門心思尋繩上吊。母親告訴過我：“不是他心窄，憋得慌?！薄澳愕覆蛔×??！闭f的時候，母親不瞅我，望著南山。

六

吃過飯，堂嫂讓我侄子下窖掏一麻袋大個土豆，扛上車。一個沒舍得吃，都留了種。栽土豆那天，我和妻子割芽子，一點(diǎn)瓤兒沒留埯到了壟溝里。

又忙了一夏，土豆秧還是那個樣，土豆花比去年開得早，落得晚，誰見了誰說好。土豆熟了。土豆在土里鼓著肚兒長，像妻肚子里的孩子，快生了。隔著土看不真切，能從壟臺裂開的口子瞄著個影兒——壟臺抱不住，裂縫越來越大，一個一個土豆比著從裂縫里往出探腦袋鉆身子。黑里露著黃，黃里透著白。

土豆秧枯了。我在園子里干活兒，妻拄著腰看著我干?！盎匚莅?，別涼著?！睌f了幾遍，妻子慢慢挪進(jìn)屋，挺著，把新土豆洗洗，烀了一盆。我把土豆捯到窗臺下，讓風(fēng)吹吹再下窖。妻子剝個土豆不舍得先吃，遞我手里。“嗯，咋這辣呢？”“挨著辣椒了？”“不能?。俊?/p>

女兒降生了。我把媽從河南接來照顧妻子和女兒。一天下班回來，一進(jìn)院就聽娘兒倆在外屋地上樂。推門進(jìn)屋問，誰也不說，一直樂。

“書念傻了，一對青頭愣子?！眿尣碇鴼鈨赫f。娘兒倆樂夠了，妻子抹著眼淚一鋪一節(jié)跟我學(xué)。原來，土豆壟打小了，包不住土豆，太陽一曬，成了青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