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處寧
執(zhí)刀直沖,線條蒼勁有力;斷而再起,筆勢老辣自如。
年幼的我趴在書桌上,看爸爸握著刻刀,眉頭微蹙,細長尖利的刀口滑過平滑的石面,留下淺淺的痕跡。白色的粉末積在兩旁,吹一口氣,便消散了,像一聲嘆息消逝在風里。
“丫頭,幫爸爸拿下印泥?!?/p>
我屁顛屁顛去拿來印泥??窗职钟盟⒆忧謇砹耸?,小心地蘸滿,又輕輕落在紙上。飽滿而熱烈的紅,淺淡而沉穩(wěn)的白,落在紙面上,像是一支在你的心底緩緩淌過的箏曲。然后,他珍重地將青石放進墊了海綿的盒子里,再放進柜子里。
春去秋來幾載,天邊云卷云舒,梅樹的葉愈見濃密。陽光的酒很淡,卻很醇,淺淺地斟在每一片綠里。
我已經(jīng)認字了,趴在爸爸的對面,看他停了刀,就將石頭拿了過來。很奇怪的字。字體平止勻落,每個拐彎都有極美麗的弧度。“我心安得如頑石?!卑职种钢厦娴淖郑粋€一個念給我聽。
“如什么石——我心安?”
“從右邊往左邊念呢。跟語文書上的是不一樣的。”爸爸摸摸我的頭,突然提議,“要不要玩石頭?”他打開柜子,取出一個大盒子,里面是各色的印章?!斑@是你爺爺留給我的。封門青,很好的石頭。我教你篆刻吧,學會了,這塊石頭就給你刻?!?/p>
描稿、反拓、刷水、壓印,一遍一遍。
揭稿、修描、處理、鈐印,永無止歇。
紙筆刀石四件工具交替的生活乏味冗長,我不愿再徘徊糾結于方寸之間,同桌古箏比賽拿了第一名,隔壁家的小男孩也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新作的水彩畫。而我只有篆刻,一把普普通通的刀和一塊并無特點的石,讓我失去了比較的資本。盡管爸爸告訴我:“喜歡什么就堅持去做,走自己的路,不必在意別人過得如何?!?/p>
走神時,笨拙得劃破了自己的手指,我憤怒地丟下了印章就出了門。滲透了鮮血的紙巾在風中展開,像一枚印章。我松開手,目送它被風帶走,漸行漸遠。
假期旅游,在一個古樸的小鎮(zhèn)里,我路過一家小店,店內古舊的素琴,散發(fā)著古樸雅韻,龍飛鳳舞的書法作品掛在店內最顯眼的位置,工筆勾描的國畫傳神寫意。
忽然想起了什么,接近小巷盡頭時我狂奔回去,終于在斜陽下找到了它。只是一枚鮮紅的印跡,描在小店的牌匾上,但那字順序反了。原來它也一樣孤獨,在五千年文明大陸上獨自奔跑。
行色匆匆的大街上,我的心如花瓣被手指揉碎,滲出鮮紅的汁液,有酸澀的香。
打開柜子,翻出當年那枚印章。舉起它對著斜陽,光透過來,我看見在時光長河的上游,依然稚嫩的我,天真好奇的眼睛明亮。
穿插,并筆,挪讓,呼應,盤曲,變化。
手已經(jīng)生澀了許多,然而每一個步驟,每一個技巧,我都記得。
疏可走馬,密不容針。
多巧者,參之以拙;多拙者,參之以巧。
繁者不使之覺其繁,少者不使之覺其少。方寸之間,竟是大千世界。
刀石相碰,有輕微的響,像撥動已久的弦,在心底傳來數(shù)百年前久遠的回聲。一湖碧水被驚起一絲兒漣漪,又歸于靜謐,時間也近乎凝滯。
青石上徑跡蜿蜒成路,惟我一人踽踽獨行,竟不再孤獨。我會一直向前走,哪怕沒有盡頭。
石粉一點點掉下來,忽而一道光透進來,我清楚地看見它們在空氣中漂浮。我不知道讓我心底發(fā)出莫名感動的,是那細小的粉末,還是它背后忽而到來的光?亦或是,順著光看見的,梅枝開遍。
梅樹是那樣蒼老,而梅花是那樣溫潤而柔嫩,在我的視野中模糊成一片嫣紅,書寫于茫茫白雪之間。
我學著爸爸專注的樣子,刷去最后一點灰,然后蘸上印泥,輕輕摁在紙上。
頑石未老,印泥如新。依然是那樣鮮亮的紅,純粹而驕傲。
有好都能累此身。
(指導教師:王芹/編輯:王瑩)
“有好都能累此生”化自《楞嚴經(jīng)》“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終須累此身”,大意是不管哪門愛好或者藝術,只要是發(fā)自內心的熱愛,都要窮盡心力才能做到好。這篇文章最吸引人眼球的是情節(jié)設計巧妙,以“講故事”的形式達到了“講道理”的奇效。作者善于剪裁,通過豐富的細節(jié)展現(xiàn)故事的曲折隱微之處。如爸爸念“我心安得如頑石”這一情節(jié),看似閑筆,卻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了他對篆刻藝術的執(zhí)著追求和對我的熏陶,與題旨不謀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