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fēng)

鷹之

一

大風(fēng) 像個東奔西走的廚子

叮叮當(dāng)當(dāng)忙乎一夜

在一把莫須有鏟子的翻動中

那些聳著紅雞冠的

紅楓、黃櫨、柿子、槭樹林

正在九月的大鍋中燉著

于煙癮撩撥的陣陣饑餓感中，我反復(fù)看見

一盤醬褐色的陳醋鳳爪。

我輾轉(zhuǎn)反側(cè)，身體之船

始終泊不上一片平靜的海灘

仿佛 也在九月的鍋中燉著

沒有了樹葉之蠶

沙沙地啃食天空

沒有了車前子、矢車菊

匆匆奔跑著的蹄子

九月的節(jié)奏并未放緩

獅子座的流星雨，依然大把撒向海面

撒向沙漠化的人間。

整整一個九月，我又未出聲

紅潤的舌頭依然深埋于斷齒

如被囿于皇宮別院中的帝王

苦參柔不克剛之難。

我知道，諸多未能激活的記憶

正隨九月的大風(fēng)流逝

如一簇簇亮晶晶的魚群逃離化石

二

大風(fēng)嗚嗚地推著地球的碾砣

在一個每一寸都吱嘎作響著的碾盤上

靜靜擺放著高粱、苞米、谷子

直到行色匆匆的你，于蜻蜓點水的醒悟中

一點一滴意識到它們——

那些糧食或者種子

大風(fēng)撕開一個又一個漩渦

如同解除地球頭頂?shù)囊粋€又一個緊箍

我于陣陣松脫的空明中

仿佛又一次看見眾仙、上帝皺巴巴的老臉

而死者與生者正在同一排座椅上聯(lián)袂坐著……

如同，二十歲的人總喜歡看見

二十的人摧營拔寨，四十歲的人

總喜歡看見四十歲的人斬將奪旗

于獵獵風(fēng)中，我反復(fù)看見

四十歲的太白，斗酒詩百篇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四十歲的東坡，乘風(fēng)歸不去

翩躚孤鴻影在瓊樓玉宇間徘徊

四十歲的默溫，扇動著沉重的翅膀

向著羽毛紛飛的月光疾奔......

我知道，須臾間的晦明不辨

不止于風(fēng)間密匙湊巧打開了時空之鎖

從感到到看到，無人知道

我邁出一步用去十年之難！

三

大風(fēng)過處，前倨后恭

弱者S形的舞蹈深處

集成著變了形的纖維組織

而那些無人關(guān)注的黑暗中

正有某些不易察覺的細(xì)節(jié)暗暗滋生

金剛石正幻化成石墨，沙?；没?/p>

野外的桑樹與椿樹，樹上的杜鵑與斑鳩

已不止一次交換過身體

活在一句“勝者為王”的祖訓(xùn)中

我常于颶風(fēng)的中心發(fā)著詰問

此生我將反射誰的光芒？

來世又將哪個發(fā)光體映照？

大風(fēng)反復(fù)揭開土地的一個個疤痕

我仿佛看見，某些深掩之穴正在空出

王氣黯然，像流著汁液的蛋殼

是什么人把一個個金質(zhì)王冠

塞滿了易燃的稻草？

卻讓一顆顆遲遲爛不去的，驕傲的頭顱

在陽光下，光溜溜地?zé)o處容身？

在大風(fēng)反復(fù)渲染的粥狀情緒里

我對著一堆玩偶，反復(fù)揭下標(biāo)簽又貼上

似從一堆轉(zhuǎn)基因蔬菜中

一遍遍徒勞地分離出有機的蘋果和梨

在遠(yuǎn)處波濤起伏的水面上，從異域飛來的

水葫蘆

正像一場癌變無邊無際地擴散

那些常開不敗的花朵像高舉的慶功杯

在大風(fēng)中叮當(dāng)作響

唔，大風(fēng)奔涌不息，沉渣泛泛而起

有落葉升上樓頭也有新芽呱呱墜地

于今夜鋪天蓋地的線索里，我將獨自嗡嗡轉(zhuǎn)動

不，用轉(zhuǎn)動擺脫一種轉(zhuǎn)動！

就像一張快速刻錄的光盤，把上帝、米老鼠

和一輛呼嘯而去的中華轎車

一起不露聲色地刻進我身體的脈絡(luò)中

四

如同狐貍輕含著雞的脖子，但不咬實

孟加拉虎放牧著豬群，但不驚起它們的慌亂

大風(fēng)正裹挾著時間浩蕩遠(yuǎn)去

天空悄悄拔高，云層暗暗加厚

精氣泄盡的原野，如一幅曠久的國畫

迅速黯淡下去，而我這個獨立原野的畫中人

正如一滴日漸灰白的墨跡，若有若無。

又一年九月，寒號鳥又在曠野徒勞疾呼

“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益深”

“君有疾在肌膚，不治將益深”

“君有疾在腸胃，不治將益深”

......

田野空空蕩蕩，杳無回音

大風(fēng)義無反顧，一去不歸

風(fēng)聲鶴唳中，山嶺正冒起濃煙

我仿佛看見——

空心的紅杉在燃燒

斷臂的銀杏在燃燒

長滿腫瘤的洋槐樹在燃燒

它們合不上的衣衫

正裸露出失血的骨頭——

我很想在這株

從莊子年代到來的紅杉樹上

死去一次再活過來

在這株從李白年代到來的銀杏樹上

死去一次再活過來

在這株從魯迅年代到來的洋槐樹上

死去一次再活過來

是的，我身體中總有一群人在奔跑

但我是我的集體

不是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

我很想讓思想的小腳丫

到那些人跡罕至處旅行一次

哪怕滾燙的沙石、尖利的蒺藜

刺得腳心生疼

大風(fēng)裂帛，白露成霜

我聽見世界的大棋盤咔咔風(fēng)化中

落葉紛飛正將膠著的棋局覆蓋

無人關(guān)注局中正閃出一個小小空檔——

有一枚吱吱叫著的棋子

此刻，正在我顫抖的手心出汗

只是我不落子，誰人知道

那是一“帥”還是一“卒”？！

五

大風(fēng)像個氣急敗壞的法官

對著院中無辜的柏樹、銀杏、老榆樹刑訊

一夜

露臺上間或有重物落下，似驚堂木不時

啪地一拍！

大風(fēng)不知道，那些樹早就有著我的脾性

每到冬天，又聾又啞，一言不發(fā)

那些頻頻從樹梢劃過的尖嘯

其實，只是大風(fēng)自己的幾聲咆哮

作為一個靠感應(yīng)活著的人

我深知每一棵樹都是自己的史官

那些刻在年輪里的疤痕

有些是大風(fēng)的有些是雷電的、霜雪的

而有些，則是它們自己刻上去的

那是它們一次次拷問自身留下的證據(jù)。

每畫完一道年輪，那些樹們

便把一年的話說盡，再也無話可說

這些樹對時光沒有覬覦之心

從來不曾追問“別處的意義”

就像我，雖一直對項羽、諸葛、曹雪芹們

沒有后半生而耿耿于懷，卻從不喜歡

把他們那些過完的日子再過一遍

就像沒人喜歡，把嚼過的饅頭

再吞咽一次 一樣——

對于我，童年就像從石縫中突然爆出的

是的，石縫太窄了，它夾扁了我的四肢、腦袋

甚至，整個身子也是扁的，而每一步行走

并不是向前，而是側(cè)著的、迂回的

但我一點點、一點點長出了螃蟹的硬殼。

我的少年，就像一只灰鴨子

邊 在污泥中打滾，邊 長出潔白的羽毛

但我身體上總是提早刻滿春天的花紋。

而我的青春，就像蒙著臉參加一場場派對

有權(quán)接受一個個“假面舞會”的結(jié)局，而過程

則只是想象中的

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失意的分母越大成果的分子便愈加的精貴。

而現(xiàn)在，唔，現(xiàn)在多么好——

我們像一棵棵鐵樹在沙漠中獨自開放

前不見古人的觥籌交錯，后不見來者的逢迎唱答

各自聆聽那些從骨縫深處傳來的

噼噼啪啪的花開的聲音

從朝陽冉冉升起的從容步態(tài)中

從穩(wěn)穩(wěn)落在枝椏的鳥兒們溫潤的腳爪上

我判斷出——

殺雞儆猴的大風(fēng)又一次徒勞遠(yuǎn)遁

是的，最終的拷問源于我們自身

在我的身體里——

一首詩咬著另一首詩的尾巴

正自覺鏈成一道浩瀚的萬里長城

而每個城垛口，都有一名神祇

執(zhí)戟而立，目光灼灼！

六

大風(fēng)驅(qū)趕著紛揚的雪花，如同牧羊人

鞭策著慌慌張張的白色羊群

這些從白堊紀(jì)急急趕來的白色精靈

躲過千萬里塵埃的羈絆，經(jīng)過千萬次默念

終于修成一朵花的完美。

而今，云朵的篩網(wǎng)已層層粘滿轉(zhuǎn)基因顆粒

再過500年，它們將生出西紅柿、尖椒、

豆角上

讓菜刀疼痛的彩色釉質(zhì)

是的，它們將拒絕融化，如一個個千年塊壘

怒目人間

時光步步緊逼，人間又下一城。

當(dāng)日子的彎弓行將拉滿360°

爆竹的長槍短炮早已急不可耐

齊刷刷攻向春天

從欲望點燃到綻放，現(xiàn)代科技

已將它縮短為0.001秒。

煙花又一輪盛開，天空又現(xiàn)姹紫嫣紅

它們發(fā)誓，要趕在三月之前

讓閉目塞聽的上帝看到一個絢麗春天。

又一年春節(jié)

大風(fēng)把紙灰、紙屑、草棍一起攪上半空

似為朵朵雪花鑲上葉片和藤蔓。

被噪音綁架的詩人們

像一個個懵懂的土地爺蹦來蹦去

他們總妄圖在油光的水泥路面上

虛擬一個裂縫鉆進去。

火車站像一本越用越舊的字典

被大風(fēng)慵懶地翻動

那些被“年”撇下的人

已經(jīng)沒有了昨天的戾氣

似乎一夜間生出相同的偏旁部首。

火車磨損著，像一條枯槁的蜈蚣

鐵軌磨損著，如非洲難民瘦削的肋骨

站內(nèi)長椅磨損得像光滑的鏡子

鏡面上映照出一個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總有人在東張西望，不知在找誰

他們不知道，一個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個車站

“像”，根本就不是一種距離

是的，時間是勻速的

大風(fēng)只是一場空氣的晃動

把虛浮的沙粒晃實。

當(dāng)分泌成為某種本能，

肉身便成為唯一的試金石——

我確信，此刻，在某處

大顆的松脂正從龜裂的樹皮慢慢滲出

黏稠而又透明

而某些地方，乳白色鴉片

正從妖艷的罌粟花身后緩緩滴落下來

黯淡、單調(diào)而又飽含記憶因子

而此刻，一個我，也正被另一個我

成功隔離在喧囂之外，等待著

三歲的冰箱，像一只下蛋的母雞

將一團栓塞物 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