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魆
1
我身體里有一條生病的黑犬,它在我的脖子處,一個構造形似蝴蝶的內分泌器官。蝴蝶,美麗的詞語,只能形容它的生理構造。也許,黑犬是一個更抽象也更恰當?shù)谋扔?,正如丘吉爾曾這么描述自己的憂郁癥:“我有一條陪伴我一生的黑犬?!?/p>
我也有一條黑犬;我的甲狀腺;它生病了。
從一月開始,我往返奔波于中山醫(yī)院和出租屋之間。多年前,媽媽和她的姐妹們也往這家醫(yī)院跑,包括外祖父和舅舅在內,我們的甲狀腺都有問題。這個家族養(yǎng)了一條難以侍候的、長壽的黑犬,可是它的存在不是為了討任何人的歡心。這條黑犬瘋了似地啃咬我們的病軀,消化我們的肉。我多次夢見被犬咬,大汗淋漓,雙手拼命掰開犬齒。
周圍的人先于我察覺到黑犬的攻勢。比如,理發(fā)店的老板說:“你的臉!”往日的戀人說:“你的臉!”我的媽媽說:“你的臉!”無處不在的鏡子說:“你的臉!”他們都在說:“你的臉!”我的臉,怎么了呢?我的黑犬曾是條安分守己的獵犬。如今,它獵食自己的主人,如愿以償?shù)乜械袅酥魅四橆a上的肉。因此,我清晰地看見自己顱骨赤裸的輪廓。一張病中的臉。
2
第一天到醫(yī)院,我在核醫(yī)學科公告欄上尋找媽媽年輕時的主治醫(yī)生的名字,沒找到。
候診樓三樓的走廊有一排長長的窗戶,望得見回形大樓的中庭。中庭的四周墻壁布滿喉管一樣的巨大排氣管,攀附,上升。中庭的花園里,有一棵四層樓高的木瓜樹,結滿瘦弱的瓜。它怎么可以長這么高,結這么多瓜?每個瓜看起來卻都營養(yǎng)不良,正像我一樣。
城市醫(yī)院學科細分,踏入同一棟門診大樓的病人都為同一種疾病而來。醫(yī)生與病人在疾病診斷上的紐帶很早就建立起來,剩下的流程不過是療法選擇和用藥控制。這種疾病的療法統(tǒng)共不過那三種:西藥、同位素碘-131和手術。我沒有向醫(yī)生過于繁復地描述自己的感受。
“……對,情況大概就是這樣?!蔽艺f。
我的主治醫(yī)生五十多歲,有點禿頭,他對我的癥狀了然于胸,問診不緊不慢,給人心不在焉的錯覺。他在我的病歷上寫下:家族史,媽媽外公舅舅姨媽。他當然知道我的身心在遭受何種折磨;他沒有體驗過這種疾病;他只是“知道”而已。好比機械師不是非得成為一臺壞機器,才能找出并排除零件的故障。又比如,人們只管咀嚼超市買來的羊肉,牧羊人卻必須懂得如何飼養(yǎng)和駕馭羊群。
醫(yī)生未曾像眼前這群病人那樣:眼球突出、形銷骨立、心跳過速、脖子腫脹。多年的成功經驗,讓他超脫于此病之外。實際上,它不怎么致命,雖然對肉體有不小的摧殘作用,但那種由于激素紊亂導致的近似憂郁癥的精神壓迫,才是那條在我體內瘋狂作祟的黑犬。晨起時驚惶,昏冥時驚慌。
診室里有一個女人,她的眼球像駭突的小獸,暴躁震顫,要掙出狹窄的眼眶似的。我與她對視,她那凸出的眼球,擴大的瞳孔,如同忿怒身佛像的雙眼一樣,有一種眾生全無的兇猛凝視。我可以回避她的凝視,可我怎么回避自己的內向凝視呢?我的眼睛雖然尚未發(fā)展到此種程度,但足以使我每夜睡眠時產生閉眼困難,必須一刻不停地注視黑夜中的事物。心跳頻率,每分鐘一百二十次;我側身入睡,頭壓在枕頭上耳朵能生動地感受到血流奔注的狂怒;仿佛在床板底下,有一條河流,過了洶涌的雨季也不肯止歇。到了午夜,饑餓感強烈起來,我的口腹之欲是個無底洞,身體變得透明,任何進入身體的養(yǎng)分都被激素過度消耗。
我就像窗外那株矛盾的木瓜樹,如饑似渴地向大地索要朝天空生長的元素,只為再長高一點,伸出封閉的回形大樓的天臺。經過七個月的生長后,當我回來復診時,這株木瓜樹倒了,盡管擁有強大的生命感知力,卻輸在孱弱的軀體抵抗力上。我從同一個窗口望出去,它只留下一個樹樁,等待第二次生長。人能第二次生長嗎?作為與疾病抗爭的人,形體隨時消逝,尋找靈魂的支點和根的立足點,比等待上帝的救贖及慈悲的覺醒顯得更迫切。
現(xiàn)在,我的上帝就是眼前的醫(yī)生。
除了手術,醫(yī)生讓我在剩下兩種療法中挑一種。上帝將抉擇權交予我,讓我分擔造物主的責任,可是我該怎么做出抉擇。西藥的服藥時間將持續(xù)兩年,副作用會損壞我的肝臟。相比之下,同位素碘-131療法輕松得多:一杯藥水喝下去,破壞部分甲狀腺——拔掉黑犬最銳利的牙齒,減弱它的攻擊性!——然而,若藥水的量控制不好,會造成相反效果,那意味著我的情緒將從暴躁的高峰掉入沉郁的低谷。我?guī)缀醣灸艿乜咕苓@種參與感,只渴求安全包圍,將裁決的權力交還醫(yī)生。
“哪種更好?”我問。
“孩子,我怎么知道呢?”他回答。
假若地球上最初最古老的單細胞生命是上帝造出來的,那么后來漫長得不可思議的進化便與他無關了。上帝如此冷漠與疏離,人類只能獨自走出暴風雨的平原,尋找庇護。天啟無用,人自證悟。在選擇服西藥一個星期后,我出現(xiàn)強烈的副作用反應。我不得不回到醫(yī)院,告訴醫(yī)生,我決定喝下那杯神奇的藥水。
“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标P于疾病的隱喻,蘇珊·桑塔格界定了新的公民身份。我的身體是疾病的容器,也是自己的實驗對象,用部分生命試錯,換取往后更長的生命。
醫(yī)生洞悉一切,給我一張檢驗單說:“去吧?!?/p>
我進行了兩天攝碘率測試。第二天下午,一個隱蔽的走廊盡頭,一個小窗口伸出一只戴白手套的手,我從那只手上接過一小杯帶有放射性的藥水,清澈透明,一飲而盡。我默默等待一個月后藥水起效。
為配合治療這條生病的黑犬,我?guī)鼩w鄉(xiāng),成了個沒有執(zhí)業(yè)資格的“鄉(xiāng)村醫(yī)生”。
3
鄉(xiāng)村醫(yī)生真是個永恒的事業(yè)。城里的醫(yī)生,專病專治;城里的病人,對癥尋醫(yī)。只有鄉(xiāng)村醫(yī)生,偌大村莊里僅有的那個鄉(xiāng)村醫(yī)生,才會像卡夫卡那樣:“受騙了!受騙了!只要有一次聽信了誤敲的夜鈴聲,那就無可救藥了?!边@不是什么興旺的營生。
我們村里也有過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病號們用自身的小病小痛,對你施舍小恩小惠,深重的頑疾你無法對癥下藥。你走遍風雨洗禮的夜路,只為去山腳下的一個婦人家,治療她家丈夫的腹瀉。當然你的存在也有某種生命盡頭的儀式感。我的祖母,他家的父親,或誰家的孩子,他們的親人在他們即將死亡的夜晚,會把你喚來:“醫(yī)生,是不是救不回來了?”你會回答:“再看看吧,再看看吧。現(xiàn)在打電話,天一亮,救護車就來了?!蹦阕钊彳浀脑捒偸菍⒆觽冋f的那一句:“藥丸是磨粉還是整粒?”孩子們長大后,在你問之前就搶著回答:“整粒!”整粒吞下藥丸,要比弄得滿嘴藥粉來得更痛快,不是因為長大后我們無懼吞咽,而是不愿再去品嘗最細微的苦味。一個早晨,爸爸從車上摔下來,半側身體擦傷了。媽媽叫他去鄰村的醫(yī)生那兒取點消炎藥。我問,為什么不去你那兒取藥。爸爸說,你在兩年前就已經死了。
上一次去找你看病,已是多年前的事。你無法清除自己肝臟的癌細胞,無法預測自己生下一個三體綜合征的孩子,你藥箱里的藥對死亡無效。你是我們這個村莊龐大卻又無比弱小的健康碑石?,F(xiàn)在你死了,這個村莊只剩下我這個冒牌的鄉(xiāng)村醫(yī)生,而我比你更無用——你的病號是人類,我的病號只是我自己。我沒有執(zhí)業(yè)資格,我是一個只隸屬于自己的鄉(xiāng)村醫(yī)生。
聽說,二○二○年前,所有沒有執(zhí)業(yè)資格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將會逐漸被淘汰。我可以平安度過這一波淘汰的浪潮,因為我的病人只有我自己。即使是上帝,也無法剝奪一個人進行自我靈肉治療的權利。更多時候,我在跟那條黑犬博弈。它占上風時,我就是生病的獵犬,人格只是舊日的影子。我豢養(yǎng)自己,整天躺在柔軟的棉被里驚惶不定,頭痛欲裂,瘋了似地進食,如同咀嚼陳年油脂。那杯神奇藥水尚未起效,我的黑犬等待著,等待它的末日。它會比我先感受末日來臨的眩暈,而我將在它的廢墟之上,重建自己的健康王國。
生病的黑犬一點兒都不肯安分。我無法整日寫作,也無法完整讀完一頁書——這本來是我唯一的療方——黑犬的意志奪取了我對身體的控制權。我被它牽著走,那條代表控制權的繩子改變了服從的力道。我為此離開鄉(xiāng)村,去什么地方消耗過剩的精力,去人潮洶涌的大都會,去曾經的殖民地,去燥熱的首都,去偏遠的海角,去閉塞的內陸……每抵達一個地方,我和黑犬默默看著那些陌生的風景,沒有對話,友好而安全。我隨身攜帶一本沉重的書,但并不閱讀,也無法閱讀。在這樣的沉重之中,我首次感到輕盈,若形體徹底消亡后,那本書所掉落的地理坐標,將是我最后一次出現(xiàn)的街道。
在我二十五歲的夏天,死亡的骨骼變得具象、有觸感。
4
六月末,在離廣州四百公里的梅州縣城,我借住一個朋友家。
某個清晨,我聽到一種古怪的鳥叫。朋友說,她的母親知曉這種鳥叫的含義。我開始陷入無法清醒的嗜睡,身心俱疲,在樓梯的轉角處,聆聽斷斷續(xù)續(xù)的鳥叫,一切宛如幻象,椅子、光線、房屋和人聲都浮動起來。房子里有一條牧羊犬,被剃光了毛,它對我很親昵。我忽然覺得,我的黑犬,已隨著我的困倦而一同入睡了。
我意識到,那杯神奇藥水不僅已起效,而且過量了,將我變成一個呆滯的木偶,心跳從每分鐘一百二十次降到了每分鐘四十五次??裨甑暮谌O滤闹\動,衰疲地窩在地面,它拽著我四處奔逃的日子終于結束?,F(xiàn)在輪到我耗盡體力去拽它。我并不難過,只要不再驚擾黑犬的長眠,我愿意透過沉重的眼瞼觀察這個世界,如此溫柔緩慢,血脈仿佛靜息了。
我的黑犬,回家吧,回到鄉(xiāng)村去,那兒是你的樂園,也是我的療養(yǎng)院。
之后,我辭掉工作,退掉城里的房子,告別一些人和事物。九月,我只剩下我自己。此前這棟鄉(xiāng)村房子的書房只是我暫棲的睡房,現(xiàn)在我正式從荒寂的手中繼承了它,重新調整床、書架和臺燈的位置,多年來購置的書籍第一次悉數(shù)搬回這兒,堆滿了書架。
我選擇一個靠窗的位置擺放書桌。窗外是一片翠綠的姜黃地,看得見村莊里最原始、最茂密的一座山。清晨的陽光灑在窗戶背面。到黃昏,夕照才斜斜地穿過紅色的窗簾,浸潤書籍和木琴。姜黃地的另一側,是一間獨立的廚房,鄰居還在燒木柴。黃昏時那間廚房開始冒煙,煙氣帶著酸味,在姜黃葉間流動,讓我仿佛回到童年時那些被濃重煙氣籠罩的鄉(xiāng)村傍晚。紅色火苗里躍動著生命的氣息。
我被用藥過量導致的嗜睡折磨著。漫長無夢,蟄伏,冬眠,靜寂。我每天必須服下一粒藥,補充甲狀腺激素,喚醒原本狂躁現(xiàn)在卻終日昏睡的黑犬。從一粒到半粒,最后嘗試停藥,我的夢似乎復活了。有時我在夢中見到它,千面的犬,多首的獸,它是那么多事物的化身;有時我夢見的不是它,而是一棟房子,龐大曲折如迷宮,那些離我而去的人和事物聚集在里頭,各占其位。我行經迷宮,與他們交談,共同構成迷人而恍惚的往事。
有時,我夢見小說的下一個情節(jié),醒來后馬上在線裝本子上記下來,零碎的情節(jié)之間有很多隱藏的關聯(lián)等待發(fā)生。我的夢太多了,午睡、晚睡,以及打瞌睡,腦海一刻不停地制造事件的幻象。清醒時,我總能完整地描摹每個夢的細節(jié),即使是連貫而毫無意義的情節(jié)。夢的能力越發(fā)強大,它擁有串聯(lián)現(xiàn)實事物的功能:假如入睡前,我看見一條老狗和一個瀕死之人,那么在夢里,我將遇到一條會說話的老狗,蹲在路邊用垂死的眼神看著我走過。
我的夢,我的幻覺,已經沒有區(qū)別。
數(shù)月前,我寫道:“真的/如果一首詩能描摹懸掛在捕夢網上的/那些蜘蛛的模樣/那世界會簡單得多/我沒有騙你/好幾次,也即將有更多次/巨大的金黃色的蜘蛛/降臨在我睜開眼的午夜/我只是拿捏不準/在無數(shù)失去對自己控制的睡眠里/我的夢是不是像撒開的網/蜘蛛模樣的噩夢之子/在上面進行著死亡的舞蹈/我是它主觀的獵物/它是我客觀的夢魘?!?/p>
終于,在某夜突然醒來時產生的幻覺中,我看見了蜘蛛。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見頭頂上的蛛網,上面落滿了蜘蛛。驚恐中,我蜷縮身體,像毛蟲一樣退到床尾,側身挪動到床沿,將雙腿伸出床外,再輕輕滑下床,伸手捻亮燈——
床上沒有蜘蛛!我看著空蕩蕩的四周,琢磨幻覺,承受恍惚。
5
但書房里真的滋生了惱人的蟲子。是蓑蛾的幼蟲,是某種無法查明的蟲子,在木頭里制造刮擦聲。在書寫間隙,我的余光掃在墻角上:有一種菱形的扁狀生物,外殼帶有交叉發(fā)白的條紋。我常常驚異于這種會移動的菱形生物究竟為何物,是否有毒。我用尺子抓住一只,翻過來,菱形的突出部位伸出了一條蠕蟲的頭部。那是蓑蛾的幼蟲,它住在菱形的扁殼里,由自身分泌的物質構成,拖著殼緩慢地移動,甲殼蟲一樣的外表只是假象。
我把蠕蟲從扁殼里抽出,分節(jié)的蟲子呈奶白色,無助地在桌子上滾動。我用尺子碾死了它,但這并不能滅絕這種害蟲,它們無處不在,在墻上行走,在書頁間啃噬,在舊衣服里潛伏。蓑蛾的幼蟲在視覺和空間上破壞了我的安寧。禍不單行,我的聽覺也沒有得到安寧。
天花板之下有個木質夾層,懸在我的床上。有種至今尚未能目睹其面貌的蟲子,正藏在靠墻的那節(jié)木頭里。那不是一般的蛀蟲,它能夠發(fā)出三種聲音,每種聲音都令我備受困擾。第一種:縈繞不絕,但無害的啃木聲,吱呀——吱呀——;第二種:近似節(jié)肢動物在紙面行走時的摩挲聲,比如蟑螂,嘎啦——嘎啦——;第三種:驚駭,短促,充滿昆蟲共鳴腔質感的響聲,即使比作沙錘的聲音,也不能完全形容其聲狀及恐怖,嚓啦嚓啦——嚓啦嚓啦——嚓啦嚓啦……
三種聲音交替出現(xiàn)的頻率,在關燈后的夜晚猶為甚。我拿來鐵棒,敲擊墻體和木板,希望它們消停。我甚至想拆掉夾層,連同幽靈般的蟲子,一把火燒掉!可是,那個位置的夾層偏偏是受力部位,一旦拆掉,整個夾層有坍塌的危險。為了夾層的穩(wěn)固,我能與它和平共處嗎?然而任由它的慢性啃噬,說不定在某個夜晚,夾層腐朽斷裂,也將砸向書寫或睡眠中的我。這多么讓人瘋狂,一切都不偏不倚地擊中要害!昨日我嗜睡,今日我害怕入睡。昨日我的存在是一片虛無,今日我的現(xiàn)實和夢境都被填充了過大密度的存在。
“相信我吧/我/衰疲于疾病?!薄餇柨艘圆∪说纳矸荩埱笪蚁嘈潘?。走出書房,在落日的空地上,我相信他,同時也希望像他那樣,以同一種呼喚請求別的什么人相信我。
鄉(xiāng)村永恒的庸常,歸鄉(xiāng)靈魂追求的廣闊,兩者關系是矛盾的。在這個由高山圍繞而成的圓盆,我的靈魂得以舒展,脫離困擾??墒?,鄉(xiāng)村之內,無人傾聽,無人注視,靈魂難免被過度稀釋。這樣的生活是危險的,天使與惡魔是上帝的一體兩面。我想起往日的戀人,想起歸鄉(xiāng)前與你共同生活的日子。回憶某些事件時,我又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與你共同生活過,要不然,我怎么會發(fā)出陌生的質問:當我獨自站在事件中心時,你當時身在何處?你的形象缺乏參與感,缺乏能動性,正如波粒二象性只剩下波的軌跡,而失去了粒子特性。我不再寄希望于時間能延續(xù),時間能賦予生命以“生命”,也能將其降格為單純的動物性本能。一個郁熱的下午,結束與你的最后的談話,我累了。黑犬也在我耳邊囁嚅:“我也累了,需要很長很長時間的休息。我不能再啃自己的骨頭充饑啦?!蔽液湍銖拇朔謩e,獨自去面對生命接下來的疾病與困苦。
與你分別前,在對抗疾病的半年內,我為自己生命展現(xiàn)的韌性感到驕傲?,F(xiàn)在,與你分別后,那種韌性突然奇怪地不再有效。海子以死者的身份向失戀者低語,“我的名字躺在我身邊/像我重逢的朋友/我從沒有像今夜這樣珍惜自己”。我的身心各缺失一部分,是基因的缺陷,是他者的分離,是自我中心的偏移。一種修補運動,即將被執(zhí)行。我無意將失敗的愛情體驗或人際關系,歸結為文學或者哲學問題。但這是殘忍的、冷酷的,剝除回憶溫熱的皮肉,制成恐龍般的巨大標本,存放于無愛的博物館,只作為史前問題被重新提起,暫時(或永遠地)沒有復活的可能性。
但唯有如此——形而上,剝除世俗——才能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
我翻出病歷本,辨認醫(yī)生寫下的潦草字跡,尋找與自己身體相關聯(lián)的符號數(shù)據(jù)。很快我又放了回去。醫(yī)生給我開出的總是同一種藥劑,因為它只針對一種身體疾病。而我要為自己的靈魂編寫名為小說或詩歌的藥方:小說藥方篇幅極長,是長期服用的調理中藥;詩歌藥方是止痛劑,是救心丸。我寫下的每個詞語,從沒有像今夜這樣觀照出靈魂的體量,那么躁動,形象卻比以往更為清晰可見。此時此刻的狀態(tài),更接近于劫后余生的邊緣。
我由此想起莎士比亞戲劇中的角色們常常在臨死前高呼:“啊,我死了!”讓·埃默里說:“我在,死亡則不在;死亡在,我則不在。”一個高呼“我死了”的角色,是在死亡中活著,還是在活著中死亡?也許在角色高呼的一瞬間,他既活著,也死亡著,如同薛定諤之貓——在這份藥方完成之前,或下一個詞語出現(xiàn)之前,寫作者的狀態(tài)也是如此。
這位寫藥方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在無限拓展生命的可能性。確診某種疾病之前,在鄉(xiāng)村醫(yī)生眼中,所謂的“可能性”只是一團纏結的血管,找不到起點,也理不出終點。除非瞄準某個部位切一刀,制造一個起點與終點。
僅從生命經驗判斷,無法判斷哪種鈴聲才是誤敲的夜鈴聲,唯有穿越風雪,只身前往。
6
臺風來的那天,從下午開始停電。我和爸爸在家等待臺風。
臺風先到,夜色后到,好像除了狂風和雨水,臺風把夜晚也帶來了。窗外狂風大作,點蠟燭,吃晚餐,屋子在影子里搖曳。爸爸說起村里死掉的幾個男人,以及他在一九九九年也差點死掉的某個夜晚,我和爸爸還聊了些別的,他第一次流露出悲傷的神色。村莊的男人似乎總是先于女人死掉,他們最接近死亡。
晚餐后,書房點亮蠟燭。在燭光下,眾多書本色澤古老,充滿悲傷的智慧。我在讀《布里格手記》:“孩子有一個小小的死,成人有一個長大的死。女人的死在腹內,男人的死在胸中?!迸_風當天的晚上,這句話照亮了一九九九年的黑暗地穴。
臺風過后的清晨,我和爸爸去村莊另一側,檢查谷坊的受損情況。谷坊塌了一角,天光從缺口落進凌亂的內部。我們早就不使用它了,檢查祖宗留下的財產只是一種儀式。爸爸問我,如果我不結婚,以后誰來繼承這些房子?我第一次向爸爸做出明確的回應,我和他,包括房子在內,不過是一種短暫的物質存在形式,終將消逝為物質粒子,用有限存在的血肉之軀維持無限存在的物質,本來就是人類的一廂情愿。
在一家小廟前,我們看見一間嚴重坍塌的房子,傾瀉的磚瓦鋪了滿地,屋頂只剩空空的框架。第二天,偶聞出殯,說是一個男人在修建那間坍塌的房子時,從屋頂摔下來死了。那個男人是我們村莊的族長,顯然,廟里的菩薩并沒有保佑他,或許菩薩的靈魂早已遁走多年了。我和爸爸面面相覷,似乎在回想昨日是不是看到了一個男人死前的空間。死亡早就醞釀著了。
族長死的時候,這個村莊沒有醫(yī)生在場。我僅僅見過他死前的現(xiàn)場,而文字對挽救生命無能為力。有人為了挽救一間房子而失去性命,有人為了挽救自己而耗盡性命,哪個更有價值?沒人要求我必須以某種方式死去,如果死在案前,死在作品完成的最后一個字前,會把這份事業(yè)延續(xù)至死后的世界嗎?
如果被愛包圍,也許我不會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把每分每秒的生命注入這一個個的字詞中。我常想,有什么是比在愛人的懷抱中忘記死亡更好的結局?冷酷的上帝在我出生前就覺察了我的這種欲望,于是在我身上動了手腳,從此,我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看不見的敵手,每天都處在隨時決斗的躁動中。
7
不出半月,殘余的蓑蛾幼蟲終于羽化了。
蚊帳上有兩只灰色的小蓑蛾。我扮演上帝的角色,殺死了它們。而且,我再也無法忍受蛀蟲的干擾,開始追蹤它的位置:在床上放張椅子,站在上面,頭頂離夾層有一尺寬,把耳朵貼近夾層木板,僅憑它發(fā)出的第一種聲音,就判斷出它的大概活動范圍。
它的具體位置需要通過二分法來確定。劃定一個矩形的范圍,在一半的面積上釘滿釘子。如果木板里還發(fā)出蟲聲,繼續(xù)在剩下的半個矩形里釘滿釘子。我敢肯定,某根釘子成功刺中了它。就這樣,我成功殺死了木頭里恐怖的蟲子。盡管我沒機會見到它的真面目,但它徹底從我的視聽世界中消亡了,木板上那一排排即將生銹的鐵釘,就是它的墓碑。
此刻,房間內,黑犬正發(fā)出舒服的鼾聲,就如我書寫時的窸窣聲,那么輕微,那么細碎。我又恢復了往日的安寧。今夜,我將與肅靜的宇宙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