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忽已晚 | 龐潔　139

人生是一場盛大的孤獨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國風·邶風·柏舟》

這是一首情文并茂的好詩。俞平伯認為：“通篇措詞委婉幽抑，取喻起興巧密工細，在樸素的《詩經(jīng)》中是不易多得之作?！保ā蹲x詩札記》）關(guān)于此詩的作者和主旨，在歷史上曾有長期爭論。概括起來主要是兩派：一派認為作者是男性仁臣，《毛詩序》說：“言仁而不遇也。衛(wèi)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cè)?！绷硪慌烧J為作者是女子，魯詩即以為是衛(wèi)宣夫人所作，說：“貞女不二心以數(shù)變，故有匪石之詩?！保▌⑾颉读信畟鳌へ戫槨罚┈F(xiàn)代學者多認為是女子所作。

我觀察整首詩的抒情，有幽怨之音，無激昂之語，情思之繾綣，固然不像男子的口氣，說成妻子遭遺棄寫的憂憤詩雖然也能讀的通，但我并不認同這是一首女子自傷無處可訴的怨詩。因為夫人與衛(wèi)君并未合巹成禮，改嫁于新衛(wèi)君也不會被認為是“失節(jié)”。其齊國兄弟勸其改嫁新衛(wèi)君，是為她的幸福考慮，不能把勸其改嫁的人都說成是“群小”。而且，詩中“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并不像“貞女不二心”之語，更像君子以“女子”自喻，抒發(fā)懷才不遇受小人欺侮，個體的自我價值在現(xiàn)實中慘遭否定，不能施展抱負，痛苦憂憤成疾。以詩言志，表明自己志向高潔，矢志不渝。脫離了情詩范疇，愚以為《毛詩序》的解釋更合理一些。

柏木船兒蕩悠悠，隨著波兒任漂流。憂心忡忡人不寐，深深隱憂在心頭。并非無酒以解憂，也非遨游能消愁。

我心并非如明鏡，不能美丑都能容。家中雖有親兄弟，可嘆兄弟難依憑。前去訴苦求安慰，正逢他們怒難平。

我心并非卵石圓，不能隨便來滾轉(zhuǎn);我心也非草席軟，不能任意來翻卷。儀表舉止有威儀，不能荏弱被欺瞞。

憂愁重重難排除，小人恨我如仇人。陷害中傷已很多，遭受凌辱也不少。靜下心來仔細想，撫心捶胸意難平。

白晝有日夜有月，為何昏暗交相迭？憂憤不盡在心中，好似臟衣未洗潔。靜下心來仔細想，不能奮起任翱翔。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痹娙顺酥刂?，在湍急的河中漂泊，無所依傍，但內(nèi)心并不隨波逐流，此詩一開始的情志便是沉郁的。歷史上著名的詠懷詩如“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薄白谱莆黝j日，余光照我衣?！保ㄈ罴对亼选罚╅_篇也都是貌似閑淡，實則沉痛。到了為后世所引用最多的“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這是“感情到了拋物線的最高點”（顧隨語），一直到末句，“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逼鋺n思依然難平。這種堅忍無聲的抗爭同樣出現(xiàn)在另一首著名的古樂府琴曲歌辭中，“人多猛暴兮如虺蛇，控弦披甲兮為驕奢。兩拍張弦兮弦欲絕，志摧心折兮自悲嗟?！保ú涛募А逗帐伺摹罚?/p>

后世的詠懷詩，吟詠抒發(fā)詩人懷抱情志，它所表現(xiàn)的是，詩人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體悟，對于生命存在的思考，對個體生命的把握，對未來人生的追求。宣泄情志發(fā)發(fā)牢騷很簡單，難的是雖憂憤猶克制，詩詞中對痛苦的克制，反而會讓它放大、加倍乃至在觀者心里留下烙印，這是“克制”的力量，原因就是克制是痛苦的，人生也是痛苦的，但人生需要克制，叫囂從來不會減輕人的痛苦。

讀“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首先想起了屈原，《離騷》作于屈原初被懷王疏遠或第一次流放之后，憂心如焚，纏綿悱惻，辭意哀傷而志氣宏放，這時的屈原希望未滅，心存幻想，切盼懷王悔悟，讓他重回郢都，為國效力。長詩《離騷》將屈原的主要人格特征，困境意識表達得很充分。

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離騷》以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為主線，以花草禽鳥的比興和瑰奇迷幻的“求女”神境作象征，借助于自傳性回憶中的情感激蕩，和復沓紛至、倏生倏滅的幻境交替展開全詩。作品傾訴了對楚國命運和人民生活的關(guān)心，“哀民生之多艱”，嘆奸佞之當?shù)馈Ｖ鲝垺芭e賢而授能”，“循繩墨而不頗”。提出“皇天無私阿”，對天命論進行批判。作品中大量的比喻和豐富的想象，表現(xiàn)出積極浪漫主義精神，并開創(chuàng)了中國文學上的“騷”體詩歌形式，對后世有深遠影響。屈原在《離騷》中，成功地塑造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形象豐滿、個性鮮明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體現(xiàn)了屈原的偉大思想和崇高的人格。

“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修之故也。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shù)化。”（你不深入了解我的忠心，反而聽信讒言對我發(fā)怒。我早知道忠言直諫有禍，原想忍耐卻又控制不住。上指蒼天請它給我作證.一切都為了君王的緣故。你以前既然和我有成約，現(xiàn)另有打算又追悔當初。我并不難于與你別離啊，只是傷心你的反反復復。）滿腹幽怨一腔抱負的屈子不正是“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嗎？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薄峨x騷》收篇于一場白日夢般的飛升遠游。這類似莊子的《逍遙游》?？墒钱斍瓘奶旖缫黄骋姽枢l(xiāng)，在天界的快樂便不復存在，只有故鄉(xiāng)，只有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而《柏舟》的作者憤慨“靜言思之，不能奮飛。”也是渴望自由翱翔，一展鴻圖。先民時代的“飛翔”意象承載了中國最早最沉重的鄉(xiāng)愁。

后世的文學家，劉安、司馬遷之后，賈誼、揚雄、李白、杜甫、柳宗元、辛棄疾等皆厚愛屈原。他們把屈賦精髓融入血液，融入詩文?！拔恼略髅_，魑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杜甫《天末懷李白》）在杜甫想象中，遭遇冤屈奔波湖湘的李白會寫詩投入汨羅江，與蒙冤的屈原對話?！罢暫挝⒚?，哀怨起騷人。”（李白《古風》其一）真正的詩人，他們與屈原往往能惺惺相惜。當代詩人寫道“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海子《黑夜的獻詩》）。

“于是懷石遂自沉汨羅以死。”（《史記·屈原列傳》）——讀至此句，我潸然落淚。

我們不如仿照屈原，來這樣吟詠：

泛彼柏舟兮，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兮，如有隱憂。微我無酒兮，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兮，不可以茹。亦有兄弟兮，不可以據(jù)。薄言往愬兮，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兮，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兮，不可卷也。威儀棣棣兮，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兮，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兮，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兮，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兮，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兮，如匪澣衣。靜言思之兮，不能奮飛。

多了一個“兮”，就變成了邶國的《離騷》，楚風“勁質(zhì)而多懟，峭急而多露”的味道就出來了?！栋刂邸分械臒o名詩人是先于屈原的第一個獨唱的詩魂，與屈子一樣，他視赤子人格為人生信條。他們是豐姿卓絕的詩人，是高潔不屈的志士，也是徹底的孤獨者。這正是“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

而我們普通人，又該如何善待我們的痛苦與孤獨？

最近，大法官在他兒子初中畢業(yè)典禮上的致辭，引起美國社交平臺上刷屏并討論。約翰·羅伯茨是2005年9月由小布什總統(tǒng)提名，參議院批準通過，就任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第17任首席大法官，是美國兩個世紀以來最年輕的首席大法官?！度A盛頓郵報》評論說：羅伯茨首席大法官本年度最好的作品，不是某個案子的判決書，而是在兒子畢業(yè)典禮上的致辭。約翰·羅伯茨領(lǐng)養(yǎng)了一兒一女，在兒子的初中畢業(yè)典禮上致辭，“人們唯有遭遇不公時，才知道公正的價值”是致辭中的一句，發(fā)人深思。

歲月忽已晚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彌濟盈，有鷕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雝雝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國風·邶風·匏有苦葉》

今譯：

葫蘆熟了葉枯黃，濟水深深已可渡。水深你就游過來，水淺你就把水蹚。

濟河水深已漫堤，雌雉水邊聲聲啼。水漲車軸浸不到，野雉求偶鳴聲傳。

又聽嗈嗈大雁鳴，旭日東升放光芒。男子如果要娶妻，趁未結(jié)冰來迎娶。

船夫揮手頻招呼，別人渡河我不爭。別人渡河我不爭，一心等我心上人。

歷代解詩者對此詩的看法分歧很大，有的認為它是“刺衛(wèi)宣公”的作品;有的認為它是“刺淫亂之詩”等。今世學者多把它看作一首女子在濟水岸邊等待未婚夫時所吟唱的詩。

第一章如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所謂：“借涉水以喻涉世，提出深淺二字作主，以見涉世須當有識量，度時務，知其深淺而后行，是全詩總冒?！薄稗擞锌嗳~，濟有深涉”，正值炎熱的八月，葫蘆葉子發(fā)枯，內(nèi)部已然成熟。濟水深處也得渡。“深則厲，淺則揭?！币撬睿蔷蜎]辦法，只能沾濕了裙角緩緩地過河;水淺的話，那就提起旃角步履輕盈地大步向前：簡簡單單六個字，恰切地寫出了女主人公的大膽、勇敢和聰慧。

“有彌濟盈，有鷺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睗S盈得仿佛要漫過岸邊一樣，水面波光粼粼，陽光打在上面好似熒光千點。還好河水沒有漫過車軸，免去不少擔心，岸邊草叢里的野雞叫得正歡，聲聲鳥鳴響徹渡口，看來它們是求偶心切。這一章幾乎都是景物描寫，詩人將野雉與女主人公進行對比，突出她等待意中人歸來的焦急心情。

詩中繼續(xù)說：現(xiàn)在天已漸漸大亮，通紅的旭日升起在濟水之上，空中已有雁行掠過，那“雝雝”鳴叫顯得有多歡快。但對于等候中的女主人公來說，心中的焦躁非但未被化解，似乎更還深了幾分。要知道雁兒北飛，預告著冬日就要結(jié)束，春天就要到來。當濟水冰融化的時候，按古代的規(guī)矩便得停辦嫁娶之事了。所謂“霜降而婦功成，嫁娶者行焉;冰泮而農(nóng)業(yè)起，昏（婚）禮殺（止）于此”（《孔子家語》），說的就是這一種古俗。明白乎此，就能懂得女主人公何以對“雝雝鳴雁”特別關(guān)注了：連那雁兒都似在催促著姑娘，她就不能不為之著急。于是“士如歸妻，迨冰未泮（合）”二句，讀來正如發(fā)自姑娘心底的呼喚，顯得十分熱切。

詩之末章終于等來了擺渡船，那定是從對岸駛來載客的。船夫大約早就體察了女主人公的焦躁不安，所以關(guān)切地連聲召喚：“快上船吧！”他不可能知道，這姑娘急的并不是過河，恰是在駛來的船上沒見到心上人?！叭松姘悍瘛倍渲貜?，重復得可謂妙極：那似乎是女主人公懷著羞澀，對船夫所作的窘急解釋——“不是我要急著渡河……不是的，我是在等我的……心上人哪……”以“昂須我友”的答語作結(jié)，結(jié)得情韻裊裊。用“我友”暗指“戀人”“愛人”，頗有點今天的姑娘們發(fā)朋友圈的時候把另一半稱作“某人”的意思。

據(jù)毛詩舊序稱，此詩為“刺”衛(wèi)宣公與夫人“并為淫亂”之作;連頗不尊序的清人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亦以為“其說可從”。這真不知從何說起。拂去舊說之附會，此詩實在就是一首等候“未婚夫”“趕快過來迎娶”（余冠英《詩經(jīng)選》）的絕妙情詩。

《匏有苦葉》通過情境、對話、神態(tài)描寫，生動再現(xiàn)了一名在渡口等候情人的女子焦灼而又喜悅的心情。在短短的一首小詩里，有山有水，有人有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情景交融，渾然一體。

在《匏有苦葉》這首詩中，“深則厲，淺則揭”這句看似挺普通的詩句，后來成為一個典故。這句話的本意是說：若河水深就泅渡而過，若河水淺就提衣蹚過去。后來引申為因時制宜、識時達變的意思?！墩撜Z》一書中就曾在這個意義上引用過這句詩?！墩撜Z·憲問》篇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孔子周游四方，來到衛(wèi)國，一次偶然在住處擊磬，他的憂世之心寓于磬聲之中。一個挑筐的隱者路過這里說：“聽這擊磬的聲音，有心事啊！”聽了一會兒又說：“硁硁敲個不停，這是在堅守自己的理想?，F(xiàn)在天下無道，世人不接受你的理想，就潔身而退吧?！对姟分胁皇钦f‘深則厲，淺則揭，隨遇而通嗎？你也太不達時務了?！笨鬃勇爩W生轉(zhuǎn)述他的話之后，嘆息說：哎，這個人真的做到忘世了。一個人要想獨善其身，置天下于度外，那也沒什么難的。但我做不到?。∥也蝗炭吹缴鐣翜S、人民饑寒交迫??！

這個故事講了圣人孔子與隱者處世態(tài)度的不同。隱者是獨善其身，知其不可為則不為;孔子志在天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盡自己最大的力量來拯救天下。在這個故事里，“深則厲，淺則揭”具有了一種通權(quán)達變的意思。從這個視角看似乎也行得通，《匏有苦葉》這首詩歌，通篇其實主旨和論點就是第一段用“涉水”比喻“處世”，所講出的“待時而動”，“知深淺知時務”，而后又用野雞、大雁這樣的例子來正反論證，語句其實非常的隱晦，布局也很離奇，感覺內(nèi)容上粗看沒什么連續(xù)性，忽斷忽連，又正反論證，所以讀上去時而好像在諷刺，時而又好像在贊頌，特別能夠表現(xiàn)出國風詩歌特有的意趣。詩歌最后又回到“涉水”的主題來升華了自己的論述，做一件事情除了要“知深淺，度時務”以外，更要有良朋益友的相伴，也就是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

但我更愿意把這首詩看作一首單純的情詩，與政治美刺毫無關(guān)系。褪去了那些被賦予的意義之后，當詩還原為詩，它的格局并不因此而變小。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边@樣的故事結(jié)局有點像《邊城》，望著翠翠一個人孤零零地撐著渡船，守在渡口，等著二老儺送歸來時的身影，每一個人都會在心里發(fā)問：二老最后回來了嗎？小說最后寫道“那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沈從文曾言：“我要表現(xiàn)的是一種人生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也許，這句話是對小說結(jié)局最好的詮釋。

屈原《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山鬼》等作品中都表現(xiàn)了一種“等待”主題?！哆叧恰方Y(jié)尾的別具一格也具有湘楚文化的特點。楚地不是望夫山、望夫石故事的起源地嗎？這本身就是一個經(jīng)典的有關(guān)“等待”原型的神話。屈原的《九歌·山鬼》表達的就是一位多情的山鬼，在山中與心上人幽會以及再次等待心上人而心上人未來的情緒，描繪了一個瑰麗而又離奇的神鬼形象?！霸构淤鈵澩鼩w，君思我兮不得閑，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p>

《匏有苦葉》中的女子是否能等來自己的意中人呢？同樣的，那個人也許永遠不會出現(xiàn)，也許明天就會出現(xiàn)。重要的是，她鏗鏘有力的決心“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聞一多曾評價這首詩“這詩近唐人后的古詩，平鋪直敘，散的，與以前往復沓踏之歌謠體不同。而且，這詩又是特殊的，個人的，慢慢變成近代的歌之形式了?！?/p>

揚之水先生也說“《匏有苦葉》中的渡頭風物也都是清朗明亮，濟渡之車，求偶之雉，深厲淺揭涉水之人，生活中的平常，是人生也是天地自然中的平常。懷藏著自家溫暖的心事，便看得一切都很自然，都很美好。無須排擠什么，無須標榜什么，心中的一點摯愛，一點溫存，就和這眼前景致一樣天經(jīng)地義?！?/p>

當我一次次走進她們生活的那個蠻荒時代，我用很強的代入感把自己拋擲進去，我經(jīng)常為詩經(jīng)中的女子感動。這個時代，大家接受了太多價值觀，變得很混亂。現(xiàn)代文明再給人類提供了一系列便捷，讓人類的物質(zhì)生活飛躍上升后，也讓人們活得更緊張更沒有安全感，我們作為一個個體，究竟要朝哪個方向生活？信念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我們還愿不愿意付諸等待？無論是對心中摯愛還是理想？詩經(jīng)中很多美好的故事都是發(fā)生在河邊的，它甚至不是一個存在于世界上的真實地點，更像一個烏托邦，精神的歸宿地。讓我感恩的是，我試圖走進“她”的內(nèi)心，我所寫下來的這一切，給了自己很深的滋養(yǎng)。

在我閱讀、寫作詩歌的時候，有一個很明顯的感覺，當代詩歌題材雖寬泛，但就情感的淬煉上還是不足，今天詩人們想要表達的各類情感，詩經(jīng)里基本都有了。也許這只是我個人的困境與障礙，《詩經(jīng)》之所以能超越時空局限，之所以有亙古迷人的魅力至今仍然打動人心，也是因為它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源頭，洋溢著強烈的平民心聲、人倫大愛、家國情懷。詩經(jīng)中的“情感”，有些至今是原始不變的，有些是異化了，有些是中斷了，有些則是進歩了，我試圖把《詩經(jīng)》里的愛情整理出來，在當代展開;把《詩經(jīng)》里的植物全部整理出來，看它們消失了多少，看它們今天還幸存著的樣子……

“等待”至今依然是文學表達的母題之一，“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表達的何嘗不是一種忠于自我的初心？并不期待“君心似我心”，先有愛的依依情懷，再指向愛的對象，那是一種在渺茫無人的雪山頂峰，有另一個人拿著燈火在非近非遠處，彼此隔空相望的感覺。抑或那個人只是憑空想象出來的，又有什么關(guān)系？等待是一個巨大的懸念，一旦結(jié)果出現(xiàn)，可能性消失了，詩意和想象也就消失了。

電影《大河戀》中，父親在保羅的葬禮上說：“在我們生命中，有那樣一些人，無論我們與他們多么親近，無論我們多關(guān)切他們，我們?nèi)耘f無能為力。可是后來，我開始明白，無論我們對他們有多么地不了解，我們至少還是可以愛他們的?！?/p>

這愛里，自然包含著無望又無畏的等待。那個人也許永遠不會出現(xiàn)，也許明天就會出現(xiàn)……

與命運干杯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維參與昴。肅肅宵征，抱衾與裯。寔命不猶。

——《國風·召南·小星》

朋友圈經(jīng)常會有一些刷屏的催淚文章，諸如這樣的標題《凌晨3點不回家：成年人的世界是你想不到的心酸》或者《摧毀一個中年人有多容易？》，起初本能地并不想打開，無非就是一些勵志又溫情的抱團取暖故事，天天加班到深夜，凌晨還在忙工作……在這個社會，努力生活的人，誰不是在拼命。誰又不曾因這樣那樣的原因見過凌晨的城市呢？何必如此矯情，努力與艱辛原本就是屬于成年人的宿命。與其哀嘆生之多艱，不如好好關(guān)懷自己的成長。

后來一看，確實很感動，那不是我們旁觀的生活，是我們參與其中的人生。有人愿意記錄下這些令人動容的瞬間，至少說明，我們看得到別人的不易，也會參照自身的努力，去與世界與他人更好地共情、共進。

我們太熟悉這樣的情節(jié)：為了搶救病人，醫(yī)生連夜做了8個小時的手術(shù)，手術(shù)成功，醫(yī)護人員卻累得直接倒在地上睡著了。還有，一位外賣小哥因延誤了時間在電梯里急哭的視頻火了，看得讓人心酸。凌晨3點半回家，忘帶鑰匙，為了不吵醒睡眠一直不好的妻子，他在門口睡到天亮。實習期加班到深夜，不舍得打車，等最后一班公交車，等了一個小時……生而為人，總是被各種壓力裹挾著，拼命加班，不敢休息，手機隨時待命，披星戴月地奮戰(zhàn)。

早年間，蔡康永對成龍的一次訪談。蔡康永第一個問題是，“拍電影累不累呀？”就這么一句，讓成龍在節(jié)目里，哭了整整15分鐘。蔡康永一時也不知所措。人前談笑風生、錚錚鐵骨的漢子，被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擊潰了防線。

人生坎坷，幸而有詩。早在兩千多年前，有一位星光下夜行奔忙的小吏曾發(fā)出這樣的喟嘆：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維參與昴。肅肅宵征，抱衾與裯。寔命不猶。

白話譯文：

小小星辰光朦朧，三個五個閃天東。天還未亮就出征，從早到晚都為公。彼此命運真不同。

小小星辰光幽幽，原來那是參和柳。天還未亮就出征，拋撇香衾與暖裯。命不如人莫怨尤。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小星》出自《詩經(jīng)·國風·召南》，為先秦時代的民歌，全詩二章，每章五句，每章的前兩句主要是寫景，但景中有情;后三句主要是言情，但情中也復敘事，所謂情景交融說的就是這個。

本詩描寫的小吏，他日夜為公事繁忙，疲于奔命，不由自嘆命運多劫。在多少個深夜里，他獨自一人伴隨著微小昏暗的星光，急匆匆走夜路，去處理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公務。該詩運用比興手法，以小星比喻小人物的悲慘命運，詩雖短小，卻很真切地描摹出小人物悲苦。

“吏”沒有品級，一般官府中的小吏，多為統(tǒng)治階級最下層的士人出身，這些人雖然有世襲的爵祿，對勞動人民來說是處于統(tǒng)治地位，但是，他們身賤職微，往往要受王公大夫等層層上司的役使和欺壓，其生活之窘迫，遭際之悲慘，與廣大勞動者相比，實在也強不到哪兒?！对娊?jīng)》中描寫小吏的詩篇幅不多，有《小星》《北門》《四牡》《四月》《北山》《小明》等六篇，由小吏自身抒發(fā)的情感反映出他們的心理世界與時代特征。雖然“小吏詩”只是詩三百中的滄海一粟，但它的情感表達卻不可忽視，或無奈哀嘆，或憤懣呼喊，每首詩都再現(xiàn)了《詩經(jīng)》時代小吏們的生存狀態(tài)與情感世界，在遠古時代，做個公務員真的很不容易，那時候沒有朋友圈，無人點贊，加完班也沒地兒擼串，只能吟詩抒懷了，

《毛詩序》云：“《小星》，惠及下也。夫人無妬忌之行，惠及賤妾，進御于君，知其命有貴賤，能盡其心矣?！表n詩說與毛異，《韓詩外傳》卷一引“曾子仕于莒”以說詩，謂“家貧親老，不擇官而仕”，引詩曰：“夙夜在公，實命不同。”申韓各家中引詩《北山》：“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苯忉尅缎⌒恰分皩伱煌?，更合詩義。但謂“抱衾與裯”一句，指行人所攜之“襆被”，或役夫所攜之“行帳”，則似是而實非。只注意了句中“衾裯”兩字，在“衾裯”兩字上做文章，不知道“抱”即古“拋”字。錢大昕《聲類》：“抱，古拋字。《史記·三代世表》：‘抱之山中，山者養(yǎng)之?！都狻罚骸б羝彰┓础！保ㄔ斠姟堵曨愂枳C》，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詩言“抱衾與裯”者，說征人役夫“肅肅宵征”，拋卻室家之樂，夫妻之愛也。李商隱詩云：“為有云屏無限嬌，風城寒盡怕春宵。無端嫁得金龜婿，孤負香衾事早朝”。說李詩從《小星》“抱衾與裯，寔命不猶”發(fā)展而來，亦可。妻子對丈夫說的這番話，怨他早朝之孤負香衾，又好像是埋怨自己，流露出類似“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心緒。作為獨自在外打拼的小吏，則自傷其“拋卻衾裯”也，抒發(fā)內(nèi)心之悲，北上廣不相信眼淚啊，親。

按《小星》序謂"夫人無妒忌之行，惠及賤妾，進御于君"，后以"抱衾裯"為侍寢，亦借指作妾。比如葉憲祖《鸞鎞記·覓鸞》：“有個女冠魚玄機，本系豪家之女，來抱衾裯;出為道院之仙，偏嫌脂粉。”亦省作“抱衾”;洪升《長生殿·獻發(fā)》：“娘娘呵，生性嬌癡，多習慣，未免嫌疑生抱衾”。

胡適談《詩經(jīng)》的時候講道“《詩經(jīng)》的文字和文法，必須要用歸納比較的方法。你要懂得三百篇中每一首的題旨，必須撇開一切《毛傳》《鄭箋》《朱注》等等，自己去細細涵詠原文。但你必須多備一些參考比較的材料：你必須多研究民俗學、社會學、文學、史學。你的比較材料越多，你就會覺得《詩經(jīng)》越有趣味了?！逼查_一切求創(chuàng)新倒是沒毛病，可對這首詩的理解，適之先生似乎前衛(wèi)得近乎荒誕了：“（小星）是寫妓女生活的最早記載。我們試看《老殘游記》，可見黃河流域的妓女送鋪蓋上店陪客人的情形。再看原文，我們看她抱衾與裯以宵征，就可以知道她為何事了?！?/p>

我們再來看另外一首《邶風·北門》：

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終窶且貧，莫知我艱。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讁我。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遺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摧我。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白話譯文：

我從北門出城去，心中煩悶多憂傷。既受困窘又貧寒，沒人知我艱難樣。既然這樣算了吧，都是老天安排定，我有什么辦法想！

王家差事派給我，衙門公務也增加。我從外面回到家，家人紛紛將我罵。既然這樣算了吧，都是老天安排定，我有什么好辦法！

王家差事逼迫我，衙門公務也派齊。我從外面回家里，家人紛紛將我譏。既然這樣算了吧，都是老天安排定，我有什么好主意！

這也是一首小官吏訴說自己愁苦的詩。詩中的小官吏公事繁重苛細，雖辛勤應付，但生活依然清貧。上司非但不體諒他的艱辛，反而一味給他分派任務，使他不堪重負。辛辛苦苦而位卑祿薄，使他牢騷滿腹，家人的責備更使他難堪，他深感仕路崎嶇，人情澆薄，所以長吁短嘆，痛苦難禁，悲憤之余，只好歸之于天，安之若命。

《北門》與《小星》都提到命運，這也是《詩經(jīng)》中首次提到“命”。《北門》中主人公的喟嘆比《小星》更多出一份無可奈何。《詩經(jīng)》中的“命”與現(xiàn)代人也常說的“命”是否意思一致呢？

《周易》云“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惫湃嗽疲骸笆略谌藶椋墒略谔臁?，又強調(diào)“盡人事以聽天命”。古代對“人”是尊重的，大量的思想家與哲學家乃至普通人其實并不迷信所謂“命運”，所以“認命”或者“不認命”并不代表消極與積極。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信，無以知人也?！笨鬃酉蚓犹岢鋈c要求，即“知命”、“知禮”、“知言”，這是君子立身處世需要特別注意的問題?！墩撜Z》之側(cè)重點，就在于塑造具有理想人格的君子，培養(yǎng)治國安邦平天下的志士仁人。

“知天命”作為孔子人生修養(yǎng)的一個重要前提，實際關(guān)涉的就是一個人如何對待自己的命運，敬畏天命，使我們安分，使我們自知人的極限，而注目于人力所可及之處。所以孔子在面臨人生危機時，常常喜歡談天、說命，以獲得內(nèi)心的平和。從孔子對天命的態(tài)度中，我們反觀《詩經(jīng)》中小吏對命運的感慨，其理是相通的。

“愿每一位努力的人都能被歲月溫柔以待?！边@樣的公號體暖心句在今天真的是一杯高濃度的雞精兌水，本來缺鈣嚴重的成年人，還是不要喝了吧。絕大多數(shù)時候，生活不是戰(zhàn)場，凡人并做不到扼住命運的咽喉，而“報之以歌”又顯出過于云淡風輕的腔調(diào)。命是每個人的基因符號，你此生都攜帶著，無法像“衾與裯”一樣隨時拋掉，唯一能做的，就是善待它，擁抱自己的命運，成為它的朋友。并與之干杯，不管你手里握的是82年的拉菲還是二鍋頭或干啤，哪怕是一杯清淡的白開水?！皣G彼小星，維參與昴。”長夜漫漫，有“參”與“昴”的幽光，便是活著的希望。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