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任濤聲做語聲

湯世杰

戊戌歲末，梅初綻，花未繁，春消息倒已跫然而至。那天一早拿到的包裹，乃老友張焰鐸打蒼洱間寄來;打開，見是他的新著散文集《彩云不邀春也來》，扉頁間夾著一封手書長信，字跡飄逸密麻，言及數(shù)十年間往事，頓覺山水云氣撲面，堪可仿老杜吟一聲“大理手札適復(fù)至，紙長要自三過讀”了;另有老照片一幅，說是新近翻拍放大的，一看，乃幾個上世紀(jì)的青澀面孔，睹之令人恍惚而又感慨。一想，哇，原來那時的一點稚拙的歡樂，離我也已如此遙遠了么？

“當(dāng)年洱海清如碧，且任濤聲做語聲……”

看著照片，心里突然就冒出了這么兩句話。

照片上的四個人，靠著一艘游船甲板欄桿并排而坐，身后是幽藍清碧云水蒼茫的洱海。天空似乎是明亮的，云朵堆壘如絮，輕盈飄忽，又濃濕凝重，讓人分明可以覺出那頗有些分量的瀟灑。四個年輕男兒，表情雖各自有別，倒都經(jīng)歷過些風(fēng)吹雨打，即便如今再看，眉額間隱隱透出的青春之氣，亦都掩藏不住。中間是雷達和焰鐸，黃堯與我則分坐兩端。照片是什么時候拍的？約略是20世紀(jì)80年代中后期吧，焰鐸信中說：“年月無考，但在海上，無疑?！彼^“?！?，自是洱海。眼下夜靜，雖聽不見蒼洱風(fēng)浪，想必那時我們說過的許多熱得發(fā)昏卻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語，也盡皆叫濤聲掩埋，或隨山風(fēng)散盡。但誰又能說，那些話語沒深藏在心中呢？那就“且任濤聲做語聲”吧。

但終于還是想起許多事來。

先想起的是雷達，趁著那番興致，欲給他打個電話，才想起那位實沉多思的西北漢子，已先自往生——通訊發(fā)達的今天，天國仍是不通電話的，奈何？只好在心里問上一句：雷達兄，近來還好么？多年前讀過他那篇《重讀云南》，文中引述一本民國十八年（1929）出版的老地圖上的話說：“‘云南實有倒挈天下之勢。何謂倒挈天下？潛行橫斷低谷可以北達羌隴，東趨湖南而據(jù)荊襄可以搖動中原，東北入川則據(jù)長江上游，更出棧道直取長安而走晉豫，故天下在其總挈。全國一大動脈之長江，唯云南扼其上游，所為縱橫旁出，無不如志，然則云南省者，固中國一大要區(qū)也。這番話不知出自哪位老學(xué)究之口，真是見解獨具啊?！庇终f：“云南就是這般奇妙：你在地球的任何角落都不會再找到類似云南的地方了，但你在云南卻幾乎可以找到外面許多地方和許多歷史斷層的生態(tài)模型，不管是關(guān)于氣象的、動植物的，還是關(guān)于地緣的、風(fēng)俗的?！边€說到他曾登蒼山游洱海，如此，那番“重讀”后洋洋灑灑的思辨，與那次我們的同游洱海，或就多少有點關(guān)聯(lián)了。其實，一個做評論搞研究的人，云南端的如何，關(guān)他何事？他不惟寫了，還寫得那般情深意濃。那時他怎么想的，我不清楚，記得的惟那次同往大理古城逛扎染街，回后他見到我手里的一件扎染小褂，樣式、花色他都喜歡，遂再往古城，回來卻說遍尋不見，叫我讓給他，加錢都行?？此募被鹆堑臉幼?，我暗笑，戲言此物價格不菲，許以三倍原價讓出，他竟立馬掏錢。一時我差點笑暈了過去：看來你這“雷達”也不靈啊，傻不傻??？遂送給他，囑將愿付的錢留下沽酒，擇時再尋一醉。

那么，給黃堯打個電話？此刻，黃堯因親情故，人正遠在北方的風(fēng)雪之中。行前我倆通過一次長話，無非是些家長里短人已老去多自保重的意思。況不久前得知了他在北京的一些消息，誰知他此刻又在哪里奔波呢？七十多歲的人了，早先為云南文事操心，如今為兒女操勞，就算只一聲輕輕的問候，到底會叫他傷感還是溫馨，我還真說不清了。就罷了。而照片中的那次洱海之游，正是經(jīng)他之手策劃推出了一套少數(shù)民族作家文學(xué)叢書之后舉辦的——每一次短聚背后，都隱藏著有心人做人的苦心。

此刻，唯我作為一個外省人，獨守著邊城這變幻莫測的冬日暖陽。凝望窗外，真當(dāng)借用友人的半句慨嘆，曰：惜青春為美卻易逝也，惟江河與歲月留不住！

自然地，更多想到的，還是離我不算太遠的焰鐸。

黃堯當(dāng)年主持做的那套叢書里，恰有焰鐸的一本。此前，當(dāng)年那個牧羊蒼山俯瞰洱海的少年熖鐸，人生際遇中，也不知吃過多少苦頭。而他作為一個抗戰(zhàn)中遠征滇地的山東漢子的后人，既有山東漢子的那股豪爽，也有他白族母親胸臆間的一份靈氣，即便草鞋赤腳笠帽蓑衣糠菜代飯，性情心思倒是直迫云天。畢竟讀過幾年書，揮動牧羊鞭之余，又哪舍得把青春無償?shù)亟桓督o晨風(fēng)落日，虛度此生？人，總得做點什么吧？能超出一般人之上的思索與努力，總會將生命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什么都可被奪去，惟心里的夢手里的筆是奪不走的。就那樣他寫起了小說散文，也寫童話，寫電影劇本——其實，那每一句每一篇每一部，都關(guān)涉親情、友情、鄉(xiāng)情、世情，是他跌宕起伏的人生，也自然都如蒼洱間的松風(fēng)流泉，洱海上的白云蒼狗，人世間的酸甜苦辣，讀來讓人感慨唏噓。記得20世紀(jì)80年代初，頭一次讀到他的文字，臨別留言，我曾冒冒失失地隨手寫了兩句話：“空中還有無名的星座，請標(biāo)明自己的方位?！崩硐胫髁x高揚的年代，誰還沒一點雄心呢？其實亦無非一點心情，說說而已。如今回頭一看，他還真坐實了那個看似草率的約定。知悉其間他所經(jīng)歷的種種變故與奮發(fā)，方知那該是多么的不易了。

20世紀(jì)80年代，某年我公出滇西路經(jīng)大理，事余便想去看望他。跟著他穿過其時尚不繁華的下關(guān)城區(qū)，愈走愈遠，倏忽便已到城外山腳的一個村子。小門咿呀打開，見是個清寂得落寞而又溫馨的白族小院，環(huán)顧土墻四合，一株大樹蔥蘢，灑落下一大片綠蔭?！按悍N綠蔭留客掃，秋收紅葉待郎歸”，料想焰鐸每日早出晚歸，一應(yīng)的心思里，都該鋪著那片濃蔭的。當(dāng)晚，焰鐸的母親、妻子忙忙活活，端上的一桌地道的白族菜肴，濃香撲鼻;酒酣臉熱之際，早忘了夜之深濃，索性就在他家正房二樓住了一晚。酒后原該好睡，那夜聽著輕拂蒼洱的風(fēng)聲，想著焰鐸為那一大家人，在日復(fù)一日柴米油鹽的家常日子里，還能有那些純情文字，竟翻來覆去地有些無法入眠了……

再去大理，是應(yīng)焰鐸之邀，前往大理陪他邀請來參加大理“三月街”的王蒙。其時王蒙剛從文化部長任上下來，他大約也很難想到，一個他并不熟悉、只是仰慕他那些美好文字的陌生人，會在那時請他前往大理，散散心?？此戚p松的談笑之間，我清醒明白感到的，是周遭不時飄向焰鐸的斜斜的目光。許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時他頂著的壓力究竟有多大。他期待的并非什么獎掖與提攜，他用以招待那位他敬重的作家的，無非一個普通讀者的心……時代的濤聲之喧囂起伏，常常會掩蓋人的真實心聲，但人偶爾發(fā)出的真實心聲里，怎么都不會沒有時代的濤聲！

再再次去大理，是受焰鐸之邀，前往出席大理崇圣寺南詔建極大鐘復(fù)鑄竣工大典。其時，焰鐸已在大理文化局工作多時。為恢復(fù)重建與大理三塔匹配的崇圣寺建極大鐘，他四處籌款，朝夕張羅，歷盡千辛萬苦，終得了此宿愿。當(dāng)我和曉雪、黃堯一起，撞響大鐘，聽著那恍惚來自遠古的鐘聲回蕩在蒼洱之間時，不禁感慨萬千——能用文字記錄下你的情感與思索，固然美好，但那豈是人生的唯一？不食人間煙火，只一味埋頭于文字，說不上能有大出息。人要活成自己，但并非僅為自己活著。要緊的是，斯世你到底做沒做過又做過多少有益于他人的事呢？你有否造福過一方山水？有否擺渡過幾個路人？那樣的功德，遠勝萬千文字，是真慈悲。在這個意義上，焰鐸的作派，常常讓我羞愧。他奉獻給蒼山洱海的，豈止那幾本小書呢？而是以他的一生，全力奉獻著他的智慧才情。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大理人，他是那個風(fēng)花雪月之地最合適的書寫者?？杀绕鹉切┮旭R萬言，擰開水龍頭讓詞語如污水狂瀉者，他寫得不算多，卻都發(fā)自肺腑，足夠真誠：“紀(jì)德不是總說，要怎樣才能寫得真誠，陶淵明就是最好的回答。陶濳從來就不會想到‘怎樣才能寫得真誠”（木心語），因為他自己就是真誠。

焰鐸在信中說，他這本《彩云不邀春也來》，除留了一些送朋友作為紀(jì)念，近半數(shù)都捐給了大理大學(xué)的年輕學(xué)子。這么一想，做幾篇好文章，出幾本好書，雖堪慶賀，倒決不是為人生添秤加重的唯一砝碼，真正的分量，只在他的骨頭與魂魄。總活在“自拍”里的人，確是自戀得緊！古今中外蜚聲文壇者，有幾人是純?yōu)槲膶W(xué)活著的？早先或都有一份職業(yè)，有的甚至在某個領(lǐng)域有所創(chuàng)造。細斟，每個“人書俱老”的寫作者，都決不是為了體驗、搜集寫作素材來到這個世界的。他先得生存、度日，歷經(jīng)萬般磨難，嘗盡人生百味。待真有感悟，又有一支筆，才開始寫作。于他，寫作是生命的一種內(nèi)生性需求。失敗的寫作者終其一生都不懂這個道理，死寫硬寫，鉆營乞求，即便贏得一點薄幸，又何足道哉？說到底，他得之于天地父母的整個生命，卻是失敗的——這一點，焰鐸比我更懂，更明白。如此，即便當(dāng)年洱海清如碧，且任濤聲做語聲，未必就不是更好的選擇吧？

順告焰鐸兄，那書、手札和照片，我都已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