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地下世界

醒木

采訪者：[美]黛博拉·特瑞斯曼

被訪者：[日]村上春樹

村上春樹，1949年生于京都。畢業(yè)于早稻田大學(xué)第一文學(xué)部。1979年以《且聽風吟》登上文壇。主要長篇小說有《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挪威的森林》《國境以南 太陽以西》《奇鳥行狀錄》《海邊的卡夫卡》與《1Q84》等。另有《神的孩子全跳舞》《東京奇譚集》等短篇小說集、隨筆集、游記、翻譯作品等諸多著作。在海外也獲得多項文學(xué)獎項，2006年憑《海邊的卡夫卡》獲（捷克）弗蘭茨·卡夫卡獎、憑《盲柳睡女》（Blind Willow ， SleepingWoman）獲（愛爾蘭）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2009年（以色列）耶路撒冷文學(xué)獎、2011年加泰羅尼亞國際獎、2016年安徒生文學(xué)獎。

“他是什么樣的人？是一個友善的人嗎？”一位急切的管理員問著我，是她把我從東京青山區(qū)帶到村上春樹的辦公室。這是隱藏在小街邊沒有任何標注的建筑物。那是在2010年，村上是日本文學(xué)界非常有名的作家。他在2009年和2010年出版的龐大的三卷小說《1Q84》，在該國銷售了600多萬冊。 當他參加2008年的紐約客慶典時，門票在幾分鐘內(nèi)售罄，粉絲們稱他們從日本、韓國和澳大利亞等國來到紐約來專程看他。他們飛這么遠是因為村上春樹很出名，但他一直是隱居生活，很少參加公眾活動。

他談到他對小說的第一次嘗試得到的熱烈反應(yīng)，讓他“感到驚訝和困惑”。這種困惑可能助長了他體內(nèi)的某種東西。他的描述經(jīng)常是好奇的、試探性的。他的英雄，不幸的或者被控制的，開始都是背負著去發(fā)現(xiàn)的使命。他們的結(jié)局有時是熟悉的，有時是深刻的，但本質(zhì)上都是奇怪的。村上既是精妙的設(shè)計者，又是任性的普通人。他是懸疑專家，也是社會學(xué)專家。他的語言經(jīng)常在簡單外表下隱藏著神秘的東西。在他的小說中，他寫過幻影綿羊，在地獄中相遇的靈魂，從油畫中走出來的小人物。但是，在這些事物的更深處，是夢幻般的想象。他的作品經(jīng)常是對錯過的關(guān)聯(lián)的研究，喜劇和悲劇都是由于我們對彼此的不理解而產(chǎn)生的。

這篇關(guān)于村上春樹的采訪，改編自2008和2018年紐約客慶典的分階段對話。

—— ?黛博拉·特瑞斯曼

村上春樹：上次采訪是十年前，這十年間發(fā)生了很多重要的事情。比如，我老了十歲。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至少對我來講是這樣子的。我每天都在變老，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會以不同于年輕時的方式來思考自己。這些日子里，我試圖成為一名紳士。你知道，要同時成為一名紳士和小說家，很不容易。就如同政治家想同時成為奧巴馬和特朗普一樣。我對于紳士小說家有一個定義：首先，他不會討論他的收入所得稅;其次，他不會寫他的前女友或者前妻;第三，他不會惦記著諾貝爾文學(xué)獎。所以，黛博拉，請不要問這些事情，這會令我陷入困境。

特瑞斯曼：你剛剛耗盡了我的問題！事實上，我想從你最近的小說——《刺殺騎士團長》開始。這本書是關(guān)于一個妻子離開她的男人。他最終生活在一個老藝術(shù)家，一名畫家的房子里。他一旦走進那個房子，很多奇怪的事情就會發(fā)生，有些好像是從地上的一個洞里冒出的，也許是一個空井。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構(gòu)思出這部小說的？

村上春樹：你知道，這是一本大書，它花了一年半的時間開始寫，但僅僅開始了一兩段。我把這些段落寫下來，放到我書桌的抽屜里面，然后遺忘掉它們。接著，大概三個月或者六個月之后，我突然有了想法，要把這一兩段寫進小說里，于是我開始寫。沒有計劃，沒有時間表，沒有故事線：我只是從那一兩個段落開始寫。這個故事讓我一直寫到結(jié)束。如果你有計劃，如果一開始就知道了結(jié)局，寫那樣的小說就沒有了樂趣。你知道，畫家在開始前都會畫一個草圖，但是我不會。有張空白的畫布，只要我有一只畫筆，然后就開始畫。

特瑞斯曼：小說中有一個角色，或者說一個想法，是從莫扎特歌劇“唐·喬瓦尼”中得到了“團長”的原型。這本書的核心為什么會有這個想法，或者說角色？

村上春樹：通常我寫書是從一個書名開始的。在這本書中，先有《刺殺騎士團長》這個名字，然后有這本書的第一段。隨后，我在想有這樣的書名和開始段落，我會寫出什么樣的故事。在日本沒有“團長”一說，我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但是我非常感激這種陌生感。

特瑞斯曼：歌劇《唐璜》對你很重要嗎？

村上春樹：這個角色對我非常重要。一般情況下，我不使用原型。在我的職業(yè)生涯中，我為我的角色僅僅使用了一次原型。他是一個壞家伙，我非常不喜歡的人物，但是我想寫他，僅有這一次。我書中的其他角色，都是構(gòu)思出來，從零開始的。一旦我構(gòu)建了一個角色，他或她會自己動起來，我需要做的就是觀察他或她的一言一行。我是一個作家，我在寫作的同時，感受到在讀一部非常精彩有趣的書。所以，我享受寫作這個過程。

特瑞斯曼：這本書的主人翁喜歡歌劇，以及你在書中提到的其他類型的音樂作品。通常情況下，你的角色聽特定的樂隊或者流派。這能幫助你弄清楚他們是誰？

村上春樹：我寫作時通常會聽音樂。所以音樂非常自然地流露到我的寫作中。我不太會想是什么類型的音樂，但音樂對我來說是一種食物，它提供給我寫作的能量。所以我經(jīng)常寫音樂，通常會寫我喜歡的音樂。這對我的健康很重要。

特瑞斯曼：音樂使你保持健康？

村上春樹：是的，非常有用。音樂和貓，幫助了我很多。

特瑞斯曼：你有幾只貓？

村上春樹：一只都沒有。我每天早上繞著我的房子慢跑，都會遇到三四只貓，它們是我的朋友。我會停下來跟它們打招呼，它們會和我親近，我們彼此都很熟悉。

特瑞斯曼：當《紐約客》刊登了《刺殺騎士團長》摘錄時，我問你作品中的非現(xiàn)實元素。你說“當我寫小說時，現(xiàn)實和非現(xiàn)實很自然的交織在一起，這不是我的計劃，我只是跟隨著它寫出來。但是當我越是試圖用寫實手法寫真實事情時，非現(xiàn)實世界總是會時不時出現(xiàn)。對于我來說，小說就像一個聚會。任何想?yún)⒓拥娜硕伎梢约尤?同樣，想離開的人也可以隨時離開。”所以，你是怎樣邀請人物和事件加入這個聚會里的？或者說你在寫作時，是怎樣到達一個地方？

村上春樹：讀者經(jīng)常告訴我，在我的作品中有一個非現(xiàn)實世界，主人公經(jīng)常進入那個世界，然后又返回到現(xiàn)實世界。但是，我經(jīng)?？床坏竭@個非現(xiàn)實和現(xiàn)實世界的邊界。所以，很多情況下，他們交織在一起。在日本，我想那個世界非常接近于真實生活，如果我們決定到達那個地方，并不困難。我有個感覺，在西方世界，達到那個地方很不容易;你必須做很多嘗試才能到達。但是，在日本，只要你想到哪里，你就可以去。所以，在我的故事里，只要你到達井底，就會有另外一個世界。你沒有必要告訴這邊和那邊的區(qū)別。

特瑞斯曼：那邊經(jīng)常是一個黑暗的地方嗎？

村上春樹：不一定。我想這更多的是和好奇心有關(guān)。如果有一扇門，你可以打開它，然后進入另一邊，你就可以了。這只是好奇心。里面是什么？再過去是什么？這就是我每天做的事情。當我寫小說時，我通常會早上四點起床，然后到我的書桌邊開始工作。這發(fā)生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喝真正的咖啡。但是，一旦開始寫作，我就會去其他地方。打開門后，進入那個地方，看那里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或者說我不在意，它是一個真實世界，或者不真實的。我越走越深。當我集中于寫作時，會進入到類似地下的地方。我在那里會遇到奇怪的事情。但當我看到他們時，對于我的眼睛來說，他們很自然。如果那里很黑，當黑暗抵達我時，或許會帶有一些信息，你知道嗎？我試圖抓住這些信息。所以我環(huán)顧四周，描述出我所看到的，接著我就回來了?；貋砗苤匾Ｈ绻悴荒芑貋?，非?？植?。我很專業(yè)，所以我可以回來。

特瑞斯曼：所以你帶回來了一些東西？

村上春樹：沒有，那樣會很恐怖。我會留下那里的一切。當我不寫作時，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我尊重日常生活。早上起來很早，晚上9點左右就睡覺，除非有棒球比賽。我跑步或者游泳。我是一個普通的家伙。所以當我下樓時，有人會說“打擾下，村上先生，見到你很高興。”我感到很奇怪，我沒有什么特殊的，為什么他見到我會高興？但當我寫作時，我認為我很特別，或者至少是很奇怪。

特瑞斯曼：你講過很多次這個故事，四十年前，在看一場棒球比賽時，你突然意識到，自己可以寫小說。雖然在那之前你從來沒有嘗試過寫作。你在回憶錄《當我談?wù)撆懿降臅r候談?wù)摰氖鞘裁础穼懙?，“我感到好像有什么東西從天而降，我干凈利落的抓住它。”那個東西就是寫作的能力，或者說你可以寫作的想法。你認為它從哪里來的呢？如果你如此普通，它為什么會來找你？

村上春樹：一種頓悟，這就是它的本質(zhì)。我熱愛棒球，我經(jīng)常去棒球場。1978年，我29歲時，去東京的棒球場，看我喜歡的球隊——養(yǎng)樂多燕子隊。那是個開放日，非常晴朗的一天。我在觀看比賽，看到第一個擊球手連擊兩球，那個時刻我感受到我可以寫作?？赡苁俏液攘颂嗟钠【瓢?，我不知道，但那個時刻我有了一種頓悟。在此之前，我沒有寫過任何東西。我經(jīng)營著一家爵士俱樂部，每天忙于制作雞尾酒和三明治。我做的三明治非常好吃！那場球賽后，我去文具店買了些必需品，開始寫作，然后就成為一個作家。

特瑞斯曼：那是四十年前。在那時，寫作如何改變了你？

村上春樹：我改變了很多。當我開始寫作時，我不知道怎樣去寫。我用一種非常奇怪的方式去寫，但是讀者很喜歡?，F(xiàn)在我不是非常在意我的第一本書《且聽風吟》，它出版得太快了。很多年前，我坐在東京的火車上，讀一本書，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走過來對我說：“你是村上先生嗎？”“是的，我是。”“我是你的忠實讀者。”“非常感謝?！薄拔易x了你所有的書，我喜歡它們?！薄胺浅８兄x?！苯又f：“我最喜歡你的第一本書，我想那是最好的一本?！薄芭?，你這樣想？”“你寫得越來越差了?！蔽医?jīng)常被批判。但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我越寫越好。四十年來我一直嘗試著寫得更好，我想我做到了。

火車上的這個女孩讓我想起一名爵士音樂家，基恩·奎爾。他是一名薩克斯手，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非常有名。像那個年代其他的薩克斯手一樣，他很容易受查理·帕克的影響。一天夜里，他在紐約的一家爵士俱樂部演奏。當他離開舞臺時，一個年輕人走過去說：“嘿，你所做的一切都像查理·帕克一樣?！被髡f：“什么？”“你所做的一切都像查理·帕克。”基恩拿出他的高中音薩克斯，他的樂器，指向那個家伙說：“給，像查理·帕克那樣演奏！”我想這段軼事里有三點：一，評判某人很容易;二，創(chuàng)造原創(chuàng)的東西很難;三.但有些人必須這樣做。我已經(jīng)做了四十年了，這是我的工作。我想我只是一個正在做某人必須做的事情的人，比如打理水槽或者收稅。所以，如果有人為難我，我也會拿出我的樂器說：“給，那你來演奏！”

特瑞斯曼：你說在寫前兩部小說時比較容易，之后就變得有點難了。你在掙扎什么呢？

村上春樹：當我寫前兩本書——《且聽風吟》和《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時，我發(fā)現(xiàn)很容易寫，但是我對這兩本書并不滿意。現(xiàn)在仍然不滿意。寫完這兩本書后，我開始變得野心勃勃。我寫了《尋羊冒險記》——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前兩本只能算上中篇小說）。那本書花了三四年時間，我想我不得不挖一個洞來汲取能量。所以我認為《尋羊冒險記》算是我職業(yè)生涯的真正開始。開始的三年，寫作的同時還打理著爵士俱樂部。我在凌晨兩點忙完俱樂部，然后在廚房的桌邊坐下來開始寫。寫完前兩本書后，我決定賣掉俱樂部，做一個全職作家。當時爵士俱樂部經(jīng)營得很好，所有人都勸我不要賣掉。

特瑞斯曼：不要放棄你的日常工作！

村上春樹：接著我就寫了《尋羊冒險記》，我想寫一本大書。

特瑞斯曼：寫一本更大的書容易嗎，或者說更具有挑戰(zhàn)性？

村上春樹：我在寫《尋羊冒險記》時特別興奮，因為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我迫不及待地等待第二天的到來，因為我想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我想翻開看看，但后面沒有，我不得不寫出來。

特瑞斯曼：你有沒有這樣的一天，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你坐在那里，什么都寫不出來？

村上春樹：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任何作家都會有的卡殼。一旦坐到我的書桌旁，我自然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如果我不知道，或者說我不知道要寫些什么，我就不會去寫。雜志社經(jīng)常讓我去寫一些東西，我一般都會拒絕。我只有在想寫時才會去寫，我想寫的都是按照我喜歡的方式去寫。

特瑞斯曼：你會在睡夢中完成你的構(gòu)思嗎？

村上春樹：我不會這樣。故事就是故事，夢就是夢。對我來說，寫作本身就像是做夢。當我寫作時，我可以控制我的夢，我可以開始，可以停止，可以繼續(xù)下一節(jié)，這些都可以選擇。當你睡著做了一個美夢時，有一大份牛排，或者一杯可口的啤酒，或者一個漂亮的女孩，然后夢醒了，一切都消失了。但我第二天可以繼續(xù)！

特瑞斯曼：幾年前你告訴我，當你寫作時，你會列出一系列的想法，或者一些短語，比如“講話的猴子”或者“一個在樓梯消失的男人”。接下來你完成你的小說，然后坐下來寫故事，“每個故事必須包含兩三個列表上的事情”。你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用這種方法嗎？

村上春樹：當我在同一時間寫六個故事時，我使用這些關(guān)鍵詞來幫助我。寫一部小說時，我不需要。我的原則是每次嘗試新的事情。我早期的大部分小說使用的是第一人稱。在《1Q84》中，我寫了三個第三人稱的角色。那對我來說是一個挑戰(zhàn)。通常情況下，我的敘述者，我的主角，是一個我可能會成為的人，但實際上不是我。是我的一種代替品，你知道嗎？在生活中，我就是我，不能成為其他人，但在小說中我可以成為任何人。我可以把我的腳穿在其他人的鞋子里面。你可以稱其為一種治愈療法。如果你可以寫作，你就不是固定的角色。你可以成為任何人，你有這種可能。

特瑞斯曼：你幾乎是在開始寫作的同時期開始了跑步。我知道有些人會在他們走路時，在腦海中寫東西，走路的節(jié)奏對此有幫助。你在跑步時會想寫作的事情嗎？

村上春樹：不會的。我跑步時，就僅僅是跑步。我清空了我的大腦，在跑步時沒有任何想法。什么都沒有。你知道，長時間寫作需要堅持。寫一本書并不難，但很多年一直堅持寫，幾乎是不可能的。你需要集中與堅持的能量。我經(jīng)常會寫一些不健康的事情，怪異的事情，扭曲的事情。如果想寫不健康的事情，自己必須保持非常健康。這看起似乎是個悖論，但是是事實。很多作家過著很不健康的生活，像波德萊爾。但是，在我的觀念中，這些日子已經(jīng)過去。這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世界，你必須足夠強大才能生存，才能渡過難關(guān)。我三十歲的時候成為作家，三十二或三十三的時候開始跑步。我決定每天都跑步，因為我想看看會發(fā)生什么。我想生活就是一個實驗室，你可以嘗試任何事情。最終，我覺得跑步對我很有幫助，因為我變得特別能堅持。

特瑞斯曼：和跑步一樣，寫作是一件孤獨的事情。你從一個非常社會化的生活——爵士俱樂部，很多人一直圍繞著你——轉(zhuǎn)變?yōu)槟阋粋€人單獨學(xué)習(xí)。哪個更舒服？

村上春樹：我不做很多社交活動。我喜歡獨自待在一個安靜的地方，有很多唱片，可以的話，再有一些貓。還需要有線電視，可以看棒球比賽。這是我想擁有的。

特瑞斯曼：你曾經(jīng)說過，你生活中的夢想就說坐在井底。你已經(jīng)有很多角色那樣做了，在《刺殺騎士團長》里面就有這樣一個角色，他這樣做了。為什么？

村上春樹：我非常喜歡井，喜歡冰箱，喜歡大象。我喜歡很多東西。當我寫喜歡的事情時，我很快樂。小時候，家里有一口井，我經(jīng)常趴在井邊往里面看，想象力也隨之增長。雷蒙德·卡佛寫過一篇掉入枯井的短篇小說，我非常喜歡。

特瑞斯曼：你有沒有嘗試過去井底？

村上春樹：沒有，沒有，那非常危險。這僅僅是存在我的想象里面。我也很喜歡洞穴。當我在全世界旅行時，看到洞穴就會進去觀察。我喜歡洞穴，但不喜歡非常高的地方。

特瑞斯曼：你寧愿下去而不是上來？

村上春樹：有人說這是一種潛意識里的隱喻，但我對地下世界非常感興趣。

特瑞斯曼：你在幾年前的《巴黎評論》采訪中說過，你小說的驅(qū)動力來源于“迷失、尋找和發(fā)現(xiàn)”?，F(xiàn)在還是這樣嗎？

村上春樹：是的。這是我小說的一個大主題——迷失，尋找，然后發(fā)現(xiàn)。我的角色經(jīng)常是在尋找丟失了的一些東西。有時是個女孩，有時是一個原因，有時是一個目的。他們尋找的東西，有些很重要，有些很關(guān)鍵。但當主角尋找到時，經(jīng)常會很失望。我不知道為什么，但這就是我小說的主題，尋找然后發(fā)現(xiàn)，但經(jīng)常不是一個好的結(jié)局。

特瑞斯曼：你寫的男人經(jīng)常是迷失的，情感上或者存在上。他們看起來好像過得都不好。

村上春樹：你也知道，如果主角很快樂，是沒有什么故事可寫的。

特瑞斯曼：你的小說經(jīng)常是圍繞著一個謎。有時你會解開這個謎團，有時不會。是因為你想給讀者留下一個開放式的思考，還是因為你自己也不確定？

村上春樹：當我出版一本書時，經(jīng)常有朋友打電話問我，“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我說，“這就是結(jié)局?！钡藗兿Ｍ袀€續(xù)集。當我出版了《1Q84》，我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一切事情。我可以寫個續(xù)集，但我不會這樣做。就像《侏羅紀公園4》或者《虎膽龍威8》。所以我只是把故事存在于我的腦海中，非常享受這樣。

特瑞斯曼：你以后會把這些寫下來嗎？

村上春樹：不會的。我想它會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里。續(xù)集的主角是滕恩十六歲的女兒。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

特瑞斯曼：所以沒有《虎膽龍威8》！

村上春樹：但那本書有個前傳。

特瑞斯曼：在你的腦海里？

村上春樹：是的。

特瑞斯曼：一些作家嘗試在每本書中使用完全不同的方式，一些作家傾向于磨煉他們最擅長的方式。你覺得自己屬于哪一種？

村上春樹：我熱愛石黑一雄的方式。他是我的朋友。每次他出版的新書，都和前一本非常不同。這很有趣，但我的主題和動機不會有這么大的差異。我不喜歡寫續(xù)集，但每本書的氛圍和其他書是截然不同的。我就是這樣一種人，有自己特別的方式，我沒法改變。但我不喜歡反復(fù)寫同一件事情。

特瑞斯曼：在你特定的風格中，經(jīng)常會有復(fù)雜的密集的想法，但寫作本身并不密集或復(fù)雜。實際上句子都非常簡單明了。這種對比是有意而為之？

村上春樹：很多作家使用復(fù)雜的困難的方式寫下小而淺的東西。而我想要做的是以非常簡單的形式，寫出流暢的，讀起來很舒服的，但非常嚴肅、復(fù)雜而困難的事情。為了寫出如此復(fù)雜的事情，你很愿意去往下走，一步一步挖掘，越走越深。所以在四十年的寫作中，我已經(jīng)研究出一種技巧。它像一種物理技術(shù)，而不是智力技術(shù)。我想如果你是一個小說家，又非常聰明，你是沒法寫作的;相反如果你很笨，也不能寫作。你必須在兩者間找到一個點，非常困難。

特瑞斯曼：你認為你的風格是通過翻譯來實現(xiàn)的嗎？

村上春樹：是的。我不知道為什么，當我用英文閱讀我的書時，我會感覺到，哦，這就是我。這種節(jié)奏，這種散文風格，是相同的，幾乎完全相同。

特瑞斯曼：你自己就是翻譯家。你翻譯了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杜魯門·卡波特、雷蒙德·卡佛，和其他一些作家，翻譯成日語。現(xiàn)在你翻譯約翰·契弗。是什么吸引你來翻譯這些作家？

村上春樹：很簡單，我翻譯我喜歡閱讀的。我翻譯了雷蒙德·卡佛所有的小說。我非常喜歡他的風格。我把《漫長的告白》讀了五六遍。

特瑞斯曼：當你翻譯時，你必須承擔另外一個作家的聲音。從某種意義上說，你不得不成為菲茨杰拉德、錢德勒或者契弗。當你已經(jīng)擁有自己明確的文學(xué)聲音時，這對你是個挑戰(zhàn)嗎？

村上春樹：是的。我喜歡菲茨杰拉德，我翻譯了他很多的書，但是他的風格和我的風格非常不同，如此美麗和復(fù)雜。而且，我從他的寫作中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他的態(tài)度，他對世界的看法。雷蒙德·卡佛的風格以及他的世界，和我的也很不同，但我從他那里學(xué)到了很多。

特瑞斯曼：約翰·契弗是你現(xiàn)在的翻譯對象，為什么是契弗？

村上春樹：為什么是契弗？多年來，我非常喜歡他的短篇小說，但契弗在日本不是很流行。很少有人讀他的作品，我猜是因為太過美國化了，太多描寫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中產(chǎn)階級。我認為很多日本讀者不會喜歡他的小說，但我喜歡，所以這是一個挑戰(zhàn)。

特瑞斯曼：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從其他作家那里學(xué)到的東西會帶入到你的寫作中？

村上春樹：我猜會有影響。我開始寫作時，沒有指導(dǎo)，沒有老師，沒有同事，也沒有文學(xué)朋友。我只有我自己。所以我從書中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當我還是個小孩時，就非常喜歡閱讀，因為我是獨生子。沒有兄弟姐妹，只有書本和貓，當然還有音樂。我不喜歡做運動。我是喜歡閱讀的那種男孩。在我十幾歲時，我喜歡俄國小說：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從這些書中學(xué)到的是，越長越好！在大學(xué)時，我有很多同學(xué)想成為作家，但我認為我沒有寫作的天賦。所以我開了一家爵士俱樂部，讓音樂成為我的職業(yè)。

特瑞斯曼：你有沒有自己演奏過音樂？

村上春樹：小時候，我彈鋼琴，但我沒有樂器天賦。我十五歲的時候，阿特·布萊基和爵士信使樂團來到了日本，我去聽音樂會。在此之前，我還不知道爵士是什么，但從那晚開始，我成了一個熱情的爵士樂迷。我已經(jīng)收集了五十多年的唱片。我的妻子經(jīng)常會抱怨這些。我的房子里堆了很多爵士樂唱片。但我從音樂中學(xué)到了很多寫作的東西。我認為有三個重要因素：節(jié)奏、和聲和即興創(chuàng)作。我從音樂中學(xué)到了這些，而不是文學(xué)中。當我開始寫作時，我試著像演奏音樂一樣去寫。

特瑞斯曼：你的父母都是教授文學(xué)的。他們對你選擇寫作的決定是否開心？或者他們想讓你成為一名工程師或者醫(yī)生？

村上春樹：我不清楚，我不知道他們期望我成為什么樣子。

特瑞斯曼：我們最后一次談話時，你說911改變了世界，不僅僅是現(xiàn)實中的世界，還有你小說中的世界。我想知道是否還有其他的危機是否產(chǎn)生這樣的影響——像2011年日本海嘯，以及福島核災(zāi)難，改變了你的小說？

村上春樹：是的。1995年神戶地震后，我寫了一篇《地震之后》的短篇小說集。神戶是我的家鄉(xiāng)，我們整個小鎮(zhèn)，包括我父母的房子，全部被摧毀了。當時我在馬薩諸塞州。我在那里已經(jīng)四年了，在那里是個外籍人士。但我在電視上看到了那些場景。作為一個小說家，我在想，我能為地震做些什么？我想我能做的就是去想象在地震中發(fā)生了什么，所以我去想象。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不會在寫小說時去研究，因為想象力是我的財富，我的禮物。我想全力以赴。但同一年，也就是兩個月后，東京的地鐵列車上發(fā)生了沙林毒氣襲擊事件。那時我也不在日本。我讀了所有雜志和報紙上的相關(guān)報道，但讀不到我想要知道的。我想知道真正發(fā)生了什么，那一天，在那輛列車上。我想聽到在列車上聞到氣味的感覺。

所以我決定為自己找出這些東西。我采訪了沙林毒氣受害者，問他們一些我自己的問題。他們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他們是什么樣的人。我把這些東西寫下來，發(fā)表在非虛構(gòu)書籍《地下》中。我這樣做是因為沒有人做這件事，我有自己的問題和好奇。我花了一年時間做這些采訪，我認為那一年改變了我。那是一種經(jīng)歷，那一年我沒有寫任何東西。我只是傾聽這些聲音。聲音一直在我心中，我相信那些聲音，那些真正的聲音。乘坐那輛列車的人只是一些普通人，沒有什么特別。他們在東京早上的一列車廂里正常去上班，突然有人打開了裝有沙林氣體的塑料袋，有些人已經(jīng)死了。那是一個非常超現(xiàn)實的場景，但是他們的聲音很普通。奧姆真理教成員不是普通人，他們尋求某種真理或者絕對真理。但受害者是上班途中普通的上班族。我也采訪了教會組織人員，但他們的聲音并沒有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特瑞斯曼：為什么通過小說形式來描述地震，而以新聞報道形式描述毒氣襲擊？

村上春樹：因為神戶是我的家鄉(xiāng)，對我刺痛很大，我有很多朋友在那里。如果我采訪這些人，我會非常沮喪，很傷心。但在小說中，我可以構(gòu)建我自己的世界，對我來說能容易點。暴力可以通過身體在腦海中開出一個洞。它可以切斷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在地震前，我們認為那片土地非常的堅固，但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它變得不穩(wěn)定，不可預(yù)測，非常柔軟。我想這就是我要寫的。

從那以后，發(fā)生了很多的災(zāi)難：911，海嘯，還有其他。我問我自己，我能為這些在災(zāi)難中的人們做些什么，我想，我能做的就是寫好的小說。因為當我寫了一個好的故事，我們就可以更好的理解他人。如果你是讀者，我是作者，我不知道你，但是在小說中的地下世界，我們之間有一個秘密通道：我們可以潛意識里彼此傳遞消息。所以我認為這是我可以貢獻的方式。

特瑞斯曼：通過寫作，你可以發(fā)送消息，但是你怎么收到消息？

村上春樹：我不知道，也許我們可以找到一種方式。

特瑞斯曼：在出版了《海邊的卡夫卡》后，你有一個網(wǎng)站，讀者可以在上面問關(guān)于這本書的問題，或者告訴你他們的理解，你會回復(fù)一些問題。為什么那樣做？只是對那本書？

村上春樹：我很好奇，這是在一段有限的時間內(nèi)。但我收到了很多郵件，我不記得有多少，可能三萬封。我把它們都讀了，我的眼睛都快受傷了！我回復(fù)了大概有三千封。這是一項艱苦的工作，但我對于什么樣的人會讀我的書，以及他們對我工作的想法，有了個模糊的概念。有些家伙會問到一些愚蠢的問題。一個人問我魷魚的觸須：魷魚有十個觸須，他想知道那是手還是腳。他為什么會問這樣的問題？我的答案是：你放十個襪子和十個手套在魷魚的床上，他早上起來時，選擇襪子或者手套，你就知道了答案。我不知道魷魚是否會睡在床上。但我喜歡大部分問題。

特瑞斯曼：這是與讀者保持聯(lián)系的一種方式。我知道在日本你不喜歡參與公共活動或者會談，為什么？

村上春樹：我是一個作家，在我的心目中寫作是我的特權(quán)。我曾經(jīng)下決心，除了寫作之外我什么都不做，那是我的決定。但最近我開始做電臺主持。我被邀請在東京FM廣播電臺做主持，所以現(xiàn)在就在做了。

特瑞斯曼：為什么會答應(yīng)呢？

村上春樹：他們告訴我，我可以選擇我喜歡的唱片，并在五十五分鐘內(nèi)講我喜歡的內(nèi)容。所以我想，為什么不呢？我談?wù)摰谋容^隨意，從Billie Holiday談到Maroon 5。

特瑞斯曼：我記得你說過，作為日本的作家有點“浮華”。這是一個非常公開的職業(yè)，而你堅持自己的平凡。你是如何結(jié)合這些東西的？

村上春樹：如實說，一開始我在日本的文學(xué)界并不很開心。我是一個局外者——一只黑羊，日本主流傳統(tǒng)文學(xué)的闖入者。有人說我是日本文學(xué)的新聲音，有人稱我為朋克。所以我有些困惑，我不知道會怎么進行下去。就像“愛麗絲夢游仙境”一般。所以我逃離日本，去海外。首先我去了意大利和希臘，花了兩三年時間，寫了《挪威的森林》，在日本，人們很不喜歡這本書。

特瑞斯曼：但它出版了兩百多萬冊！

村上春樹：它出版了兩百多萬冊，但人們恨我，所以我又逃離到海外。我去了新澤西州的普林斯頓。那是一個無聊的地方，很美，但很無聊。我又去了波士頓，塔夫茨大學(xué)。那里有個棒球場——芬威——所以很好。

特瑞斯曼：接著，地震和沙林毒氣襲擊之后，你感到應(yīng)該回日本？

村上春樹：是的。1995年，我感到我應(yīng)該回家去看看我能為人們做些什么事情。不是為這個國家，不是為民族，不是為社會，只是為人民，那是我的目的。

特瑞斯曼：對于你來說，國家和人民，這兩件事情的差異是什么？

村上春樹：人民會買我的書，國家不會。

特瑞斯曼：你認為你的作品是作為日本人而寫的，還是更符合西方文學(xué)傳統(tǒng)？

村上春樹：我不會那樣想。我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它們不屬于任何分類。我用日語寫作，所以我的人物里面，大部分是日本人。所以我是一個日本作家，但我的寫作風格不屬于任何形式。

特瑞斯曼：在日本，我認為一開始的大部分讀者都很年輕。你在年輕人中有很多的追隨者。

村上春樹：哦，是的，這很奇怪。當我開始寫作時，我的讀者大部分是二十多歲和三十出頭。四十年后，我的讀者大部分還是二十多歲和三十出頭。好消息是，我的第一代粉絲仍在閱讀我的書籍，他們的女兒和兒子也在讀我的書。當一個家庭的三四個人在讀我的同一本書，我聽到這些很開心。我的一個朋友有十幾歲和二十幾歲的孩子，他說父母和孩子幾乎不說話。唯一的話題是討論我的書。

特瑞斯曼：我想引用《刺殺騎士團長》里的一個場景：

團長繼續(xù)用他的手掌搓著他的胡須，好像在回憶一些事情?！案ヌm茲·卡夫卡非常喜歡斜坡，”他說：“他被各種各樣的斜坡所吸引。他喜歡凝視建在斜坡中央的房屋。他可以坐在街邊幾個小時，盯著那樣建造的房子。不會感到厭倦，一直那樣坐著，把頭偏向一邊，然后又將它挺直。一個奇怪的家伙，你知道嗎？”弗蘭茲·卡夫卡和斜坡？“不，我不知道?！蔽艺f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暗肋@些會讓一個人更喜歡他的作品嗎？”

如果我們知道你的怪癖——比如你喜歡看斜坡——這會幫助我們更欣賞你的作品？

村上春樹：弗蘭茲·卡夫卡喜歡斜坡：這是一個謊言。但是我做了。這樣好嗎？很可能弗蘭茲·卡夫卡就喜歡斜坡。

特瑞斯曼：不可能。

村上春樹：有些人引用它，這是我做的，我做了很多事情。

特瑞斯曼：那是小說。你可以構(gòu)思。但真相是什么？如果我們知道你喜歡貓，這會讓我們可以更好的理解你的作品嗎？

村上春樹：問我的妻子！

特瑞斯曼：她更理解你的作品，是因為她比較了解你？

村上春樹：我不知道。她說我不是她最喜歡的作家。但她經(jīng)常很認真的批判我的作品。她是我的第一個讀者，所以當我完成寫作后，會把手稿傳給我的妻子，她看完后會附加兩百個便利貼給到我。我討厭便利貼，她說，“你應(yīng)該重寫這些段落！”。

特瑞斯曼：如果她說重寫，你會重寫嗎？

村上春樹：會的，然后我寫完給到她，這次她會返回一百個便利貼。便利貼少了，很好。

黛博拉·特瑞斯曼，《紐約客》小說編輯。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