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
這個小區(qū)在這座北方城市的版圖上,出現得很快。
這里原來是一家工廠的院子和廠房,可附近大多數人們,都不知道它從前是生產什么的。它停產太久了,院子里搬不走的設備早都生了紅褐色的鐵銹。這些鐵銹無聲無息地被日曬雨淋到2010年,市里最有實力、口碑最好的那家房地產公司,開始把推土機、老吊車陸續(xù)開進了院子。據說,這家公司早幾年就買去了這塊地,沒花多少錢。還聽人們議論,這次這個公司蓋這十六棟樓,可是能大大地賺上一筆。囤的地很便宜,蓋好的房子卻不便宜,而且還必須全現全額購買——一次性付清房款,貸款的,對不起,不賣。
這么牛的態(tài)度,結果怎么樣?沒打廣告,甚至沒正式開盤,除了犄角旮旯的個別幾戶,其他房子一經預售,便一搶而空了。
“這事兒挺有意思?!眲偤屠掀沤煌耆~房款的老鞠,跟售樓處那個瘦長臉的小溫說著。
“根本不奇怪,我們老總意料中的事。你想想,我們在市里開發(fā)了這么多小區(qū),一個賽一個的好,就沖這信譽,還能愁賣?哪像那些外來的開發(fā)商,掛羊頭賣狗肉,那房子誰敢住???”小溫說起話來一點也不溫,眼珠不時上瞟,顯得眼白過于富裕,法令紋在拼命往下拽那張瘦長的臉。
“那是那是。不過說真的,能一次性交齊幾十萬房款的,畢竟不多吧?”老鞠一臉笑容可掬,問完這句話,一雙眼睛里便全是渴望得到肯定回答的期待。
“不多?就怕?lián)尣坏竭€差不多!你那套面積多大?九十平啊?那才幾十萬!算個啥呀?我這里就有好幾份,一次買兩套、三套的都有。呵,幾十萬,呵!”小溫都有些不知道該從嗓子還是該從鼻子里把這個不屑的“呵”字弄出來更有效果了。
老鞠碰了一鼻子灰。他是個獄警,剛退休。老婆是公交公司的工人,前年退休的。兩口子苦苦攢了一輩子,又盯著這個地盤盯了好幾年,總算全額付款買了套新房子,以為自己也可以算作這城市的富裕一族——最起碼也是中產階級里面的一員了,沒想到,在小溫這里就被噼里啪啦地否決了。
清明一過,打地基的聲音就振奮人心地響了起來。老鞠住在單位早些年分給他的家屬樓,很舊的老樓,四十五點一四平方米。他在房子的所有窗戶上都貼上了賣房信息,他和老婆商量好了,賣了這個房子的錢,裝修新房是夠了。余下的,就是他們兩口子的養(yǎng)老錢。他們沒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已經出嫁了。老房子離正在打地基的新房子距離不到三百米,他每天早上不到五點就把窗戶打開,專等著五點鐘準時響起的“砰!砰!”下樁聲。那聲音真好聽,砰完之后還有“噗!噗”的余音,就像氣壓在一點點消化剛才的用力過猛一樣。
老鞠兩口子天天去工地。最先打地基的是小區(qū)最外圍那幾棟高層,他買的五號樓,因為在地下車庫的上面,所以現在就是個一天比一天深的大土坑。
“老鞠你說,咱家地底下就是車庫,這么大的坑,那能安全嗎?”老鞠的老婆一臉擔憂。
“你懂什么呀?越是地下車庫上面的樓,就越結實,明明是多層,卻跟高層那樣,用的框架結構你懂嗎?我不跟你說了,啥也不懂!”
“我不懂,就你懂!”
“我跟你說啊,你看咱家的那個位置,左右前后都不擋,多好??!真是,不懂!”
七月份,五號樓開始蓋了。老鞠戴著安全帽,拿著把卷尺,天天晚上去工地量他位于最東面一樓的房子,歪不歪,是不是足尺。工頭一開始黑著臉攆他走,后來老鞠給了他幾包煙,好歹還算處了個半熟。樓剛封頂,工頭告訴他,明天就要鋪地熱了。老鞠激動得眼睛都要冒汗似的,第二天就拿著一條長白參,扮成民工的樣子等在未來的自己屋子里。地熱就是從他家開始鋪起的,那條長白參也果然起到了預期的作用,老鞠家的地熱比別人家多盤出好幾圈兒,安地熱的人提醒他:“要是熱得受不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那哪能!老弟,大哥感謝你還來不及呢!”老鞠一直圍前圍后地笑著,哈著腰幫著繞管子。
“老弟,你后天再來澆我這屋的水泥,一定是后天!”
次日,老鞠一大早就扛著他早就買好的質量最好的那一大捆塑料水管子,一寸一寸地緊貼地熱管綁好,累得大汗淋漓。鋪地熱的工頭問他:“大哥,你這是?”
“我的發(fā)明,用地熱水加熱自來水,這樣洗碗洗手的水溫度就足夠了,足夠了。”
“哦,敢情是這么回事!我說大哥,你倒是真會過,這可省電費了??!”
“哎哎,還不得感謝老弟你?!?/p>
新房子就在每天扮成民工模樣的老鞠的監(jiān)理和參與下,當年十一月完了工。十二月,老鞠如期拿到了新房的門鑰匙。他琢磨,不用再晾幾個月房子再裝修,應該馬上就裝。一來自己半年后就要給買自己老房子的那家倒地方,二來裝修好之后還要通風放味兒,那個階段的時間稍長為好。整個冬天,老鞠真是冬練三九,一心撲在房子的裝修上,小到一根墻角線他都要到家居市場親力親為。汗水沒有白灑,才三個月,老鞠的新房就全部裝修好了。
六月份,小區(qū)的花次第開了,各種樹也都鮮綠了起來。老鞠和老婆一起買來斧子、大勺、一袋大米和鞭炮,興高采烈地搬了家。老房子里需要搬過來的東西,他們兩口子早就在每晚天黑后,陸陸續(xù)續(xù)搬過來了,搬家那天就是找個吉日良辰,做些吉利的樣子。
老鞠以前話特別少,整天在監(jiān)獄的大墻里,有時候帶隊出去當監(jiān)工,不管去扒樹皮還是修路,帶的都是犯人的隊,往那一杵,盯著就行,根本不用說話。他老婆以前總抱怨他不會說話,還說他長了一張死人臉,一年到頭,那張臉都是一個表情。自打買了這個新房子,尤其是搬進新家,老鞠真像變了個人。
他總是跟鄰居打招呼,只要這個小區(qū)里的人,但凡路過他小院的,不管是駐足看他翻地,還是跟他打聽點裝修的事,或者向他要個泥瓦匠或木工師傅的電話,他都笑呵呵地有求必應。他是最早搬進小區(qū)的住戶之一,后來陸續(xù)裝修的那些家,只要以他的屋里或院子為參照,都會讓他心里萌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豪感。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感到一種核心人物的重要,這讓他心情愉快,原來當頭頭的感覺這么好。心情一好,自然就更愿意有問必答,見到哪個鄰居都像見到親人那么高興。
不出半年,小區(qū)里前后幾棟多層的住戶,老鞠幾乎都熟了。尤其是一樓帶花園的各家,他們經常交流翻地、種菜、施肥、除鼠的經驗,那些人一口一個老鞠大哥的叫著,有個大事小情的,還主動站在他院子籬笆外面,跟他叨念。每天吃過晚飯,小區(qū)里那些腰間掛著播放機走圈兒的老大娘們以外,還會出現一個中老年男子走圈兒團隊,為首的就是老鞠。
老鞠的團隊總是邊走圈兒,邊交流著各種信息。
“你說現在外面的飯店誰還敢吃?地溝油那東西真喪良心哪!”
“人家開飯店的可不覺得喪良心——你說,公款消費的大館子用不用地溝油?”
“用才好呢!吃死那些造害錢的貪官?!?/p>
“你放心,吃不死他們,人家去的都是好地方,貴地方,你以為像咱們老百姓呢???”
“我聽說,地溝油是從火葬場尸體里煉出來的,這不他媽就是人吃人嗎?”
“拉倒吧!哪來那么多尸體煉油???瞎扯,這個純粹瞎扯?!?/p>
“對了,老鞠大哥,我咋聽說你那個單元,不知道是幾樓的,說是出了個詐騙犯,警察來蹲點兒了?”
“對,有這么回事。不過這也就是咱哥們私下里說,這事可別四處亂講?!崩暇瞎室鈮旱土寺曇簟?/p>
“說是他家之前剛搬來就打仗,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那仗打的!他們家在三樓,砸盆砸碗的聲音我在一樓聽得一清二楚的。”
“咱這房子隔音不錯??!那還能聽到?。俊?/p>
老鞠的老婆現在不說他長了張死人臉了,她總說老鞠改腸子了,這是更年期了。嫁到長春好幾年的女兒恰好生了孩子,老鞠老婆開始常往長春跑了?!澳憔捅M情發(fā)揮你的閑心吧!”新升級為姥姥又新燙了頭發(fā)的女人,甩給老鞠這么一句。
2012年夏天,老鞠已經搬來足足一年了。有一晚走圈兒的時候,一個隊友挑頭說:“你們發(fā)現沒?就咱小區(qū)那個貴族樓,把西面單元二樓,有一家陽臺,那家伙,養(yǎng)老多花了!”
“你說九號樓?沒發(fā)現??!”
“那個樓不就北面有個小陽臺嗎?那能種花?”
老鞠率先拐了個彎,帶頭往九號樓那邊走去。因為那棟樓在小區(qū)正中間,而且是整個小區(qū)里單戶面積最大的一棟樓,給人的感覺有點高高在上,他們以往走圈兒又是只繞最大的外圈走,所以并沒有發(fā)現隊友說的那個陽臺。
老鞠站在九號樓樓下,覺得這樓確實有點說不出的距離感??瓷先ピ趺匆矝]有別的樓那么親切可人似的。他抬頭看看,最西面這戶的陽臺,長兩米五寬一米五的樣子,好家伙,還真是綠蔭如蓋,繁花似錦。老鞠的心里擰了一下,這么明顯一處不一樣的地方,居然不是他最先發(fā)現的。
嗓門最大的那個隊友大呼呼地感慨起來:“哎呀我的媽呀!這也太漂亮了!這是咋想出來的?”
“帶勁!確實帶勁!”
“人家這樓好,面積大啊!說是最小的也得一百六十多平吧?要不哪能給出這么個露天陽臺???”
眾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來。
“好啥好,我看未必。咱有院子咱們知道,什么菜什么花不都得向陽生長?。窟@么個西北向的陽臺,光照根本不夠,能養(yǎng)出啥來?”老鞠盡量淡定地說道。
“也是??!不過你看這不都長得挺好嗎?哎呀媽呀,這都是什么花呀?咋沒見過呢?”
“沒啥新奇的,過些日子你再看看,肯定都得荒了,這是剛擺在外面,不信,再過些日子你再看看。”老鞠肯定地斷言,這景象長久不了。
那個夏天的傍晚,就像一支熒光棒,在老鞠心里劃出一道閃著光的分割線。那線波動出滋味不同的兩個區(qū)域,也給老鞠的生活帶來新的內容。
他開始每天清早四五點鐘,以去早市溜達的名義,特意繞道九號樓前面,在一來一回的兩次路過中,仔細觀察著最西面那個陽臺。
七月開始,那個陽臺就從里面冒出一團一團紫紅色的花。這花是扇形葉子,老鞠沒見過,說不出名字來。陽臺的墨綠色鐵護欄上面,用統(tǒng)一的墨綠色花盆,擺了整整一圈兒彩色葉子的花,老鞠還是叫不出名字。在陽臺的拐角處,那面貼著褐色墻面磚的外墻一角,掛著一盆也是紫紅色的而且是垂吊下來的花?!斑@不就是喇叭花嗎?這個我認識。”老鞠剛在心里這么一說,又覺得哪里不對?!袄然ú皇菓撓裎以鹤踊h笆纏繞的那樣,順著枝枝杈杈爬著長的嗎?這個怎么是一大團,像個球一樣垂著長的?”
老鞠白天跑去了花鳥魚市場。他足足轉了兩個小時,汗珠順著耳朵往脖子里淌,總算弄明白了早上看到那些花的名字。陽臺里冒出來的扇形葉子的花,叫洋繡球,也叫天竺葵,賣花的人說,這花喜陽。彩色葉子的花,就叫彩葉,說是能長到很高很大。至于那個長得像喇叭花的大花球,叫垂吊矮牽牛,跟他籬笆上爬的喇叭花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喜陽嗎?這花?”老鞠邊擦汗邊問賣花那個女的。
“當然!大哥你記住,凡是開花的花,都是喜陽的,這花越有陽光開得越好。買一盆?便宜點給你?!?/p>
“不,我就是問問?!崩暇闲睦镉幸恍┠陌参?。喜陽,賣花人說得落地有聲。
走出十幾步,他又返了回來?!澳阏f便宜點給我,那是多少?”
“五十,五十你就搬走?!?/p>
老鞠喝了口家里帶的水,搖頭走了?!拔迨€是便宜給我的?不就是喇叭花嗎?起了個洋名就漲身價了?”老鞠邊走邊在心里嘀咕,“花這么多錢買這玩意的,那純屬吃飽撐的,有毛病!”
老鞠春天種在地里的豆角開始爬秧了。南面小院的太陽把茄子和西紅柿也催得冒出了青色的小果實。老鞠的女兒抱著外孫回來住幾天,說是老鞠施在地里的雞糞招來很多大號的蚊子,把孩子咬得渾身是包,便又抱著孩子,順帶一個保姆般的老媽,一起回長春了。
“我看我爸現在都有點魔怔了,種那玩意好像誰能吃多少似的,弄得屋里全是糞味兒!”女兒跟媽總是更貼心一些,看著自己兒子身上紅紅的蚊子包,止不住地發(fā)著牢騷。
“要不我怎么說他改腸子呢!”母女倆心有靈犀,決定把這個九十平方米的家扔給老鞠自個兒瞎折騰去,她們在長春好好清凈地帶孩子。
幾場雨下過,老鞠看著日歷,七月下旬了。九號樓那陽臺,不僅沒荒,那些喜陽的花,還開得愈發(fā)茂盛了?!斑@沒道理?。 崩暇线吰S瓜葉上的蚜蟲,邊在心里琢磨。
“黃瓜長蟲了?”鄰居們吃完晚飯,陸續(xù)過來找他了。
“不能噴藥,長就長吧。有空就這么掐一掐?!?/p>
“這小院多好!想吃啥有啥,小日子跟神仙似的?!崩暇弦宦犨@樣的話,心里就像灌了蜜。
“好啥呀?又是上糞又是蟲子,還有那些長得溜光水滑的大耗子,也沒個好味兒!我那院子就是。你們知道九號樓有個種花的陽臺不?那才叫好呢!從樓下一走都能聞到茉莉花的香味兒,那個漂亮?。∧阏f我咋沒有那么個陽臺呢?”一個身寬體胖的女人,指揮著她的貴賓犬把便便排在老鞠的籬笆里面當肥料,邊還把眾人的話題引到了九號樓的那個陽臺。
老鞠的心里好似被馬蜂蜇了一下,那馬蜂還吸走了剛才堆在那里的蜂蜜。轉眼他就從分分鐘前的主角變成了此刻的配角。
“你也看到那陽臺了吧?也不知道是個啥樣人種的花,見都沒見過!”
“還別說,真一次都沒見過。也不知道都是啥時候伺候的那些花?!?/p>
“也沒啥沒見過的,都是些常見的花,草花,不值錢?!崩暇辖K于插上這么一句。
“大哥,你認識那些花?”
“有啥不認識的,洋繡球,彩葉,還有什么牽牛,花鳥魚市一堆一堆的?!?/p>
“是嗎?那我也去買點兒!大哥,你說那陽臺缺光,花咋還開那么好呢?”
“嗯,就這個挺邪性,肯定是用啥招兒了?!崩暇闲睦锎_實覺得想不通。
伺候花的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老鞠得到了新的提示,他想第一個知道答案,宣布給大伙。
轉眼入秋,老鞠的院子里掛滿了吃不完的豆角,黃瓜,茄子,西紅柿?;h笆上晝開夜合的喇叭花紛紛黃了葉子,結出黑色的橢圓形花籽?;ㄒ簿投萘僳E。
九號樓那陽臺,卻更茂密了。早前還低矮的彩葉,現在已經半米多高,襯得陽臺里面的洋繡球更加粉艷。那盆垂吊牽牛被修剪過一次,如今不僅垂了下來,還順著鐵護欄爬了一段,把紫紅色的花朵延伸到彩葉的縫隙里去了。
老鞠沒事就繞過去看看。始終是只見其花不見其人。只有一次,那陽臺的門似乎剛剛被進屋的人帶上,老鞠伸長脖子看著,也只看到門里面隱隱約約的白色紗簾一角——還是跟那個人影失之交臂了。
直到十月下旬,那陽臺的花一夜之間就不見了。空空的陽臺上能看到并排放著的兩個防腐木花架,都是三層,掃得干干凈凈。冬天去看過幾次,花架上落著跟老鞠家院子里一樣的白雪,除此之外,別家陽臺上隨處可見的廢物,壇罐,冬天凍在外面的雞鴨魚肉,那陽臺上統(tǒng)統(tǒng)沒有。
冬天里,老鞠為首的團隊,只剩下了晚飯后走圈兒這一件共同的事。
老鞠今年好不容易淘弄來幾袋鹿糞,跟他幾個小院兄弟平分了。那幾個兄弟又知恩圖報地送他一些辣椒種子、黃瓜種子,各自心里也就扯平了。不過比較起來,鹿糞顯然更難淘弄,老鞠借此繼續(xù)保持著在團隊中的大哥地位。
可是,大哥的心里,每到六月,就會開始不爽起來。究其緣由,還是那個九號樓的陽臺。它又把風頭不聲不響地搶去了。
老鞠的兄弟們,也包括那些貢獻給他院子貓糞狗糞的姐妹們,又開始談論起那個陽臺。
“哎呀!那花開的!又不一樣啦!沒見過,真沒見過!”
“簡直了!就像仙境似的!弄得我都活心了,我那院子不種菜了,我也要種花!”
“有啥用?咱種菜是吃綠色食品,種那些花花綠綠的,當吃還是當喝???”老鞠又頗有高度和見地的發(fā)表了一句理性的言論。
次日清早,有些日子沒過九號樓樓前來的老鞠,又一來一回地繞了兩次。清晨的陽光真水靈,雖然沒有直接照到九號樓那個最西面的陽臺,卻也像面鏡子一樣映襯著那陽臺奪人眼球的美。老鞠的腳步滯住了,光是這么一來一回地一走而過,也不夠看清楚的???他幾乎就是原地挪動了。
去年掛著垂吊矮牽牛的那個墻角,今年掛著一團藍色的花球,大大的,圓圓的,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去年從陽臺里冒頭而出的那些洋繡球,今年也變成了更大一團藍色的花球,每個大約男人拳頭那么大,一團緊挨一團。這些花球中間是一串串紫色的花,跟藍色的花球相間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優(yōu)雅,對,就是優(yōu)雅。老鞠好不容易想出這兩個字。去年那些高大的彩葉也不見了,墨綠色鐵護欄上騎著同樣顏色的長條花盆——是的,是騎著,不是掛著。這真神奇,還有這樣的花盆?這些花盆里垂下一條一條長滿心形葉子的長藤,它們還會隨著清早的風一搖一擺的。就在這些藤下面,陽臺最外面的那個角落,還放著一個又矮又胖的敞口魚缸,那豈不就是魚缸?不過,魚缸里卻有高高的荷花葉子立出來,老鞠數了數,大概八九片又圓又綠的荷葉,其中一片還把一滴大大的露水滴落在護欄外面的小區(qū)地面上。
老鞠又覺得有事兒可做了。他白天又跑去花鳥魚市場,可是這回他轉了兩個小時,似乎只弄明白那取代去年洋繡球的藍色花球,男人拳頭大小的花球,名字就叫繡球,另外三種他從沒見過的花,花鳥魚市場根本沒有。
老鞠心里莫名地煩躁起來,著急起來。越不知道就越想知道,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可是怎么才能知道呢?老鞠卡殼了。
白天,他心不在焉地在小院里給一趟趟青菜苗澆水,屋里的座機響了四遍他才聽到。
“爸,你說你讓不讓人著急?怎么也不接電話呢?手機不接,座機也不接!”女兒從長春打來的。
“我媽問你這周過端午節(jié),你來不來?”
“我不去了,不愛動彈。”老鞠情緒低落地回答著。
“你就是撂不下那塊破地吧?種那些玩意誰吃???還不如養(yǎng)點花看看呢!”女兒也學自己媽媽的口吻,批評著老鞠。
“養(yǎng)什么花養(yǎng)花,有啥用——對了,你說養(yǎng)花我想起來了,你說,不知道叫啥名的花,上哪能查到叫啥名???”女兒的批評突然提醒了老鞠。
“那還不容易,到百度花吧,把照片發(fā)上去,問問那里的人,沒幾分鐘就知道答案了?!?/p>
老鞠興奮得頭發(fā)都要豎起來了。掛斷電話,他打開家里的電腦,連午飯都忘了吃,到底一點一點、一步一步地知道了百度花吧怎么注冊,怎么提問。他怕自己把名字和密碼忘了,就找出一張白紙,悉數寫在上面。一切妥當,他才發(fā)現,自己還沒有那些花的照片。
幸好老鞠的手機是女兒去年給買的帶照相功能的智能手機,老鞠一邊悄悄拍著九號樓陽臺的照片,一邊在心里謝了女兒一回。
花吧真萬能,果然,當天下午,老鞠就知道了謎底。那單獨懸掛的藍色花球,名叫六倍利。那些跟繡球養(yǎng)在一起的紫色細高的花,名叫薰衣草。至于那些騎在護欄上會搖擺的心形葉子細長藤,名字叫作花葉長春蔓。他甚至還查出那些藍色的繡球花,有一個專屬的名字,叫“無盡夏”。
老鞠當天晚上吃了兩碗飯,還到小區(qū)外面買了半個西瓜,自己坐在小院里吃得一點沒剩。他好久沒這么高興過了,白色跨欄背心被晚上的小風一吹,鼓動著身上的毛孔一張一合的,別提多舒服了。
這一天的功夫果然沒有白費。沒幾日,當大伙又議論九號樓陽臺的花時,老鞠慢條斯理地充當了百科全書。
有些遺憾的是,老鞠也跟那些人一樣,依舊不知道花的主人究竟是男是女,長得什么樣。
秋天又來的時候,小區(qū)里的廣播開始一遍遍循環(huán)播放一條通知,物業(yè)費要從現在的每平方米八毛直接調整到每平方米一塊二。老鞠算了算,他的房子原來每年要交的物業(yè)費是864元,調整后就變成了1296元,整整多出四百多塊!老鞠不干了,不僅是他,他院子前駐足過的男男女女,都不干了。他走圈兒團隊的兄弟,那就更不用說了。
“我就不交,愛咋咋地!”老鞠先放話了。
“我也不交,還是這些服務,還是這些設施,憑啥漲價?”
“我那房子一直滲水,都沒給修好呢,這還漲價?”
眾人都義憤填膺地支持著老鞠。
到了冬天,廣播里的內容變成“恫嚇”了。再不交費的業(yè)主就是損害了已經交費業(yè)主的利益,物業(yè)決定,如果大家再不交,那么就把交的給退回去,撤出小區(qū),也就是說,讓這小區(qū)變成沒娘的孩子,棄管的地兒。
“大哥,你家交了嗎?”老鞠的兄弟們似乎需要壯壯膽子了。
“我才不交呢!他媽愛棄管不棄管,我就是不交?!崩暇弦豢谝Фā?/p>
“行,說定了,咱就是不交。”
隆冬,又有信息傳來。
“大哥,你聽說沒?要成立個業(yè)主委員會,說是誰當選誰家就免物業(yè)費,我這是內部消息,只告訴你了!”
“是嗎?那不是便宜了開發(fā)商自己的人???肯定有貓膩!”老鞠又給出清晰的判斷。
“大哥,你去競選,我們保證都選你。”
老鞠果真去找了物業(yè)經理。據他說還吵了幾架,不過業(yè)主委員會的名單里并沒有他。
春節(jié)過后,小區(qū)的廣播又響了,這回是感謝各位業(yè)主的理解和配合,2013年的物業(yè)費已經收齊,一定會加倍努力把小區(qū)建設成我們共同的家園。
老鞠的籬笆前驟然冷清了起來。走圈兒的小隊伍也散了些日子了,不是這個感冒,就是那個腿疼,再不就是出門過年去了。
春風又起,老鞠今年只弄了點雞糞回來肥地,五一時候,他女兒回來,也不知道從哪買回的什么小樹苗,硬是擅自做主給種在緊挨籬笆那個地方了。
蕭條了數月的籬笆和小院,在夏天來的時候,終于迎來第一個過去的熟客,一只來拉便便的貴賓犬。
犬的主人不得已地站到了籬笆外面。
“大哥,又種地啦?喲,這是什么樹?還會爬籬笆呢!”
剛寒暄沒幾句,從前那些相熟的伙計們也陸續(xù)溜達過來了,甚至還有幾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也站過來加入了他們。大伙都是從老鞠籬笆上爬的是什么藤開始嘮起,不知不覺地又說到了九號樓那個陽臺。
“今年又不一樣啦!大哥,你去看了沒有?我是一個都不認識,就想著請教你呢!”
“你們說九號樓那家啊?”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問了一句,緊接著又自答道:“那家是賣花的!哪有養(yǎng)那么多花的?肯定是賣花的!”
另一個個頭比她稍高一點,也是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附和道:“對!賣花的!我兒子去年還按過那家門鈴,想去買幾盆花,沒給開門!”
大伙像發(fā)現了新大陸,圍著兩個老太太問道:“賣花的?大娘你見過他們家養(yǎng)花的人???”
“對,我見過,影影綽綽的,不是個老頭就是個老太太,跟我歲數差不多,估計也得八十多了!”白頭發(fā)老太太一臉進入角色的沉浸感。
不知怎么,大家心里不約而同地一沉。
“不能吧?大娘,你是不看錯了?”連老鞠都不愿意相信那些美麗的花是耄耋老人養(yǎng)出的。
“那花多漂亮,多漂亮,總該是個女人養(yǎng)的吧?”老鞠喃喃自語道。
“大哥,正好,咱走走圈兒唄!天兒這么好!也直接到九號樓看看人家今年種的啥。”
“不了,今天不去了。我這老寒腿犯了,哪天的。”老鞠婉拒了。
第二天早上,老鞠早早來到九號樓最西面的陽臺下。他又呆看了半晌,才想起拿出手機拍了下來?;氐郊依?,老鞠找出那張去年寫的百度花吧的賬號和密碼,登陸了進去。一番發(fā)圖、詢問、等待,直到傍晚,他才一一對出了答案。
那個陽臺今年掛著的是紫粉色的瑪格麗特花,里面冒出的是各種顏色的勛章菊、耬斗菜還有一劍對花、一劍四花的荷蘭進口朱頂紅。去年鉆出荷葉的那個角落,今年攀爬而出的是鐵線蓮,具體名字叫“里昂村莊”和藍紫色的“總統(tǒng)”。騎在鐵護欄上的一排,則是礬根,花友說這是一種新引進的花,冬天也不會落葉,還會四季變色。
在紙上抄寫答案的老鞠,聽見自己的肚子一聲響過一聲地叫著。他去廚房做了晚飯,還買了兩瓶啤酒,把一張臉喝得通紅。晚上他坐在小院里,打著嗝自言自語道:“我敢斷定,那兩個老太太說得不靠譜,半點不靠譜!那陽臺里一定住著一個女的,而且不是太年輕,更不會老,就是那種——怎么說呢,有女人味兒、有風韻的女人……笑起來很嫵媚……對,就是那種女人才對呢!”想著,小區(qū)的樹葉撲啦啦扇動著。
2015年盛夏,老鞠小院籬笆上爬藤的那株植物,不僅把籬笆爬得滿滿的,就連老鞠后架在籬笆上的細木條也都爬滿了。小院挨著人行路的一面,被葉子遮擋得嚴嚴的。葉子中間還開出粉紅色的花,一朵挨著一朵,每朵花還自帶著一股清香。
某日傍晚,老鞠給這株花澆過水,便站在花和豆角架中間,無聲無息地幫花摘起了黃葉。
“這薔薇開得真好啊……”一個陌生女人的柔美聲音從濃密的花和葉外面?zhèn)鬟M老鞠的耳朵。聲音很輕,老鞠聽著像自言自語。大約過了一兩分鐘,老鞠覺察到花后的女人還在,且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里面來。
“干什么?這是我私有財產,不是物業(yè)種的!不許摘!”老鞠陡然把頭探出花外,斷喝一聲。
一個正在低頭聞花的女人??床怀鋈畾q還是四十歲。老鞠怔住了。這個女人他在這小區(qū)住了四年,從沒見過。女人不緊不慢也絲毫沒有驚慌地抬起頭,看到老鞠,稍微一怔,繼而微微笑了。
“我認識你。你的花養(yǎng)得真美?!迸苏f完這句就轉身緩步走開了。
老鞠后來跟他籬笆前的男男女女們一次次講起這件事的時候,每次都不忘若有所念地加上這么一句,“不過她真美,真像三十年代的電影明星······”
“更年期,魔怔了?!比羰撬麅染煸诩遥欢〞@樣當著大伙揶揄上老鞠這么一句。
老鞠他曾一直愣在那里。他一直在琢磨,這個說認識自己的人到底是誰呢?從哪兒來的?到底是誰?
老鞠百思不得其解。
責任編輯:李畑熠