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的旅行

劉小方

西漢初年，張騫鑿空西域，東西方文化與社會交流有規(guī)模地展開。一種叫“胡床”的坐具自西而來，然后先北后南，成為中土世界的新寵，并于唐代繼續(xù)向東傳播到朝鮮半島和日本。在此之前，中國人席地而坐，并由此衍生出一系列禮儀標準，胡床的到來并非即刻改變了中國人的坐姿，席坐仍延續(xù)了相當長的時間。即便在今天的日本，源自中國的席坐習俗仍然保留，并作為接待貴客的一種禮儀而存在。有證據(jù)顯示，胡床的中土旅行與佛教的傳播關系密切。佛教倡導“萬法皆空”，主張為生命作減法，這與中國原生的道家思想不謀而合，兩者都成為中國坐具設計的智慧之源。宋明之際，以椅子為代表的中國坐具呈現(xiàn)出簡約、仿生、舒適等美學特征，成為世界家具藝術寶庫中不可或缺的珍奇器物。

席：從遠古坐具到日常表達

與躺和站相比，坐相對嚴謹而又不失舒適。所以除了躺著和站著，坐大概是現(xiàn)代人最為耗時的動作了。人們坐著工作，坐著休閑；坐著談天說地，坐著靜思遐想；坐著平移千里，坐著一飛沖天或潛入深?！О倌陙?，為了更好地坐，人們可沒少花心思。從席地而坐到靠椅沙發(fā)，中國人坐得越來越高，也越來越舒服。

時光若是回溯兩千年，對于我們祖先來說，坐可是一件相當費力的事情，因為那時“坐”的同義詞是“跪”。跪與坐基本動作相同，雙腿跪地，大腿、屁股與上身保持一條直線稱為“跪”；屁股坐在小腿肚上，上身挺直則為“坐”或“危坐”，這是《周禮》《禮記》規(guī)定的“坐式”。

選擇如此坐式，很可能與當時人們的衣著服飾相關。上古時人們“上衣下裳”，上衣長而下裳短，“裳”不是褲子，而是類似于裙子。所以只有跪坐能確保儀態(tài)端莊，否則容易露出下體極為不雅。這樣“坐”當然不需要坐具，有平整的地面即可。但這種坐式實在令人不舒服，小坐還可堅持，久坐真還受不了，孟子說其容易“腓（腿肚子）痛、足痹、轉筋”。今天我們看明代吳彬敬的《孔子杏壇講學圖》，孔子正面端坐，身后有一屏風，前面為顏子、曾子、子思和孟子四人，他們都危坐于鋪席之上傾聽老師講課。可能是無法久坐，老師授課也不高談闊論滔滔不絕，而以師生問答為主，這或許是《論語》言簡意賅、微言大義的原因之一。

雖然危坐對坐具沒有要求，但直接坐在地上還是既不衛(wèi)生也不健康，所以人們用蘆葦或竹子編織成席鋪在地上，用以隔絕潮氣和表達美觀?！墩f文解字》說：“席，藉也。”為了顯示身份和社會地位的不同，不同場合的席子之上和席子周邊會用絲綢金帛包裹并飾以紋路?！抖Y記》曰：“天子、諸侯席，有黼繡純飾?！薄吨芏Y·司幾筵》對席的規(guī)定更加細致：“設莞筵紛純，加繅，席畫純?！彼^“筵”，就是鋪在下面的席子，“初在地者一重，謂之筵。重在上者，即謂之席”。中國自古就是禮儀之邦，“入席”和“坐席”自然也有很多規(guī)矩?！抖Y記·曲禮》說：“若非飲食之客，則布席。席間函丈，主人跪正席，客跪撫席而辭，客徹重席，主人固辭，客踐席，乃坐?！笨鬃右舱f：“席不正，不坐?！?p>

西漢初年，人們的坐具仍是席，當年漢文帝召見賈誼促膝夜談，聊的不是國計民生而是長生成仙，所以有“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詩句。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中有“管寧割席”的故事，說的是三國名士管寧與華歆割席斷交，足見席地而坐至南北朝時仍有延續(xù)。但危坐的確不舒服，隨著胡服的引進和完善，褲子的流行終于讓人們擺脫了垂足坐可能出現(xiàn)的尷尬情景。到了唐代，坐席已經(jīng)不多見，危坐甚至成為酷吏們審案的一種“刑法”。

唐代《舊唐書·酷吏傳下·敬羽》有這樣一則記載：“羽延遵，各危坐于小床。羽小瘦，遵豐碩，頃間問即倒，請垂足。羽曰：‘尚書下獄是囚，羽禮延坐，何得慢耶！遵絕倒者數(shù)四?！边@則記載說的是唐肅宗時著名的酷吏敬羽審問太子少傅、鄭國公李遵時，就以危坐的方式進行。李遵因為身高體胖無法長時間危坐席上，多次請求垂足而坐，但遭到拒絕。如此審問，讓李遵苦不堪言，竟先后四次撲倒在地，最后只能請求問罪。

今天，席地危坐早已不是中國人的禮儀要求，但“席”對我們?nèi)粘１磉_的影響卻隨處可見。漢語中，我們稱呼領導為“主席”，英語中對應的詞匯為“Chairman”，直譯為“椅人”。不難看出，東西方對領導人的稱呼都與坐具相關，并反映出“席地坐”和“垂足坐”兩種不同的坐姿。除了“主席”，我們把宴會叫“酒席”，把參加宴會叫“坐席”，將第一的地位或位置稱為“首席”，將參加活動稱“出席”，還將某種風潮或勢力突如其來稱為“席卷”，將他人的好建議稱為“一席話”，等等。

胡床：一路西來入漢詩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毕嘈挪簧偌毿娜俗x《靜夜思》都會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李白家是什么樣的結構，能讓他的床頭灑滿月光，讓他一抬頭就能看見月亮，難道他家沒有屋頂或者屋檐？再讀曹丕的《燕歌行二首·其一》，發(fā)現(xiàn)問題更大，因為詩曰“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這已經(jīng)不是床前明月光，而是明月直接照我床了。其實“此床”非“彼床”，兩位詩人只是在“床”前省略一個“胡”字而已。

胡床，即從胡地傳來的床。“胡”是一個相當寬泛的歷史地理概念，唐代以前泛指帝國以西的區(qū)域。那時域外舶來品自絲綢之路西來，故統(tǒng)稱為“胡”，如胡人、胡地、胡桃、胡瓜、胡琴、胡床等；宋明之后，舶來品從海上絲路自東而來，故稱為“番”或“洋”，如番茄、番薯、蕃紅花、蕃石榴、洋芋、洋火等。胡床又稱“繩床”“交床”等，其造型與今天的馬扎差不多。最早可能在兩河流域或埃及被發(fā)明，之后一路傳播到南亞次大陸，再由佛教東傳來到中原。

南朝僧人惠皎所著《高僧傳》中就有多處提到繩床，如《求那跋摩傳》一文記載宋文帝元嘉八年（431），僧人求那在南京圓寂時“即扶坐繩床，顏貌不異，似若入定”；《佛圖澄傳》也記載說襄國（今河北邢臺）城塹水源暴竭，高僧佛圖澄“坐繩床，燒安息香，咒愿數(shù)百言，如此三日，水泫然微流”。南朝詩人庾肩吾（487～551）曾寫《詠胡床應教詩》：“傳名乃外域，入用信中京。足欹形已正，文斜體自平。臨堂對遠客，命旅誓初征。何如淄館下，淹留奉盛明?！钡K床是什么樣子和結構，以上文獻都沒有說明。

第一次詳細描述印度繩床的是唐代著名高僧義凈，他曾于玄奘之后取海道到印度游學7年。義凈以其親眼所見，在《南海寄歸內(nèi)法傳·食坐小床》中記載印度僧人生活的場景，這其中就有對繩床的描述：“西方僧眾將食之時，必須人人凈洗手足，各個別踞小床。高可七寸，方才一尺，藤繩織內(nèi)，腳圓且輕，卑幼之流，小拈隨事，雙足踏地，前置盤盂?！迸c義凈法師的記錄相對應，胡床在東漢就已經(jīng)在中原流行了，《后漢書·五行志》說：“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為之?！?/p>

我們知道，東漢永平七年（公元64年），漢明帝派使者秦景等去西域訪求佛法，3年后他們同印度高僧攝摩騰、竺法蘭一同回到洛陽，這標志著佛教正式傳入中國。據(jù)文獻記載，攝摩騰等人帶到洛陽的佛教資料中有“賚優(yōu)填王釋迦倚像”?！耙邢瘛奔词且凶?，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垂足坐像。此外，敦煌莫高窟現(xiàn)存的五胡十六國時期早期佛教造像就有垂足倚坐和垂足交腳的菩薩像。從漢明帝到漢靈帝，已過去100年左右的時間，胡床大概已經(jīng)從畫像上走入了人們的生活中。

當然，習慣了席地而坐的中原人并不是馬上就接受了胡床和垂足坐，甚至僧侶們也都先跪坐其上，后來才慢慢變?yōu)樽?。義凈說：“其初皆跪膝而坐，其后增加高度，設置靠背，并可折疊，變?yōu)榻灰?，垂腳倚坐，遂為例程?！鄙藗儭熬嵝〈病薄半p足踏地”，自然與危坐姿勢相差甚遠。這種變化遭到了顧歡等人的批評，這位南齊的太學博士尖銳地指出“夷俗長跽，法與華異。翹左跂右，全是蹲踞”，他甚至把垂足坐上升到夷夏之別上來，高呼“擎跽磬折，侯甸之恭。狐蹲狗踞，荒流之肅”，旗幟鮮明地反對胡床所帶來的垂足坐。

舒適和自在戰(zhàn)勝了僵化和迂腐的規(guī)定，胡床也最終替代席，成為最受人們歡迎的坐具。明白了床與胡床的不同，我們再讀李白《長干行》就恍然大悟了：“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孩子們應該是繞著馬扎或凳子追跑嬉戲，而不是圍著睡床，當然更自然也更符合生活的本來樣貌。

中國椅：從胡床西來到風靡世界

椅子最初稱為“倚子”?！耙小?，依靠之意，倚子當然是指有靠背的坐具。椅子的出現(xiàn)對于中國家具和家居環(huán)境有著深遠的影響。孫機先生在《中國古代物質文化》中曾指出，中國家具發(fā)展有一個明顯的由低到高的過程，這與古人坐姿關系密切。最初人們“席地而坐”，家具普遍低而少，可謂家徒四壁，隨著坐具的升高，人們由跪坐到垂足坐，視野升高的同時，各類家具也隨著增高和豐富。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丹麥著名家具設計師漢斯·威格納被中國明代椅子的造型深深打動，并以此為藍本設計出風靡歐美的“中國椅”。

關于中國椅子出現(xiàn)的時間，成書于五代末年的《清異錄》把它的發(fā)明歸功于唐玄宗李隆基。其作者陶谷說：“相傳明皇行幸頻多，從臣扈架，欲息無以寄身，遂創(chuàng)意如此，當時稱‘逍遙坐?！庇辛颂泼骰实陌l(fā)明，大唐的皇帝再也不用坐在地上了，椅子的文字記載也多了起來。唐朝中期，鑒真和尚的弟子日本著名僧人圓仁來中國求法學習，他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一書中多處提到中國的“椅子”，為我們了解椅子的流傳與改進提供了另一個視角。其中一則記錄說道：“（唐武宗）自登位已后（814），好出駕幸。四時八節(jié)之外，隔一二日便出。每行送，仰諸寺營辦床席氈毯，花幕結樓，鋪設碗壘臺盤椅子等?！绷硪粍t記錄為：“相公及監(jiān)軍并州郎中、郎官、判官等皆椅子上吃茶，見僧等來，皆起立，作手立禮，唱‘且坐，即俱坐椅子，啜茶?！?/p>

唐末五代時期，椅子開始在中國南方大行其道，顧閎中的名畫《韓熙載夜宴圖》中就已經(jīng)有了椅子的身影。該畫卷描繪的是南唐著名文人韓熙載在南京的奢侈生活場景，畫卷第一段就有四把椅子，分別坐著彈琵琶的女子、教坊副使、太常博士和其門生。這些椅子簡約雅致、造型成熟，上面還鋪掛有柔軟的絲綢椅套。此外，日本平安時代中期（北宋建國前后）編纂的法律實施細則《延喜式》卷四十一已經(jīng)有了“凡廳坐者，親王及中納言以上倚子，五位以上漆涂床子”的記載，可知椅子已在北宋前就東傳日本。

兩宋時期，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皇親國戚、富商大賈和文人雅士們都將桌椅看作室內(nèi)重要的物件，太師椅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北宋張端義在《貴耳集》中記載：“今之交椅，古之胡床也。自來只有栲栳式，宰執(zhí)侍從皆用之。因秦師垣（秦檜）在國忌所偃仰，片時墜巾。京尹吳淵奉承時相，出意選制荷葉托首四十柄，載赴國忌所，遣匠者頃刻添上。凡宰執(zhí)侍從皆有之，遂號‘太師樣?！?/p>

陸游在他的《老學庵筆記》卷一就記載說：“高宗在徽宗服中，用白木御倚子。錢大主入覲，見之，曰：‘此檀香倚子耶？張婕妤掩口笑曰：‘禁中用煙脂皂莢多，相公已有語，更敢用檀香作倚子耶？”高宗趙構當年為自己父親徽宗趙佶服喪時就坐一把用白木制作的“御倚子”，覲見的臣子以為是檀香木所制。此外，在宋人《十八學士圖》和《梧陰清暇圖》等畫作中，靠背椅方正結實，且有明顯的側角和收分，造型工藝更加美觀。不難發(fā)現(xiàn)，在宋代，椅子的地位變得愈加重要，制作椅子的材料也越來越考究。

到了明代，椅子的制作甚至有了國家標準，《魯班經(jīng)匠家經(jīng)》《長物志》《尊生八箋》等著作專辟一章講述椅子。其中文震亨說得最具體：“總之，（椅子）宜矮不宜高，宜闊不宜狹，其折疊單靠、吳江竹椅、專諸禪椅諸俗式，斷不可用。踏足處，須以竹鑲之，庶歷久不壞?！泵鞔钣忻氖恰八某鲱^官帽椅”，主要由靠背、座面、扶手和搭腦四大部分組成，大小零件多達13個；無論是椅背的彎曲弧度、椅面的寬度厚度，還是椅腿材質，都有相當細致的要求，以確保坐于其上的舒適度。因為造型獨具匠心，以椅子為代表的明代家具在全世界享有盛譽，被譽為“東方藝術的明珠”，這可能正是漢斯·威格納被打動的深層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