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東物流求生記

饒翔宇

晚上9點整，吳一凡走出位于北京亦莊的京東總部大樓，下班時間比往常提前了不少。在京東實行996后，習慣加班的吳一凡再也不愿將自己的休閑時間交給公司，變得循規(guī)蹈矩起來，每天按時上班、到點回家。

一個小時后，吳一凡到了崇文門一家咖啡店。對于此次見面，他顯得異常謹慎。因為，當前處于風口浪尖的京東物流，內部氛圍十分緊張。北京一位快遞員告訴《財經(jīng)天下》周刊，他所在的站點每天開會都會強調，嚴禁向外透露京東取消底薪的事，“有站點觸碰了紅線，一星期內解雇了多個快遞員”。

京東物流的家底，是被京東創(chuàng)始人劉強東親手揭開的，深夜發(fā)布了京東物流虧損28億元的內部信，稱如果繼續(xù)這么虧，融來的錢只夠京東物流虧兩年。在京東物流工作已有5年多時間的吳一凡認為，快遞員的薪資是京東物流巨虧的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京東物流一直以補貼吸引商家簽約，盈利并不是它的主要目標”。

成立12年來，京東物流扮演的角色一直是京東的后勤補給部門，并沒有承擔過盈利的壓力。只不過，過去三年來，伴隨著京東物流的拆分獨立融資，劉強東對京東物流的期許正在發(fā)生改變。而眼下，他不愿給京東物流太多時間，想要通過雷厲風行的方式，將曾幫助京東從激烈的電商環(huán)境脫穎而出的物流，快速帶出虧損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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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東物流曾經(jīng)是京東的功臣，拉開了京東與其他電商的差距。劉強東也一直將京東快遞員當成自家兄弟，在乎他們的收入狀況和生活水平。

幾乎在所有公開場合，劉強東總是用帶著濃厚宿遷口音的普通話，與穿著紅色京東物流工服的快遞員以兄弟相稱。曾經(jīng)有一次，劉強東還為快遞員的住宿環(huán)境大發(fā)雷霆，原本應該住2人的宿舍住進了4～6個人。他撤掉了主管領導的職務，作出立即整改的指示。

一直以來，劉強東自詡京東快遞員要比同行更體面，給的待遇好、福利好，繳納足額五險一金，是同行的3到6倍，總額2018年比其他四五家快遞公司的總和還要高，還有各種補貼、補助及報銷。每年他本人還會抽出一天時間親臨一線送快遞，感受兄弟們的疾苦。

這一切的美好，最終被劉強東親手撕碎了?？粗B虧12年的京東物流，他感慨，去年虧損超23億元，扣除內部結算，虧損超28億元。如果繼續(xù)這么虧下去，京東物流融來的錢只夠虧兩年。為了京東物流不倒閉，劉強東向兄弟開刀，選擇節(jié)流，縮減內部成本，取消底薪。

從財報數(shù)據(jù)上看出，京東物流的人力成本支出在整個收入比例里，有著不低的分量。過去三年，京東履約成本分別為186億元、259億元、320億元，約占收入的7%、7.1%、6.9%。其中，倉儲和配送是占比較高的兩大成本支出。

一位京東快遞員向《財經(jīng)天下》周刊透露，之前大部分快遞員底薪在1000多元左右，新入職的已經(jīng)取消繳納公積金。按京東物流共擁有95138名快遞員估算，取消底薪后，每年省出來的人力成本將達到11.4億元。如果加上少繳的公積金，一年省出來的人力成本將超17億元，無疑能大幅減少京東物流的虧損額。

節(jié)流是一方面，開源是另一方面。劉強東給出了兩個開源方法——增加攬收單量、增加公司外部收入。然而，眼下京東物流的內部引擎卻存在著嚴重的動力不足問題。

吳一凡告訴《財經(jīng)天下》周刊，京東物流自2016年宣布開放以來，幾乎是不惜一切代價通過補貼去吸引客戶?！坝幸荒觌p11，為了吸引非自營商家，京東物流給他們提供了一整個月的免費服務，大概燒掉了幾十億元。”雖然早期補貼的效果很顯著，但留存率并不好，一旦補貼停止，商家就棄用京東物流。

為了保持簽約商家以及快遞單量的持續(xù)增長，京東物流只能不斷地燒錢補貼。吳一凡說，為了穩(wěn)住商家，完成KPI拿提成，銷售去簽約的時候，會出現(xiàn)簽的收入金額比實際應該投入的成本高得多的情況，也就是說收入與成本不成正比。

京東物流在倒貼商家的背景下，用戶端的增長卻開始變得停滯不前，這像一記重拳砸在了京東物流身上。

這和滴滴最初為了增長大量補貼司機是同一個道理。只不過，京東物流在倒貼商家的背景下，用戶端的增長卻開始變得停滯不前，這像一記重拳砸在了京東物流身上。就好比如滴滴通過補貼拉來了大量司機，結果并沒有那么多的乘客，司機只能停在路邊休息一樣。

京東2018年第三季度財報顯示，該季末京東年度活躍用戶賬戶數(shù)為3.052億，較二季度3.14億的活躍用戶數(shù)減少860萬，環(huán)比約下降3%。第四季度財報顯示，在雙11的拉動下，京東年度活躍用戶賬戶略有增長，約為3.053億，不過與二季度相比還是低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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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強東將希望放在了個人快遞業(yè)務上。他說，過去京東由于福利和薪酬好，快遞員不需要攬件?，F(xiàn)在不一樣了，每天送件的時候要多說句：“大爺大媽，有包裹要郵寄時可以給我打電話?！眻猿?00天一定能接到無數(shù)寄件電話，收入也會比以前高。

在內部信里，劉強東還舉出一個快遞員月薪8萬元激勵大家。不過，據(jù)《廣州日報》報道，這位日均攬件4333件的快遞員之所以收入這么高，是因為有個電商商家大客戶。這個特例，京東大部分快遞員能不能實現(xiàn)是要打問號的，就算遇到，也可能接下來會成為京東平臺的客戶。

“對于此次京東物流去做個人業(yè)務，很多同事是不理解的。因為東哥曾說過京東堅決不做個人生意，這是京東的原則?！眳且环矊Α敦斀?jīng)天下》周刊表示，此次京東物流的戰(zhàn)略調整是劉強東對自己言論的一次徹底推翻。

實際上，劉強東的言論不止被推翻了一次。劉強東的內部信發(fā)出兩天后，京東物流還上線了同城配送業(yè)務。用戶下單后，系統(tǒng)派單給附近的達達騎士及京東物流團隊，最快可實現(xiàn)30分鐘送達，這無疑是對個人生意的全方位進發(fā)。

京東物流對個人快遞業(yè)務野心勃勃，但原有的競爭優(yōu)勢并不足以支撐其發(fā)展。快遞物流專家、貫鑠資本CEO趙小敏表示，京東物流之所以快，是因為京東建在全國各地的倉可以做到就近發(fā)貨。但是，當京東的倉配系統(tǒng)延伸到個人快遞業(yè)務時，以往京東物流從倉庫到用戶端、一點到多點的流程管理，將在多點到多點的個人快遞業(yè)務上出現(xiàn)嚴重的水土不服。

“京東物流現(xiàn)在的做法是，用自己的短板去跟人家的長板較量?！睗h森供應鏈董事長、農特集團總裁黃剛對《財經(jīng)天下》周刊表示。

黃剛認為，在成本上，京東物流的重資產模式比四通一達（申通、圓通、百世匯通、中通、韻達）高很多；在網(wǎng)點布局上，京東物流的倉儲集中在一二線城市，在三四線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的快遞網(wǎng)點密度上遠遠弱于通達系。因此，當京東物流向個人業(yè)務市場拓展時，在成本控制和模式下沉上就會遇到很大阻力。

京東物流現(xiàn)在的做法是，用自己的短板去跟人家的長板較量。

此外，劉強東提到“提高攬件只能靠配送員，沒有別的辦法”也值得商榷。京東物流的高效和快速是建立在倉儲+配送的一體化服務上，其中快遞員的送貨效率是京東“快”的核心要素，讓快遞員在送貨的過程中挨家挨戶地推銷攬件業(yè)務，不但低效還會降低原有的競爭力。

“京東快遞的收件速度遠遠比不上送件速度?！币晃挥脩粝颉敦斀?jīng)天下》周刊反映，京東快遞平臺上雖然承諾和順豐一樣“一小時上門取件”，但實際等待時間超過3小時。

從心態(tài)上看，京東快遞員的“打工心態(tài)”和通達系加盟商的“創(chuàng)業(yè)心態(tài)”，在推廣業(yè)務時的動力高下立判。前者鼓勵個人奮斗靠攬件實現(xiàn)財富積累，是多勞多得的過程；后者加盟商打下的市場都是自己的，市場有多大，就意味著飯碗有多大，而且還能得到來自總部的返點，更有吸引力。

況且，順豐和通達系由于在個人快遞市場經(jīng)營多年，已經(jīng)形成一套從攬件、分撥到配送在內的全流程服務體系。順豐和通達系分別把持著低端和高端市場，與各大電商平臺的商家形成了比較強的用戶粘性，京東物流想要從中搶市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從客單價來看，現(xiàn)在通達系可以做到3～4元一單，而京東快遞的客單價比通達系要高，比順豐要低。如果京東在服務質量上競爭不過順豐、在客單價上又比通達系高，那么消費者會怎么選？”趙小敏表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京東物流在快遞市場的位置會變得很尷尬，像“夾心餅干”被通達系和順豐夾在中間。

根據(jù)公開數(shù)據(jù)統(tǒng)計，2018年順豐凈利潤為45.56億元，在各大快遞公司中排名第一，中通、韻達、申通、圓通、百世匯通的凈利潤則分別為42.01億元、26.6億元、20.45億元、19. 04億元、5.08億元。頂著巨額虧損的京東物流怎么與已經(jīng)盈利的對手在個人快遞市場正面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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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作為企業(yè)自我孵化的京東物流，在社會化的過程中，面臨著來自內部和外部的雙重挑戰(zhàn)。

2016年，京東正式將物流業(yè)務對外開放。2017年4月，京東物流從原來的京東商城體系剝離，獨立成京東物流子集團，CEO一職由負責京東商城運營業(yè)務的王振輝負責。彼時，王振輝提出，京東物流要用五年時間將外單收入占比提升至50%，京東物流整體收入水平要達到千億元級別，相當于再造一個順豐。

如今看來，王振輝的豪言壯語，三年來劉強東并不滿意。他稱，京東物流巨虧的核心原因就是外部單量太少，內部成本太高。

此前，京東的外單主要包括兩方面——京東商城的第三方商家和其他無固定物流供應商的電商平臺。隨著京東個人快遞業(yè)務的推出，意味著原有的思路不足以支撐京東物流的發(fā)展，只能擴大業(yè)務范圍，將目光投向難啃的個人快遞業(yè)務板塊。

京東物流外單占比低，核心問題還是出在內部。京東物流內部員工梁偉告訴《財經(jīng)天下》周刊：“實際上，從京東物流開放以來，公司的組織架構和流程管理一直沒適應這種變化?！彼娮C了京東物流從開放到獨立，再到推出個人快遞業(yè)務的全過程。

據(jù)梁偉介紹，京東物流共有前臺（銷售）、中臺（產品經(jīng)理）、后臺（執(zhí)行、操作）、新業(yè)務拓展、技術創(chuàng)新五大業(yè)務塊。過去，京東物流體系一直是為京東自營商家服務的，有一套很好的流程保證效率最大化?！昂髞順I(yè)務開放了，做乙方，要聽對方的，但是流程沒有進行相應調整，效率變得很差。而且，重大戰(zhàn)略決策都是劉強東最后拍板，底下人再去執(zhí)行，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p>

除了自身的流程體系不能適應業(yè)務，來自外部的壁壘則顯得更為嚴峻。

黃剛表示，按照過往企業(yè)物流向社會化物流轉變的經(jīng)驗，一家由企業(yè)內部孵化的物流公司大概率只能選擇本行業(yè)的物流賽道。因此，從電商平臺成長起來的京東物流，其主要的目標客戶也只能集中在電商領域。于是，問題隨之而來。

在京東物流向外開放的過程中，其他電商平臺就會因為與京東商城的競爭關系，而對合作產生遲疑。諸如拼多多、有貨、云集這樣的電商平臺，對于京東物流接納度要比通達系或者順豐低很多。

此前，因為自身系統(tǒng)過于封閉而導致轉型失敗的案例也比比皆是，比如海爾旗下的日日順物流、格力旗下的安德物流，都是因為此前業(yè)務形式單一、系統(tǒng)封閉，而競爭不過帶著開放基因出生的社會化物流企業(yè)。

“不過，我們還是相信東哥的。京東不缺人才，就算哪一天東哥說要上火星，我們第二天就能啟動這個方案?！绷簜フf。

對于京東物流的此次改革，梁偉顯得很有信心，在他看來，劉強東在京東內部的“獨裁”作風，可以讓很多復雜的事情變得簡單。梁偉向《財經(jīng)天下》周刊透露，目前京東的個人快遞業(yè)務正在跟微信方面談合作，微信的九宮格內大概率會出現(xiàn)京東快遞的身影。同時，京東商城的裁員動作已經(jīng)基本完成，下一個就是京東物流，涉及到VP級別的人事調整。

山雨欲來風滿樓，京東物流能否在通達系和順豐的包圍圈實現(xiàn)轉身，還未可知。不過，“強中自有強東手”，一年虧掉28億元的京東物流，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將迎來組織架構調整、流程再造的艱難突圍。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吳一凡、梁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