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掛念

寇煒

上中學的第一個暑假幾個同學和我相約去登華山，父母欣然同意，他們總是說。男孩子是要多出去走走，多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歷練歷練，于是我們一行五人于傍晚時分到達華山腳下，從山口開始攀登。

暮色降臨，山路上一片漆黑，我們每人手拿一支電筒照著腳下的石級，夜幕下四周什么都看不見，偶爾抬頭能看見天上的幾顆星星，和聽到山風游過山間吹過樹林的陣陣濤聲。自古華山一條路，我們爬過千尺幢，蒼龍嶺，登上北峰，于次日凌晨四點到達東峰等候日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華山的雄峻和壯美，體會了艱險，從此喜歡上了大山。

上了大學以后，毎到假期總想找個臨時工干，掙點錢以貼補家用，減輕家里的經(jīng)濟負擔。在第二個暑假父親為我找了個押車的工作，隨貨運火車從西安到黑龍江綏化市送12臺小四輪拖拉機。

當時集裝箱還沒有普遍使用，是用鐵皮悶罐子車箱裝載貨物。12輛拖拉機被鋼絲繩固定在悶罐車里，僅有車廂兩側(cè)的大門之間一小塊空間。我把一張小涼席補在車底板上，又將拖拉機的座墊拆下來并排補在涼席上臨時拼了一個地補。白天赤熱的烈日把罐子車廂曬得像個烤箱? 使人酷熱難耐，火車不停地快速行駛使車廂的掛鉤相互撞擊發(fā)出巨響，鋼軌的振動聲哐哐當當，哐哐當當震耳欲聾使人難以入睡，借著手電筒翻看地圖想查看火車大概行駛到了什么地方，只見兩只腳面上密密麻麻叮滿了蚊蟲，手往下一按鮮血一片，是吸血鬼干的好事。一路上吃的食物是在西安東站裝車時父親送來的5個油餅、2個玉米、4個咸鴨蛋和4個饅頭，隨身攜帶著一個裝20斤水塑料桶，火車毎停一站也不敢隨意下車，唯恐火車開走了把自己拉下，因為沒有人會通知你什么時候車輛重新編組完成，什么時候發(fā)車。

列車哐哐當當了11天終于到了綏化，按期將拖拉機和當?shù)毓╀N社進行了交接，一位叔叔很熱情，請我吃了頓正餐，飯飽之后突然想起給家里打電話通知父親，說我完成了押車任務(wù)，就用供銷社的電話打給父親的廠里，接電話的叔叔聽到是我著急地說，嘿你這小子這么多天才到?。∧惆謰尪伎旒彼懒?。年輕時獨自游蕩，感覺似乎無所牽掛逍遙自在。

孩子上了中學以后，生活感覺輕松了許多，經(jīng)常有朋友約我，哥，我們?nèi)X談生意，你要沒亊就跟我們一起去吧，我們談事你轉(zhuǎn)去。當然樂意，我趕緊打電話給老婆，幫我收拾下東西我要去XX ，老婆不悅地說，你總是這樣說走就走不提前打招呼。到了XX，朋友們?nèi)マk亊，我就去游覽當?shù)氐娘L景名勝古跡，體會當?shù)氐娘L土人情。只要自己開心什么哪些家里的瑣碎小事早就拋之腦后。

到了不惑之年在幾個同學的感召下又喜歡上了當驢友，從事戶外運動。為此我購置了全套的戶外裝備、帳篷、睡袋沖鋒衣褲、登山杖、頭燈、小灶具一應俱全。每周六風雨無阻去登秦嶺大大小小的山脈寄情于山水，納天地之精華，走遍了秦嶺72峪，有年4月初，有驢友約走鰲太穿越三曰游，就是從鰲山到太白山的穿越，有好幾條線路，我們選擇的是南南穿越。

我當時是第一次走長線，走鰲太，只聽說難度很大，要有超人的體能和應對隨時突變的氣候，當時自己心里很忐忑，考慮再三，還是下定決心走一回。第一天漫步在山路上欣賞著秦嶺的壯麗景色，藍天白云原始森林散發(fā)出清新的空氣 ，以及數(shù)不清也從未見過的野花，吐露著芬芳，沁人心脾，鳥兒歡快地飛舞其間，嘰嘰喳喳，伴有溪流潺潺，悅耳動聽，我早已陶醉在大自然里全然不知疲憊。日落時分已到了高海拔，呼吸漸漸變得困難起來，天氣驟變，刮起了大風，下起了小雪，山間瞬間變得一片迷茫。我們的山民向?qū)Ц嬖V我們這是百年不遇的白毛大雪，我們不能前進了，只能就地扎營休息，明天再走，于是大家動起手來搭起帳篷安營 。

第二天淸晨帳篷外掛起了冰凌，登山鞋都凍成了硬塊，雙腳很難穿進去，要用熱水澆灌外部才能化開。這時的大山漫山遍野銀裝素裹，一夜間變成了冰天雪地。大家簡單地吃了早飯匆匆上路。行至中午海拔已超過3000米，到了十里跑馬梁 ，我感到越來越走不動了，背包40斤重，我感覺有幾百斤，背部覺得有幾百根針在剌，腰和腿酸痛難忍，各個關(guān)節(jié)部位像是散了架，環(huán)顧四周同行的人沒了蹤影，眼前五米之外雪霧朦朧啥也看不清，也不知該往哪里走。我雙手支撐著兩腿大口大口喘氣，腿已經(jīng)開始發(fā)軟了，定了定神，把包里僅剩的三塊干餅和一大塊牛肉掏出來扔了，還有最后一瓶礦泉水也扔了，我實在不想再往下走了，這時哪怕從身上去掉一兩東西我都覺得會輕松很多。迷茫間低頭看看腳的周圍意外地發(fā)現(xiàn)有幾個在雪地上印下的淺淺的腳印，我想就順著腳印走吧，或許能找到大家。現(xiàn)在是走一步喘三口氣，我在想今天要是死在這里我實在是心不甘，家里沒了我這個挑大梁的可怎么辦，父母辛苦了一輩子……，未來還會有更好的生活，我不能死在這里，拼死我也要走出這大山 即使是剩我一個人，水不是問題有雪可以溶化，兜里還有一些牛肉粒和巧克力能抵擋一陣饑餓，惡劣的天氣不會太久，過了今天可能會變好。老天真是開眼，就在這時身后趕上來一個人 我一看是同行的眼鏡，他問我怎么會亊兒，我說走不動了，他說這咋辦，想了一下又說，你把這個喝了，我一看是一支葡萄糖針劑，我趕緊打開灌了下去喘了口氣又開始慢慢前行，過了大約有十分鐘 就感覺自己又有了力量，感覺沒前面那么累了，隨即加快了腳步，又過了大約半小時我看到我們的向?qū)Ф阍谝粋€石縫中躲避風雪，已經(jīng)變成了圣誕老人。

過后我才知道穿越鰲太的刺激感在于攀登的難度和變化莫測的惡劣氣候，雖然是驢友的天堂，走過鰲太就算驢戶外運動大學畢業(yè)，但是每年都有幾個登山愛好者長眠于此。我的一位戰(zhàn)友從尼泊爾歸來進入西藏由于長期體能消耗加上高原缺氧失溫，一覺睡去再也沒有醒來。另一位和我關(guān)系挺好的驢友，是一個研究所的工程師，在走東梁石海時被受驚從樹林里沖出的羚牛撞傷，不治身亡。人終有一死，他們熱愛大自然再回歸大自然值得我們敬佩。在他們的心里還有多少牽掛呢。

鰲山歸來后我懂得了葡萄糖，巧克力咖啡等高熱量的東西在特殊的環(huán)境里是可以救命的。就這樣從亊戶外運動了十幾年，多少次和死神擦肩而過，沒有顧慮到后果，沒有過多的掛念，《心經(jīng)》里有一句：無掛礙，無有恐怖。又誰能沒有掛礙呢？美國影片《阿甘正傳》里的阿甘一生牽掛的太多，努力奮斗事業(yè)有成之后把公司業(yè)務(wù)交給戰(zhàn)友打理選擇了跑、跑、跑，跑掉了煩惱和不必要的牽掛，帶動了干千萬人去跑，跑出正能量給大家，給社會。我也希望如此。

到了知天命之年，我想去看雪山，我想去看喜馬拉雅，去佛教的國度，世界徒步者的天堂去感受夏爾巴人的虔誠與純樸，陶冶自己的性情，凈化沾滿灰塵的心靈就去了尼泊爾。在加德滿都去博卡的大巴上邂逅了一位北京的小姑娘。交流之后，小姑娘決定跟我走五天的喜馬拉雅山脈的安娜普爾納山，這五天我們經(jīng)歷了很多，我?guī)缀醮笏齼奢?，也聊得很投機，相互之間初步有了了解，算是邂逅吧。因為她比我回國早幾天，我得先送她去博卡拉的巴士車站，她回加都乘機。而我還得在博卡拉待幾天，送走了小姑娘，晚上一個人在酒店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不能入睡，我和小姑娘在一起相處的五天像電影畫面一幕幕在眼前掠過，掛念之情由然而生，隨即打開微信寫了一篇小游記抒發(fā)感想。

《相遇雪山》就這樣分別了，在那棵大榕樹下，她送我了一個擁抱，望著夜幕下遠去的Bus 腦海里一片空白，不覺眼眶微微濕潤，佇立良久，心情漸漸平靜，頗感落寞惆悵。佛說：一切皆是縁。五天前，在千里之外，異國他鄉(xiāng)去往博卡拉的Bus上我倆邂逅，車上除我倆之外全是外國人，她戴著一頂黑色遮陽帽和一副太陽鏡，著乳白色兩件套裝，黑白相間的旅游鞋，臉色如櫻桃般白里透紅，水汪汪的眼睛顯得稚嫩而清純，小鳥依人。她要去高崔滑傘，我要去看雪山，相約同行，可謂殊途同歸。漫步安娜普爾娜山脈，欣賞那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旖旎風光，拾級而上，忍受著肌體的痛苦，挑戰(zhàn)自我，用超凡的毅力向雪山攀登，在綠草豐茂，古樹參天，云霧繚繞的山谷，我們展開思想的翅膀去放飛夢想，一路上 苦樂相伴，坦誠交流，我們談?wù)撊松務(wù)搻矍?，談?wù)撀殘觯疑钌畹刂?，她那樂觀的理想主義世界觀可能會被現(xiàn)實擊的粉碎，我依然鼓勵她，要克服坎坷不畏挫折，去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暮色降臨，山巒疊嶂，曲曲彎彎的山路不知伸向何處，雪山還有多遠，一抹濃云散開，露出點點星辰，向我們眨眼示意，引領(lǐng)我倆在黑夜中前行，夜宿山頂客棧，渾身冰冷發(fā)抖，同居一室，在各自的被窩里蜷縮一團苦笑不已，她笑自己就怎么會這樣走上了看山之路，我苦笑這等年紀還會有這樣的境遇，我們年齡懸殊，心靈卻很接近，渇望自由，理想未來，第二日晩客棧歺廳里燃起了大火爐，世界各國的徒步者會聚山頂客棧圍著火爐寒暄交流，沒有國籍民族之分，沒有膚色之分充滿了歡樂和祥和，我倆的心情，也隨之激動不已，第三日凌晨，天還未亮。打開客棧大門，伸手撥開云霧 景象使我們驚呆，隨之沖出門外，啊雪山！雪山！竟然就在眼前，伸手可及，你是那樣的巍峩壯麗，又是那樣神秘和純浄，在你眼里我們是多么的渺小眼前的景象使我們幾天的疲勞和痛苦頓時煙消云散，我們歡喜雀躍，原來世界這么美好，大自然這么神奇，盡情地呼吸吧，納天地之精華，溶身心于乾坤，我們戰(zhàn)勝了自己，我們感悟了自己，盡情擁抱吧，擁抱雪山，擁抱未來，擁抱愛情，再見了雪山，再見了安娜普爾娜，再見了喜馬拉雅！再見了五天的相遇相知。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了小姑娘的微信寫道，你一個人還在博卡拉，好可憐哦，寫得真好，我都流淚了，真是難忘的五天 再約哦?？赐晡业男募恿撕瞄L時間，久久不能平靜。多少年來第一次這么牽腸掛肚，真是會掛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