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林夜話

但見這另一幅，畫了位儒士和一道人盤坐于榻上對弈，左側(cè)站著一位觀棋和尚，屋外一童兒手持芭蕉扇，扇爐煮茶。四爺問道：“你看這畫上幾人，誰的身體最好?。俊比ザ呓旨毤氂^瞧了一遍，搖頭笑到：“四爺拿我開玩笑了，這畫上的人怎能看得出誰的身體最好呢？”“我沒拿你開心，你欲學(xué)好琴就必須先培養(yǎng)出敏銳的觀察能力。剛才和你說了，欣賞畫作首先看線條的筆力和用墨，然后再看全圖和局部。你看那屋瓦之上白白的一層是什么東西？”“薄薄的密密實實的，應(yīng)該是下的霜吧！”“下霜是什么季節(jié)啊？”“是數(shù)九寒冬之時。”“不錯，我們揚州人描述冬季最寒冷之時叫‘霜前冷雪后寒。從這瓦上薄薄的一層霜來看，時間應(yīng)該是夜里子午時分了?！比ザ@訝道：“這畫上的時間也能看得出來?。俊薄拔襾韱柲?，霜是怎么形成的？”“是天上降下來的！”“你的回答看似正確，其實不然！我們看過下雨、下雪，可誰也沒看到過下霜。其實霜不是從天上降下來的，而是露水降到地面層時，因氣溫寒冷慢慢結(jié)成的。霜是白色的晶體，一般情況下清晨才能見到。所以我斷定畫面上的時間是在子午時分。你看那屋外扇爐煮茶的童子，雖身穿著厚厚的棉袍，還是被凍得佝頭縮頸。照常來說孩子有三把火，天不寒冷到一定程度，是不會凍成如此形狀的。你再把目光移至室內(nèi)。那盤坐在榻上對弈的兩個人，道人身穿道袍，神情輕松自然；而那位儒者，身著厚厚的棉袍，頭戴著風(fēng)帽，垂著頭，雙手對攏在袖里，神情凝重地望著棋子。你再看那和尚，身披著單薄的袈裟，光著頭，背著手，弓著身，立在一旁觀戰(zhàn)。如此一說，你該知道哪個身體最好了吧?！比ザ檬持覆亮讼卤嵌耍Φ溃骸耙浪臓斣敿毻评矶?，應(yīng)該是那個僧人身體最棒了?！彼臓敼Φ溃骸皩α?，這個再想不出，就是小呆子了。我再考考你，就畫面來講，誰的棋占了上風(fēng)?！比ザ摽诙龅剑骸暗朗康钠逭剂松巷L(fēng)。”“為什么？”“就憑四爺剛才說的，道人神態(tài)輕松自然，儒士神態(tài)凝重緊張。”四爺撫掌笑道：“孺子可教，一說便通。你把兩幅畫收起來吧！天時不早，準(zhǔn)備吃晚飯吧?！?/p>

吃過了晚飯，三人又閑聊了會，先生取出琴來彈起了《普庵咒》。只聽他的琴音彈得頓挫抑揚，十分圓穩(wěn)。到下半曲時，音調(diào)愈彈愈高，愈高愈亮。彈到極高之時，突然一落千丈，就如銀瓶落井一般。落到一半?yún)s又陡然而起，真如鶴唳入云，聲聲搖曳，珠音遏月，飄逸響回。

去二伏于桌上，雙手托著下巴。聽著那雄渾高古的曲調(diào)，心中暗想，這美妙的聲音能出于己手該多好啊！于是未等先生彈完，便忍耐不住地問道：“先生，我來已有三月之多了，不知何時能教我彈琴呢？”先生停下雙手笑道：“不是早已在教你了嗎？”去二疑惑地轉(zhuǎn)臉望望四爺。四爺也笑道：“你先生沒和你開玩笑，確實早已在教你了，你可能還沒有感覺到吧。我廣陵派先師曾有這樣幾句話，叫‘學(xué)琴初始如修道，未學(xué)且先參諸藝。一朝悟罷正心耳，信手彈來皆成曲。你接觸古琴有些時日了，能告訴我琴為何物嗎？”

去二道：“簡意而言，屬一種音樂吧？”四爺笑道：“你說的倒也不錯，但還未能深刻地認(rèn)識于它。琴雖為樂器，但它卻遠遠超越了我們常人所理解的概念。琴藝歷史悠久，三千多年來，集儒釋道三家精髓，容歷代士人哲學(xué)思想，上可達政治高度，下可以娛己化人。琴的形制眾多，約有五十余款，每款均以歷代賢哲命名。琴形看似簡單，卻內(nèi)含有天地陰陽，五行八卦之道。琴曲彈奏的抹挑勾剔、吟猱綽注技法繁多，力的輕重緩急，音的高低抑揚，紆徐曲直，對立統(tǒng)一，富含哲理。琴曲有三千多首，容音樂、歷史、文學(xué)、哲學(xué)、美學(xué)為一爐，可謂是集百藝而成一曲。音有弦外之音，曲有曲外之意，非才學(xué)識兼?zhèn)湔吣芾斫?。雖說你與琴有前世宿緣，即便是先天有份，然今生再遇之時，仍須接受熏陶。如沒遍參諸藝的各種磨礪，就無法達信手彈來皆成曲之境界?？v觀歷史上所有的藝術(shù)大家，無一不是在歷經(jīng)了耳濡目染的漫長磨礪后，才能激發(fā)出生命內(nèi)部的光彩。因此如欲獲得古琴藝術(shù)的真諦，對百藝鑒賞、乃至生活中的家務(wù)小事均需一一做細。比如說，前幾日叫你清潔桌幾、地面之事時，你只是清理了個大面，未及每個角角落落，粗看倒也干凈，細瞧時仍然藏污納垢。再經(jīng)反復(fù)清理，處處便顯得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古人說：‘一屋不掃，焉能掃天下。此雖為生活中小事，但若能悟得此道，今后引化于琴，指法必然細膩，琴音也必然干凈得不留一點塵渣，彈曲也必然生發(fā)韻味。你來我處三月有余，按理說受熏時日尚嫌不足。但今日你既然將隱忍多時的話說將出來，念你心意，就請你先生教你開指練曲吧！”

去二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連忙將彈琴前的需物安排就序。四爺走將過來，叫去二坐下道：“學(xué)琴第一步講究的是坐姿。俗話說，沒規(guī)矩不成方圓。你身子朝右邊來來，胸口對著琴的四五徽之間，再往后去去，胸與桌之間約二拳的距離。為什么要有這個距離呢？因為坐近了意態(tài)拘謹(jǐn)，氣度不足，坐遠了手指觸弦會缺乏力度。下面的兩腿要分開些，約與雙肩等齊，左腳微向左前方三寸許，但也不宜分得太開，兩腳要自然穩(wěn)踏地面，切忌兩腿直伸或一腿蹺在另一條腿上?！?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4/18/qkimagesyyshyysh201903yysh20190305-2-l.jpg"/>

待去二一一坐正后，四爺微笑著對先生說：“你看他還不錯，略經(jīng)調(diào)教，便能琴人合一了。一塊頑石已初成璞玉，現(xiàn)在就交給你教他下指觸弦了！我去看看我的金鈴子去了。”

去二剛學(xué)了不一會兒，只見四爺又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嘴里嘟嘟囔囔地道：“忙著和你們說話，差點把我的金鈴子給凍死了?！比ザ闷娴貑枺骸笆裁词墙疴徸影?？”只見四爺從懷里掏出了個銀元般大小、光滑細潤的小圓盒。去二湊過去看了看，見里面放了只琥珀色的小蟋蟀，便伸手過去說：“蠻好玩的，給我看看?！彼臓斶f給去二看了看后，又迅速地取回把它放進懷里道：“不能再看了，已凍了好半天了。”去二道：“這么點大的蟋蟀我還從沒見過呢！放在這么小的盒子里不會給悶死吧？”四爺又取了出來給去二看了看說：“不會的，上面的水晶蓋是活動的留有絳隙，便于空氣流動。它屬蟋蟀科小鳴蟲，但不叫蟋蟀。你看它全身閃亮如金，鳴叫時聲音極其清脆悅耳，就像敲擊金屬小碰鈴發(fā)出的聲音，又因其體形嬌小玲瓏，十分惹人喜愛，故稱為金鈴子。你可知道這盒是什么材料做的嗎？”“好像是塑料做的?！彼臓敳恍嫉卣f：“想你也不會知道，這是用犀牛角做的！論起它的年齡來比我還大兩百歲呢！”去二道：“古人也真夠奢侈，這么個蟲盒，也用這么名貴的材料來做。養(yǎng)金鈴子有什么用處呢？”四爺說：“這不叫奢侈，是古人在國運昌盛時對精致生活的追求。人在為社會創(chuàng)造價值之時，身心受到疲勞，需要尋求娛樂來緩解，于是應(yīng)需而生了各種娛樂方式。人的娛樂最為直接的是感觀之樂。這金鈴子給人的視覺之樂是玲瓏小巧、身色如金；給人的聽覺之樂是冬日可隨身而行，不時能聽到清脆有力之聲，既悅耳又清心，可讓人滌慮除躁。這盒有用瓷胎、竹木、牛角制的，但以犀牛角制的為最。這雖說是個玩具，但也顯示了古人的智慧，因為金鈴子是鼓動翅膀而發(fā)聲，瓷的質(zhì)地太硬，金鈴子發(fā)出的聲響會顯得緊而直；木竹制的又共鳴過度，其音是響而不脆。唯有犀牛角做的共鳴最好，出音不僅脆亮而且舒徐。做這盒子，不僅材料要好，制作水平也要高，就和這制琴一樣學(xué)問可大呢！形狀不僅要美觀，厚薄亦大有講究。你若喜歡，待明年秋天我給你買一只，夜晚把它放在被窩里，發(fā)出的聲音別提多好聽呢?！毕壬χf：“你??！一提起玩就跟小孩子似的來勁。自己不務(wù)正業(yè)就算了，別把他給帶壞了?！彼臓敾剞q說：“玩也是門學(xué)問??！中國許多藝術(shù)至極之處，都是玩出來的，那王世襄先生不就是玩出了個大家來了嗎？這金鈴子的叫聲是天籟之音，對提高他的聽覺會有好處的。好了，不說了，你繼續(xù)學(xué)琴吧！”

去二坐下剛欲練指。四爺說：“咦！你坐姿怎么又走樣啦，背駝得像我似的。腰直點起來，要做到怡首正脊、虛領(lǐng)頂勁、含胸拔背?！比ザ唤獾貑枺骸斑@些口訣是什么意思啊？”四爺說：“含胸和拔背，是相互聯(lián)系的，因為背部的肌肉是隨著兩臂伸展而運動的，要舒展開胸部肌肉必須自然松弛，不可使其緊張，這樣胸就有了含的意思，背也就有了挺拔的形式，從而可免除胸肋之間的緊張，呼吸調(diào)節(jié)也就自然了?？偟囊馑际钦f在彈琴的過程中要避免胸部外挺，也不要過分內(nèi)縮，應(yīng)順其自然?！擃I(lǐng)頂勁，其意是將頭向上伸，這樣可避免頸部肌肉硬直，同時也免除頭會東偏西歪或自由搖晃的毛病。頭要隨著左手的方向變換，眼神要注視左手，有的時候亦可看看右手。不可皺眉怒目，也不要隨意閉眼或精神渙散，神態(tài)要力求自然，注意力要集中。你看你這腿又并在一起了。”去二連忙放正，四爺滿意地說：“這兩腿在彈琴時雖然不動，但它是發(fā)勁和保持周身穩(wěn)定的根源，其根在腳，力發(fā)于腿，主宰于腰，運于手指。可見腿部姿勢的好壞，會影響到周身姿勢的正確與否。端正安好留心間，腹內(nèi)松靜氣騰然。姿勢正確了還有助于氣的下沉，不僅可增加兩腿的力量，使下盤得到穩(wěn)定，還可使動作既圓活又完整。彈琴時對臀部也有要求，臀部要坐在凳子的邊緣上，切忌坐滿。斂臀是避免臀部凸出而影響身體的自然形態(tài)，練琴時要注意臀部自然下垂，不要扭來扭去。在松腰、正脊、怡首的要求下，保持軀干的自然正直，左右兩臂、肘、腕處要放開些。這樣，彈琴的時侯，上下左右運行容易展開，有回旋的余地，以后彈出的琴音不但輕靈而且穩(wěn)定?！?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4/18/qkimagesyyshyysh201903yysh20190305-3-l.jpg"/>

（未完待續(xù)）

馬維衡 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古琴藝術(shù)（廣陵琴派）代表性傳承人、中國民族器樂學(xué)會古琴學(xué)術(shù)委員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