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于形”的隱含義素在古詩文賞析中的應(yīng)用

張素鳳

一、什么是“寄于形”的隱含義素

隱含義素是指依附于詞的理性意義而未進入釋義系統(tǒng)的附帶義素，是“那些在共識前提下被暫時放棄的、潛在的、反映事物次要特征及其主觀認識的義素”。不同類別的隱含義素有不同的探求方法：對于“寓于音”的深層隱含義（即核心義素），“語音線索是我們認識和研究詞的深層隱含義的重要途徑”，即根據(jù)同源詞之間“音近義通”的規(guī)律，以語音為線索歸納同源詞的共同核義素;對于“依于義”的隱含義素，一般以詞的顯性意義為依據(jù)，借助與詞義相關(guān)的生活常識、社會文化以及心理認知規(guī)律等，分析、闡釋伴隨詞義的潛在義素，因此詞義是探求這類隱含義素的重要線索。除了這兩種途徑，隱含義素還有一種可依據(jù)的探求途徑，即利用語詞的書寫形式—漢字形體——來探求。

“詞義從一點出發(fā)，沿著本義的特點所決定的方向，按照各民族的習(xí)慣，不斷產(chǎn)生相關(guān)的新義或派生同源的新詞，從而構(gòu)成有系統(tǒng)的義列，這是詞義引申的基本表現(xiàn)?！憋@然，其中引申義賴于產(chǎn)生的“本義的特點”不同于本義，它往往不進入釋義系統(tǒng)，而是依附于本義的隱含義素。如“落”的本義是“草木花葉等脫落”，蘊含著“離開母體”的意義特點，“離開母體”并不進入釋義系統(tǒng)，屬于“落”的隱含義素。這種依附于本義的隱含義素，其探尋途徑不僅要追溯到詞的本義，還要追溯到詞的本義賴于抽繹的字形構(gòu)意。因為漢字構(gòu)意是結(jié)合語言意義分析出來的字形構(gòu)造意圖，是語義的具象化、可視化，所以，字形構(gòu)意不僅是抽繹概括本義的重要依據(jù)，也是抽繹“本義的特點”即隱含義素的重要依據(jù)。我們稱這種從漢字構(gòu)形中抽繹出來的隱含義素為“寄于形”的隱含義素。

隱含義素沒有進入字典辭書的釋義系統(tǒng)，但這并不意味著隱含義素的作用可以忽視。隱含義素就像生物體所攜帶的遺傳基因，雖經(jīng)多代變異卻仍對語詞的使用有著不可忽視的規(guī)約作用，是詞義引申發(fā)展的內(nèi)在依據(jù)和線索。漢字構(gòu)意的具象化和可視化特點決定了“寄于形”的隱含義素具有直觀性和形象性，更容易被理解和接受，因此非常適合用來進行中小學(xué)詩詞教學(xué)。本文以“開”“發(fā)”為例，具體說明“寄于形”的隱含義素在古詩文賞析中的應(yīng)用價值。

二、隱含義素顯性化有助于增強詩文意象的畫面感

隱含義素具有隱含性和潛在性，因此利用隱含義素解析古詩文時，首先要將隱含義素顯性化。下面以統(tǒng)編本教材古詩文中的“開”“發(fā)”為例，具體說明。

1.“開”的隱含義素在詩文解析中的應(yīng)用

范仲淹《岳陽樓記》（九年級上冊）“若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課下注釋把“開”解釋為“指天氣放晴”;歐陽修《醉翁亭記》（九年級上冊）“若夫日出而林霏開”，課下注釋把“林霏開”說解為“樹林里的霧氣散開”，即把“開”對譯為“散開”。這兩種解釋都很準確，毋庸置疑。但是，如果把“開”的隱含義素“由閉合到張開”的變化特點顯性化，并融入文意理解中，則“連月不開”的意象更為具體生動：連續(xù)幾個月天空都被烏云籠罩著，整個天空就像一個閉合的整體，連個縫隙都沒有。這樣就使讀者仿佛置身于云雨籠罩、不見天日的環(huán)境中，從而更容易理解作者的心情。同樣，“開”的隱含義素顯性化也使“林霏開”的意象更具體，更具畫面感：霧氣把樹林籠罩得嚴嚴實實，一點兒縫隙都沒有;太陽一出來，陽光把霧氣驅(qū)散了，像掀開了罩在樹林上邊的蓋子。這樣就使太陽出來霧氣散去的意象在讀者眼前活起來，動起來，使讀者具有身臨其境之感。

2.“發(fā)”的隱含義素在詩文解析中的應(yīng)用

“發(fā)”的隱含義素“由此處到彼處”可表示具體人或物的位置變化，譯為“出發(fā)”。如李白《峨眉山月歌》（七年級上冊）“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酈道元《三峽》（八年級上冊）“有時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其中“發(fā)”的意思是“出發(fā)”，即由此處到彼處;其中“發(fā)”的賓語分別是代表此處的“清溪”和“白帝”，可見“發(fā)”的語義焦點在“此處”。

“發(fā)”也用來表現(xiàn)抽象事物“由此及彼”的變化，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八年級上冊）中有兩個“發(fā)”字：“舜發(fā)于畎畝之中”和“征于色，發(fā)于聲，而后喻”。這兩個“發(fā)”都含有“由此處到彼處”的意思，但各自的側(cè)重點不同：“舜發(fā)于畎畝之中”中的“發(fā)”側(cè)重于“此處”，“征于色，發(fā)于聲，而后喻”中的“發(fā)”側(cè)重于“彼處”。由于隱含義素的側(cè)重點不同，兩個不同語境中“發(fā)”的意義也不同。“舜發(fā)于畎畝之中”中“發(fā)”的意思是“發(fā)端、興起”，這句話的意思是舜從田地之間被起用。不難理解，“發(fā)”的隱含義素也包含“彼處”（指舜的功績），但這里強調(diào)的是其出身“此處”，因而“彼處”被弱化而不出現(xiàn)?！罢饔谏?，發(fā)于聲，而后喻”中“發(fā)”的意思是“顯現(xiàn)、表達”，這句話的意思是心事顯露在臉色上，表達在聲音中，然后才能被人了解?！鞍l(fā)”的隱含義素也包含“此處（內(nèi)心）”，但這里強調(diào)的是“彼處”即“在聲音中”，因而“此處”被弱化而不出現(xiàn)。同樣，《唐雎不辱使命》（九年級下冊）“懷怒未發(fā)，休祲降于天”和《江城子·密州出獵》“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中“發(fā)”的語義焦點都是“彼處”，意思是“顯露，表現(xiàn)出來”，這里不再詳細分析。

可見，隱含義素顯性化可以幫助讀者準確理解詩文的意義，對詞義不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進而深刻感受作者所傳達的情感。

三、隱含義素顯性化有助于準確理解詩文意義

李賀被稱為“鬼才”“詩鬼”，他的詩作想象豐富，語言瑰麗，常?？桃鈩?chuàng)新，因而顯得晦澀難懂，后人在理解上常常出現(xiàn)分歧。他的代表作之一《雁門太守行》（九年級下冊）“甲光向日金鱗開”的注釋就有各種不同的說解，以下通過“開”的隱含義素，對這首詩重新進行解讀。

首句“黑云壓城城欲摧”用黑云壓城的自然天氣狀況作喻，形容敵軍人馬眾多、來勢兇猛，以及交戰(zhàn)雙方力量懸殊、守軍將士處境艱難的形勢，對這句話的理解基本沒有什么分歧。對“甲光向日金鱗開”的理解則分歧很多，統(tǒng)編本教材注釋為“鎧甲迎著（云縫中射下來的）太陽光，如金色鱗片般閃閃發(fā)光”。這樣翻譯存在兩個問題：一是“開”字的意義沒有落實，因而詩中“開”字顯得多余;二是說鎧甲像金色鱗片般閃閃發(fā)光，與鎧甲的顏色特點不符，同時與上聯(lián)“黑云壓城”的銜接有點突兀，邏輯上說不通。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們從“開”的隱含義素入手來分析。根據(jù)“開”隱含著“由閉合到張開”的變化過程，則作“金鱗開”的事物在“開”之前應(yīng)該呈閉合狀態(tài)，即看上去是一個沒有縫隙的囫圇整體;這個事物“開”后的樣子是中間裂開一條條縫隙，看上去像一片片金色的魚鱗。那么，這個原是閉合整體而后裂開縫隙像金色魚鱗一樣的事物到底是什么？課下注釋把這個事物看成鎧甲，的確，排列整齊的鎧甲跟魚鱗十分相似。然而，根據(jù)“開”的隱含義素，如果“開”的對象是鎧甲，則眾多鎧甲在“開”以前應(yīng)該是相互連接的一個整體，這顯然不合情理;同時，鎧甲的顏色是灰黑色的，在陽光照耀下也不會呈金色。如果“金鱗開”的事物不是鎧甲，那應(yīng)該是什么呢？聯(lián)系上句“黑云壓城城欲摧”，“金鱗開”的主語也可能是黑云，或者說被黑云籠罩的天空。如果把“金鱗開”的主語理解為“黑云”，則以上問題都可得到解釋。

第一，與“開”的隱含義素“由閉合到張開”的變化特點相符，“黑云壓城”表現(xiàn)的是空中黑云“開”之前一點縫隙都沒有的囫圇整體狀態(tài);“金鱗”（一片片金色魚鱗）是對空中烏云裂開一道道縫隙狀態(tài)的比喻。第二，“金鱗”之“金”的意義得到落實，太陽光照在裂開縫隙的一片片云上，把一片片云都染成了金黃色，用“金鱗”比喻十分貼切。第三，從“黑云壓城”到“金鱗開”，既是對天氣變化的描繪，又是對戰(zhàn)爭形勢變化的比喻;“黑云壓城”比喻敵軍的強大攻勢和守軍的險惡形勢，“金鱗開”比喻戰(zhàn)爭形勢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一線希望。第四，對這一線希望和轉(zhuǎn)機的來源也有所交代，即城內(nèi)守軍在“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情況下，“甲光向日”，嚴陣以待，無所畏懼。這樣，這一聯(lián)詩句就非常容易理解了：用“黑云壓城”到“（黑云）金鱗開”的自然天氣變化，象征守軍將士的處境由艱難險惡到逐漸出現(xiàn)希望和轉(zhuǎn)機。

可見，從“開”的隱含義素出發(fā)，通過將“開”的隱含義素顯性化來解析這首詩，使看起來晦澀難懂的詩意變得十分順暢，意象更加具體生動，其詭麗奇峭的語言也迎刃而解。同時，對詩意的合理解釋也有助于讀者深刻理解詩中象征、比喻、想象等藝術(shù)手法。

諸葛亮《出師表》（九年級下冊）“開張圣聽”的課下注釋為“擴大皇帝聽聞的（范圍）。意思是要后主廣泛聽取意見”。從詞的隱含義素看，“開”包含著“圣聽”由閉塞到打開的變化，它與“張”的“擴大、增大”明顯不同，因此“開張圣聽”的意思是打開被堵塞的言路，擴大圣上的聽聞;而不應(yīng)該像課下注釋那樣，把“開”的意思省略掉。

四、隱含義素顯性化有助于理解詩文煉字之妙

“開”的隱含義素“由閉合到張開”也可用來表現(xiàn)花瓣從蓓蕾的閉合狀態(tài)到張開、綻放為花朵的變化，即“開放，綻放”。岑參《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七年級上冊）“遙憐故園菊，應(yīng)傍戰(zhàn)場開”，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九年級下冊）“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陸游《卜算子·詠梅》（八年級下冊）“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秋瑾《滿江紅》（九年級下冊）“為籬下黃花開遍，秋容如拭”，其中“開”的主語分別是“菊花”“梨花”“梅花”“黃花”，都是花，“開”非常形象地表現(xiàn)了它們由蓓蕾綻放為花朵的變化，這與“開”的隱含義素“由閉合到張開的變化特點”十分吻合。而《庭中有奇樹》（八年級上冊）“庭中有奇樹，綠葉發(fā)華滋”中用“發(fā)”而不用“開”，因為主語是“綠葉”，意思是從綠葉中“長出，生出”繁盛的花朵，也含有“由此及彼”的意義特點。

歐陽修《醉翁亭記》（九年級上冊）“野芳發(fā)而幽香”，課下注釋為“野花開放，有一股清幽的香味。芳，花”。即把“發(fā)”解釋為“開放”，把“芳”解釋為“花”。這樣解釋是否合適呢？根據(jù)“發(fā)”的隱含義素，文中“由此處到彼處”的事物是什么？這個問題不難回答，“發(fā)”的主語是“野芳”，即“野芳”由此處到彼處，這正與“芳”的本義“芬芳、芳香”能夠發(fā)散的特點相吻合。因此“野芳發(fā)而幽香”應(yīng)該解釋為：野生花草的芳香散發(fā)出來，（空氣中）充滿了清幽的香氣。課本把“芳”輾轉(zhuǎn)解釋為“花”，把“發(fā)”解釋為“開放”，是不恰當?shù)摹?/p>

可見，“花”與“開”搭配，形象地表現(xiàn)了花瓣由閉合的蓓蕾綻放為花朵的變化;“芳”與“發(fā)”搭配，形象地表現(xiàn)了芳香由花朵散發(fā)到空氣中的變化。這與動詞“開”“發(fā)”的隱含義素“由閉合到張開”“由此處到彼處”十分吻合。由此可見，隱含義素顯性化不僅有助于辨析“開”“發(fā)”的詞義差別，而且可使詩文的煉字之妙既可“意會”，又可“言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